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曲園看世界:俞樾憂國憂民的當代意義
斯定文(Stephen Roddy)
各位好!今年夏季我很榮幸有機會來到漢學家研修基地跟諸位師生們交流。今天要談的題目是俞樾(號曲園,1821——1907)對於生態環境的憂患意識。這位樸學大師在經學方面留下了不少名[1],至今仍然受到學術界的重視。他的散文篇幅也不小,尤其是在老年時常撰文論國是。他全身心體會到了國内和國外各方面的亂局已經達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有感而發,他所發表的言論確實配得上稱爲les mots sages d’un penseur engagé(哲人的勸世箴訓)。由於他三十多歲時失去了官位,又被冠上一個永不敘用的黑帽子,於是就再也無法發揮他治國平天下的志才,只有澄心静慮,通過文章探討時弊之根源。特别是他在野的最後二十多年間,幾乎没有輟筆,寫了很多文章討論世上各種各樣的問題。從1839年起,列强開始侵入東亞,經過了太平天國的亂世,俞樾到老年又遇上了甲午戰争、庚子事變、日俄戰争一連串的戰火,國家步入現代的混亂狀態對他來講是個莫大的難題,而與現代化過程相關的環境破壞也令他忐忑不安。
我之所以會對這個題目感興趣,不用多説,全球氣候温暖化一年比一年嚴重,諸位恐怕也跟我一樣發愁。這種個人親眼目睹了周圍環境巨變而産生的憂鬱症是Glenn Albrecht(澳洲哲學家,1953年生)所假定的一種心病,叫做solastalgia,可以翻譯成“心土病”或者“鄉痛”。幾年前我發覺自身已罹患此病,去年秋季由於我家臨近地區發生了一次空前的災害,我的病狀愈加嚴重。那就是去年10月中上旬在舊金山灣區北部發生的大火。衆所周知,舊金山南面硅谷,而北面是葡萄酒聖地Napa和Sonoma兩個縣區。10月8日下午4點我剛搭上了飛機飛往德國開會,當天晚上10點就起了火,把鄉間幾千公頃葡萄架燒得罄盡,更可悲的是死了四十多人,燒毁民房將近一萬户,幾家豪華酒店也化爲烏有。這次的大火比以前蔓延得更快,整片住宅區一刹那之間燒成灰燼。而且煙霧也是空前的濃重,全北加州的人們都被熏得幾乎無法呼吸,離災區60多公里的舊金山大學都不得不關門停課。10月18日我從德國回來的時候,餘煙都還没有散盡。
這次的災難對我是個契機,讓我重新翻閲了一篇從前讀過的文章:
……孟子曰:數罟不入污池,斧斤以時入山林。凡若此者非徒愛惜物命而已,皆欲其有餘,爲天地愛惜元氣也。今彼中人則不然,但知窮極天地之所有,以供吾一日之用。語曰竭澤而漁,明年無魚……聞彼中用煤無度,産煤之地日以少矣。夫煤者,有形之物也。其消息人不得知,然即煤之一物而推之則知用之無度,必有窮時。天地雖大而不足以供其求,日復一日,菁華衰竭,恐天地塊然不復能生人物矣。故曰天地之運將終也。(俞樾《三大憂》)
俞樾在《三大憂》中筆鋒所指的是國家的困境,在末尾處才提到了煤礦不足以供所求,以致全世界的一切自然資源都可能耗費殆盡。當時環境問題雖然還不怎麽明顯,但他已經認識到了歐美國家濫用自然資源,就是《吕氏春秋》所説的“竭澤而漁,明年無魚”。此篇中没有提到氣候,但是他特地舉出燒煤以代表這樣只管一日之用而忽略他日之需的惡習,這是很值得我們留意的。因爲曲園先生依稀意识到了,現代工業有可能因爲過度耗費資源而讓全世界的一切生物都滅種。這非常具有先見之明,當時還没有多少人能想到這樣恐怖的結局。