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立与达
人之为人,在自我保存之外,总要追求自我实现。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自我实现的具体表现就是富与贵。孔子并不简单地排斥富贵,而是指出,富贵的获得是有其偶然性的:
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1]
既然富贵有偶然性,那么,人的自我实现的目标,应该朝向那些有真正必然性的东西——“我欲仁,斯仁至矣”。[2]
由于经验世界某些关联的规律性,容易让人们产生错觉,以为经验世界的规律性关联是必然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以质量守恒定律为例。一方面,反应物与生成物之间的质量完全相等,并不能在实验中精确地测量出来;另一方面,即使实验中得到了完全精确的结果,也无法证明其普遍有效。严格说来,经验世界的规律性关联,并不是必然的,而只是大概率的或然性。真正的必然性其实是内在于人的心灵的。只有那种你只要去追求就一定能实现的,才是真正必然的。想做到什么就能做到的必然是不存在的,但不想做什么就可以绝对不做的必然,却是人人备具的。
人总是在自我保存和自我实现的过程中达成幸福的。我们甚至可以说,幸福的基本内容就是人的自我保存和自我实现。虽然通常情况下,自我实现是以自我保存为基础的,但两者也会有不一致的时候。在某些极端境遇里,当自我实现和自我保存构成根本性的矛盾时,换言之,当选择自我保存就意味着要从根本上放弃自我实现的可能时,孔子认为人应该选择自我实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3]在一个普遍习惯平庸的时代里,气节和大义常在笑谈中成了异类。好像牺牲只属于极少数性情激烈的人。好像只有苟且偷生才是人的正常的选择。然而,正如孟子所说:“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4]事实上,每个人都有对自己人格的期许,哪怕再懦弱的人,恐怕也不会在心底里接受这样的自我想象:我是一个只要能活下去,甭管多龌龊的事儿都肯干的人。既然每个人都难以接受随时准备出卖一切人的自我形象,那也就从侧面反映出人人都有为了某项事业或某些人做出自我牺牲的意识。
至少从表面上看,人们在追求自我实现的过程中,似乎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彼此之间的冲突。比如,下棋的时候,赢的一方达成了自我实现,而输掉的一方的自我实现就被否定掉了。但这只是看似如此。《论语·雍也》中有这样一段孔子的话: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5]
朱子于此章注曰:“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然后推其所欲以及于人,则恕之事而仁之术也。”[6]强调这一节的推己及人之义,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妥。但如果深味其中的语意,则又能见到一层新的意思,即以“己欲立”“己欲达”为目标、以“立人”和“达人”为方法的含义。换言之,每个人都是通过立人来立己、通过达人来达己的。
将自我想象成独立于他人的完整无分的个体,进而衍生出各种各样自我中心主义的主张,是这个“太自我”的时代的种种病征的根源所在。思想的错乱导致的行为的扭曲,触目皆是。这种扭曲甚至造成了某种“反向的知行不一”:思想卑鄙到了行动上无法做到的地步。比如,很多人骨子里认定人天生就是自私自利的,人就应该自私自利,但在现实的生活里,却又无法将自己笃信的自私原则贯彻到底。那些侈言“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的人,其实是根本做不到全无牵挂地死去的。其所以如此,根本原因在于将自我理解为原子一样不可分的个体、从而将自我和他人从根源上割裂开来的思想,在道理上压根儿是说不通的。
以一般的经验看,越自私的人往往越不幸福,反而是那些有分享的愿望和忘我的热情的人,容易获得持久的幸福感。“太自我”的人得失心重,心思既全在得失之上,则究其一生不过是“患得患失”而已。正如孔子所说:“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7]
他人不在自我之外。我们至少可以从如下三个方面来理解这个道理:其一,就概念来说,自我和他人是逻辑地结合在一块儿的。没有他人的概念,自我的概念也根本无从谈起;其二,每个人的具体的自我,总是在与他人的对比中展开的。每个人的品格的具体体现,都呈显出与他人的品格的区别。在这个意义上,每个具体的自我的品格,都在对比中包含了他人的品格。比如,哪怕再超然的作者,在写作中也要考虑潜在读者的理解力。孤寂如庄子,也是向着“万世之后”那个“知其解者”在道说的;[8]其三,每个人都是在努力成为他人的自我保存和自我实现的过程中达成其自我实现的。既然他人不在自我之外,则好的他人的生存也自然就成了好的自我的生存的一个部分。以前面提到的下棋为例。虽然输掉的一方在表面上看,没有达到其自我实现的目标。但高水平对局中的胜负悬念,恰恰是围棋的魅力所在。如果根本没有输棋的可能,那么对局者在棋局上运用心力来实现自我的意义也就丧失了。
对于“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一句,朱子在注释中说:“以己及人,仁者之心也。于此观之,可以见天理之周流而无间矣。状仁之体,莫切于此。”[9]以天理之公超越人欲之私,其根本在于破除人、己的限隔。天理、人欲之辨虽是两宋道学才发展出来的哲学讨论,但其所见道理并不违背孔子的思想。真正体会到他人不在自我之外,则一体之仁也就涵蕴其中了。
追求幸福是人的普遍的本质倾向。而幸福的基本内容就在于人的自我保存和自我实现。而每个人的自我实现总是以他人的自我实现为前提的,或者说,每个人的自我实现当中都包含了他人的自我实现,这样一来,通过立人、达人来实现立己、达己的目标,也就成了人的普遍倾向。而这种倾向就体现为孔子哲学中最核心的概念——仁。换言之,仁就是人性的内涵。
[1] 《论语·述而》,《四书章句集注》,第96页。
[2] 同上书,第100页。
[3] 《论语·卫灵公》,《四书章句集注》,第163页。
[4] 《孟子·告子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33页。
[5] 《论语·雍也》,《四书章句集注》,第92页。
[6] 同上。
[7] 《论语·阳货》,《四书章句集注》,第179页。
[8] 《庄子纂笺》,第22页。
[9] 《论语·雍也》,《四书章句集注》,第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