傅科摆(翁贝托·埃科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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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排列组合这个名字即YHWH开始,开始是单个地组合,再研究分析它全部的组合,让它移动并像轮子一样转动……

阿布拉菲亚(17)《Hayyê ha-Nefeŝ》

慕尼黑,408

上帝之名……当然是了。我回想起在办公室安装上阿布拉菲亚的那天,贝尔勃和迪奥塔莱维之间的第一次交谈。

当时迪奥塔莱维站在他房间的门口,卖弄大度与宽容。迪奥塔莱维的大度与宽容总是咄咄逼人,但是贝尔勃似乎能够承受,他正是采用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态度。

“它对你没有任何用处。你不会把你不读的手稿重新输入那里面吧?”

“它可用于分门别类、整理清单、修改补充卡片。我可以把我自己的文章写在里面,而不是写别人的东西。”

“但你曾经发誓永远不会再写任何东西了。”

“我曾经发誓,我将不再用另一份手稿祸害世界。我说过,我发现我不是当主角的料……”

“……你将是一位聪明的观众。这我晓得,但那又怎么样呢?”

“一位聪明的观众听完音乐会回家时,会低声哼唱第二乐章。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奢望去卡内基音乐厅充任指挥……”

“所以你试着写下你浅唱低吟的文字,是为了发现你原本不应当写。”

“那也许是一种诚实的选择。”

“您说什么?”

迪奥塔莱维和贝尔勃都是意大利皮埃蒙特人,他们经常议论皮埃蒙特人的那些本领和能力,即待人和善,谦恭地倾听你,注视你的眼睛,一开口就是“您说什么”,口气好像很有教养,对谈话很感兴趣,但事实上却会使你感到一种深藏的不赞成。他们说,我是野蛮人,所以这种吹毛求疵常常逃过我的注意。

“野蛮人?”我抗议道,“我出生在米兰,但我祖籍在瓦莱达奥斯塔……”

“瞎说,”他们说,“要是皮埃蒙特人,从其持怀疑论的态度就可立即识别出来。”

“我是一个怀疑论者。”

“不。您只是一个不轻信的人,这不是一样的。”

我知道为什么迪奥塔莱维不相信阿布拉菲亚。他听说它可以变更字母的顺序,这样一来,一篇文章可能产生出与其相背逆的文章,并且能预兆一些晦涩的推测。贝尔勃试图给他做出解释。“特木拉不也是一种置换的游戏吗?”他对他说,“虔诚的拉比难道不是借此攀登荣耀之门的吗?”

“我的朋友,”迪奥塔莱维对他说,“你一窍不通。不错,《托拉》,我指的是现在能看到的《托拉》,它只是永恒的《托拉》文字的一种可能的置换,也就是上帝构想出并交给了亚当的那一种。通过多世纪以来对该书文字进行置换,就能重获《托拉》的原本。但这里重要的不是结果,而在于过程,依靠忠诚使祈祷与文字的风车永不停息地转动,逐渐揭示真理。如果这台机器可以立即告诉你真理,那你不会认出它,因为你的心灵还未被一长串疑问净化。而且还是在办公室里!《托拉》应当是在犹太人居住区的一间狭小简陋的房子里低声诵读。你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学习低头弯腰,两臂紧贴身侧活动,在拿《托拉》的手和翻阅它的手之间,几乎不应当留有任何空隙,而如果你需要舔湿手指,你要沿直线向上,把它们送到嘴里,好像你要咬碎未发酵的面包那样,小心翼翼地唯恐掉下一粒碎屑。文字被慢悠悠地咀嚼掉,你可以分解它、重新组合它,只要你能让它在舌头上消融,要注意,不要让口水弄脏你的长袍,因为如果一个字母蒸发了,那么将你同高级塞菲拉连接在一起的那根线就断了。正当你们的圣托马斯·阿奎那行进在‘五条道路’上如饥似渴地寻找上帝时,亚伯拉罕·阿布拉菲亚却为此献出了毕生的精力。他的《贺克玛哈泽卢弗》既是字母组合科学,又是心灵净化科学。神秘的哲学,字母和它那无限旋转置换的世界是一个极乐世界。排列组合的科学是思想的乐章,但要小心谨慎地慢慢操作,因为你的机器可能使你谵妄,而不是让你迷醉。阿布拉菲亚的许多门徒不懂得谨守把默祷上帝之名同玩弄魔法、操纵名称隔开的脆弱界线,他们把上帝之名变成了护身符和主宰大自然的工具。他们不晓得——正如你和你的机器都不了解——每一个字母都同身体的一个部件相关联,如果移动一个辅音却不知道它的功能,那么你的一个肢体就可能错位,或者很自然,你就会残酷地——从外表讲,一生;从内在讲,永远地——变成一个畸形的残废。”