在某種程度上,他的論點和瑞典化學專家阿倫尼烏斯(Svante Arhennius,1859——1927)提出的“氣候暖化”論有相似之處。阿倫尼烏斯是歐洲出類拔萃的科學家,他早在19世紀末已經開始注意到了,二氧化碳在大氣中所佔的比率,跟氣温的高低緊密相關,並且認爲近代工業所產生的二氧化碳可以影響氣候。他用一個化學反應式(F=Δαln(C/C0))説明隨着二氧化碳增長,大氣的温度會跟着升高多少,也就是説彼此有直接的關聯。到了1960年代,大氣科學發達起來以後,才有人印證這個反應式大體上是對的。這也是只有卓越的英才纔能够發現的宏觀道理,令人欽敬。
雖然阿倫尼烏斯的這套科學理論非常紮實,但他却不如俞樾對自然資源問題説得通透。阿倫尼烏斯認爲氣候變暖對人類的存亡、大自然的穩定性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反而認爲氣候變暖也可能起好的作用。他没有關注到生態平衡是相當脆弱的,若氣候狀態劇烈改變,肯定會動摇生態平衡。而俞樾在這點上非常清醒,他預測了人爲因素肯定會破壞生態狀況。其實阿倫尼烏斯的理論確實非常精確,他説若二氧化碳的比例增長到當時的2.5倍(大約770 ppm)就會使北極的温度上升9摄氏度之多。他只是没有提到這樣的情況對人類、海洋及一切生物都極其危險,反而以爲這尚且是很遥遠的未來,不用過分擔憂。而不進行科學實驗的俞樾不免嘆息,“天地之運將終也”。俞樾比阿倫尼烏斯更瞭解人性,對生態的真實情況也非常瞭解。
所以我今天想談的題目就是來自俞樾討論時局動蕩的這篇散文,他能够未卜先知地預測生態狀況可能由於工業而破碎,而基於科學知識的阿倫尼烏斯反而没覺悟到氣候變暖的悲劇結果。生態學真正發達起來是1970年代以後的事,阿倫尼烏斯在此方面的無知是無可厚非的。但這更可讓我們對曲園先生的真知灼見肅然起敬,他是一代碩學鴻儒,所關注的學術範圍包羅經學、佛學、詞章、通俗小説、戲曲等領域。他承前啓後,在1849年殿試時受到了曾國藩的賞識,後來在主講詁經精舍的三十年間培養了章太炎等諸多後輩。在他晚年的時候,中國國内剛剛開設一些工廠,規模尚小,而他却具有這樣的慧眼,並根據對海外情況的瞭解而推測未來的發展動向,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
我們可以沿着俞樾思路的幾條線索,去追尋他在這方面想法的來龍去脈。他的相關論述可以分爲四種基本論調:一,對世界一切人種一視同仁;二,對於世界各國之間的糾紛,儘量不用武力來解決;三,正在起步的機械化或現代化具有一定的負面性;四,國人應該堅決走先哲的道路,不應走偏。這四條雖然可以分開來討論,但因爲其彼此相關,所以最好綜合參考,相互照應。
要瞭解曲園先生是如何看待世界的,首先應該看看他對世界,即對海外的瞭解,尤其是他跟海外人士有過什麽樣的交往。他不懂外語,一生都没有離開過中國本土,但從1867年起,他開始跟日本人、朝鮮人通過筆談或書信往來,到1880年代幾乎連續不斷地接見外賓,與他們用詩詞相酬答,也討論經學、考古等學術方面的議題。在詁經精舍,他招收了一名日籍留學生,名叫井上陳政(别名楢原陳政),他很看重這名學徒的才華。後來井上君在“庚子國變”時,於日本大使館内陣亡,曲園先生十分悲痛。他也對流亡到江南一帶的韓國詩人金澤榮表示尊重和惋惜。其間,發生了朝鮮甲申政變、中日甲午戰争、日俄戰争,俞樾雖然非常不贊同日本佔據台灣、併吞韓鮮王國,但是對個别日本人没有表現出憤恨,反而終生保持來往。在當今美國總統不停大發反華亂言的背景之下,研修基地的各位學人却可以跟我這個美國人平心静氣地對談,這是中國人一向很理智的傳統,我個人自然十分感激。曲園先生尤其精神可嘉的是,不管對方是什麽國籍、什麽人種,他的態度大體上一視同仁。
