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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的历史与遗产

神圣时空下的古埃及早期王权

颜海英

【作者简介】 颜海英,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导。研究方向:埃及学。

由于文献资料的缺乏,古埃及早期国家如何起源、早期王权如何形成等问题,长期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近几十年的考古发现提供了大量珍贵的证据,但这些反映史前遗址情况的考古资料与文献资料包括神话传说之间的关系,有待进一步的解读。本文试图从反映古埃及王权基本理论的奥塞里斯与荷鲁斯神话入手,对三种基本资料——考古、史料、神话进行不同的处理,建构起三者之间的关系,从而在理解古埃及人宇宙观的前提下,对古埃及早期王权有更深入的认识。

一、奥塞里斯神话的历史流变

体现古埃及王权理念核心的是奥塞里斯神话,它的情节由3部分组成:奥赛里斯被弟弟塞特谋杀;奥赛里斯的遗腹子荷鲁斯的出生;荷鲁斯和塞特之间的斗争。在赫里奥波利斯的“九神创世神话”中,奥塞利斯和塞特是第四代神,创世神阿图姆首先创造了一男一女两个空气神,其后代是男性天神盖伯和女性地神努特,盖伯和努特又生出奥赛里斯、塞特、伊西斯和耐夫西斯,之后,“他们又生下了地球上众多的后代。”二元也进入了更为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盖伯和努特的4个孩子组成了两对:奥赛里斯和伊西斯是非常和谐的一对,他们代表了大地和人类的繁殖力,以及正常的秩序。塞特和耐夫西斯,则是相反的,塞特的到来标志着“冲突的开始”,即混乱和无序,而这也是日常生活的部分。塞特并不缺乏男子气,但他却放纵性欲、胡乱通奸,而且是个有侵犯性的同性恋者。他的男子气是起反作用的,导致贫瘠。耐夫西斯常常被描述成一个没有孩子的妇女,甚至是一个“假女人”。如果奥赛里斯代表大地的繁殖力,塞特则是自然界不可预测的破坏性力量的代表,如雷、风暴和雨。

埃及最古老的宗教文献——《金字塔铭文》有多处线索表明,在古王国时期就已经有了关于奥赛里斯被谋杀的神话以及荷鲁斯和塞特之间的争斗的神话。但它在古埃及文献中从未以直接的叙述体形式出现。直到公元前2世纪,希腊作家普鲁塔克的作品中才出现这个神话的叙述体文本。

关于早期文献中没有神话的现象,更为可信的解释是:它们最早是口传的,也许是因为只有那些直接参与官方仪式的人(即国王和极少数后来发展成祭司的高级官员)才能掌握它们。在古埃及文字中,甚至没有专门表示“神话”的词。这一点从št这个词的使用就可看出来,它的意思是“秘密的”,或者“神秘的”,在后期埃及的一份文献中,它特指拉神和奥赛里斯神结合的神话。在这篇文献中有这样的话:“那个揭示它的人将会被处死,因为它是个伟大的秘密,它是拉神,是奥赛里斯神。”此外,št这个词也用来描述放置在神庙最深处的神像,除了高级祭司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到它。该铭文本身,以及它所提到的št一词,显然表明神话是一种神圣的知识,必须保持其神秘性,原则上只有国王和高级祭司才知道。考古发现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现已发现的少数几个官方记载的神话文献确实都是在一般人不能接近的地方找到的,都是藏在神庙或者底比斯帝王谷王陵的最隐秘处。墓葬画也是一样,那些复杂的神话象征画面只有少数人理解,对大多数人而言,它们是神秘莫测的。

按照时间的先后,描述奥塞利斯神话的主要文献有如下几种:

