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语言文字论说体系中的历史民族
王风
一
光绪三十二年(1906)丙午五月初八日(6月29日),在因“苏报案”系狱三年后,章太炎出囹圄的当晚即登上赴日本的轮船。孙中山专门派人至沪,迎为《民报》主笔。五月二十四日(7月15日),东京留学生开会“欢迎章炳麟枚叔先生”,“至者二千人”。[1]太炎登台演说,“只就兄弟平生的历史,与近日办事的方法,略讲给诸君听听”。这场演讲标志着他进入革命派的核心阶层,同时也意味着经过多年变化淘洗,他在思想与主张上形成了自己的定见。
在“平生的历史”部分,章太炎自承“疯癫”“神经病”,而追根溯源,则在于少年时代的阅读:
兄弟少小的时候,因读蒋氏《东华录》,其中有戴名世、曾静、查嗣庭诸人的案件,便就胸中发愤,觉得异种乱华,是我们心里第一恨事。后来读郑所南、王船山两先生的书,全是那些保卫汉种的话,民族思想,渐渐发达。但两先生的话,却没有甚么学理。[2]
民元以前章太炎的工作,一言以蔽之就是为“民族思想”注入“学理”。而蒋良骐《东华录》,更是终其一生反复道及的一部书,被太炎描述成自己的“元阅读”。1903年《狱中答新闻报》:“自十六、七岁时读蒋氏《东华录》、《明季稗史》,见夫扬州、嘉定,戴名世、曾静之事,仇满之念固已勃然在胸。”[3]同年《致陶亚魂柳亚庐书》:“鄙人自十四、五时,览蒋氏《东华录》,已有逐满之志。”[4]其于公开私下场合均不讳言。民国成立后,他仍然不断回顾,1918年《光复军序》云:“余年十三、四,始读蒋氏《东华录》,见吕留良、曾静事,怅然不怡,辄言有清代明,宁与张、李也。”[5]而到晚年,则有更详细的回忆:
余十一、二岁时,外祖朱左卿名有虔,海盐人。授余读经。偶读蒋氏《东华录》曾静案,外祖谓:“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余问:“前人有谈此语否。”外祖曰:“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余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外祖曰:“今不必作此论,若果李闯得明天下,闯虽不善,其子孙未必皆不善,惟今不必作此论耳。”余之革命思想伏根于此。依外祖之言观之,可见种族革命思想原在汉人心中,惟隐而不显耳。[6]
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叙述中阅读蒋氏《东华录》的年龄也从十六七岁逐步降至十一二岁。或许这是忆往的常态,不足为异。[7]不过“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则道出章太炎参与革命的基础立场。所谓“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者,晚清时王夫之《黄书》颇为流行,太炎外祖所叙当出于此。又《周易外传·离》:“夏商之授于圣人,贤于周之强国;周之授于强国,贤于汉之奸臣;汉之授于奸臣,贤于唐之盗贼;唐之授于盗贼,贤于宋之夷狄。”[8]至于顾炎武,则《日知录》卷十三“正始”:“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9]
无论是兴中会入会誓词“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合众政府”,还是同盟会纲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孙中山均改写自朱元璋的“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其前半部分,所诉诸的都是种族复仇,似乎与章太炎所谓“种族革命思想”并无二致。但孙中山早期文献,如《民报》《发刊词》首次提出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10]在东京《民报》创刊周年庆祝大会的演说,亦即后来所谓《三民主义与中国前途》中,首次用到汉语词“中华民国”[11],其论述重点都在“民国”二字,于世界历史大势的格局中,从义理上予以论证。至于“中华”,在孙那儿是不证自明的,并未述及。而一年半后《民报》刊发太炎《中华民国解》,洋洋洒洒:“是故华云、夏云、汉云,随举一名,互摄三义。建汉名以为族,而邦国之义斯在。建华名以为国,而种族之义亦在。此中华民国之所以谥。”[12]其所论者,全在“中华”二字,由古而今,遍及四裔,而于“民国”之“民”究所云何几不着一字。
此可见于“邦国”,于“种族”,章太炎与孙中山及绝大多数革命党人的理解,有着很大的不同和侧重:
故今世种同者,古或异。种异者,古或同。要以有史为限断,则谓之历史民族,非其本始然也。[13]