“听着,”正是在那天,贝尔勃对他说,“你非但没有劝阻住我,反而是在鼓励我。总之,我握有我个人的‘阿布拉菲亚’,它听从我的指挥,就如你的朋友们拥有‘假人’(18)一样。我将叫它‘阿布拉菲亚’,昵称‘阿布’。我的‘阿布拉菲亚’将比你的更为谨慎和受人尊崇,更为谦恭。不是要找到上帝之名的全部组合吗?好吧,你看看这本手册,有一个BASIC语言的小程序,能置换排列出四个字母的所有顺序,好像就是专为雅赫维设计的。这就是,你想叫我转换一下吗?”他向他演示了程序,那对迪奥塔莱维来说的确与喀巴拉异曲同工:

“试一下吧,当INPUT询问你时,你就书写I,H,V,H(雅赫维),并启动程序。也许你会感到不悦:可能的组合只有二十四种。”

“天哪,你想用上帝这二十四个名字干什么呢?你认为我们的智者和贤人没有计算过吗?你读一读《创世之书》的第四章第十六节吧。他们可没有什么计算机。‘两块石头建造两幢房子。三块石头建造六幢房子。四块石头建造二十四幢房子。五块石头建造一百二十幢房子。六块石头建造七百二十幢房子。七块石头建造五千零四十幢房子。依此类推,想一想那嘴不能言、耳不能听的东西。’你知道在今天这叫什么吗?阶乘。而你知道为什么‘传统’提醒你说依此类推你最好停止演算吗?因为如果上帝的名字有八个字母,置换组合将是四万多个,如果是十个字母,置换排列将是三百六十多万个,而你那个可怜名字的置换排列将几乎达到四千万个。谢天谢地,幸亏你的名字不像美国人那样,中间有大写字母,否则将会上升至四亿个。如果上帝的名字是由二十七个字母组成——因为希伯来文的字母表中没有元音,只有二十二个辅音和五个词尾发生变化的字母——那么他名字的置换排列就可能达到二十九位数了。另外,你还必须把重复的排列计算在内,因为不能排除上帝的名字可能是重复二十七次的‘alef’(19),这样,阶乘对你来说就不够用了。你就要计算二十七的二十七次方,这样,我想就能得出四四四后面再加三十六个〇,总计是三十九位数的置换排列。”

“你在骗我,想吓唬我一下。我也读过你那本《创世之书》。基本的字母是二十二个,而上帝用且仅用那些字母构建了所有的创造物。”

