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知的不同层次
讨论庄子对知的问题的思考,首先要弄清的是他所涉及的不同层次的知的分类。
感官之知是当然要考虑到的。《养生主》里讲“官知止而神欲行”,“官知”就是由感官而来的知。庄子没有明确论及感官之知,但对感官之知的不确定性的理解却是显见的。庄周梦为蝴蝶一章,觉与梦之间界限的无法确定,即从侧面反映出感官之知的不确定性。除了感官之知,庄子当然也涉及了事物间规律性关联的知识。《逍遥游》第一章前半段几乎都在讲鹏究竟是如何飞起来的。为了使寓言显得更合理,庄子引入了与常识的类比:“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1]对可感现象背后的原因的理解,显然是庄子回避不了的知的类型。第三类是有明确价值取向的知:“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2]这一类型的知,是庄子关注的重点。
有明确价值取向的知,并不是只有是非。《德充符》讲:“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3]在后面一章,庄子明确指出“无情”指的是“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4]庄子并没有简单地将好恶理解为负面的。在《大宗师》里讲述“真人”的部分,有“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5]的描述,由此可见,即使最高境界的人也并不能免于“好”和“弗好”。真人不同于寻常人的地方,在于既能“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又能不将一己的好恶上升为普遍的是非。
可与不可、然与不然,是庄子哲学里反复出现的概念。《齐物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6]一般以为,可不可、然不然是与是非等同的概念。这其实是误解。可与然涉及的是具体的适合问题。两者的区分在于:可与不可着眼于客观上是否适合,然与不然重点强调主观上能否接受。可与不可、然与不然总是个别的、具体的,并没有统一的标准。《齐物论》里有这样一段借王倪之口说出的话:
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然乎哉?木处,则惴慄恂惧,蝯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蝯,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鰌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7]
这里,是否合适、能否接受这个层面的知,与“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是有着显见的区别的。
小大之辨是庄子哲学最醒目的话题之一。但如果对比《秋水》篇与《逍遥游》,我们将会清楚地看到两者关注点的不同。《逍遥游》首章的小大之辨,着眼的其实是小知和大知的问题:“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8]当然,与小知相对的大知,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知。因为,这样的大知仍然是有所待的。在庄子的文本当中,待与知的关联是显见的。《大宗师》里讲:“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9]庄子强调真知。真知是不与小知相对的、真正意义上的大知,这样的知是无所待的。换言之,只有这样的知才是有真正确定性的知。
[1] 钱穆:《庄子纂笺》,第2页。
[2] 同上书,第13页。
[3] 同上书,第47页。
[4] 同上。
[5] 同上书,第52页。
[6] 同上书,第15页。
[7] 《庄子纂笺》,第20页。
[8] 同上书,第2页。
[9] 同上书,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