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第十七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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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宋明理学脉络中的张九成“格物”之学

“格物”是张九成经学中的核心概念,贯穿于其著作之中:推崇的“圣王之学”“大人之学”径称为“格物之学”。如《孟子传》中:

夫圣王之学,自致知、格物以至为天下国家,其本在于民而已矣。[10]

余窃谓士大夫之学当为有用之学,必祖圣王而宗颜孟。帝王之学,何学也?以民为心也。夫自致知格物以至平天下、家国,曷尝不以民为心哉?苟学之不精,不先于致知,使天下之物足以乱吾之知,则理不穷;理不穷,则物不格;物不格,则知不至,意不诚,心不正,身不修,出而为天下、国家则为商鞅、苏、张之徒,以血肉视人,而天下不得安其生矣。[11]

审知此理,当先致知格物,使俗情皆尽,天理昭然。[12]

吾知格物以知至,知至以诚意,诚意以正心,正心以修身,修身以齐家而已。[13]

可见,在张九成看来,格物是一切学术的基础。张九成将士大夫之学提升成为“圣王之学”。沿着《大学》八条目的次序,从“格物致知”一路推衍到“修、齐、治、平”的圣王之学,是士大夫取法之榜样。而“物有本末,事有始终”,整个“学”的基础也就建立于“格物”之上。故而在张九成的一些论述中,还将其所

惟大人有格物之学,充而至为天下、国家。其几甚明,其候甚熟。[14]

《春秋讲义》中:

学者傥未遽得圣人之心,莫若先明大学之道。夫大学之道,何道也?王道也。王道何在?在致知格物也。格物者,穷理之谓也。天下之理无一之不穷,则几微之生无不极其所至矣。故曰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傥知格物之学,则可以知圣人之心。[15]

“格物”一词,是宋代理家学聚讼不休的重要概念,同时,儒家各个学派间的巨大分歧,也建立在对这一概念的不同解释之上。明代刘宗周就总结说:“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16]在张九成时代影响较大的“格物”解释,大致有以下几家。郑玄《礼记注》中认为:“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而来也。此‘致’或为‘至’。”[17]司马光则认为,“格”为扞格之义,“格物”则为格去物欲。二程兄弟则将“格物”解释为“穷理”,他们说:“致知在格物,格,至也。穷理而至于物,则物理尽。”[18]“格犹穷也,物犹理也,若曰穷其理云尔。穷理然后足以致知,不穷则不能致也。”[19]从“格物”即“穷理”的定义看,张九成确实继承了程颐之说,他说:

齐家、治国、平天下,特移修身之道以用之耳,非有加损于其间也。自修身以先,皆大学之事也。夫学莫先乎致知,致知莫先乎格物格物者,穷理之谓也。使天下之理一物不穷,则理有所蔽。理有所蔽,则足以乱吾之智。思惟无物不格则无理不穷。无理不穷,则内而一念,外而万事,知其始,知其终,知其利害,知其久近,是以念动乎中,事形于外,微而未著,兆而未章,吾已知之矣。[20]

学当格物。格物能穷天下之理,穷天下之理,则人情物态,喜怒逆顺,形势纵横,皆不逃于所揆之理。优而柔之,使自得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一旦释然理顺,怡然冰解,皆格物之效也。[21]

表面上看,张九成继承了二程兄弟“格物”即穷理的解释,这也是很多学者不同意朱熹批评张九成之学术掺入禅学的原因。[22]但如果仅从这一点看,忽略张九成立说背后的深层结构,往往有失片面。

张九成关于“格物”最直接的解释出自其《大学解》中,卫湜《礼记集说》中存有其佚文。他说:

格物者,何也?格言穷,物言理也,内而一念,外而万事,微而万物,理皆在焉。吾能一念之间,一事之上,一物之微皆穷其始,穷其终,穷其所由起,又穷其所由归。自一念而穷之,以通天下之念;自一事而穷之,以通天下之事;自一物而穷之,以通天下之物。往来阖辟、显晦幽明,其理森然炳然,可烛照而数计者,此所谓格物而物格也。格物则一念之微、一事之微、一物之微、有兆于象,有发于萌者,无不默而识之,此之谓知至。知至则恶念不生、恶事不积、恶物不滋,而吾所趣乡者,所愿欲者,所思虑者,无非在天理中矣。此之谓意诚。

