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教派
在光明湖时人们谈到过反祈祷派——圣像破坏运动的拥护者。我就问塔季亚努什卡,他们是怎样的人。
“是些很残暴的人,”妇人平静地回答说,“是反基督者的奴仆。他们不尊崇圣像,不敬重圣父,不信任何人。”
“也许,信上帝。”我说。
“也许是,”她不满地瘪了瘪干枯的嘴唇,表示同意。“信上帝……”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说什么好呢……光一个上帝拯救不了。没有上帝的侍者不行。你想想:仅一天之内全世界有多少死者要到他那里去。你认为有多少?”
“非常多。”
“你算明白了。没有侍者他一个人对付所有的死者,这怎么可能?”
“上帝是万能的。”我试图反对。
“你干吗老是反复说:上帝,上帝,”老妇人气冲冲地说,“要知道他也有做不好的,他一个人干不了一切。没有真人不行。耶稣基督像是在上帝面前为我们辩护的律师。”
“律师!”我知道真正的人民的基督形象后,非常高兴。
这次谈话后过了不久,我听到光明湖旁山岗上古老信徒派的热烈争论。我坐在远处。读过许多经书的人嚷嚷着,从坐着的地方跳起来,差一点就要揪对方的大胡子。我自己把松树下的这场争执描绘成是好斗的公鸡的大争斗。我头脑中充塞着光明湖这些命名日的印象,但是逃亡教派教徒的最后一些话像钉子似的牢牢地扎在脑海里:
“反基督者控制了世界;需要在农民的树林里拯救自己;在封邑的或公家的树林里是不能拯救自己的,因为现在到处都有反基督者的压迫,到处都有林间通道。”
古老信徒派的教徒们一片哗然。
这时不知是谁的平心静气的说教平息了争论,犹如水浇灭了火灾一般。一方听了静息了,另一方听了,也平息了。
“他是什么人?”有人问,“这是什么信仰?”
一个接一个全都沉默不语。人群中一个穿着树皮鞋的魁伟的老人走到圆圈中央,说起基督来:
“他是一切,他是灵魂。”
我见到的林中许多古老信徒派构成的生了锈的宗教链条断裂了。终于我感到自己自由了。“以前说,”我想,“基督是律师,是俄罗斯的民间教会的律师,而现在说他是在教堂圆顶上空飞越了十九个世纪历史的一种教义。”
“你是什么人?你信仰什么?”大家围在说教者周围。
“我崇拜精神和真理的上帝。”
“你尊重圣父吗?”
“不,我不尊重。”
“你崇拜圣像吗?”
“不,我不崇拜。你们也别对神像顶礼膜拜,无论是木制的,铜制的还是银制的,都别崇拜。你们要崇拜精神和真理的上帝。你们就会成为上帝的儿子。”
“你是个不信上帝的人,圣像破坏运动的拥护者,不作祈祷派的人。”古老信徒派的人说。
第二天一大早,塔季亚努什卡悄悄走到还在睡觉的我跟前,凑近耳朵低声说:“天哪,耶稣·基督。”
我哆嗦了一下。
“别害怕,”老妇人低语说,“反祈祷派的人来了,他说,非常想见你。”
我让反祈祷派的人进来。
进来的正是昨天对古老信徒派教徒宣传光明自由的上帝的那个老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他是个普通的林区的庄稼汉,红褐色的大胡子没有梳理,一绺一绺的,穿着树皮鞋。
“我到你这儿来,”他说,“想知道,你是否是从彼得堡来的?”
“大概,”我想,“他想要我当看院子的人或当裁缝的什么亲戚转达问候。”
“你到了那儿,”老人请求说,“请代我向梅列什斯基[1]致意。”
“梅——斯基,是作家吗?”我很惊讶。
“正是他。请告诉他: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问候他。”
像做梦一样,我脑海里闪过了回忆,记起了听说和读到过有关宗教——哲学研究会的一个领导人去光明湖的一切。
“请向他致意,”老人请求说,“也向他的妻子问候,她记性真好:她在光明湖畔见过我一次,第二天我经过他们的屋子,她在窗口说:‘是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请到家里来,喝点茶。’谢谢她。你告诉她:‘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向她致意,谢谢她请我喝茶,为我加糖。’”
“那么他呢,他怎么样?”我竭力想把谈话引开,不去谈我不了解的作家夫人。
“他的记性也好。他们俩一切都是共同的。他们给我们寄书,寄杂志,一下子就寄了六个地方。他们还写信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也给他们写信去。”
“他给你们写信!”想到俄罗斯“颓废派”鼻祖与科斯特罗马的庄稼汉通信,我不禁大为惊讶。
“他写的。我们也写信向他诉苦。”
“他写些什么呢?”我像审问似的询问。
“他写信说:应该理解肉体的基督。”
“那您认为呢?”