嗟爾西士人,奇巧猶未盡。
但知爲火器,流毒何其忍。
電線與火輪,能以遠爲近。
究之何所益,徒爲識者哂。
馳騖八極外,真乃擲虚牝。
………
天既付爾聰,天既付爾明。
嗟爾西士人,自命良非輕。
挾其心技巧,欲與造物争。
上可極九天,下可窮八瀛。(《告西士》〈1885〉)
雖然俞樾晚年尤其開明通達,但由於他對西學和倡導西學的西洋人相當不滿,也不免留下了幾篇如《告西士》這類稍有偏頗的詩文。他對外國科學家、教師等所引進的兵器或相關的知識很不贊同,也不喜歡他們時不時流露出的傲慢無禮的姿態。但儘管如此,在其他詩文内,曲園先生毫不置疑地承認西士們確實精通科技等格物之學。他一方面淋灕盡致地訴説國人對外患的不平,但另一方面也不像某些守舊的知識分子一樣一律反對洋務。他讚賞洋務確實有“上可極九天,下可窮八瀛”之能,臨終時他還囑咐曾孫俞平伯等人一定要好好地學習外語。
萬里東瀛外,乘槎到浙中。
遠煩平壤客,來訪曲園翁。
歸國期難定,懷人句轉工。
吴山還越水,下雨又秋風。
自愧衰羸甚,虚叨譽聞隆。
西湖好風月,聊慰子游蹤。(《贈朝鮮池文光》〈1892〉)
若是有日本或韓國的客人來,他就能用漢文跟他們交流,並且對這些來自同文之國的東洋人十分友好。像這位從平壤來探訪的池先生,在連續錯過幾次之後,終於幸會。現在特朗普若能像曲園先生一樣對平壤的客人不失敬意,我們的世界可以進一步地走向和平。曲園先生這樣彬彬有禮的態度是值得當代中外人士學習的。
偶一批圖慘不喧,蒼生劫運那堪言。
魚龍噓氣連濛汜,鳥兔韜光入混元。
鐵甲船高驅浪立,紅衣礮猛挾風騫。
茫茫天地無情甚,佛出須知不可援。(《以日俄戰事摹繪成圖閲之惻然》〈1904〉)
在曲園先生83歲高齡的時候,日俄戰争爆發了,他從報上得知戰場上哀鴻遍野的消息,難免流露出不忍之情。1905年日本在對馬海戰,將俄羅斯的戰艦擊沉數艘,以致俄羅斯海軍近五千名將士殉身。俞樾對俄籍和日籍的亡靈所遺留的父母妻小都表示同樣的悲痛。不同於跟日本人多有交往,他並没有俄羅斯的朋友,但是仍能表示同情,也深切希望日俄兩國可以盡快停戰,這表現出他對一切衆生不偏不倚的憐憫之心。
除了一視同仁之外,這樣的言論也反映出,曲園先生晚年深信戰争是件勞民傷財的蠢事。對於日軍在中國東北所部署的坦克、大炮等新型武器,他深表不安,認爲這些對人類和大自然的災害空前巨大。在日俄戰争結束僅僅九年之後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這些先進的兵器果然變本加厲,使近兩千多萬軍民喪命,這印證了曲園先生的遠慮。用先進的武器作戰,其所導致的後果慘不忍睹,這促成了俞樾主張停戰甚至非戰的立場。他在另一篇跟《三大憂》齊名的散文《弭兵議》中提倡非戰,他説日俄兩國所耗費的錢財不可數計,所傷的民衆也不可數計,日俄兩國都勢窮力屈,而最後不可能有利可圖。這篇《弭兵議》惹來了張之洞的反駁,説他迂腐無知。所以曲園先生在《弭兵議》末了又添上了《弭兵餘議》,認爲張之洞作爲國家重臣,所倡導的自强國策是從國家的立場來計算的,而自己則是就天下諸國的大局來考慮。他聽聞其他人認爲這個想法太理想化,不切實際,於是回道:“若深思吾言,則必從吾言也。”可見他對主張非戰的立場充滿自信。