另外,朱熹在《杂学辨》中曾摘取《中庸传》:

张云:格物知至之学,内而一念,外而万事,无不穷其始终。穷而又穷,以至于极尽之地,一旦廓然,则性善昭昭无可疑矣。[23]

结合上引《孟子传》中的注释,可见张九成的“格物”之学往往与“物格”“知至”等词连用。回到《大学》原文,可见张九成最为关心的是全文中“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这一转折点。对此,程颐的解释是:“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有贯通处。”[24]朱熹在“格物补传”中更进一步发挥,说:“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25]程颐与朱熹关注的都是“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的渐进功夫,通过这种积累,最终达成“贯通”,而“表里精粗无不到”的“物格”状态。整个过程可以表述为“一(格物)——多(又格一物)——贯通(物格,知至)”的形式。而在张九成那里,更为强调的则是在格一物的基础上,直接达到穷万理的结果,即“往来阖辟、显晦幽明,其理森然炳然,可烛照而数计”,其间并没有“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渐进过程。张九成的过程可以表述为“一(格物、物格)——知至”。在他看来,“格物而物格”是浑然一体,不可拆分的,是一旦主体在一具体事物之上穷极始终,就能在瞬间实现超越,掌握真理。也就是说,在张九成看来,如果真正做到了“格物”,那么“物格”也必然同时到来。此后的“知至”,则是指对未来发生的事物的体察能力。三者从逻辑层次上看层层递进,在时间上却是同时显现的。相比之下,在程朱那里,“格物”显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这一过程的终点上,“物格”与“知至”何时到来,难以逆料。张九成的“格物物格”或者“格物知至”之学,后来学者往往不能窥见实情,故而往往窜易本文。四库馆臣即多将宋本《孟子传》中“格物知至”改为“格物致知”,南宋人卫湜在其《礼记集说》中转引《中庸说》时,也将“格物知至”,改为“格物致知”。反倒在其激烈的批评者朱熹的引文中,能见其原貌。

朱熹在《杂学辨》中,认为吕本中有关“格物”的看法与张九成相同,并作出了严肃的批评。[26]

吕氏曰:草木之微,器用之别,皆物之理也。求其所以为草木器用之理,则为格物。草木器用之理,吾心存焉,忽然识之,此为物格。

愚按伊川先生尝言:“凡一物之上有一理,物之微者亦有理。”又曰:“大而天地之所以高厚,小而一物之所以然,学者皆当理会。”吕氏盖推此以为说而失之者。程子之为言也,特以明夫理之所在,无间于大小精粗而已。若夫学者之所以用功,则必有先后缓急之序、区别体验之方。然后积习贯通,驯至其极,岂以为直存心于一草木器用之间,而与尧舜同者无故忽然自识之哉?此又释氏闻声悟道、见色明心之说,殊非孔氏遗经,程氏发明之本意也。[27]

在张九成、吕本中看来,既然万事万物之上均有理,那么无论是“草木之微”“器用之别”,只要对此格物,就有可能获得对“所以然”之理的完全体悟。这也就取消了“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的必要性。朱熹认为这是吕本中对程颐的一些片段说法有所误读所致。但回到程颐的原文之中:“格物穷理,非是要尽穷天下之物,但于一事上穷尽,其他可以类推。至如言孝,其所以为孝者如何,穷理如一事上穷不得,且别穷一事,或先其易者,或先其难者,各随人深浅,如千蹊万径,皆可适国,但得一道入得便可。所以能穷者,只为万物皆是一理,至如一物一事,虽小,皆有是理。”[28]朱熹的辩解其实已经隐晦地承认,程颐的对“格物”的论述中确实暗含着发展为张九成式解释的可能。

至此,虽然张九成有关“格物物格”的解释是顿悟式的,与禅宗的某些表述有相似性。[29]但如果仅仅从这个角度说,仍不能说张九成的思想完全来自于佛教,如前所述,这一理解完全可能基于对程颐的某些说法的片面性的理解。故而张九成对“格物”的解释是否是有意创论就成了问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