“我们写信说:是精神的基督。他想使我们服从他,而我们要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
“我不明白。”
“我来教你。你拿铅笔和纸来。”
他从背囊里拿出圣经,递给我,讲出章节、诗歌、开端、引子,请我全都记下来。
“我也这样教他,但是哪能呢,他不听你的。他一直自己背诵,不看书。我们对他说:‘不看书不好,会有错的。’他嚷了起来:‘不,我不会错,你们看看书,我背的对不对。’我们看着书,他背的全都正确。真是位聪明的先生,只不过他的基督有点肉体化。”
“我不懂,我不懂。”
“你别急,会懂的。他承认肉体的基督。而照我们看来不能从肉体方面去理解基督。如果基督是有血有肉的,那么他就成了庄稼汉。如果他是庄稼汉,我们要他来干什么,就这样庄稼汉已经够多了。如果照我们从精神方面去理解基督,那么庄稼汉也可能成为基督。”
“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你别发愁,这种深奥的道理一下子谁也不能明白。和我一起走,我教会你明白。我有一辆大车,我们慢慢赶路,可以翻开书,读读。我们先去马利诺夫卡村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那里,然后去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那里,再去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那儿。他们那里有梅列什科夫斯基的信。你读了信,就会理解的,到时你来评判,我们和他谁对谁错。走吧,我要带你经过世界上各种自然景观。”
我开始打听“自然景观”,原来,它们全在光明湖到谢苗诺夫城的沿途上。我从隐城回家的路正好经过这里。我从来不放过旅途上的机会去接近生活。我很高兴有机会坐着大车,带着圣经,去分裂派教徒生活的古老的地方,有机会跟这个与有着欧洲文明的人们有联系的神秘的布道者在一起。
我在五分钟内收拾好东西,与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喝了一会儿茶,与塔季亚努什卡告了别,我们的大车就慢慢地向有着世界自然景观的路上驶去。
在村外草地上我环顾四周,感到很高兴:伏尔加左岸他们这儿草长得很好。我想起了在伏尔加河上的第一天,那时我是从有山的对岸看有森林的这边的。
这个谢苗诺夫县城是古老信徒派教徒生活的中心。我经过的地方,在韦特卢加和乌连森林中,现在只有这里的科马罗夫隐修院和其他隐修院昔日辉煌的痕迹。
古老信徒派的日常生活总是使我心里感到,俄罗斯人民本来可能得到幸福,但却错过了。不太为社会和历史所理解的分裂派教徒仅仅在表面上显得不够友善,实质上他们是些天真的林中地精。
我们的大车在草地中的大路上缓缓行进。花儿已经无处容身:从低地、河滩地延伸到山丘上春播作物地里。到处都是蓝色、黄色、绿色的花带,还有蜿蜒曲折的小溪。
我们驶进了黑麦地。远处麦穗上方露出了一顶帽子和一头长发。过了一会儿道路变直了,显出了神父的整个身影,又高又瘦,犹如一根标杆。
他出现在“分裂派的发源地”,身处这不屈的人民中间,我觉得是不寻常的。在这里路上我听到对“神父们”的许多抱怨话,现在我明白,东正教神父们的活动,即使从好的方面来说,也是导致削弱宗教感情。
神父甩着宽大的衣袖,大摇大摆走着。拿着两个大瓦罐的一个妇女跟在他后面蹒跚而行。
不知为什么我可怜神父。也许是因为太阳在他佝偻的背上烙上了红褐色夹绿色的斑点。但是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是另一种情绪。他是个独特的古老信徒派的改革者,看起人来带着一种狡黠的嘲笑神情,教导人的一本正经样子从脸上消失了。他朝我使眼色,说:
“他在收集酸奶油。”
“怎么是酸奶油?”我很惊诧,“我们那里神甫们不收集酸奶油,而收粮食。”
“你们那里是产粮地,而我们这里产粮比你们少,因此就用酸奶油来补,还用鸡呀,鹅呀,亚麻呀什么的来补。他什么东西都收,来者不拒。”
他们俩彼此不看对方,也不问候,默默地各走各的路:民间布道者是野生野长,而那一个神父是要人养育的。
黑麦地一直把我们引到村边。
这算什么村子呀!即使在我所熟悉的遥远的白海北方也没有保留下来那么古老的俄罗斯的习俗。在这里最小的茅屋也装饰着精致的雕刻。大门口门檐下到处都坐着手工做木勺的一家子人,他们穿着皮围裙,手里拿着工具,劈啊,刨啊,剥啊。他们甚至不太去看过路的人。似乎他们有一种特别的认真干活的家庭自尊心:只要用心看看活计,马上就开始更加卖力地刨起来,剥起来。木勺子就不停地扔到屋子前的大堆成品中。谢苗诺夫县做的木勺堆起来有山高。到处飘散着刨花的清香,显露出遥远的过去时代手工生活的景象。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在这里传教。
富裕的做勺人费奥凡·阿尔捷米耶维奇是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好朋友,但又是他的宗教对头,看到我们的大车,就放下了手上的活计。他从石头上站起身,头碰到了饰以雕着有尾巴的小鬼的窗台。
“请上屋里来,”他招呼说,“我们聊聊。”
长条粗地毯把我们引进了屋子。迎候我们的是古老信徒派那洁净的半边屋子里肃穆的宁静。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在路上就告诉我,费奥凡·阿尔捷米耶维奇像古老信徒派的神父,全力保持斯帕索夫教派的习俗,有自己的墓地。
我认出来了,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家伙,是即将死绝的林中老头中的一个。不久,这些天真的人,俄罗斯的林中勇士就将完全从地面上销声匿迹。到那时,只要俄罗斯文明注定要存在下去,某个新的沃尔特·司各特[2]就会再现他们的。小说里是不会有城堡、断墙残壁、骑士比赛的,但是会有林中的聚集地,大河,半毁的长满苔的小教堂以及温驯到几乎是信教的熊。
我把费奥凡·阿尔捷米耶维奇几乎看作是勇士。他把我则看作是知名的客人。他就像是掌握家族纹章的封建主,给我看墙上的神圣标记。先是看装在黑边玻璃镜框里的美人鸟和人面鸟的图象。
“这是写会唱歌的鸟,是天堂里的鸟。”主人把我们领到画前,沉默下来,让我们好好思考这些鸟的神秘意义。“有这样的鸟,”他说,终止了我们的长久观看,把我们引到画着古老信徒派的皮念珠的画前,详细地说明怎么用它。
这里我们也沉默了很久,最后转到呆板地画着某个巨人的画前,这个巨人画得像烹调书里的公牛。
“是歌利亚[3]吗?”
“不是。这是纳武霍多诺索尔王时神意预示者丹尼拉梦见的偶像。这个偶像十分魁伟,浑身闪光,样子很可怕。他的头是纯金的,小腿……”
我万分惊讶地听着主人的讲述,完全相信那是真正的铜,真正的小腿,肚子,银子。我感到有一种可怕的力量转向犹如没有星星的黑夜一般的黑暗。
“这些部分是王国和野兽。第一只兽像是长着鹰翅的狮子,第二只兽是熊,有人对它说:多吃肉。第三头兽是雪豹,它背上长着四只鸟翅和四个头,而第四只兽……”
主人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了:这第四头兽包含着巨人的真正涵义,他的现实的尘世的民间的意义。这头野兽有十个角,另外还长着一只小角,角上长着很像孩子玩的娃娃一样的小脑瓜。主人的手指头正是停在这个地方。
“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回答,“现在这头野兽怎么了?”
“现在它统治着,”费奥凡·阿尔捷米耶维奇回答说,“人的儿子,你要知道,这个梦景是与时代末有关的。”
“喔唷唷!”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终于忍不住了,”是这样吗?”