太炎所关心,简而言之就在所谓“衣冠文物”,因而本民族历史与文化的依据是其根本,亦即“历史民族”其所云者。
普通述及章太炎,总会谈到他从维新到革命的变化,约略以1900年《解辫发》《客帝匡谬》为分界。想必在当年就是这样的评价,因而1903年狱中答记者,他对此做了明确的否定:
中岁主《时务报》,与康、梁诸子委蛇,亦尝言及变法。当是时,固以为民气获伸,则满洲五百万人必不能自立于汉土,其言虽与今异,其旨则与今同。昔为间接之革命,今为直接之革命,何有所谓始欲维新,终创革命者哉。
联系同文中小时读蒋氏《东华录》种种,构成一个具有逻辑脉络的完整叙事。而接下来的论述,则直接凌轹“维新”“革命”二语,以为“惟以维新革命,锱铢相较,大勇小怯,秒忽相衡”,因而需要“正名”:
夫民族主义,炽盛于二十世纪,逆胡膻虏,非我族类。不能变法当革,能变法亦当革。不能救民当革,能救民亦当革。吾之序《革命军》,以为革命、光复,名实大异。从俗言之,则曰革命。从吾辈之主义言之,则曰光复。会朝清明,异于汤武,攘除贵族,异于山岳党。其为希腊、意大利之中兴则是矣,其为英、法之革命则犹有小差也。[14]
王夫之《黄书·原极第一》云:“故圣人先号万姓而示之以独贵。保其所贵,匡其终乱,施于孙子,须于后圣。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15]“革”是汉种自己的事情,对于“夷类”,那就不是“革命”而是“光复”了。亦即《革命军序》所谓:“同族相代,谓之革命;异族攘窃,谓之灭亡。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逐异族,谓之光复。今中国既灭亡于逆胡,所当谋者,光复也,非革命云尔。”[16]所以“变法”“救民”,这些维新或革命的口号皆非根本。所谓“能变法亦当革”,所谓“能救民亦当革”,章太炎语气决绝,他的目标,在于“祀夏配天,光复旧物”。[17]
晚清革命党人大体由三支组成,主要为籍属广东的兴中会、籍属湖南的华兴会,以及籍属浙江的光复会。光复会成立于1904年,会名或许就来自章太炎。其后他在不同场合不断将当时已经通行的“革命”正名为“光复”,会中同仁想必皆佩服其学问,但似乎也没人孜孜于其间的分别。
章太炎实践的是一条独特的道路,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词》“近日办事的方法”部分,他首先言及:“一切政治、法律、战术等项,这都是诸君已经研究的,不必提起。”显然此类形而下的事情,不能入他的法眼。“依兄弟看,第一要在感情”,至于如何成就“感情”,则“全在宗教、国粹两项”。
宗教问题,章太炎选择的是佛教,以为可以“勇猛无畏,众志成城,方才干得事来”。至于国粹,是“要人爱惜我们汉种的历史”,这其中“一是语言文字,二是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18]
这场演说后五十日,章接任主编的《民报》第7号出版,刊有《国学讲习会序》,谓“天特留此一席以待先生”,宣布太炎讲学:
先生已允为宣讲者:一,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源;一,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一,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且先生治佛学尤精,谓将由佛学易天下。临讲之目,此亦要点。[19]
可见演说中“近日办事的方法”,马上要一一实行。而据宋教仁日记,国学讲习会规模甚广,科目繁多,计划中也非一人施讲。[20]但《国学讲习会序》所标榜者仅是章太炎,可见自家阵营中已经以他为旗帜。当时的讲学情况已不可知,今所留存者仅是当月出版署名章炳麟的《国学讲习会略说》,则确可知太炎是开讲了的。《国学讲习会略说》收《论语言文字之学》《论文学》《论诸子学》,三文很快也在上海《国粹学报》连载,《论文学》改题《文学论略》,《论诸子学》改题《诸子学略说》。《国学讲习会略说》中还保留着讲学的口气,《论语言文字之学》开头“今日诸君欲知国学”,《国粹学报》本作“今欲知国学”。《论诸子学》起首“上来既讲文学,今就学说中诸子一类,为诸君言其概略”,《诸子学略说》中删去。因可知本都是口说的文字据本,其后也只有一半文字入集《国故论衡》,即《论语言文字之学》抽取部分改题《语言缘起说》,《文学论略》删削为《文学总略》。[21]
《国学讲习会序》作者应为章士钊,中谓:
夫国学者,国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闻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固不足以立国矣。而吾未闻国学不兴而国能自立者也。吾闻有国亡而国学不亡者矣,而吾未闻国学先亡而国仍立者也。故今日国学之无人兴起,即将影响于国家之存灭。[22]
