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科摆(翁贝托·埃科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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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他的贫瘠是无限的。也是迷醉。

埃米尔·齐奥朗《造物主魔鬼》

巴黎,伽里玛出版社,一九六九年,“被扼杀的思想”

在皮拉德酒吧的交谈使我了解了贝尔勃的外在。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凭直觉就能发现他那讥讽包含的忧伤本质。我不能断言讥讽就是一种假面具。也许他偷偷沉湎于的那些秘密才是他的假面具。他在公众面前表现出的讥诮和嘲讽,深刻地暴露出了他最为真实的伤感和忧郁,他悄悄地想向自己隐瞒,于是用一种做作的忧郁掩盖真实的忧郁伤感。

现在我看到了这份文档,他试图将我第二天去加拉蒙出版社时对我谈到的有关他的职业的情况演绎成小说。其中包含他的困扰、激情,他对“替别人做嫁衣裳”的失望、对那从未实现的创作的向往和遗憾,以及他在道义上的坚定不移,这种坚定逼他惩罚自己,因为他渴望得到他认为无权得到的东西,这给他的欲望一种哀婉动人和石印油画的形象。我从未遇到过任何人像他那样懂得轻蔑和自怜。

七海吉姆.doc

明天见青年人钦蒂。

1. 漂亮严谨的专题著作,也许有点过于学术了。

2. 在结论中,卡图卢斯(17)、poetae novi(18)与现代先锋派诗作之间的比较是神来之笔。

3. 为什么不写在引言里?

4. 说服他。他将告诉我说,在文献学文集中是不搞这些一时心血来潮的东西的。他受导师的制约,否则可能失去序言,是拿前途做赌注。在最后两页阐述的光辉思想会被忽视,但放在开头就不会,它会激怒学术权威。

5. 但是只要改成斜体字,作为一种轻松的引语,跳出真正的研究圈子,假想就仍然只是假想,不会损害著作的严肃性。不过读者将会立即被吸引住,他们将会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这本书。

但我是真的想让他更自由,还是正在利用他写我自己的书?

用两三句话就可以改变一本书。拿别人的著作来成就造物主。与其拿柔软的白垩土塑造作品,还不如在其他人已经雕好的塑像上来几小刀更好。摩西,好好敲他两锤,他就会说话了。

会见古里埃尔莫·S。

“我看了您的作品,不错。有张力,有想象力,还有戏剧冲突。这是您写的第一本书吗?”

“不是,我已经写过另一部悲剧作品了,是关于维罗纳的两个情人间的故事……”

“但S先生,让我们谈谈这部作品。我在纳闷,为什么这部著作写的是法国的事,而不是在丹麦?这么说吧,并不需要大的改动,只要变更两三个名称就够了,比如马恩河畔沙隆古堡,我们可以改为赫尔辛格古堡……在北欧新教环境中散布着克尔恺郭尔的阴影以及存在主义的紧张气氛……”

“也许您说的有道理。”

“我确实这么想。还有,您的著作在风格上还需要一点润色,修饰一下就可以了,就像理发师在把镜子拿到您的后脑勺叫您检验之前最后修剪几下一样……比如,父亲的幽灵。为什么放在最后?我会把它放在开始,这样父亲的警告就会立即支配年轻王子的表现,并使他同母亲发生冲突。”

“我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只要移动一幕就可以了。”

“正是如此。最后是风格问题。我们抽出一段来看看,就这段,那个孩子来到舞台前部,开始了他对行动与不行动的沉思。说真的,这一段写得很美,但是我感到不够有力。‘行动还是不行动?这就是我苦恼的问题!我应当承受得住来自残酷命运的侮辱,或者……’为什么是我苦恼的问题?我会让他说,这是个问题。您明白吗?这个问题,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而是存在的基本问题。这么说吧,就是存在与不存在之间非此即彼的选择……”

让遍布全世界的你的孩子冠上别人的姓,就没人知道他们是你的孩子了。就如同穿上便装的上帝。你是上帝,你在城里游逛,听到人们议论你,说上帝在这里,在那里,这个世界多么奇妙,万有引力多么高雅,而你在胡须下微笑(需要戴一个假胡子,或者不戴胡子,因为能从胡子上立即认出上帝来)。你自言自语(上帝的唯我论富有戏剧性):“咳,我就在这里,而他们却不知道。”某个人在街上撞了你,或者辱骂你,你却卑躬屈膝地说对不起,然后就走开了。因为你是上帝,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动一下指头,世界就灰飞烟灭了。可就因为你威力无穷,所以能成为一个好人。