“上帝的话是这么说的。”
“上帝的话也是富有寓意的。”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一边狡黠地对我使眼色,一边说。他变成像是个向文书眨眼示意的村长。
旧教徒接受要求。他走到圣经跟前,翻开它,念了起来。念到了以赛亚的预言。做木勺的老头显得年轻了,两颊像青年一样红润,眼睛炯炯发光,声音响亮,胸部起伏,从皮围裙上经常掉下一些白色的小刨屑,掉在圣经发黄的书页上。
“曾经有过这一切。”旧教徒翻过书页时,反复说。
“曾经有过这一切。”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坚定地应答着。
“人们不理解老的精神。”以赛亚说。
“我们不会议论他们。”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同意道。
我听着争论,对自己解释着这一切:对于旧教徒来说,圣经里所说的已经实现了,就是生活中那样;这一切已经有了,这一切会导向真正的俄罗斯的野兽那里;而对于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来说,预言是与生活中经常重复的东西,永远产生的事物相关的。
“留下了。”旧教徒念着,“以东和摩押,亚当的孩子。”
“将留下。”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纠正说。
“这是指我们。”一个想,“我们是亚当的子孙,正等待着长角的反基督者降临的最后一些俄罗斯的老人。”“这是说我们,”另一个想,“为数不多的、知道真理的人。”
“留下了。”
“将留下。”
“怎么是将留下呢?你听着。”
他又重新从头到尾念了那一章。
“明白了吧,是留下了,这一切已经有了。”
“将留下,这一切将永远存在。”
对于一个不信教的人来说,听着他们的争论很困难。
“够了,”我请求说,“看在上帝份上,够了,该走了。”
“再念一章。”主人请求说,又念了起来。
“够了,够了。”我感到头痛发作了,央求说。
“再念一章。”
“不。”
我们坚决地走出了屋子,坐上了大车。
但是主人什么都不想知道。他把书放在大车栏杆上,念起新的一章来。其他做木勺的人一个跟一个放下了手中的工具,走拢来,围住大车,有些人靠近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另一些人靠近旧教徒。
“这一切是过去的事。”一些人说。
“这一切将来会有的,”另一些人说,“这一切是寓言。没有寓言没什么好说的。”
大家嚷嚷着,抖动着绞成一绺绺的彼得一世时代前那种式样的大胡子。新的刨屑像雪花一样从胡子上掉到皮围裙上,又从围裙上掉到地上。散发着枞树脂的清香。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百灵鸟婉转啼鸣。我们的大车在肮脏的大路上缓缓而行。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当真开始教我圣经。他自己并不识字,但是却对圣经了如指掌。过去,在他还没有领会圣经的时候,他雇了一个小孩。小孩念圣经,他就竖起耳朵听,——他听不进去——别的东西,边听边用心记住。现在我代替男孩念给他听,但是他却对我不满意,“声音不对头。”几乎每一行他都要打断我。此外,我经常弄错章节,因为从遥远的中学时代起我就忘了数字的斯拉夫涵义。我的这位师傅渐渐地对我就不怎么尊重,摇着头,常常提及作家“梅列什科夫斯基”。
我是个“有学问的人”,却不能正确地读圣经,这有点让人尴尬。
唯一能为自己作辩解的是,即使是受尊敬的真正学者也不会用正确的声音给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念圣经。跟庄稼汉们不知为什么通常都是谈贫困和土地的事。
我们读着圣经……一头乱发的师傅那一双灰色的小眼睛死盯着,犹如两只锋利的钻子。圣经的经文像皮带一样捆缚着脑袋。停下来不念是不礼貌的。我把一只手伸向黑麦,像抚摩安宁的野兽一样抚摩着麦穗。根据老习惯我立即就摸到了麦粒:正在灌浆。
“黑麦正灌浆!”我轻易地就忘了师傅那像钻子一样的锐利目光,高兴地说。
“谢天谢地,”他回答说,“开花开得好;开在上面,会有好价钱。”
有这么一个预兆:如果似金色小弹簧般的黑麦花挂在麦穗上面,那么就会卖好价钱,如果挂在下面,那么就会卖低价。当时花是开在上面……这真好。
好像,从农民的农务转向神父的教务很简单。不……离开天堂的鲜花还远着呢。等我们从幽暗的“字母”迷宫里挣脱出来时,所有尘世间的鲜花就都消失了。但是字母还不像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解释它们那么可怕。他一头乱发,聪明睿智,听着念的时候,土地也会变聪明的。可是当他开始阐释的时候……“这本书很可怕,”我想,“老百姓讲的是关于这本书的真理。谁读了这本书,就会诅咒天和地。”
“我不明白,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真的,我不明白,你怎么能接受这一切的。”
“我引用到自己身上。”他回答。
“引到自己身上?”
“全都引到自己身上。那里写着的全都讲的是我,是人。”
关于人!仿佛做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梦,在我眼前闪过了男孩们的精神革命,试图在学校里象征性地解释圣经中所有这些完全不可思议和童话般的地方。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我说,“我好像明白你说的意思了。”
“谢天谢地,”他高兴地说,“您是个悟性高的人,您是个学者嘛。上帝的话是醒世警言,迟早都会转到我这一边来的。”
虽然这样,我很高兴,我走上了真理之路,并立即想起了宗教改革运动[4]:精神上理解的圣经取代了圣像的地位,主观意识取代了客观权威,“精神”取代了“肉体”。在路上最能使人感到幸福的是豁然大悟的时刻,是从一些科斯特罗马庄稼汉的信仰向路德教飞跃的时刻。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高兴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宗教改革运动的老师跟在我后面附和说,“‘没有寓言没什么好说的’,圣经里这么说的,全是寓言。”
“那旧约,创世纪怎么说?亚当是什么意思?”
“亚当就是我坚定的理智。明白吗?”
“那么夏娃呢?”
“夏娃是我柔弱的理智。树是旧约,从它那里可以知道善与恶,如同理解一样。上帝创造了坚定的理智,放进了圣经——放进了天堂,自己则高枕无忧:随你知道的去弄清楚吧。亚当就读起书来。哟!——亚当觉得非常难。他做了个梦——缺少理智,梦里走出了轻佻的夏娃,妻子,也就是柔弱的理智诱惑了坚定的亚当的理智。”
“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亲爱的,这一切都是与我自己切身相关的,而不是与我无关。我们过去认为,撒旦是长角的,是可怕的魔鬼。够了!——在没有被基督征服前,这是我的肉体。基督诞生了,这就是说,我身上产生了精神、语言,并成为我的肉体,活在我的身上。哪里有基督,哪里就有反基督者。我们指望,他就会来到,就会胜利。够了!——而基督和反基督者是同龄人和同伴,他们坐一张桌子旁,喝一只杯子的水,用同一把勺子吃饭。就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我表示赞成,并开始暗自练习着从肉体转为精神。“基督诞生,”我想着,“已经转好了,现在似乎是转为复活。当然,亚当是从不知道到知道的复活。”
“对!”师傅称赞说。
我转换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师傅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才使我停了下来。他说:
“所有的男人都能当圣母。”
但过了一会儿我连这话也能破解了。
“圣母,”我说,“就是我自己,因为我能产生基督。”
“对,”师傅很惊讶,“你的脑袋瓜真灵。”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很高兴,忘了赶马,而这马也很得意,停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想:“乱弹琴”,——便把头埋在黑麦里了。
“你能猜到,”师傅又给我提了个最难的新问题,“谁先谁后?”