1. 阿蒙摩斯(Amenmose)石碑,即卢浮宫C 286圆顶石灰石石碑,1.03米×0.62米,是第18王朝的作品,共28行。这是关于奥塞利斯神话最完整的表述,虽然该作品没有提到奥西里斯如何被塞特害死,对神话的其他部分都有详细的描写,特别是奥赛里斯如何为儿子荷鲁斯辩护,使得众神将最终将王权判给荷鲁斯。尽管奥赛里斯最终复活,但他不再统治人间,而成为冥世之王。赞美诗的最后赞扬了荷鲁斯仁慈的统治,这种赞美也是针对当时的国王的,因为活着的法老就相当于荷鲁斯。[1]

向你欢呼,奥赛里斯,

永恒循环之主,神之王,

神圣的繁殖者,

神庙中的神秘者。

在列举了奥赛里斯的主要崇拜圣地、赞美了他仁慈的统治之后,铭文接下来说:

他的姐妹(伊西斯)保护他,

她击退了他的敌人,

制止了争吵者(塞特)的行为,

以她的语言的效力来繁殖,

她不知疲倦地寻找他(奥赛里斯),

走遍全国哀悼他,

她用自己的羽毛来遮荫,

用自己的翅膀创造了空气,

当她使得她的兄弟复活时,欣喜万分,

她使得倦怠者恢复了活力,

她得到了他的精子并且生下了他的后代(荷鲁斯),

她在孤独中把孩子养大,

不知道在哪里安置他,

当他的胳膊变得强壮,

她把他带到盖伯之殿,

九神大喜过望:

“欢迎,奥赛里斯之子,

荷鲁斯,心魄强壮者,胜利者,

伊西斯之子,奥赛里斯的后嗣!”

(在与塞特的争斗中)人们发现荷鲁斯是正义的,

他父亲的位置就交给了他,

最终盖伯下令为他加冕,

他得到了统治上下埃及的权力。

该神话的基本内容都在这个赞美诗中出现了,惟独没有提到奥赛里斯被谋杀之事。伊西斯保护奥赛里斯免得被塞特进一步谋害,她找寻他的尸体,找到后使他复活并怀了他的孩子,她在一个秘密的地方把他养大(在三角洲的沼泽地里)。当荷鲁斯成人后,她把他引见给盖伯为首的九神,盖伯裁定荷鲁斯是王位的继承人,塞特败诉,荷鲁斯成为埃及的统治者。

2. 荷鲁斯与塞特的争斗,写在拉美西斯五世时期的一份纸草上,该纸草发现于底比斯。纸草正面的前15页和第16页的头8行是这个神话的内容。最早由伽丁纳尔(A.Gardiner)整理出版,由卡帕特(J. Capart)翻译。由于该纸草文献也包括了其他的文学作品如情诗等,因此这个故事与它们一样,可能是出于娱乐的目的而创作的。

荷鲁斯与塞特的冲突发生后,以拉—阿图姆为首的神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荷鲁斯,另一派支持塞特。甚至连伊西斯都一直没有与本是自己兄弟的塞特保持距离。每次争辩都是荷鲁斯获胜,但塞特又继续挑战,所以他们的争斗持续了80年之久。

众神法庭第一次开庭时,伊西斯极力为自己的儿子荷鲁斯说话,塞特对付不了伊西斯,因此只要伊西斯是审判员之一,他就拒绝参加法庭辩论。于是九神退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岛上,严令艄公神耐姆提(Nemty)不许让任何看起来像伊西斯的女子渡河过来。于是伊西斯变形为一个年迈的妇人,假装去给在岛上放牧的儿子去送饭。起初耐姆提拒绝渡她,但最终伊西斯用一条金项链收买了他。到了岛上之后,伊西斯变回年轻美丽的样子,塞特看见了她,“对她产生了非常邪恶的欲望”,并且大献殷勤。于是伊西斯请他帮助自己对付一个陌生人,这个人打了她的儿子,而且夺走了他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牧群”(“牧群、牲畜”一词常常用来比喻人类,在古埃及语中它的发音与“职位”很像)。塞特愤然表示这种行为是无耻的,伊西斯就把他的话告诉了九神,他们就根据塞特自己的话判他有罪,奥赛里斯的位置应归荷鲁斯。正如卢浮宫石碑上的赞美诗所说的一样,是“她的话语的效力”使得伊西斯挫败了塞特的阴谋。艄公耐姆提受到了严厉的处罚,令他失职的罪魁祸首——金子,则成为他的城市里的禁忌之物。

