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间史学的发展(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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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之发现”与纪传体史学

《史记》分本纪、世家、列传、书、表五部分,但最具特色的只是在本纪、世家、列传等记人的方面,正如梁启超所说,《史记》“其最异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为本位”。[1]翦伯赞也说:“本纪记皇帝;世家记贵族;列传记官僚士大夫。虽作为主题的人物政治地位不同,但以人物为记事的主体,则是相同的。……书表在《史记》全书中所占的篇幅是很少的。例如《史记》一百三十篇中,本纪、世家、列传共占一百一十二篇,书、表合计只有十八篇。”[2]

为什么会出现以人物为记述主体的史书?关于这个问题,钱穆的见解有助于我们拓展思路。他说:“七十篇列传,为太史公《史记》中最主要部分,是太史公独创的一个体例。但在《史记》以前,人物的重要地位,已经一天天地表现出来了。像《论语》《孟子》《墨子》《庄子》都是一部书里记载着一个人的事与言。《论语》记言也记事,《庄子》《孟子》等亦然。如‘孟子见梁惠王’此是事,‘王何必曰利’则是言。可见记事、记言不能严格分别。而记言则就特别看重到‘人’。当时有像《晏子春秋》,也就是把晏子一生言行写成了一部书。《管子》虽不称《管子春秋》,也只是讲管子的思想和行事。所以《史记》里的列传,也不能说是太史公独创,以前早就有在历史中特别看重‘人’的事实,只不过太史公把来变通而成为列传而已。”[3]钱穆讨论纪传体问题如同他讨论《史记》书名时一样,并没有把目光仅仅局限在史学著作上,而是联系到先秦诸子。这是极具启发性的。由诸子而发现历史中特别看重人的事实,这就把思考引到了正确的轨道上来。因为以“人”为中心的纪传体史学著作之所以出现,一定是因为对“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有了新的认识。那么,这种新的认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钱穆说:“历史上一切动力发生在人,人是历史的中心,历史的主脑,这一观念应说是从太史公《史记》开始。”他又补充说:“太史公为何在这分事、分年之外,特别重视人呢?其实这些我们已不用讲,《太史公自序》里已详细交代过,他就是要学周公孔子,那不就是以人为重吗?……我们也可以说,至少从孔子《春秋》以下,早都是以人为主了。如说:‘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不是在事情背后一定讲到人的吗?”[4]这段补充非常必要。因为重视人、以人为本源远流长,的确不能简单地说是从司马迁才开始的。

回顾历史,周人早就有重视人事的传统。《礼记·表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对于殷、周之别,史家多有关注。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周人早期所关注的“人”似乎只限于个别英雄人物。这从《诗经·大雅》中的《生民》《公刘》《緜》《皇矣》《大明》诸篇中可以看出。在这些史诗中,我们能够看到从后稷、公刘、古公亶父到文王、武王等诸先王的创业业绩,但是几乎看不到其他人的活动。用个别英雄人物来解说历史,这大概就是周人早期的观念。侯外庐说:“西周是维新的社会,文化被贵族所垄断。最初的史诗是《周颂》和《大雅》的《文王》与《生民》,这史诗具有特别的形式,其中没有国民阶级的活动史料,仅有先王创业的史料。我们认为它是非常朴实逼真的,因为它是以‘先王’代表了‘生民’。”[5]

观念上的重大变化是在春秋以后。孔子提出“仁者爱人”,不少哲学史研究者认为“孔子的仁是发现了或在一定程度上发现了‘人’”。[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第三章专设“人之发现”一节。他说:“及春秋之世,渐有人试与各种制度以人本主义的解释。以为各种制度皆人所设,且系为人而设。”[7]

“人之发现”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此后对“人”的关注已经不再仅仅是对个别先王的关注了。墨子说:“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今家主独知爱家……今人独知爱其身。”[8]不仅对先王,而且人们对自我也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穆叔未对。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其是之谓乎?”穆叔曰:“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非不朽也。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这里所说的“三不朽”与孔子所谓“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9]含义相通,都是在思考如何才能实现自我的永恒价值。这种思考已经涉及个体的历史。孟子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10]这句话也曲折地反映出当时人对于自己身后的评价十分在意。如果不是这样,孔子写记述历史的著作,当世的乱臣贼子又何惧之有呢?对自己死后声名的重视说明“人”被“发现”以后,个体的历史意识也随之觉醒。在强调个体重要性方面最为极端的是杨朱学派。孟子说:“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11]侯外庐对杨朱学派评价说:“这一理论的个人主义的思想背后,隐然潜伏着承认感觉体的光辉!”又说:“前期杨朱派在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关系之外,在氏族宗法的人我关系之外,发现了个人的存在,这就反映出些国民的意识。”[12]这些评价是恰如其分的。