“先和后……我不知道……对不起。一下子很难全能明白。”
“哪里是一下子都能明白,”师傅抱歉地说,“先就是字母(《圣经》),后者是理解。等你把所有的书都读过来了,每个词都能转换了,也就能理解了,也就基督复活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我现在已全部转换好了,读了四十本书,把整本圣经都转换成精神,现在我已从死者中复活过来,现在我永远过着复活节。”
我与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就这样走过了田野和小树林。有时候我们各自把圣经从肉体转为精神,物质的天空转为精神的人,有时则聊着农务,歪斜的篱笆。在我长大的俄罗斯中部,一切都不是那样的。
让这个聪明人的生命在译解圣经中度过,犹如无聊的笑话,是不可能的。让这事没有深刻的意义,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怎么理解它呢?
“那个作家,”我问,“也把一切都转为精神吗?”
“把许多内容,”师傅回答说,“而不是一切。他带着肉体。他的基督是肉体的。”
有一种感受觉得上帝是在分离自然和人的界限上出生,在这里他永远在生长。只有孩子像一根浅蓝色的带子从他旁边走过,永远消失在黑色的屏障后面。我就想听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讲这样的上帝。但是没有听到。他把圣经、教堂、整个这“肉体”转为精神的那个精神的人或上帝直接是在屏障后面出生的。我无法理解:身体健康的庄稼人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需要这枯燥无味的上帝来干什么?我从侧面望着老人,想象着给他穿上有文化的人的衣服,给他梳洗干净,发觉他竟像一个非常知名的教授。“也许,”我想,“在他心里装着的根本不是宗教探索,也许,‘译解’圣经不过是他那未被系统文化开发的大脑细胞的游戏。也许,他是社会的荒唐或者劫运的牺牲品,他们嘲笑老人决定了他的生活就是为了把四十本大书转为精神?”
我们缓缓行驶着,勉勉强强赶过从光明湖回来的朝圣者,他们赤着脚在旁边干燥的小径上行走着。
最后在一个小树林里我们遇到了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大弟子,性情平和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他坐在树墩上,默默地朝我们微笑。他知道我们正在来,就等着。他手中除了一本又厚又大的书,还有一个小包裹。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师傅朝我眨着眼,低声说,“是个热衷于物欲的人,他是个了不起的博览经书的人,可是却不能超脱。”
大弟子平和地微笑着,打开小包裹,给我们看从浸礼派那里买来的福音书和一个纸盒。纸盒上有金色字母写的:“上帝就是爱。”我们为相见而高兴,我和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继续赶车前行,弟子则在大车旁边干燥的小径上赤脚步行着。
在最邻近的马里诺夫卡村,迎接我们的是另一个弟子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他很苍白,留着稀疏的尖尖的胡子,性情急躁,容易激动。
“这一个,”师傅介绍说,“远远超脱了。”
在下一个村子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不见了,后来带来了不久前才成为年轻弟子的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
“这一个,”师傅充满爱意地说,“年轻,对一切都能超脱。”
还来了其他一些弟子,没有什么出众的,留着又宽又细的大胡子,有的是黑胡子,有的是浅褐色的胡子。
大车在赤脚的弟子们包围下向沙尔杰日行进。那里住着反祈祷派的保护人伊万·伊万诺维奇。
在我们行驶的谢苗诺夫县的那一地段,有名的克尔热涅茨森林被砍伐光了,留下了一些树墩,幼林以及在田野中不伦不类矗立着的零零落落的树木。过去在克尔热涅茨森林(现在的韦特卢加森林),苦行修士像熊一样隐居在这里,他们中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圣经的精神内涵。现在,神秘的森林围墙消失了,过去的隐修士犹如被放光了水的池塘中的鱼。他们坐在树墩上,看着又厚又大的书,将书的内容从肉体转为精神。
在这种将圣经内容从上帝转为人,从肉体转为精神的生活中,像熊一样的苦行修士在死去,诞生的不是普通人。不经阐释,他不接受上帝的名字。
“谢天谢地,”我对同伴们说,“今天是好天气。”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扫视着田野,草地,同伴,把目光停留在年轻的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身上,说:
“有些人说,没有主人,农务就空闲了。这可能吗?”
“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您转译了许多内容,”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回答说,“而您自己却还穿着女人的无袖长褂。”
“您整个儿还是个真形实体,”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支持自己的朋友说,“您身上的无袖长褂真的太长了。”
一些弟子支持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另一些则支持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而头发蓬乱的师傅本人却狡猾地霎着眼睛,微微笑着,甚至还轻轻发出哼哼声。他知道全部真情,还不止那些,因此沉默着。
“瞧,”我心里想,“到目前为止我们谈的是基督,但是怎么转译天父呢?如果把他也转为精神,那么家业就瓦解了。庄稼汉没有了主人,他们怎么生活?我真怜悯天父。”
“那么是谁,”我问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创造了人?”
“文字,”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回答说,“有了它才有精神的人。文字是始祖。”
“精神的……那么……普通的平常人呢?”
“旧的人?那是用泥土做出来的。他算什么……他是微不足道的!”
“那么那边呢?在阴间呢?”
“从一切方面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圣经写着我们这里的生活。”
“上帝是万能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严格地说,“那边怎么样,不知道。不能把所有的事都转译成寓言。”
“全都是寓言,”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嚷着答道,“棺材不过是我们缺乏理智的表现,读读书,就会解脱的。当你把书读完和转译完,永恒的生命,精神的而不是肉体的生命也就降临了。”
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满意地看看年轻弟子,头发蓬乱的师傅本人也很满意,狡黠地轻轻哼哼着,表示赞赏:小伙子超脱了,超脱了一切。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阴险地冷笑着,提了一个狡猾的问题:福音书里“您放了驴子作什么,上帝需要它吗”是什么意思?
“放了驴子,”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为取得的成功感到高兴,不假思索就回答说,“这就是说,解开了最后的束缚,放它自由。”
“您瞧,”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对我说,“他连驴子也引到自己身上去了。”
“你们各持己见,”我说,“这算什么一致呀?”
