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世凡夫:弘一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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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一部艺术性和真实性兼美的传记。传主的生活时代虽离作者的时代颇近(柯氏当时乃是幼年人),但高人心迹难摹,何况是出家作了和尚,连他的至亲好友,对有些事的看法说法也不一致。这就对传记作者提出很高的要求:既不能只求堆砌史料而不加以拣择,又不能断章取义简单武断地理解传主的行为思想,柯著恰当地担负起了这个重任,并在文学的艺术性和史料的真实性取得了兼美效果。大致而言,这部传记有如下几方面特点:

1.行文严谨克制,资料存疑处不随便臆断。此为严格的史家笔法,而非小说家虚构情节、虚设对话的表现方式。取材时,作者的基本态度是:“生命历程便是个人与周围关系的总和,孤立过其一世的人并不存在。我愿一切似与传主无大关联的表象,百年千载而后到了大手笔的跟前,说不定会有料想不到的用处。”但材料繁杂,不免虚实相掺,而无论巨细,作者都深入考察,细心辨析,不含一丝苟且。大到叔同是否同盟会成员:“在叔同生前及去世后,说他加入过同盟会的文章有十多篇,甚至说他见过孙中山,笔者孤陋寡闻,未见史料,不敢苟同。爱护一位历史人物的最好方式是存真。”(第76页)小到一首七律诗的真伪:“诗真正的作者是康有为的弟子马君武”,对此作一番体察考证功夫,然后得出公允结论,“一首诗对一位诗人的文学地位没有影响。编叔同全集者则宜割爱”(第53页)。诸如此种,作者都不妄断,不谵言。书中记载弘一过去的学生沈本千等几位同学到虎跑寺去看望弘一,沈后来著文追叙这段经过并追录弘一的画语。沈的追忆文章发表于1983年,柯氏忠实地抄录下来,以备读者了解,但对其转录弘一的话又细心地辨别:“所用多当代词语,与弘一学养不类,只供参考。”(第204页)诸如此类的辨析考察,书中处处皆有,作者的苦心,只是在通过搜集这些历史留下杂糅的材料,俾此去取之间,更接近真实的传主。

2.对艺术本身和对人生的深刻理解,由此上升到对艺术背后那个人的深刻理解。作者曾多年担任刘海粟先生的助手,其对艺术鉴赏能力自是非凡,加之坎坷的遭际更使他对于人生有其独到之见,对他人的人生有其深广的同情,所以作者往往从艺术和人生两方面出发,从艺术去理解其人,又从人生去理解其艺术,相互补益,合而为一。在第十三章“夜钟”,写到弘一的绝笔“悲欣交集”,作者对这四个字首先从出处、从其所蕴涵的深刻意味予以深刻的诠释,继而又从书法角度对弘一晚年书法艺术有个评述,又对每个字的每一笔划做了细致描写,以俾览者更深透地理解弘一的书法与人格精神。综合作者之前对传主晚年的评述,“人的感情思想不可能单一化。他虽苦修,不意味前尘影事全泯灭。僧人凡人双重意识瞬息间交替交织浮现,亦很正常。宗教人,社会人,从前,现在,身后往生,诸多观念交响,而以佛法为主旋律,悲欣是不平静的大平静,大觉悟。真实状态无人可以阐释,读者调动灵台所有因素去解悟。万能答案不会有,见智见仁路更多”(第419页)。以此种眼光论书法,方能够更好地把握绝笔四字传递出来的精神品格,此绝非后人故弄玄虚的妄辞。“惟杰出艺术品享受不自由中的大自在。深幸有一,不可能有二。四字起承转合,四个乐章,凤头、狮肩、熊腰、豹尾浑一,生活、情操、书卷味、呼吸,相映共生。如我试作拆析,势必出丑。您初读见点画章法,后来形均让气,纷纷退场,我们视无所见,听无所闻,揽之无物。不思之思,跟无技巧顶级技巧邂逅,没齿忘归。奇幻,又实在。”(第420—421页)这是在说书法,又是在说人。书法家傅山有言:“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从评判角度看,字的好坏,与人的精神境界之高下息息相关,所以柯氏说:“只有这个人,才有这类字。”

3.以诗化的语言和对传主景慕的热情,合乎传主艺术化的人生而营造出特殊的美的氛围,处处见着诗意。如写叔同入山为僧时与挚友夏丏尊告别,“相知已久,反复叮咛,仍是几句老话,一片至诚。……丏尊踟蹰片刻,还是从命伫立,目送先生与闻玉渐小的身影没入树林深处”。写到叔同旅沪经历,柯氏体察到涌动在青年叔同内心的寂寞,因为发挥了一段含着人生亲证亲悟的体会:“寂寞是事业的胚胎,志士的职业,抗击颓丧意志的长城,延长有效生命的灵药。从被迫寂寞到和寂寞怒目而视,进而和平共处,再而心电交流,玩赏寂寞,乐于寂寞,最后以大寂寞降服小寂寞,英雄、高僧、有道者,多由智慧的寂寞所塑造。面壁即与寂寞对话。”(第27页)