塞特不接受九神的判决,争斗持续下去。在后来的情节中,暴力冲突占了上风;然而,二者之间的多数冲突都是斗计或者是彼此的恶作剧。最著名的是两个神之间的同性恋故事,《金字塔铭文》提到了这个情节,一份中王国时期巫术文献的残片中也有记述。这两个神的同性恋产生了非常负面的后果:荷鲁斯的眼睛开始溶化滴下,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失明;而塞特则丧失了男性的能力。而许多后期埃及特别是希腊罗马时期的文献则是这样描述的:两个神在争斗之中互相伤害对方,荷鲁斯失去了一只眼睛,而塞特则失去了睾丸。九神的秘书、智慧之神图特(他也是月神),在这场争斗中扮演仲裁人的角色;他为荷鲁斯和塞特调解,并且“填上了荷鲁斯的眼睛”(为此,所有奉献给神的贡品,不管是什么样的贡品,都叫做荷鲁斯之眼)。

“荷鲁斯和塞特的争斗”也有关于图特与月亮之间关系的解释。拉—阿图姆命令荷鲁斯和塞特停止争执,塞特邀请荷鲁斯到家中赴宴。入夜,他们都上床就寝之后,塞特将他勃起的阴茎插入荷鲁斯的两腿之间,企图以这种把荷鲁斯当作女人对待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战胜了他。但是荷鲁斯把自己的手放在两腿之间并抓住了塞特的精子,他把它给母亲看,伊西斯砍掉了荷鲁斯的双手,把它们扔到水中,又为他做了新的手。然后她让荷鲁斯在一个陶罐中手淫,并把荷鲁斯的精子洒到塞特花园的莴苣上。塞特吃了莴苣后怀了荷鲁斯的孩子。后来两个对手到法庭去,塞特说他控制了荷鲁斯,所以有权力继承奥赛里斯的王位。当荷鲁斯否认时,图特召唤塞特的精子出现,它就从水中答应。然后当召唤荷鲁斯的精子时,它从塞特的额头以一个金盘子的形象(月亮)出现。图特迅速地抓住盘子放在自己的头上。因此图特成了月神。

至此,争斗还是没有结束,最后奥赛里斯本人不得不给九神写了一封信,提醒他们只有他才能“创造出大麦和小麦,使得这两个神及其牲畜(指人类)有食物”,他命令诸神把王位给他的儿子荷鲁斯。这时塞特才放弃与荷鲁斯争斗;两个神“握手言和,停止了争执”。塞特成为拉神的助手,常伴其左右,吓退那些拉神的敌人。从此蛮横的、有侵犯性的塞特开始扮演正面的角色。

奥赛里斯的神话和荷鲁斯与塞特之争是许多文献的主题,如一个叫做“真理被谬误遮蔽”的故事,这个故事很像童话,有许多主题与世界各地的民间故事都相似。对立的双方分别是真理(奥赛里斯)和谬误(塞特)。谬误弄瞎了真理,命令他的随从绑架了真理,把他扔给狮子。真理设法说服随从违背塞特的命令,把自己藏了起来。真理被一位妇人(伊西斯)发现并爱上了他,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儿子长大后知道了父亲是谁,开始为父报仇。他把谬误带到九神的法庭上;真理和他的儿子被判定是正义的,塞特受到惩罚,被弄瞎眼睛。

3. 孟菲斯神论,刻于沙巴卡石碑(Shabaka stone),大英博物馆498号展品,该石碑以黑色花岗岩制成,92×137厘米,是第25王朝国王沙巴卡(约公元前710年)命人抄录的古王国时期的作品,原来的文本写在纸草上,因虫蚀损毁。该铭文的主要内容是普塔创世,但开篇先讲述了天神盖伯对荷鲁斯、塞特之争的裁决过程。