“全是各持己见,每个人都各有一套,”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接着说,“上帝就是自由,而他们是被束缚住的,没有勇气: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几乎完全脱下了无袖长褂,另一个从它下面露出了膝盖,第三个露出的更多,只有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全都穿着女人衣服。”
“那么放了驴子究竟干什么呢?”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挑逗着问。
“那就是,”年轻人回答说,“为了自由,为了精神而放了它;字母扼杀生命。精神则创造生命。我被这圣经绊住了,沉迷其中,好像锡沉到黑海里去一样。我读到:黑海裂开了。这可能吗?它可是不小呀。够了!而海就是字母。我沉溺于其中,被女人的无袖长褂绊住了。我沉醉了,却创造和解放了精神。我既不需要圣像,也不需要圣经,我全都明白。现在我不怕我会遇到痛苦,我们都会死,像马、牛、苍蝇、蟑螂一样。”
“既然小偷、博览经书的人、马匹都是一样的,那你皈依正教干什么?”
“不,我感谢圣经,它解放了我。就像搬开了压在我身上的石头一样。”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他的师傅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骄傲地说,“超脱了一切。”
“你们放了驴子干什么?”性情平和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嘀咕说。
而作为反祈祷派领袖的师傅本人则转动着他那头发蓬乱的脑袋,微笑着,轻轻地哼哼着。我又在想象中给他穿上有文化人的衣服,给他梳洗干净,竭力回想着,他像哪一个非常熟悉的教授?
在沙尔杰什村我们遇见了浸礼派教徒。他派人来,叫我们去听他们做祈祷。
“他就是反祈祷派的结局,”最初我想,“这就是欧洲宗教改革运动酝酿出来的一个很适时的教派,他们用基督团结了对‘肉体’失去信仰的人们。”
但是我错了:反祈祷派不想去听浸礼派的祈祷。他们觉得新的宗教仪式是旧仪式的虚假仿制品。甚至像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那样念念不忘肉体,也不足以转变为浸礼派。
但是,据说,别的宗教团体中有许多反祈祷派转过去了。他们从旧教徒转到了新奥地利教,从反祈祷派转为浸礼派。一些人为看得见的教堂、古老的圣像、长时间的祈祷所吸引,另一些人则为团结和安慰陷于幻想的反祈祷派的“肉体的基督”所倾心。
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派的人拒绝去访问浸礼派,想要直接去自己的保护者伊万·伊万诺维奇那里。我劝说他们。我很想比较一下欧洲的和俄罗斯的宗教改革。
“为什么?”师傅不赞成。
“那还用问,“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支持我说,“这明摆着,是为剖析。”
“也许是要剖析。”
“不作剖析,大概,留下来就不自在。”所有其余的人表示同意。
大家彼此都达成共识,选出阿列克谢·拉里昂诺维奇,由他代大家作剖析。
在这间普通的俄罗斯农屋里有路德派教堂的特征:一排排凳子,像是讲台的一张小桌。神龛用印花布遮掩着。其余的一切都是俄罗斯农屋里常见的:招徕去看《垂涎之物[5]》的一片玫红色的戏剧广告,带着一头熊的圣谢拉菲姆像,大炉子,一个老奶奶正在炉旁生茶炊。
两个过路的传教士坐在当讲台的桌旁,他们周围放了许多书。头发花白的老者很像萨拉托夫的德国移民。年轻者穿着立领衬衫,是很受大家尊敬的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他很像是个普通的“社会革命党人”或“社会民主党人”。他跟这类人非常相似,因此我觉得画着十字架的书也是值得怀疑的,我心里想,这些书里会不会藏着达尔文,斯宾塞或是马克思的著作?
不……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相信福音书,曾经为宣传巴什科夫教派[6]而吃过苦头。他做的事进展非常好:凭经验他知道,在他说教的影响下农民的生活,他们外部生活的组织,农务,婚姻都完全改变了,出现了自觉培养孩子的迹象。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手头甚至还有统计资料,大会工作报告,好事善举的确凿证据。
只有一点使我感到困惑:一个普通的不信教的俄国知识分子怎么会相信福音书?如果自己也不太信,那又怎么能保证真正在做善事?
“信仰来自于倾听。”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像过去的马克思主义者一样很朴实地安慰我:信仰是在经济因素之上的上层建筑中的一种意识形态。
人聚拢得越来越多。
“是否愿意听听我们的祈祷?”两位传教者向我提议。
我留了下来,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反祈祷派的剖析。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用自己创作的诗歌作为祈祷仪式的开始。他一个人吟唱着,德国移民老头途中着了凉,嗓子哑了,庄稼汉们或者是不懂诗歌,或者是不信他。
不知为什么听着这吟唱我感到羞愧。头脑里冒出这样的念头:要写出好诗,就得做个罪人;要做祈祷,就得犯罪。
吟唱过诗作以后穿立领衬衫的神甫站了起来,双手交叉在胸前,闭起了眼睛。
“这是法利赛人的习俗,”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准备作剖析,低语着说,“装作是莫伊谢伊:不能看上帝的脸。”
“亲爱的,”神父开始说,“你们看看世界,阳光明媚,多么美呀!”
我设想,要是把那个穿白衣的老头从光明湖带来就好了。我记得,他在山冈上念念有声地说“我信”,以至晴天也掉下温暖吉利的雨滴来。
“亲爱的,应该受苦受难,而人们常常逃避苦难。”
“这很明白!”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克制不住说。
“就拿莫伊谢伊为例,”神甫不睁眼,继续说,“尽管他有伟大的名声,他却拒绝一切,认为最好还是受苦受难。现在人们可不想受苦难。”
“谁愿意呢!”反祈祷派非常强烈地做出反应,以至神甫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
“他们不想受苦难,但这是他们的大错误。”
“大错!”在煮沸的茶炊旁的老妇人真正像东正教徒那样哽咽着说。
神甫又说了很久。“阿门。”他结束传教。
“阿门。”反祈祷派嘲笑着应道。
移民老人不安起来。他很想也说点什么,但是,显然,是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主持仪式。
“也许,您说点什么吧?”他大度地提议说。
“那就说一点吧。”老头像姑娘似的红着脸,回答说。
他谈了耶路撒冷庙宇的建筑。他还讲到,基督是真形实体来的。
就在这时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找到了合适的机会给德国人“作剖析”。
“不是真形实体,”他纠正天真的好老头说,“写的不是真形实体,而是肉体。”
“这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如果把基督理解成是肉体的,那么他就是庄稼汉了,如果是真形实体……你读读约翰书。‘上帝的道常存在我们心里。’听到了吧,是我们心里,而不是肉体里,也就是基督的道存在我们大家心里,而如果是在肉体里,这就是说,是在庄稼汉的肉身里。”
“好样的,”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赞同自己弟子机敏聪明的剖析。
祈祷仪式中断了。浸礼派教徒弄糊涂了,嘀咕着说:“时间浪费了,他们不会有什么结果,我们朝前走吧。”
“照你们看,基督是什么人?”浸礼派教徒问。
“基督是道,他是灵。”
“那怎么向灵钉钉子?”
