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老师啊,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请你以你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经验告诉我!”每当我在校园的小道上看到踽踽独行的年轻身影,每当我在安静的课堂里面对陷入沉思的青春面容,多年以前,一个学生向我提出的这个问题,便一次次地回到我的眼前。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一切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灵。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通向同一以及同一的一切的入海口。个体生命的有限一次性,决定了族类生命的无限重复性,决定了一切个人的人生问题和人生困惑的相通性。人是意义的动物,每个人都有追问生命真相和存在意义的潜在冲动。因此,当这位文弱的大二女生提出“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之时,殊不知她提出了古往今来所有人心中潜藏的一个终极问题。蒙田说得好:“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认识自我。”无限完善是人的使命,止于至善是大学之道。“认识自我”,正是中西哲学探究的最高问题,也是人文教育追求的终极目标。
在人类所有的学问中,作为智慧之学的哲学和作为人生之学的文学,是最直接地探究和回答“人生意义”的两大学问,也是最直接地探究和回答生命的真相、生活的本质和存在的意义的两大学问。只是,哲学的理论回答不同于文学的审美回答。
“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常青”,人们常常借用歌德的这句诗性语言作为逃避哲学理论的借口。其实,理论的特点是以概念的形式把握存在的本质。因此,理论的形式是灰色的,理论的内容则是深刻的。苏格拉底主张人应当过一种“哲学式的生活”,因为“未经反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在我看来,一个哲学体系就是一套人生方案,就是一套探究和诠释生命真相、生活智慧和存在意义的人生方案。哲学是思辨的。只要穿越了哲学思辨的丛林,就能把握生活与存在的真谛。
然而,小说的智慧不同于哲学的智慧,审美的智慧不同于思辨的智慧,诗性的智慧不同于概念的智慧。凡是人性的综合形象和生活的内在韵味,必须向伟大的小说家探访,必须向伟大的小说探访。小说作为生活整体和生活经验的诗性表现,蕴含着生活世界更丰富的智慧和韵味,并以可爱又可信的审美形态,更易于感染人,也更深于启迪人。因此,在探寻人生意义的精神旅程中,人们往往舍哲学而取文学,或由哲学而移于文学。青年王国维就是典型一例。他的“三十自序”中有一段为人熟知的话,叙述了自己在探寻“人生之问题”的精神历程中,“由哲学而移于文学”的原因:“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者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者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因“人生之问题”而研读哲学的青年王国维,其之所以“由哲学而移于文学”,就是为了在“既可信而又可爱”的文学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于是,“文学青年”一语,也因此获得了新的含义:文学青睐青年,青年需要文学;青年们需要在文学中获得精神之慰藉,需要在文学中探寻人生之意义,需要在文学中获得生活之智慧!
“小说是文本化的生活,生活乃原生态之小说。”小说以探索未来的生活理想为目标,它是故事化的生活智慧,它是生活教育的诗性教材。正是基于这一“生活诗学”的理念,张公善老师主张文学教学和人文教育相结合,小说阅读与人生探究相统一,在课堂教学中传递人文精神,在小说解读中诠释生活智慧。现在奉献给读者的《小说与生活》一书,正是公善老师人文教育思想和人文教育实践的可贵成果。
“小说与生活”,并不是一个新的话题。记得王蒙的“文学十讲”,就是借古今小说谈文学启迪,他从“了解历史”到“学习语言”,认为阅读小说至少有14个方面的意义和启迪。然而,小说学者谈“小说与生活”,不同于小说家谈“文学的启迪”,公善老师的《小说与生活》自有其独到之处。
当我兴味盎然地读完全书,有三点感受,似不得不说:其一,在小说的多种功能中,着意突显小说的生活教育功能。这体现在本书所追求的双重目的上:从文艺学角度,开拓阅读小说的生活诗学的视角;从教育学角度,实践陶行知“生活教育”的理念;力求将生活教育与小说阅读融为一体。其二,在深入研究的基础上,精心建构诗性的生活哲学体系。这体现在本书结构的两个层次上:一是全书的两大部分,“生活的问题”和“生活的主题”,共十六章,对生活世界中的生活问题做了颇为全面的观照;二是每一章的“理论向导”,侧重于从哲学角度对每个论题进行理论阐释和理论介绍。这一部分既有作者的生活体验,更有先哲的生活智慧,是作者20年阅读沉思的结晶,也是作者“生活诗学”观的核心所在。其三,在经典作品的分析中,着力诠释小说的生活教育智慧。这体现在每一章对经典小说的解读中,它是全书的主体之所在,也是全书的重心之所在。作品是沉默的,批评使它开口说话。敏锐的诗意感觉和对美文学的强大感受力,是批评的首要条件。如果说“理论向导”体现了作者的哲学素养和生活智慧,那么“作品研读”则是作者的生活智慧和诗意感觉的有机融合。“延伸阅读”是全书的重要组成部分,作者对所列“理论”著作和“小说”作品的精到点评,开拓了阅读的视野,也提供了阅读的钥匙。据此,在我看来,公善老师奉献给我们的《小说与生活》,既是一部生动的生活教育的诗性教材,也是作者所探索的“小说教育学”的成功尝试与范例。
人生意义的哲学解决不等于个体解决,人生问题的小说解决同样不等于个体解决;个体的人生困惑,只有在生命的行动中,只有在生活的实践中,逐渐领悟,逐渐解决。因此,无论是“哲学教育”,还是“小说教育”,都只是通向实践的“生活教育”的一座桥梁。
2016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