“众神之主盖伯令九神聚集在他面前。他开始审理荷鲁斯和塞特的纷争。他平息了二者的冲突。他让塞特为上埃及之王,在上埃及,直到他出生的地方——苏。盖伯又让荷鲁斯为下埃及之王,在下埃及,直到他父亲被溺毙的地方,即两地的分界。于是荷鲁斯在一处,塞特在另一处。他们在阿恩讲和,那即是两地的分界之处。

盖伯对塞特说:到你出生之地去。塞特在上埃及。盖伯对荷鲁斯说:到你父亲被溺毙之处去,荷鲁斯在下埃及。盖伯对荷鲁斯和塞特说:我已经把你们分开了,上下埃及。

然后盖伯心中感到不对,因为荷鲁斯分得的和塞特的一样多。于是盖伯把他全部的遗产都交给荷鲁斯,因为他是他长子的儿子。

于是荷鲁斯成为上下埃及之王。他统一了上下两片土地,彰显了永恒之主普塔的伟名。红白双冠置于其顶,他就是上下埃及之王荷鲁斯,在“城墙诺姆”(孟菲斯)统一了两地,那是两地的交界之处。

芦苇和纸草被置于普塔之屋的两个门栓上,这意味着荷鲁斯和塞特的和解和团结。他们处处彼此为友,在普塔的殿中合二为一,这里是“两地之秤”,上下埃及在这里称量。”

4. 普鲁塔克的《伊西斯与奥塞利斯》。在普鲁塔克的版本中,奥赛里斯是埃及一位仁慈的国王,他教人们如何耕种,为他们立法,教他们如何敬神;他还到国外去,教化其他地区的人。他的弟弟塞特及其同伙阴谋反对他,塞特偷偷地量了奥赛里斯身体的尺寸,然后为他量身制作了一个精美的柜子。塞特在一次宴会上展示这个柜子,所有的神都对它赞美不已,想据为己有,塞特说谁躺在里面最合适这柜子就是谁的。当然奥赛里斯最合适,但他刚一躺进去,塞特及其同伙就关上了盖子、锁上它,然后把它扔进尼罗河,让它顺着河漂向大海。

奥赛里斯的妻子伊西斯听说这个消息后,哀恸不已,她四处寻找,最终在腓尼基的拜布罗斯(Byblos,今Jubay)找到了它。但是当她带着柜子回到埃及时,塞特设法再次得到了奥赛里斯的身体,并把尸体分割成14块,分别扔到埃及的各地。然后伊西斯第二次出去寻找奥赛里斯,把找到的每一块都就地掩埋(因此埃及有许多奥赛里斯的墓)。她惟一没有找到的部分是生殖器,因为塞特把它扔进了尼罗河,被鱼吃掉了。因此伊西斯做了一个假的生殖器放在那个部位。她还在奥赛里斯死后与他交合,有了奥赛里斯的遗腹子,即童年的荷鲁斯。奥赛里斯成为来世之王,荷鲁斯与塞特为争夺王位继承权而斗争,除了正面冲突外,也在众神的法庭上争执,最终荷鲁斯获得了胜利。

普鲁塔克完全是以埃及版本为基础创作的,尽管有些细节与埃及文献中的不一样。例如,埃及文献中说伊西斯找到奥赛里斯的生殖器后把它埋在曼底斯(Mendes)。

通过对这四种神话版本的比照,除了细节和侧重点的差异之外,有两点差异值得我们深入探析;一是埃及诸版本中对奥塞利斯被害过程的有意规避,其次是第25王朝的孟菲斯神论对传统神话的大幅改写,把荷鲁斯与塞特所代表的上下埃及做了颠倒,并且讲述了盖伯两次截然不同的裁决,最初裁定荷鲁斯与塞特平方天下,一南一北,但他却随后改变主意,决定由荷鲁斯一统天下。下面将探究这种写法的可能的动机。