“向灵钉钉子,”反祈祷派笑着说,“真想得出来。这是两部约书被钉住了:旧约和新约。就得这样理解。我们有的是灵的睿智。基督是灵。”
“不,基督在尘世是肉身。应该相信这一点,这是事实。”
“问题就在这里,这是事实吗?肉身是什么意思?”
“身体,普通的身体。”
“是庄稼汉的还是老爷的?”
“是人的。”
“那奶奶烤的面包是什么,是真的吗?酒是什么,暗红色的?”
“你们不相信基督。”
“不,是你们不相信。你们是骗子,是法利赛人,书呆子。让基督以庄稼汉的肉身出现,这能想象吗?你们侮辱他,怎么不感到有愧。让圣母成为普通的少女,这能想象吗?真是一群骗子。”
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责骂起他们来。
茶炊旁的老妇人惊慌得画着十字。无论是她还是浸礼派教徒都不明白,反祈祷派骂的不是基督,而是咒骂他们感到可怕的一种可能,即上帝会住在令人厌恶的庄稼汉的肉身里。谁也不明白,也许,苦行僧圣徒亲自培养了对肉身的这种蔑视态度,准备了反祈祷派的这种反抗。这是分离灵与肉。
“我,”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高声说,“在这里害怕我的基督,我在这里珍惜生命。他在这里阻止我。而你们的基督一点也没有用处,只能去阴间。可我不需要那阴间,我在这里珍惜生命。”
“你们不相信上帝。”
“不,我们信。他在这里,在尘世间。而我是要死的,你们也会像动物一样死去。”
“你们不相信基督!”
“我们会像猪一样死去,像狗,像……”
“你们不信。”
“像鸡,像蟑螂,像所有的坏蛋……”
反祈祷派示威性地走了出来。
“作了剖析。”在街上师傅说。
“怎么能不作剖析就撇下不管呢。”所有的弟子一致说。
我跟在反祈祷派后面走了出来,大概,这样就在欧洲人面前完全损坏了自己的名誉。
“不拜神的人!”一个过路人对我们说。
“真有害!”另一个表示同意。
“似乎跟这些不拜神的人在一起,”我心想,“哪里也去不了。我已经不能超过自己的民族学的权能了吗?”我想起了大约十五个这样的不崇拜神的人,他们与出现在他们,即穿着女人无袖长褂的反祈祷派面前的整个世界进行斗争,他们是我青年时代政治方面的同伴。
使我得到慰藉的是:在颁布四月十七日的法律之后所有的传教者常常在村里。他们习惯了。我们以师傅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为首在街上行进着,向反祈祷派的保护者伊万·伊万诺维奇那座两层楼的饰有雕刻的大屋子走去。
像伊万·伊万诺维奇家里这样的风习,是伏尔加河左岸旧教派文化形成的,这种文化能使隐修士变成居民。伊万·伊万诺维奇家里一切都像旧教徒家里一样,只有用玫红印花布遮掩的神龛很是刺眼。在这里人们通常是不作祈祷的。主人穿着旧教徒穿的黑长衣,戴着银项链。他干瘦黝黑,长着鹰钩鼻,向我们鞠着躬说:
“欢迎光临!”
他无缘无故地朝我使着眼色。我猜:我们的会议是秘密的。
主人的妻子,像旧教徒家常见的那样,装作很亲切,低低地鞠着躬:
“你好,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你好,阿列克谢·拉里奥诺维奇,你好,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她对我说,“你好,好人。”
红褐色头发蓬乱的师傅本人坐在神龛下方,他的左右首坐着心爱的弟子:阿列克谢·拉里昂诺维奇和费奥多尔·伊万诺维奇。其余承认一点“肉体”的人坐在性情平和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旁边。没有做祈祷大家就坐下了。
我想偷偷地稍稍撩开一点玫红的屏障,看看,空空的神龛现在怎么看我们晚上举行秘密的聚会。
按照北方农民的习惯,用餐之前要喝茶。
大家喝了很长时间,很认真:沉默而专注,任何东西都不像默默喝茶那样使人们彼此亲近。喝过茶后再喝伏特加使反祈祷派完全充满对我的美好情意。
“我们对你敞开全部秘密。”
“我们将诚心诚意对你讲。”
“我们将毫无隐瞒讲出一切:怎么把木头作的神像扔掉。”
“是的,扔掉了。”
阿列克谢·拉里昂诺维奇先开始讲,他最冲动和多话。宗教的火焰看来完全把他燃尽了:在苍白狭小的脸庞上只有稀疏的胡须和有着红眼圈的锐利激动的眼睛。
“我老是操着心惦记着这些木柴。”一个教派信徒说,并扯开了神龛的屏障。
从三角架上闪现出排得整整齐齐的制勺用的工具。农屋的红角像是被冲毁的坟墓里的空棺材望着我们。
“老是操着心!上帝保佑,老是操着心。”
“老是操着心!”所有的反祈祷派应声说。大家都望着空空的神龛,一个少妇背着大家偷偷地朝那里的钢铁工具画了十字。
非常奇怪的是:就是这些旧教徒,过去认为喝茶、喝伏特加、抽烟是大罪过,现在却又是抽烟,又是喝茶喝酒。
好像,破坏了红角之后旧教徒的“灵魂”就离开了“肉体”,隐匿在什么地方,而被遗弃的肉体就变黑,像孩子玩的球被戳了洞一样,皱了起来。
“他们教训了我们,”阿列克谢·拉里昂诺维奇说,“过去,进行祈祷要用十遍皮念珠,在它们面前一天要鞠上千次躬。”
“那还用说,对自己毫不怜惜。”
“是不怜惜。怕它们,最怕有罪过。灭了灯火,夜里站在它们面前,妻子哭着。”
“她不高兴呀!”
“怎么会想到那样!”