“不要再诡辩了,因为如果你陷入这种规模的序列,如果你不是计算二十七的二十七次方,而是二十二的二十二次方,得出的结果也差不多是三千四百亿乘十亿再乘十亿。就你个人的测算来看,有多大的差异呢?而且你知道吗?如果你以每秒钟一个数的速度一、二、三地数下去,要达到一个十亿,我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十亿,那你几乎就要数三十二个年头。但事情比你认为的还要复杂。犹太教喀巴拉也不仅限于《创世之书》。我要告诉你为什么《托拉》的一种正确的置换排列需采用二十七个字母。不错,如果在置换过程中,五个词尾变化字母恰好在一个词中间,那么,这五个字母就变为正常形态了。但并非总是如此,在《以赛亚书》的九、六、七章中,LMRBH即Lemarbah——恰好词义为乘——在词的中间有个词尾变化字母‘mem’。”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每个字母都有一个相对应的数字。如果正常的mem等于四十,那么结尾的mem就相当于六百。这并不涉及‘特木拉’,它只是叫你置换,而是同‘杰马特里亚’有关,它在词与数值之间找到了极大的亲和性。有了词尾变化的mem,LMRBH这个词的数值不是二七七,而是八三七,这样就与意为‘那个慷慨施舍的人’(ThThZL,Thath Zal)相等了。所以你瞧,需要考虑二十七个字母,因为不只要注意到音,还要看到数。现在再回到我的计算上去:置换排列为四千亿乘十亿乘十亿乘十亿以上。而你晓得不晓得,按每秒验证一个置换排列的速度计算,要验证全部置换排列,我们需花费多少时间?假设一台计算机——当然不是你那台可怜的小机器——能够完成的话,按一个组合需时一秒钟计算,你就要花费七十亿乘十亿乘十亿乘十亿分钟,即一点二三亿乘十亿乘十亿乘十亿小时,五百万乘十亿乘十亿乘十亿天多一点,一万四千乘十亿乘十亿乘十亿年,一百四十乘十亿乘十亿乘十亿世纪,一百四十亿乘十亿乘十亿千年。如果你有一台计算机,每秒可验证一百万个置换排列,想想能节省多少时间,你只要用一千四百乘十亿乘十亿千年!但事实上,上帝那个秘密的真实名字同《托拉》全书一样长。世界上还没有一部电脑能够穷尽对其置换排列的计算。因为《托拉》本身就是二十七个字母反复置换排列的结果。而‘特木拉’并未说你只应置换字母表中的二十七个字母,而应当置换《托拉》的全部符号。在书里,每个符号本身就是一个单独的字母,尽管在另外的页码中会无限次地出现。怎么说呢,‘雅赫维’的两个he就相当于两个不同的字母。因此,如果你想计算《托拉》整部书里全部符号可能的置换排列数,那么全世界的零都不够你用。你试一试,用你那个供会计使用的可怜的小电子计算机试一试。‘机器’当然存在,但不是在你那个硅谷生产出来的,而是神圣的喀巴拉或者‘传统’,拉比们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做的是任何机器永远做不到的,我们也希望它永远不要去做。因为当组合穷尽时,结果仍应是一个秘密,而无论何种情况下,宇宙都会结束它的周期——健忘的我们就会在伟大的迈塔特龙(20)的荣耀中发出闪光。”

“阿门。”亚科波·贝尔勃说。

然而从那个时候起,迪奥塔莱维就一直撺掇他搞这些头昏脑晕的事,这一点我当时就应当注意到了。我好几次看到贝尔勃在下班之后仍专心致志地摆弄程序,验证迪奥塔莱维的计算。他要向他证明,起码他的“阿布”能在几秒钟内就把真相告诉他,不用在发黄的羊皮纸上采用洪积代以前的、照我说连零都不知为何物的那种数字系统徒手计算。白费工夫,“阿布”尽其所能,还是只能给他一个指数的答案,贝尔勃也就没法用一个排满无穷无尽的零的电脑屏幕来羞辱迪奥塔莱维了,这些零却应是对宇宙组合相乘和所有可能世界爆炸的无力的视觉模仿……

不过,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后,面对那幅玫瑰十字会的复制版画想口令的时候,贝尔勃不可能不想到就上帝之名而做的那些操作。然而,他可能摆弄的是三十六或者一百二十这样的数字,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他是在这些数字上走火入魔了。他之所以不会组合希伯来文的四个字母,是因为他知道,四块石头只能建造二十四幢房子。

他或许在意大利文的转写上做了些文章,这种转写包含有两个元音。用六个字母就能组成七百二十个置换排列。可能有一些重复,但迪奥塔莱维也说过两个he就相当于两个不同的字母。他或许可以选择第三十六个或第一百二十个排列。

我到他家时大约是十一点,现在一点了,我要编制一个玩六个字母字谜的程序,只要改变一下现成的为四个字母设计的程序就行了。

我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于是我上了街,买了一些食物和一瓶威士忌。

回到他家后,我把小面包往角落里一扔就打开威士忌,并放入BASIC语言系统磁盘,编写置换六个字母的程序——像通常一样,总是会出错的,于是又花费了整整半个小时,大约在两点半,程序开始运作了,我眼前的屏幕上列队向我显示上帝的七百二十个名字。

我手持打印出的纸张不放手,仿佛是在查阅原版《托拉》的卷轴。我验证了第三十六个名字。屏幕完全黑了。我呷了最后一口威士忌,然后用迟疑的手指企图试试第一百二十个名字。一无所获。

当时我真想死。可我现在成了亚科波·贝尔勃了,而亚科波·贝尔勃当时就猜到了我现在的念头。我肯定犯了一个错误,一个极愚蠢的错误,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我曾经离解决问题只有一步之遥,或许出于我没有想到的原因,贝尔勃是从底下向上数的?