二、王权神话中的象征地理学

埃及地理环境的一大特色是狭长的河谷地带和扇状的三角洲地区的鲜明对比,古埃及人称自己的国家为“两片土地”,即上埃及(南部河谷地带)和下埃及(北部三角洲),国王被称为“上下埃及之王”,通常戴象征上下埃及的两种王冠(白冠象征上埃及,红冠象征下埃及),其五种王衔中有两种是反映上下埃及对称的:

树蜂衔(代表上埃及的树,代表下埃及的蜜蜂)

双夫人衔(代表上埃及的秃鹫女神,代表下埃及的眼镜蛇女神)。

“二元对称”是古埃及人思维方式和表达体系的核心特征。

体现古埃及王权理念核心的奥塞里斯神话,也是古埃及人“二元对称”思维模式的典型表达。在古埃及的传统中,荷鲁斯与塞特也分别代表上下埃及,但其象征意义却不能简单等同于地域上的“二元”,其内涵远远超越了地理象征。而这种内涵有着很多佐证。如第11王朝国王赛索斯特里斯的王座侧面浮雕,就是荷鲁斯与塞特神话的很好注脚。在画面上,荷鲁斯与塞特面对面站立,荷鲁斯手挽象征下埃及(北方)的纸草,塞特手挽象征上埃及(南方)的芦苇,两种植物绕在表示“统一”的符号上,两位神在合力拉紧。

如何理解荷鲁斯与塞特神话与早期国家起源之间的关系?神话暗示着真实的历史进程吗?早期的学者倾向于“对号入座”,认为第一王朝之前,埃及有南北两个王国,后来北方征服了南方,完成了统一,因此国王被称为上下埃及之王,而王权的象征也有了如此突出的南边二元对称的特征。

但是,发现于南部埃及赫拉康波里斯的纳尔迈调色板,却讲述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故事。

调色板两面的正上方,两个母牛头之间的“王名框”里,都写着纳尔迈的名字,在调色板的正面,纳尔迈头戴象征下埃及的红冠,和六个人走在一排,其中两个随行者只有他一半高,国王右边的那个一手拿着凉鞋,一手拿着小器皿,脖子上挂着胸饰,他后面有一个长方形的框,里面有象形文字。他前方还有玫瑰图饰和一个读作ḥm的符号,它有几种含义,其中之一是“仆人”。右边的官员形象稍微高大些,带着假发,穿着豹皮衣服,脖子上好像挂着书写工具。他头顶上的象形文字为tt,是“宰相”一词较早的写法。走在国王和这两个随员前面的,是比例更小的四个举旗人,四个旗杆顶上分别是两个鹰,一个豺狼(可能是Wepwawet神),以及一个奇怪的球状物,有的学者认为是šdšd或者王室胎盘。这就是被称为“荷鲁斯的追随者”的组合。国王一行的前方,是10个斩首的尸体,被砍掉的头放在死者的两腿之间。尸体的上方有4个图像:一个门,一个首尾都很高的船,一个举着鱼叉的鹰。

在调色板的反面,纳尔迈的形象更加高大,他戴着象征上埃及的白冠,左手抓住络腮胡子的俘虏的头发,右手高高举起权杖,做打击状。俘虏头部的右侧有两个表意符号,很像早期象形文字中的“鱼叉”(w)和“湖”(š),这与调色板正面抓着鱼叉的荷鲁斯的图画正好对应。在国王前面,俘虏上面,鹰神荷鲁斯抓着系在俘虏鼻子上的绳子,俘虏的身躯是象形文字的“土地”这一符号,而土地上面长出6根纸草,有人认为这象征着“6000个来自纸草之地的俘虏”。

综合调色板正反两面画面上被纳尔迈征服的人的形象特点,纸草地、鱼叉、湖等,我们可以读出这样的信息:来自南方赫拉康波里斯的纳尔迈征服了北方,他先后戴着红白两种王冠,庆贺统一战争的胜利。