雖然如此,曲園先生也深知,若想抵抗敵國,中國也急需厲兵秣馬。他親身經歷了鴉片戰争中的寧波血戰,後來因爲太平天國攻陷了蘇杭一帶,他只好攜眷避難,在天津僑居了兩年多才能回鄉。湘軍大將彭玉麟掃盡了太平天國的殘兵敗將,平定了江南,曲園先生對他甚是感恩。後來他們兩家居然聯姻,每次彭玉麟到蘇杭總是與他暢談,俞樾對湘軍大加讚賞。除了彭玉麟之外,還有一位叫丁守存的日照縣人也受到他的稱揚。丁氏在鴉片戰争中負責製造兵器,智勇過人:
道光二十二年,偕徐有壬赴天津監造地雷火機等器。自出新意,試之皆驗。公生平於學無所不究,自天文曆律,下至風角壬遁之術,靡不通曉。尤精於造器,爲西人所嘆服。(《心齋丁公家傳》,1892)
據這篇傳記,丁氏的技能、智慧過人,連西人也嘆服他所製造的兵器比他們做的還厲害。其實俞樾欣賞丁守存其人,主要不是由於他造武器的技藝,而是他不止一次用巧計讓盜賊或叛逆者不戰而敗,以致朝廷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撫亂局而不必殺人。俞樾所自豪的中華文明不是當代很多人所推崇的《孫子兵法》之學,而是儒家重仁重義的倫理觀念。他説西洋火器之所以發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是因爲歐洲列强跟中原不同,在漫長的幾百年間戰火不熄,所以只好不停地發明越來越機械化的殺人之具。俞樾認爲,中國人若要學習這些狠毒的行爲及武器,則是讓西洋人給中國人“教猱升木”,不會有什麽好的下場。所以他晚年非戰的立場,反映在他憤恨亂用火器以及機械化地屠殺平民。
對俞樾來講,與其精心製造武器來殲滅軍民,還不如專心學習怎樣做個品性兼優的好人。而對於有志於做個好人的知識分子,習學八股文章是個很好的辦法。丁守存就是這樣起家的:
時文誠敝,然聖賢精義,亦或藉此以存一線。若竟改用西學,則人所童而習之者,惟是機械之巧,窮思極慮,求爲殺人之利器。人人有矢,惟恐不傷人之意。而義利之界,理欲之途,竟無有言及者也。……日照丁氏世以時文名天下,公亦善爲時文。少時爲文,刻香爲度,爐一寸成一篇。坊塾盛行,南北七名家公其冠也,乃能出新意,造奇器……言西學者必不能兼工時文,而工時文者未始不可以兼工西學也。(《心齋丁公家傳》)
俞樾幾乎是始終不渝地執著於古代聖賢的遺言,也同樣重視近五百年以文章取士的舉子業,並始終對科舉的優勢念念不忘。他做考官的時候出了一道不妥的試題,觸犯了朝廷大忌,因而差點被斬首,最終咸豐皇帝聽從大臣力勸而讓他歸鄉。有鑑於此,俞樾認爲八股文或許可廢,但是科舉絶不可廢。後來他覺得連八股文也不可廢,認爲時文有很多益處。丁守存之所以能够造奇器,跟他擅長的八股文章是分不開的。俞樾深信,八股這個文體能够讓士子們從啓蒙時掌握做人的道德規範。國家用科舉來籠絡人才,以官爵利禄誘導青年人,雖然有一定的缺陷,但是通過八股訓練,士子們可以走上先哲之道,謀循政,並與人爲善,這樣的結果是非常積極的。光緒年間,同文館開始替代科舉,教會的或官辦的學堂也吸引了一批人才,他感到這些外來文明無法克制人性磨滅不掉的卑劣,也無法傳播儒家的正派思想。俞樾承認,丁守存這樣又是八股名家,又能造奇器來抗敵的人才是很罕見的。但他確信只有固守三綱五常,才不會像西洋人那樣濫用火器,動輒殺人。這其實是很理智的想法。