作者试图全方位地去理解弘一,对于弘一建立在真实基础上而又充满艺术化的人生,他热情地品评到:“叔同是人生大舞台上放光的大演员,贵公子哥儿、捧角儿的、金石家、大学生、诗人词客、书画家、音乐家、演员、记者、教师、短期的欣欣道人、和尚,无论行当间差异多大,出世入世,皆能胜任。世界艺术史宗教史上,演一两种角色比他成功的先例极多;演过这么多的几乎没有。从这个意义来说他是人中绝品,不可重复。他好比一条街,这条街很长,但不一定每座建筑物都耸入云霄。”(第62页)传主的书法、绘画,他前半生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风采,他后半生清标霜节的气度,无一不体现着美。正是从这样一个特殊的角度,作者与传主会心不远。在篇章安排,语言传述上,都体现出独特的美感。

在弘一的一生中,最关节之处就是:他为何出家?理解了这点才便于认识他此后的人生。他的出家表面看似很斩截:从虎跑断食后就开始一心向佛,安排出家后家人财务诸事,没多久便不事张扬地投入寺院了。一入寺院即易僧服,全以出家人要求自己。由于李叔同在文化界的影响,他的出家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种种的猜测和说法。但一般都以常情度之,不是深入理解弘一者,或其思想境界无法企及。柯氏说:“叔同从皈依到出家仅有半载,他的心路历程势必悠长而复杂,所思或比普通人十年还多。”“人生重大转折期间,偶然因素与必然因素时而交叉,互相推进,难以条分缕析,甚至身在境中的当事者也分不清哪些是主动,哪些是被动,何者为主,何者为次。”(第163页)

一般认为断食是入山的前因,实则断食时叔同尚在信天理教,作者对这一点辨明得很清楚:“对照《断食日记》,足以说明断食活动与佛教无关,以及叔同是信过此教的,这样说并无贬意,但反衬出家的思想预备过程甚短。”(第175—176页)

至于从李叔同到弘一两段人生转捩的根本原因,柯氏并没有故作高明地给出一个研究的答案,而是依凭传主和同时代人留下的记载,层层传述:“弘一出家在知识分子阶层中引起过巨大的震动,原因则人言人殊,莫衷一是,直到目前仍无有很强说服力的结论。笔者不敢妄议,先看他自己的现身说法。”之后全文抄录了弘一口述的《我在西湖出家之经过》,又辅以叔同弟子曹聚仁先生论乃师出家的短文、丰子恺著名的三层楼论断,以及当时其他著名人物的看法。总之,对于弘一的出家各说纷纭,作者对此保持了清醒的态度——“认识此事本难”,“单一现成答卷没有说服力”,“可靠的说法是大师对寂山和尚说过:‘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第202—203页)

弘一自落发起,所行所为,对佛法是极为虔敬的,并且持律极严,后半生苦行求法,所到之处以其高洁的人格感染了无数僧众和在俗之人。对此,柯氏深有所悟。由此反观其出家之初的心境,便不能简单地得出一个是此非彼的答案。作者在罗列参考了时人的说法之后,写道:“出家不能排除社会、历史因素,个人内因是首位。穿凿猜测,不如多多思考。”(第213页)

柯文辉先生在谈到他写作《弘一大传》的过程时,不胜感慨:“我的心时时被与弘一相关的感情充实着,而一旦落笔成文,又不免感到空虚惆怅……这两种情感交替出现,贯穿整个的写作过程。”是什么使作者“充实”和“惆怅”?这矛盾而复杂的心情从何而来?我们细绎行文,发现处处散落着作者亲证亲悟的人生智慧,与传主心灵的历程如同两条线,而终能够合而为一。在这“悲欣交集”的行文中,深深打上的是柯氏人生苍凉的底色,贯穿全文,作者传主在弘一时代全镜式推移的过程中,那传主,或说是兼带着作者本人的人生深切体悟,时时凸现——这正是这部书独有的特色和魅力。

“画印诗书文烂漫,曲寄深情,剧苑天葩放。举世昂头惊坦荡,忽然芒履扶藜杖。 古寺寒窗银汉灿,梦里桑枝,莲瓣镜中绽。一代风流归逸淡,墨香犹把新苗灌。”这首《鹊踏枝》是少年柯氏题在弘一照片后的词(钱君《忆弘一大师》,陈星编《我看弘一大师》,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他勾勒出弘一各方面的才华成就,以及终归于“逸淡”的心迹。弘一在当时少年柯氏心中的影响已经至为深刻,而这亦可看作柯氏作此书的心路历程的起点。从悲凉到苍凉,而终至于清凉境地,柯氏画出了一个时代的背景,画出了背景中弘一这位传奇人物的真实面貌。画笔尽处,他勾出这样一个结局:“历史人物纷纷被无情的时间卸妆之后,像周予同教授说的那样:‘老人是最富于美感的一个!'”

(本文原载《北京大学学报》2008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