如果我们对这些纪念物进行看图说话式的直接解读,并尝试把读出的信息与历史进程挂钩,我们就陷于深深的混乱和矛盾之中。奥塞利斯神话中,代表北方的荷鲁斯征服了代表南方的塞特,而纳尔迈调色板则讲述了南方征服北方的故事。

下面我们将回到考古发现展示的画面,然后将几种材料的关系进行梳理。

三、神话、考古与历史

在埃及从酋邦到国家的演变过程中,北方相对是滞后的,最早的国家产生于南方。

前王朝时期,在上下埃及分别出现了两个区域性文化群,二者之间没有延续性。分布在下埃及(北部)的遗址主要有梅里姆达(Merimda,在三角洲西部)、法雍(在法雍地区)、马阿迪(Maadi,在开罗南部)、布托(Buto,在三角洲西北部)。其特点是各文化之间没有连续性,较分散。其中马阿迪遗址中有冶铜的遗迹发现;法雍地区的居民还在食物采集阶段;布托是与西亚交流的重要基地,也是延续到最晚的一个遗址。

上埃及的文化群中,各遗址既在时间上有延续性,又呈现出区域扩展的特点,更多地为我们提供早期文明起源的信息。[2]最早出现的是塔萨(Tasian)和巴达里(Badarian)文化,它们的分布局限于阿什特以南,主要发现是一些规模较小的墓地;涅伽达(Naqada)I期(也叫阿姆拉特)的典型遗址是一个小小的村落,从现有发现中还看不出其居民已有贫富分化,但同属这个考古分期的发现分布范围很广,并且与涅伽达 II 期有承继关系。

涅伽达II期是前王朝时期的重要转折点,首先,这是最早与其他地区发生联系的文化,也是分布区域最广的一个,从三角洲地区到盖博尔·艾尔·西西拉(Gebel-el-sisila)以北的河谷地带都有同期遗址发现,其中一些人口集中的遗址如赫拉康波里斯(Hieraconpolis)、科普多斯(Coptos)、涅伽达和阿拜多斯(Abydos)等已呈现出社会分化的迹象。这个时期的艺术主题和工具都反映出美索不达米亚的影响。如艺术作品中出现的“牛顶城墙”“双狮图”“长颈怪兽图”,以及建筑中的凹纹城墙,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圆柱印章等等,都是典型的西亚风格。西亚楔形文字的传播,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也刺激了古埃及文字的发明。此外,两个地区的农作物和驯养动物也非常相似。那么,当时的文化传播是如何发生的呢?学者们猜测其促动力是西亚的和平移民或者暴力入侵,但至今没有发现确凿的证据。考虑到进入王朝时期后这种交流的突然中断,也许应提出另一种假设,即在这两个地区的中间地段,当时也许活跃着某个游牧民族,它受到西亚文化的影响,并起着传播的媒介作用。游牧民族的居无定所,也许能解释为什么没有发现交流的中介因素的遗迹。其次,涅伽达II期也是埃及与努比亚早期文化同步发展、具备相似特征的最后阶段,是二者分流的最早阶段。随着埃及国家的形成、疆域的确定,与努比亚地区在文化上的差别逐渐形成。

在前王朝后期(即涅伽达III期),王权出现,区域性文化逐渐趋向统一。这个时期王权的主要标志是王名和王陵的出现。在上埃及、孟菲斯(Memphis)附近和三角洲发现了大量带有王名的纪念物,主要有调色板和权标头两种类型。最著名的是发现于赫拉康波里斯的那尔迈(Narmer)调色板和蝎王权标头,前者表现的是国王那尔迈征服上下埃及、俘获大量战俘的场面;后者表现的是蝎王的远征和主持开渠仪式(或者是神庙奠基仪式)。在这类纪念物上,王名写在象征王宫围墙的王名圈里,国王的庇护神荷鲁斯立在上面;国王通常戴象征上下埃及的两种王冠(白冠象征上埃及,红冠象征下埃及)。