卡索邦,你这个傻瓜,我对自己说。对,一定是从底下开始的。或者是从右向左排的。贝尔勃是把上帝之名转写成拉丁字母输入电脑的,当然包含了元音,由于原来是希伯来文字,所以他是从右向左书写的。他输入的不是我开始想的IAHVEH,而是HEVHAI。所以很自然,置换排列的顺序就倒过来了。

所以我应当从底下向上数。我再次验证那两个名字。

一无所获。

看来,我全弄错了。我在一种美好却虚假的设想中固执己见。最优秀的饱学之士就会犯这种错误。

不,不只是饱学之士,所有人都会犯这种错误。我们难道没看到近一个月来至少出版了三部小说,其中的主人翁在电脑中寻找上帝之名吗?贝尔勃不会是如此平庸之辈吧。再说,人们选择口令时,会选某个容易记忆的词,一个瞬间浮现在脑海中的词,几乎是本能地输进去了。可想而知是IHVHEA!也许后来他会把“诺塔里孔”置于“特木拉”之上,再发明一个字谜,以便能记起这个词。也许是:伊梅尔达,你替被凶残杀害的希兰复仇(21)……

再说,贝尔勃为什么要考虑迪奥塔莱维的喀巴拉术语呢?他曾迷恋“计划”,而我们在“计划”中放了那么多东西,玫瑰十字会、“秘密共治”、何蒙库鲁兹、傅科摆、埃菲尔铁塔,德鲁伊特(22),以诺(23)……

以诺……我想到了洛伦扎·佩雷格里尼。我伸手将被我查处的照片又翻转过来。我尝试着压抑不合时宜的思绪,在皮埃蒙特大区那个夜晚的回忆……我靠近照片并阅读上面题写的文字:“因为我是第一个又是最后一个。我既被尊敬,又被憎恶。我是妓女也是圣女。索菲亚”。

这应当是在里卡尔多家的欢宴之后写的。索菲亚由六个字母组成,为什么需要置换它的字母呢?是我想得过于晦涩了。贝尔勃爱洛伦扎。他之所以爱她,是因为她就是她,索菲亚——在那一刻想着她,谁晓得……不,相反,贝尔勃的想法更离奇古怪。这时我想起了迪奥塔莱维的话:“在第二个塞菲拉中,阴暗的阿里夫变成了光明的阿里夫。从黑暗之点涌现出《托拉》的字母。身体是辅音,呼吸是元音,两者皆伴随着虔诚教徒的赞美诗。当符号的音律移动时,辅音与元音也跟着动起来。这就产生了贺克玛——聪慧、知识,这些原始的思想像宝盒似的包含了一切,并且随时都能在创造之中展现。在贺克玛中包含着以后将会产生的所有那些东西的本质……”

那阿布拉菲亚是什么?它可是藏有很多的秘密文档啊!贝尔勃晓得的,或者他认为晓得的那个宝盒就是他的索菲亚。他选用了一个秘密的名字,深入到阿布拉菲亚——他做爱的(唯一)对象——的深处。但他在同阿布拉菲亚做爱的时候,却同时想着洛伦扎。他想如同深入阿布拉菲亚的内心深处那样,也深入到洛伦扎的心里去探个明白。他想叫阿布拉菲亚难以被其他人深入,正如对他来说,洛伦扎也谜团重重一样,他幻想守卫、了解和获取洛伦扎的秘密,正如他拥有阿布拉菲亚那样……

我在为自己发明一种解释,并幻想那是真的。正如对待“计划”那样:拿我的愿望当现实。

但因为我已经醉了,于是我又敲起了键盘,输入SOPHIA。电脑彬彬有礼地询问我:“你有口令吗?”愚蠢的电脑,你想到洛伦扎时难道也不激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