这段文字的风格颇有梁启超的气息,但意思应该来自太炎,也是当年国粹派同志的根本立场。所谓“国学”,本就不仅仅是“学”,其上还有个“国”,“学”是“国”“成立之源泉”。也就是说,光有“学”未必能有其“国”,而无“学”必不能立其“国”。章太炎反复认真分辨他所从事的是“光复”而不是“革命”,缘由正在于此:
余学虽有师友讲习,然得于忧患者多。自三十九岁亡命日本,提奖光复,未尝废学。[23]
“光复”与“学”,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能理解章太炎学术工作的动机,以及他“讲学”的目的。1906年下半年的讲学似乎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其后章太炎陷入《民报》以及大量的政治事务中,大概未能“讲学”。1908年10月《民报》遭禁,按他自己的说法,又开始讲学。《自定年谱》“宣统元年”条:
《民报》既被禁,余闲处与诸子讲学……焕卿自南洋归,余方讲学,焕卿亦言:“逸仙难与图事,吾辈主张光复,本在江上,事亦在同盟会先,曷分设光复会。”余诺之,同盟会人亦有附者。然讲学如故。[24]
太炎不愧文章圣手,此节记同盟会涣散,陶成章拟重建光复会,翌年正月成立时且以章为会长,但此处追述,仅“余诺之”三字表明态度。在叙述这些政治大事时插入数语,“余闲处与诸子讲学”“余方讲学”“然讲学如故”,从文章角度似是以闲笔调理辞气,变换节奏,实则“讲学”乃是叙述主脉,“闲处”“方”“然”等,其意态正在这不言而言中。
作为掌门大弟子,黄侃是可以洞彻乃师肺腑的,多年后,其追叙如此:
先生与日本政府讼,数月,卒不得胜,遂退居,教授诸游学者以国学……思适印度为浮屠,资斧困绝,不能行。寓庐至数月不举火,日以百钱市麦饼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浣,困厄如此,而德操弥厉。其授人以国学也,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之望。故勤勤恳恳,不惮其劳,弟子至数百人。可谓独立不惧,暗然日章,自顾君以来,鲜有伦类者矣。[25]
所述“退居”讲学,与章太炎所述一致。不过据朱希祖日记,早在《民报》被禁前半年,神田大成中学的“说文”课已开班。章、黄所记并不准确,但也许不是记忆问题,而是强调与《民报》被禁的因果关系。甚至朱日记中,神田开课前半个多月,还有太炎他处演讲的记载[26],可知“讲学”也许是章在日期间的常态。脱却《民报》社务,则更可以“谢公社事,专务厉学。徙居小日向台町二丁目二十六番,署门曰‘国学讲习会’。杂宾不至,从游者皆素心人”[27]。黄侃将太炎拟之为“顾君”,实则顾亭林曾改名“绛”,又改名“炎武”,而章炳麟亦曾改名“绛”,而号“太炎”。此与康有为自比孔子之“素王”,而号“长素”,一诚笃,一虚骄,其间不可以道里计也。
太炎奋力讲学,“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之望”。当时他自然不可能预知清廷何时覆灭,所可以努力的是维系“学术不绝”,才能有所依俟,以期于“复阳之望”。荧光爝火,守先待后,是为太炎学术的真精神。
正因为身任顾炎武,自以为文化命脉所系,当生命受到威胁,章太炎总有无限焦虑。1903年上海狱中,有《癸卯□中漫笔》:
上天以国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亦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迹是践,岂直保守残阙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怀未得遂,累于□国,惟□翼□欤,则犹有继述者。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斩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28]
语气似乎夸慢,而拳拳之心,读之令人动容。1908年因刘师培与之反目事,他移书孙诒让,请前辈为之调停,自言“非为一身毁誉之故,独念先汉故言不绝如缕,非有同好,谁与共济”,所希望于刘师培者,乃是“与麟戮力支持残局”。诒让尚未接到函件便已离世。[29]翌年直接致函刘师培,极言“与君学术素同,盖乃千载一遇。中以小衅,翦为仇雠……思君之勤,使人发白”[30],痛心疾首,溢于言表,所为者尽在“国粹日微,赖子提倡”。[31]
辛亥“秋八月,武昌兵起,余时方与诸生讲学”,很快“湖南、江西相继反正”,大局已变,章太炎“始辍讲业”。[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