王陵规模的逐渐增大、同期考古遗址分布范围的扩大,反映出前王朝后期文化由区域性向统一性的发展。王陵早在涅伽达I期时既已出现,到II期时在赫拉康波里斯、涅伽达和阿巴第亚出现的较大规模的王陵反映出区域性统一的特征;而涅伽达III期时分布在阿拜多斯、涅伽达和赫拉康波里斯的王陵,规模和形制上已与早王朝的王陵基本一致。从考古遗址分布上看,涅伽达II期时,涅伽达文化传播到三角洲地区南部;到涅伽达III期时,在整个三角洲地区和河谷地区都有涅伽达文化出现。

总之,在埃及的政治统一之前,同质文化已经形成,而这个文化的中心是涅伽达。在从酋邦到国家过渡的过程中,南部出现了许多政治中心如涅伽达、赫拉康波里斯、阿拜多斯等,而北方大部分地区还滞后在聚落阶段。争霸和统一最先在南方进行,最后阶段是对北方三角洲的收编。

也就是说,神话中的文化记忆和早期纪念物中传递的信息,都无法与考古资料直接进行对应。考古发现证明,早期荷鲁斯崇拜的重要中心是赫拉康波里斯,而塞特的崇拜中心是涅伽达,这两个遗址都在埃及的南部,涅伽达在赫拉康波里斯北面。

前王朝遗址中,最早出现在“王名框”上方,表现两个王国统一的成对神祇并非荷鲁斯与塞特,而是一对荷鲁斯,逐渐才演变为荷鲁斯与塞特面对面。

红白王冠的象征也是一样。目前发现的最早的红冠(象征北方),是现身在南部埃及的涅伽达,当然,相对于赫拉康波里斯,它还是北。也就是说,红白王冠最早代表的是南方的北与南。

在埃及完成统一后,国家意识形态形成的过程中,埃及的知识精英把红白王冠象征的“北与南”放大到了更宽泛的地理范围之中,与三角洲和河谷的上下埃及二元对应了起来。

以荷鲁斯代表北方,塞特代表南方,则是统一完成之后形成的最意味深长的国家神话,与地理位置的关系不是直接对应的而是隐喻性对应:统一后的第一个都城是北方的孟菲斯,对意识形态的创造者来说,南方象征着之前那个分裂无序的时代,而孟菲斯标志着大一统的新时代的到来。

将王权神话放在国家意识形态形成的过程中考察,《孟菲斯神论》对奥塞利斯神话的改造,就有了充分的动机。在该版本中,天神盖伯两度裁决,先令荷鲁斯与塞特分别统治上下埃及,最终决定让荷鲁斯独自统治,而且塞特表示了服从。其中一些细节值得注意:当盖伯判决荷鲁斯胜出时,是这样表述的:“将他全部遗产都给他,因为他是他长子的儿子”。这里的全部遗产,指的就是全部埃及,也就是说,在荷鲁斯与塞特纷争之前,这份遗产是完整的。加入南北分治的第一裁决这一情节,以及对遗产曾经完整的暗示,都是《孟菲斯神论》创作时代——第25王朝的需求,在古埃及的文化传统中,孟菲斯是正统的象征,既是空间上的也是时间上的,需要证明自身合法性的统治者或者朝代,都会以孟菲斯大做文章。

四、神话、王表与历史

在古埃及人留下的几种王表中,对最早的王的记载,有着很大的差异。

撰写于第5王朝的帕勒莫石碑记载了史前的25个国王,而新王国时期的大多数王表以一位叫做“美尼斯”的人为第一王朝的第一王。这一传统为希腊人统治时期的曼尼托继承。而考古学家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关于美尼斯的任何纪念物或者其他遗存,也就是说,我们至今仍无法以考古材料证明他的存在。这个名字本身有三种可能的含义:mn:空白处;mn-nfr:Memphis,孟菲斯;mn:创始人。从后两个含义中,我们看到了熟悉的“孟菲斯”信息,新王国时期的王表传统,以对孟菲斯的回归和强调来证明统治者的合法性。

古埃及人并没有故意歪曲历史,但他们选择、记载历史的目的和背后的观念,与今天的有着很大的差异。在他们笔下,历史是一个个我们看来陌生难解的模式,历史事件被仪式化了。那么,操纵这些仪式的“咒语”是什么?怎样解读它们?