一部关于隐姓埋名的上帝的小说。没用,如果我想到了,那其他人应该也已经想到了。

换个题目。你是一个作者,你还不知道自己是多么伟大,你爱的那个人背叛了你,生活对你来说再无意义,有一天,为了忘却,你乘泰坦尼克号去旅行,船沉没在大西洋中,土著人坐独木舟救了你(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在一个只有巴布亚人居住的岛上度过了悠长的年月,那里的姑娘向你唱起了慵懒温柔的歌曲,晃动着被花环勉强遮住的双乳。你开始入乡随俗,大家叫你吉姆,他们总是这样称呼白人,一位有琥珀色皮肤的姑娘一天晚上进了你的棚屋里对你说:“我是你的,我同你在一起。”毕竟是一件美好的事,那天晚上,你躺在露台上,观看南十字星座,她轻轻地抚摸着你的前额。

你根据日出日落的周期过日子,其他的全然不知。有一天一艘汽艇载着一些荷兰人来到岛上,你方知已过了十年光景,你可以同他们一起离去,但你迟疑不决,你宁愿用椰子换食品,你承诺可以负责种大麻,土著人为你干活,你开始乘船来往于各小岛之间,你在所有人的眼中成了七海吉姆。一个因酗酒而穷困潦倒的葡萄牙冒险家来同你一起工作,从而东山再起,现在所有居住在巽他群岛上的人都在谈论吉姆,他为文莱苏丹出谋划策,掀起反对达雅克人(19)的运动。你让提普苏丹(20)时代的旧大炮焕发新生,装上钉子弹,训练由马来虔诚教徒组建的队伍,他们满口的牙齿都被蒌叶熏黑了。在大堡礁附近的一次冲突中,牙齿被熏黑的老桑潘用自己的身体当盾牌来保护你。他说:“心甘情愿为你而死,七海吉姆。”“老桑潘,我的朋友。”

现在你在苏门答腊和太子港之间的所有群岛上已是闻名遐迩的人物了,你同英国人打交道,你在达尔文港港务局以库尔茨之名登记注册,现在对所有人来说你就是库尔茨,而对土著人来说你是七海吉姆。但是有一天夜晚,当姑娘在露台上轻轻爱抚你的时候,南十字星座发出了从未有过的光彩,唉,同大熊星座是多么的不同呀,你明白:你是想返回故里了,只是短暂停留。你想看看你在那里还留下了什么。

你乘汽艇到达了马尼拉,换乘一架螺旋桨飞机到巴厘,然后到萨摩亚、阿德默勒尔蒂群岛、新加坡、塔那那利佛、通布图、阿勒颇、撒马尔罕、巴士拉、马耳他,然后你就到家了。

已经过去了十八年,岁月在你身上打下了烙印,贸易风吹得你的面孔变成了黝黑色,你年纪渐长,或许更英俊了。你刚回到故乡就发现各书店把你所有的著作、带有评论的再版版本放在显眼位置,你的大名被刻在母校的三角墙上,正是在那里,你学会了读和写。你是失踪的伟大诗人,一代人的良心。浪漫的少女在你那空洞洞的墓地殉情自尽。

后来我遇见你,亲爱的,你的眼睛周围布满了皱纹,你那受回忆和温柔的愧疚折磨的面孔还算漂亮。在人行道上我同你几乎擦肩而过,我距你只有两步之遥,你看着我,就像看所有人一样,你越过他们的身影寻找另一个人。我或许可以说话,将岁月抹去。但目的何在?难道我不是已经获得了我想要的了吗?我是上帝,因不能像所有人一样成为我的造物中的一员而同样感到孤独、虚荣、失望。所有人都生活在我的光芒之下,而我却生活在我的暗影之中。

走吧,古里埃尔莫·S,走向世界!你已功成名就,你从我身旁走过,你都不认识我了。我喃喃自语,生存还是毁灭,我对自己说,好样的,贝尔勃,干得好。去吧,老古里埃尔莫·S,享受你那份光荣吧:你只是创作,而我却重塑了你。

我们是为别人接生的产婆,像演员一样,我们不应被埋葬在神圣之地。演员以另一种形式演绎着现实的世界,而我们却从无限的宇宙中演绎出多种可能并存的多样性……

人生怎能如此地慷慨大方,给平庸如此高昂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