“我祈祷,我鞠躬。唉,汗都出来了,肩上发冷。婆娘叹息说:‘你想活着爬上天,就带着这双肮脏的腿。’”
“她没有想天国的事。”
“婆娘就是婆娘。”
“我没有听她的,仍向它们祈祷……嗨,这时我遇上一件小事,因为这件小事而掀起了轩然大波。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带来了圣经。‘你愿意吗?’他说,‘我们来读一读。’‘不,’我回答,‘我对它很反感,人们因为它而疯狂。’‘得了吧,’他请求说,‘我们试试看。就当是开玩笑,干吗不试试。’我就听了他。我看到,他念得很认真,这是上帝的法律,我就学起来。第二天我们又读,第三天继续着。我们轮流学习,分析研究,有些引文我们弄不明白。够了!这是一本不完整的圣经,只有旧约。我们买了福音书,又读起来。念的人要是机敏的人。我听,他念:‘没有寓言人就没什么好说的。’我仿佛被撕掉了皮。‘这是怎么回事?’我问,‘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是啊,’他回答我,‘我也怀疑。’我们就带着它,当夜去贝德雷村找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天气很糟。”
“他们到我这儿来,”弟子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打断他说,“全都湿透了,浑身是泥。我想,他们发疯了。请给我们解释解释:‘没有寓言人就没什么好说的’这句话什么意思?‘那是说,’我对他们说,‘整部圣经都是寓言。’我开始译解给他们听。起先他们不高兴。‘别触犯它,’他们喊着,‘别触犯它。’难道可以破坏它吗?”
“我们读了整整一夜,”阿列克谢·拉里昂诺维奇又从师父那里接过话头,“从那时起我们开始集中精力,深入学习,领悟精神。我理解了寓意,而没有习惯我不敢引到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会亵渎了。有一次我读到:‘有一种意见,却是从两人那儿听到的,’我觉得有某种差别,好像圣经不是这样写的,这里有没有名堂。夜里我不再祈祷,躺着并逐一回想着: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越想越多,马上就领会了,我有了另一种理念,有了自己的看法。当我开始理解寓言时,我看着那些木头神像,我觉得不需要它们了,够了!我就不让妻子发觉,把一个又一个神像放到上面,藏在檐板下。我有许多圣像,而且都很珍贵。先把比较新的比较差的拿走,然后再拿比较古旧的。这时妻子发觉了。‘你把这些圣像放哪儿去?’她问,‘你在搬神?’‘哪是什么神。’我回答她说,‘这是神像。’她望着我,哭着说,‘拉里昂内奇,你好像发疯了。’
“而我仍然一个一个搬走。最后一个是父母赠的纪念品。
“沉重的负担卸下了。心中喘了口气。我教育妻子:‘不能做祈祷,这是罪过。’她哭着,老是说:‘拉里昂内奇,你发疯了。’
“我开始发现,妻子每到夜里就不见了。我醒来时,她不在。这是怎么回事?夜里我走到院子里,侧屋里有灯火。我朝门缝里看了一下,原来她在那里把木头做的神供奉起来,做着祈祷,一边祈祷着一边唉声叹气。”
说话人停了片刻,抽起了烟。
“起先,”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说,“当你很快地做祈祷时,婆娘总是不高兴。后来她已豁然明白了。女人的智力嘛,大家都知道。媳妇怎么样,”他朝主人眨了下眼说,“还稍稍有些卡住吗?”
“我落后了。”
“你是从来也没有纠缠过!”阿列克谢·拉里昂诺维奇朝她喊了一声。“难道你能忍受这样的痛苦。丈夫是坚定的理智。你别说……你以为这一切很容易,我也像你这样祈祷……嗯,好……我望了一眼妻子,她哭着,还唉声叹气的。这时有一种嫉妒心袭上我心头。我跑到她跟前,抓起父母送的纪念物,用尽全力摔了。它分成了两半。妻子跳起身,从我身边跑开一点,就倒下去失去知觉了。而我把摔成两半的神像收起来,放进箱子。
“第二天早上一位先生到我这儿来。‘老爷,’我问,‘有何贵干?’‘有没有圣像要卖?’他说,我想,卖了倒也好。但是我不敢:妻子就在身边转着。‘不,老爷,’我说,‘我害怕。’可是私下里我悄悄吩咐他第二天早上来。
“我心里想,卖了不是坏事。可是夜里又思考起来:还是有点害怕。第二天早上起来,我想好了:不,我自己不能犯罪,也不能把人们引入怀疑神的道路。
“妻子还睡着的时候,我把神像劈了,捆起来,放到雪橇后面。我想,明天就把它们扔进炉子烧了。
“可是那个先生却来了。‘怎么样,’他问,‘卖吗?’‘不,老爷,我要保存好。’‘哟,又改变主意了?’‘不,’我指给他看雪橇后面。‘啊……’他就默默地走了。
“这时妻子跑来了,她看见了,就扑通一声倒下了。‘算了,’我说,‘亲爱的,请原谅。’我把它们扔进炉子,生起了火。她恢复了知觉,跑到街上,望着烟,看会不会神灵显圣。圣像燃烧的时候,天空中有烟柱。她颤栗着,望着说:‘这样的烟,’她说,‘和别的炉子里冒出的烟是一样的。’‘傻婆娘,’我回答她,‘木柴就是木柴。’”
还继续讲着自己教派和别的教派的事,讲着一个村子,那里所有的人把神像都“扔到了河里”,现在家里就只有空的神龛。
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现在他们这种新生活意味着什么?
我望着这些讲话的人。他们长着乡下人的平常的脸,带着一点狡黠。他们身上丝毫没有分裂派阿瓦库姆的侠义精神,而在韦特卢加森林的旧教徒身上我倒是看到过有这种精神。我觉得,在他们的精神复活以后,仿佛同时肉体却变糟了。
“我不明白,”我对他们说,“完全不明白,为了什么你们要承受这一切‘痛苦’?你们怎么生活?”
“就这么过日子。”
“那么孩子呢?”
“孩子没什么。我们代他们接受痛苦,我们解放了他们。他们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
“你们付税吗?”
“付的。”
“你们服役当兵吗?”
“服役的。”
“如果强迫你们吊死一个无辜的人呢?”
“我们就吊死他。因为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上帝的物当归给上帝[7]。这不是我们要吊死他,而是我们的手听别人的命令来做罢了。”
“那么你们自己在什么地方呢?”
“我们在自己身上: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在自己身上,阿列克谢·拉里昂诺维奇在自己身上,所有的人是各不相同的,所有的人都各行其是……”
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望着他们,思想上把他们与树林中要死去的旧教徒作对比。那些旧教徒害怕去碰浆果和蘑菇,因为他们周围放着反基督者——君主的锁链。在那里他们为肉体而死去,在这里他们为灵魂而远去某个地方。要使肉体独自生存。灵魂是一回事,肉体是另一回事。在那里虽然看不见教堂,但是有教堂,在这里是被解放了的和……怪诞的“我”。
“这样的‘我’你们要来干什么?干吗你们每个人都想为上帝,为自己,而不为统治者?”