“人之发现”还导致了人们对“人”在历史上作用的思考。孔子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13]像这样讨论历史人物的事例在《论语》中是很多的。据统计,《论语》全书中出现的人物,与孔门问答或为孔门所称述或批评者,共有167名。[14]孔子以后,诸子的议论中涉及历史人物很多。荀子概括地说:“有良法而乱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乱者,自古及今,未尝闻也。”[15]他还说:“用圣臣者王,用功臣者强,用篡臣者危,用态臣者亡。”[16]既然如此,所以“人主不可以独也。卿相辅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故人主必将有卿相辅佐足任者然后可”。[17]显然,荀子对君臣关系的这些认识也是来自于对历史的思考。这与英雄史诗时代仅仅崇尚个别先王的认识已经大不相同了。

与“人之发现”相伴随,还有民本思潮发生。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孟子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当时人是如何理解民为贵的呢?《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庄公三十二年:“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这种不容质疑的规律性认识显然还是来自于对历史的思考。总之,“人之发现”不仅预示着现实社会秩序即将改变,而且也必然导致人们对“人”在历史上的作用产生新的认识。

孟子所谓“民为贵”,“君为轻”,是一种极端的说法。多数情况下,还是君为贵,民为轻。对民的重视、对人的重视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出于对国家利益的考虑。《论语·学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孟子说:“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18]这两段话都是要把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个体身上,就是说每一个人在道德上都完美了,整个国家、社会就能健康向前发展。

人重要,国之兴衰在于人。这就是春秋末年,特别是战国以来人们的认识。司马迁说:“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19]这种观点与战国时代的认识一脉相承。既然国之兴亡在人,既然人是历史的主体,那么以人物为主体的纪传体《史记》的出现就应该是可以理解的了。

在思想史研究领域,春秋战国以来“人之发现”是众所周知的;在史学史研究领域,纪传体《史记》以“人”为历史的主体也是无须多说的。我在这里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加以论述,主要是想强调二者的关系。质言之,以人为中心的《史记》正是春秋战国以来“人之发现”这一历史潮流下的产物。

刘家和曾说:“司马迁在《高祖本纪》中把刘邦这位布衣天子的为人和个性写得淋漓尽致,又把刘邦手下的布衣卿相的特点生动地描绘出来,这正说明了当时历史的一大特点,即平民的兴起和胜利。其实司马迁在写战国的历史时已经注意到写平民出身的人物了。”[20]侯外庐评价《史记》说:“在这种朴素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的思想基础上,司马迁的著作必然具有丰富的人民性。……特别应该指出的是,司马迁在他的著作中,大量记录了普通人民的生活,这正表现了司马迁是把人民的生活作为历史主体和研究对象的。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贡献。”[21]按此,研究者早已注意到《史记》关注普通人民的民本思想。不过这里所要强调的是,民本思想乃是春秋战国以来的普遍共识。《史记》中所表现出的民本思想不过是顺应此潮流而来,与唯物唯心没有什么关系。

以上从《史记》的人物籍贯书法、书名、序诸方面,一直到纪传体体裁的出现,我们都试图用春秋以来,特别是战国时期的思想文化传统来加以解释。但是,问题也接踵而来了。战国文化精神为何直到司马迁时才在史学中体现出来?难道战国时代的史学反而没有受到战国文化精神的影响?

[1] 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0页。

[2] 翦伯赞:《中国历史学的开创者司马迁》,《中国史学史资料》第5号,第24页。

[3] 钱穆:《中国史学名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70页。

[4] 钱穆:《中国史学名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58页、66页。

[5] 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09页。

[6] 任继愈:《中国哲学发展史》先秦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84页。

[7]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第37页。

[8] 《墨子·兼爱》。

[9] 《论语·卫灵公》。

[10] 《孟子·滕文公下》。

[11] 《孟子·尽心上》。

[12] 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48—351页。

[13] 《论语·宪问》。

[14] 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73页。

[15] 《荀子·王制》。

[16] 《荀子·臣道》。

[17] 《荀子·君道》。

[18] 《孟子·离娄上》。

[19] 《史记》卷五〇《楚元王世家》。

[20] 刘家和:《对于中国古典史学形成过程的思考》,《古代中国与世界》,武汉出版社1995年版,第273页。

[21] 侯外庐:《人民日报》1955年12月31日,第三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