古埃及人宇宙观的核心是“循环”与“更生”,他们眼中的世界是秩序—混乱—秩序的循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古埃及的历史记载和艺术作品向我们展现的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化的世界,而不是真实历史的写照。在古埃及的文献中,历史就像许多人共同参与的宗教戏剧,历史事件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宗教活动的强化,人物有固定的角色,事件也像宗教仪式那样有着固定的作用。在这些宗教戏剧中主角是法老和他的敌人。

因此,古埃及人叙述历史的目的是宗教性的。从最早的年鉴开始,大规模的宗教节日和国王的庆祝活动都被当作重大的历史事件记载下来;在神庙壁画、浮雕中,祭祀的场面常常与战争和狩猎的描绘同时出现。在神庙塔门上,法老把敌人踩在脚下,使他们远离神庙圣地;在神庙内的墙壁上,动物祭祀的画面象征着对神的敌对势力的镇压,而国王狩猎的情景则是作为战争场景的附属部分。总之,祭祀和史实、伪造的史实都混淆在一起。在古埃及人眼里,对真实历史事件的描绘和一个泛泛的象征性形象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都起到同一种作用,即驱逐一切可能危及圣地的邪恶势力。古埃及人相信,经过神圣的仪式之后,墓室、神庙中的文字和图画就具备了永久性和魔力,能永远地护佑法老及其子民,维护神创的秩序。

奥赛里斯神话的核心是奥赛里斯和塞特两个神的本性及彼此间的关系。在创世神话中,创世神阿图姆最后的创造结果不再是一对男女,而是两兄弟及其各自的伴侣。这两个神的二元性清楚地反映在他们的争斗中,他们的争斗其实就是生命与死亡的争斗。奥赛里斯是生命,是可以与死亡结合的生命,没有死亡就没有新的生命。塞特虽然在争斗中失败了,他自己却是不死的,但他给世界带来了死亡。从死亡中产生的新生命是荷鲁斯,他其实是奥赛里斯的再生。奥赛里斯与荷鲁斯是一个神的两种形式、两个变体而已;荷鲁斯既是活着的“儿子”,又是他死去的“父亲”的再生。他作为埃及的统治者的合法性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他是创世神阿图姆最后的、活着的化身,化身为在位的法老,是神在人间的代表。

奥赛里斯和荷鲁斯的神话反映了王权的神圣性;在位国王的合法性基于这样一个神学观念:他既是活着的“儿子”,也是他死去的先辈的再生。新王国时期神庙的浮雕常常表现“神圣国王的诞生”这样一个主题,画面描述创世神来到王宫,与王后结合,生下合法的继承人,因此在位法老其实就是他在人间的化身。当新的国王加冕时,“九神聚集到一起,给予他拉神的登基庆祝和作为国王的荷鲁斯的寿命”(荷伦布墓的加冕铭文),法老的敌对者无法战胜他,因为“他已经在赫里奥波里斯进行了争辩,九神发现他是有罪的”(美尼普塔的以色列石碑)。这个原则在普通人中间也同样适用:生命力从父亲传给儿子意味着父亲的位置应传给儿子,这是其合法性的保证。如人类学家分析的那样,世袭制是通过神话来体现其神圣性的。

[1]A. Moret, Bulletin de l'Institut Français d'Archéologie Orientale(Bulletin of the French Institute of Eastern Archaeology)30(1931), 725-750; Adolf Erman, The Literature of the Ancient Egyptians, trans. Aylward M. Blackman, London: Methuen & Co., 1927, pp.140-145.

[2] 这里我们应注意到由于地处沼泽地,北部埃及的遗址保存较少,不说明这个地区比南部落后,文明的起源在上下埃及可能是同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