“照我们的意愿,我们认为得罪别人是莫大的罪孽,是可怕的事。”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说。就像在光明湖时,当我听到他说:“上帝是道,上帝是灵魂”时那样,他的脸色显得非常深沉。
“对,那是莫大的罪孽,是可怕的事。”所有的反祈祷派齐声说。
大家躺在养牲畜的院子上方的干草棚里过夜,很快就入睡了。
我因为不习惯而睡不着:马在下面打着响鼻,公鸡扑打着翅膀等候半夜时分,干草散发出草味,刺得人痒痒的,棚顶板条之间可以看到星星。
反祈祷派最后说的话在脑袋里翻来覆去。这么说,他们有自己的“我”: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自己在自己身上,阿列克谢·拉里昂诺维奇自己在自己身上。也许,明天这个“我”就厌倦了,转移了,消失在浸礼派和史敦达派中。但是现在这个“我”还存在。我在路上抓住了它。我随身带着它,我讲着它,它就存在着。这个“我”就是“认为得罪别人是莫大的罪孽,是可怕的事”。这就是说,得罪了上帝……把祈祷献给上帝吧,为上帝效劳吧。
……这里的树林都砍伐殆尽。反基督者和熊也离开了。留下的只是树墩。树墩上坐着一些捧着大本书的长胡子的地精。他们读书,把它们从肉体译解为灵魂。在他们译解的同时,在他们周围新的树林,统治者的树林在成长。
但是他们看不到这一点:每一个人都按自己的方式寻找着自己。这个“我”比一切都宝贵,它是自由的,它不得罪任何人。无论谁也不能触及它。
……公鸡啼鸣着等待半夜时分降临,拍打着翅膀。
成千上百我所见到的人萦绕在脑际。我从他们中间挑出一些真正的人,将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一个,就这样渐渐渐渐地清除着一切不需要的,偶然的东西,读解着生活。
在过去的时代中我就了解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和他的教派。在伏尔加左岸的这些树林里基督教的全部历史在我眼前掠过。我看到了一生都待在林中坑穴里的苦行修士,看到了谴责自己自愿饿死的人们,看到了这一切怎么逐渐分解为“我”。我了解这个“我”……这是阿瓦库姆大司祭的灵魂,解放了的游荡着的灵魂。
该撒遏制了他那不屈的肉体,而没有肉体的灵魂在我们的树林中是不会反抗的。
公鸡又啼鸣了。离我不远有个妇女在说梦话:以赛亚书二十章。
“你在胡说什么?”丈夫推醒她,“别再说了。你不会落后的。你把圣像藏到什么地方了?”
“真的,我落后了。”
“你干吗对着神龛祈祷?”
“没什么,神龛是空的。”
他们又睡了。我要睡,但睡不着。我觉得:棚屋顶上挂着一个结结实实的大袋子,好好的种子从袋子里漏出来,而长出来的全是不开花的植物:苔藓和蕨,人们在极其苦恼中等待着伊万诺夫之夜的降临:他们怀着希望,期盼着开花。但是蕨不开花。种子又被收进了袋子,土地上一片光秃秃的。
但是什么地方的干草散发着被忘却了的真正故乡的气息。在高高的草丛中强壮的马匹发出着嘶鸣……
……早晨反祈祷派盯着我问:
“请告诉我们,向我们公开,你信什么?”
“我们那里,”我用公式化的话回答着,“大家各信各的。”突然我回想起与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的第一次相见,想起了他与彼得堡作家的通信。
“拿信来!”我请求说,“请快把信拿来。”
主人在空空的神龛里那些工具中翻寻了很久,凿子相碰发出叮当声。
“没有,”他回想着,“现在在贝德雷村。”
“在奥洛尼赫,在博戈亚夫连斯科耶。”其他人说。
显然,信在全县流传。
“他给您写些什么,请说说。”
“他写道,不能把一切都理解为灵魂。他教导说,基督真的复活了,是有真形实体的。”
“像浸礼教派那样认为。”
“不……他有自己的看法。他说话充满寓意。他会预言。‘整个大地将会燃起火灾,’他这么说。真的,应验了,燃烧起来了……”
“什么火灾?”
他们用启示录来回答。我一点也不明白,但是我能感到:他们的话中有我所难以理解的内涵。我感到:通常我还能敏锐地理解这些人,现在在某些地方变迟钝了。
他们拿来了书,读得破旧的《新路》杂志[8],那上面有的地方做了涂改,有的地方作了记号。他们问我有关宗教哲学会全体成员的情况。我听着他们,一边想:“有什么秘密的地下途径把这些林中的反祈祷派与那些文化人联结起来。仿佛那里和这里两处都发现了同一原始的山里人种似的。”
“请你向他们致意,”告别时他们请求我说,“你就说: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和他的全体教派问候他。”
“还有请您别扑灭灵魂。”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请求说。
“请别扑灭灵魂。”阿列克谢·拉里昂诺维奇也说。
就这样,在隐城的城墙旁林中人们的生活在我面前一闪而过。从苦行修士彼得鲁什卡开始,到这个想象中的与肉体分开的灵魂的人,到这些认为得罪别人是莫大的罪孽,是可怕的事,同时又准备按照该撒的命令绞死人的反祈祷派,都历历在目。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努力捉摸着,想从历史上来解释在俄罗斯人民中产生的,把该撒的肉体译解为灵魂的这个灵魂之人。
“阿瓦库姆大司祭软弱无力的灵魂,”我想,“不是联合,而是分离尘世的人们。”
在隐城城墙旁的这一切我觉得就是这样。
[1] 这里是指梅列什科夫斯基,德米特里·谢尔盖耶维奇(1865-1941),象征主义诗人,神学家,后来成为白侨。——原注
[2] 司各特(1771-1832),英国作家,创立了历史小说的体裁。——译注
[3] 据圣经传说,是非利士人中的巨人,与大卫战斗时被杀。——译注
[4] 宗教改革运动是16世纪在西欧、中欧产生的广泛的社会运动,带有反封建的性质。它采取与天主教斗争的形式,否定民族性,给教会很大的特权。宗教改革运动的结果是产生了新教教会。——原注
[5] 《垂涎之物》是俄国戏剧家克雷洛夫(1838-1906)的剧作。——原注
[6] 巴什科夫教派是接近浸礼教派的一个宗教派别,以俄国百万富翁、慈善家巴什科夫上校的姓为名。——原注
[7] 这是圣经里的话。耶稣回答该不该纳税给该撒的问题时说的。——原注
[8] 《新路》为文学杂志。1902-1904年间在彼得堡出版,是联合了象征主义诗人和唯心主义哲学家的宗教哲学协会的刊物。——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