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孔子”
在杭州驻防营中,贵林属于为数不多的与汉族新学界人士关系密切的满人。《清史稿》为贵林所写的传记极其简短,但不过一百字中,却专有一笔记其“与浙人士游,有贤名”[1],可知其为人处世之特出。
详细考察贵林的交往史,一时难于做到。不过,若追溯其间的渊源,浙江平阳人宋恕(1862—1910)无疑最为重要。宋恕原名存礼,字燕生,改名后字平子,晚年又改称宋衡。其一生虽未显达,但因幼年以“神童”之誉受到翰林院侍读学士孙锵鸣的赏识,招为东床快婿,而孙又为李鸿章中进士的房师,故也承继到一份相当可观的人脉。孙家本为文化世家,锵鸣之兄衣言亦曾任侍讲学士,衣言子诒让更是著名的经学大家。宋恕随孙氏诸人受学、从游,旧学既有坚实根底,在时事的刺激下,又究心西学,1892年完成初稿的《六字课斋卑议》已提出系统的变法思想。其在浙江学界的重要事迹,一为曾任1897年创办的《经世报》主笔,一为1901年就任杭州求是书院汉文总教习[2],以此广有影响。
贵林曾以“亦师亦友”概括其与宋恕的关系。二人结识大致在1889年,当年,宋恕为贵林写过《援溺说赠毕噜翰香》一文。故1910年宋氏病殁,贵林所作挽联有“交情逾廿载”[3]之句。其时,贵林属驻防正白旗,为杭州将军幕府笔帖式。宋恕对其“内行纯笃而好学特至,守孔子之戒而亦不嫚骂二氏,究我国之病而渐知折服西人”[4]已留下很深印象。
随着交往日密,宋恕对贵林的评价也日高。1897年,八年前尚以“生长八旗而能自拔,尤为艰苦卓绝”[5]为赞辞,至此已因与贵林的交往,而彻底改变了对满人的看法:“世谓八旗人物不如汉族,岂信然哉?岂信然哉!夫八旗之不如汉族者特文学耳。若其谋略之沉雄、武力之震耀、气类之固结、风俗之近质,则汉族宁可与之同年而语耶?”开篇的这段议论,最终落实在“以恕所知,虎林数里之营而有奇士二焉:曰贵林,曰多庆”。而其笔下的贵林俨然已有圣人气象:
贵林者,目不邪视,耳不邪听,于母极孝,于兄极弟,于师友极笃,营中男女至目为今孔子。及其谈百氏、论时务,则达儒墨之要、洞欧亚之故,了然于姚江、习斋之说,昭然于言游、孟舆之传。[6]
从中可见贵林服膺儒学之诚笃。而所取别号“慎独子”,也正体现了其知行合一之注重修行践履功夫。
1905年,在为贵林的演说集作序时,宋恕又补充说明了贵林“少孤,孝于母,弟于兄”的家庭情况,而对于“笃于师友”,则举例为:“师黄汝霖,燕人也,独客杭死,岁墓祭。”并列述了自身体验:“辛丑(按:1901年)之冬,衡病于杭,五旬乃起。君居隔数里,无旷风雪,日徒行来视。”[7]如据日记及书信,宋恕不仅于1902年曾一度移居贵林家两月以养病,而且早在1893年10月生病之际,贵林虽不在家,其母也再三叫宋“移寓渠处以便调养”,“见待十分殷勤”。因此,离开贵家前,宋恕专门置备了“如子帖”,请贵林转呈其母。[8]也即是说,在贵林一方的师友之道外,宋恕对贵林也有一份兄弟情谊。加之对贵林“洞晓时务,然宦情特淡”的揄扬,宋恕借“杭防中人至有目君为清朝孔子者”[9]之言,表达的正是其体己的感受。
不仅在为贵林撰写的文字中有此类言说,宋恕也照样向友朋辈鼓吹。久居沪上的钱塘名士孙宝瑄(1874—1924,李瀚章女婿,兄孙宝琦曾任北洋政府内阁总理),即是从宋恕口中初次听说贵林其人:
杭州旗营满人贵林者,字翰香,磊落有高志,识超绝,持躬严正,旗营中推称清朝孔夫子。梅青书院,满学校也,例将军委人主教,厚其廪。会令贵任之,贵不可,曰:师严则道尊,主教宜敦聘,否则不就。将军从之。贵于是大展其志,规模宏整,教弟子以王阳明、颜习斋之学,聚书并收买译报及新学图史,令纵观。不逾年,凡出其门者,人人翘异。[10]
可见宋恕对于贵林,实乃真心推服。而孙氏还乡,亲自拜访贵林,感觉也一如宋氏之“惊艳”:“其人醇朴,雅识踔远,为汉人所罕见。谭时局,相对歔叹而已。贵近充佐领,所属旗丁五十人,每月三日相聚,申平等之约,坐以齿许[叙],逞所欲言,此亦创破格之事,果非常人也。”[11]而做出此类行事的贵林,其特立独行可见一斑。
尤令孙宝瑄佩服的还在贵林的议论精妙与志向宏大。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两个月,贵林仍在向孙氏表达其对议会制度的向往:“翰香亦主持开议院者,谓议院为根本,根本不立,枝叶不可为。又云议院公举之意,小行之有小益,大行之有大益。”[12]这样的识断不仅具有前瞻性,更需要胆量与气魄。与宋恕的常与贵林通讯[13]、会面不同,偶尔一见的孙氏,对贵林的识见进步之速大为惊叹。其1907年日记中曾详述与贵林重晤情形:
杭城驻防营佐领贵公翰香至,余甚惊。比见,貌犹两年前;所学猛进,于大乘界中已得初登欢喜地,视天下无一非可怜者。惟静觉己身日日欢喜,虽明日缚赴东市处斩,犹是欢喜无量。彼固进国民主义而为众生主义,日以救苦拯难为愿力。
如此气魄,已令孙氏倾倒之至,甚至说:“余仰视之,犹见大士云中坐也。”[14]以观音菩萨比拟贵林,对于眼界颇高、自负善“说理”为平生“三绝”之一[15]的孙宝瑄,实为难得的评价。
凭借对师友的笃厚、个人英气的发露以及口耳相传(特别是宋恕的称扬)建立起来的口碑,贵林在浙江新学界也广有人缘。与宋恕为至交的陈黻宸(字介石)[16],应该也是通过宋恕而结交了贵林。即使1904年担任反清革命组织光复会会长的蔡元培,于1901—1902年与贵林的交往中,对其也多有赞誉。蔡之认识贵林,乃是经由陈黻宸。1902年2月,宋恕因“病丹毒,卧床二十日矣”,蔡元培前往探望,对贵林“日视之,友谊之挚,可敬”[17]亦深为感动。而蔡氏1902年西历新年在杭州与黄世振结婚时,所邀一干朋友中便包括了贵林,也证明彼时蔡对其人颇有好感。
贵林还有一项杰出的才能为“善演说”,亦以此而为大众知晓。宋恕尝记其“于协和讲堂陈医国之道,洋洋数万言”,“听众数百人,诸学校师徒盖居多数”。而贵林“神不少怯,从容尽意,洪钟之声,耳根毕达,首尾完全,胜任愉快”,以至听众竞相赞叹:“真演说家矣!”[18]即使与贵林交往不多的孙宝瑄,于此也深有感受,至谓:
彼(按:指贵林)为今日我国演说大家,能悲人喜人。惠兴女学校,彼为监督……自杭州来时,与女校生别曰:我此行虽两匝月,视尔等不能释然。女生皆大哭曰:先生行矣!我辈谨守法,以待先生之归。其感人如此。[19]
甚至对贵林并无好感之人,讥刺其“雅好沽名”,却也承认贵林“善演说,每有公益等事,贵则必到,每到必放声演说,闻者惊叹”。[20]于是,在蔡元培“以演说代闹房”的别开生面的结婚仪式上,贵林即秉持其一贯作风,当仁不让,率先演讲。[21]而演说本为晚清兴起的一种启蒙大众的有效方式,这也成为贵林之为新人物的一大标记。
身为驻防营长官,贵林习武乃是当行本色[22]。而其个人的期望显然更在文武双全,故于作文、读书上相当用功。1892年4月致宋恕信中,贵林便汇报,自“前年秋”起,“月做文三篇,皆未尝间断,后又学做时文数篇”。[23]这未必是为了参加科举考试预做准备,而更多属于一种兴趣爱好。虽然努力求进,文学表达能力的提升却是慢功夫。因此,时人议论贵林:“惜与文字一道,不甚通达,实为此公之缺点。”[24]即为前述宋恕善意的说法“八旗之不如汉族者特文学耳”的直白表达。谊兼师友的宋恕,因此也曾义不容辞地为贵林改文章[25]。
至于读书,贵林则是中西并进。如1891年秋后,半年以来,“只看《朱子古文》及《理学宗传》诸书”,又于理学修身上“得益不少”[26],很符合贵林以孔孟之道为根底的治学路数。而其读西书,也受到了宋恕的指点。1895年致贵林信中,宋恕一再推荐各种西学新书:“经济之学愈多看西书愈妙,日本人所著《万国史记》不可不细看一过,并宜广劝朋友、门生读之!此书于地球万国古今政教源流,言之极有条理,我国人所不能为也。”“现又有一部极好新书,名《泰西新史揽要》,系西士李提君所译,急宜买读也。”“各教宗派或有专书,或未有,或虽有而未译未见。就弟所过目者言之,莫如西士所译之《古教汇参》,不可不读!”[27]其中不乏应贵林之请而开具的书目。贵林果然也认真研读,以至1902年阅读梁启超于日本所办的《新民丛报》时,认为梁“推尊西儒过甚”,故“意欲博考西儒全集,择抄其精要之语,与我汉宋诸儒精要语录并抄,合为一集”[28],愿力亦不可谓不宏大。而最重要的是,其间明显透露出贵林的学术取向趋新而不废旧,根基仍植于传统的汉、宋学。
大体而言,在晚清学术分野中,如贵林一般,早在1889年即能“究我国之病而渐知折服西人”,即使在汉族知识精英中亦不多见,其思想超前应无疑问。而其人之笃信儒学,律己甚严,则难免高标绝世,苛责于人;扬才露己,高调做事,则易招来嫉恨;擅长并喜欢演说,又可能言多必失或者言多贾祸,在富有感染力与煽动性的同时,未尝不因杀伤论敌而埋下祸根。最后,其出身满人所葆有的强悍与直率,作为性格底色,也使其爱憎表达得格外分明;同样,周边人对他也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这样一位“清朝孔子”“八旗人物”,其生命形态确实相当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