俞曲園對於耗用資源和愛用火器都同樣予以譴責,他的這種見解非常難能可貴。我在去年10月8日的火災前夕也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那時候我坐上飛機之後卻不能按時起飛。不是由于飛機出現問題或其他類似情形,而是因爲那一天剛好海軍戰鬥機在舊金山進行航展,民用飛機都必須等待他們的展示結束了以後才可以起飛。當時除了不耐煩的心緒之外,我還對這些耗用石油的戰鬥機充滿了火氣。在我們當今,火災和火器是不可分割的災難。民用飛機使用大量燃料已經有很多問題,比如我乘飛機到歐洲去開會,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碳足跡”[2]已經不小。再加上兵器用的燃料,那麽熱量就更大了。現在敝國從《巴黎協定》退出,並且莽撞地窮兵黷武,四處侵略,加之硅谷的信息技術公司趁機擾亂,谷歌公司跟美國國防部簽署合同,要協助軍隊提高無人機的擊殺效率。這件事被公佈不久之後,三千多人在請願書上簽名表示反對這類屠殺行徑;並表示谷歌已經不屬於任何單獨國家或聯盟,其運營應該基於全世界的利益,而且根本不該謀取機械化屠殺平民的錢財。我很想把《弭兵議》翻譯成英文寄給曲園先生的當代傳承者,以鼓舞士氣,孤高自許的谷歌正是需要曲園先生這方面的教導。百年前,他常年隱居在蘇州家園的圍墻之内,尚且能窺探到國家安危,也能類推到全世界的局面,能够體恤後代一切衆生所即將面臨的痛苦,還能把這些似乎不相關的惡性現象聯想起來,這是非常偉大的。他的遺訓確實可以啓發後輩人。
諾貝爾奬得主阿倫尼烏斯跟俞樾一樣聰明絶頂,但這位瑞典人並没有意識到耗用天然資源的後果,而且對屠殺平民的現代兵器没有表態,不如俞樾對世界懷抱如此深切的菩薩心腸。除了少數像愛因斯坦或萊納斯:鮑林之外,西洋科學家們跟阿倫尼烏斯一樣,對社會或政治問題一般都不怎麽表態。這可能也反映了西洋近代思潮和儒家傳統的不同。俞樾自己也提到了東西文化的這些區别,説中國古代聖人重視人倫,所以“禮樂文章高出乎萬國之上,而技巧則稍遜”西洋。他説西方人“愛窮盡物理,而人道往往缺而不修”,以致西洋科學家多數都忽略生態與人類社會的緊密關係。俞樾雖然不贊賞西洋忽視人道,但他的評論還是很公允,而且對那些鄙視洋務的同胞們一點都不袒護,直指他們是俗氣不堪的陋儒。他不全盤否定近代科學所帶來的各種好處,但同時也强調科技的負面性。他妻兒都早逝,因而痛斥中醫昏庸,反而對美國傳教士的醫療技術有好感。他也很欣賞大型輪船能够安安穩穩地載他上京,陪孫子俞陛雲去參加會試。他對照相機也頗感興趣,經常請照相師給家人照合影,他若能看到自拍或微信説不定也未必會反對。但他確信這些東西必須經過篩選,千萬不能全盤西化,也不該放棄儒家傳統。
俞樾腳踏實地認清了中西之間的異同,一點都不迂腐,反而很願意面對事實,且歐美過分依賴物質消費也讓他頗覺不安。恐怕就是因爲他不教條,願意直面國内和海外的這些難題,才能看出别人看不到的跡象。阿倫尼烏斯根據科學測驗,根據數學的邏輯而能够解明二氧化碳在大氣中的作用,但却似乎捉摸不透曲園先生的這種認知,即人類無法面對事實的劣根性。況且阿倫尼烏斯生在歐洲列强鼎盛時代,歐美科技也突破了種種物質上的障礙,所以他和同輩人或許不認同歐帝亢龍有悔的不良後果。人們總是不容易面對事實,當時普通的中國人也不一定能够避開這類的陷阱。俞樾之所以能够窺得未來的趨勢,就是因爲他注重覽閲一般人看不到或不願看的遐景。這樣的能力正是我們當代人最需要的。近年來很多生態學者發出了同樣的提示,當我們面臨危機,首先要説出真話,直面實情。他們認爲我們現在的世態是一個騙局,若不徹底讓黑幕所掩蓋的實情揭露,我們恐怕難以求生。而我之所以珍惜曲園先生的這些言論,就是因爲他在當時能够説出真話。
若有人認爲俞樾的想法不適用於我們當代的世界,或許也没錯,他推崇科舉或八股文的確有點迂腐。不過,他鑑於歐美國家在殖民地的種種惡行,深怕列强並不只是要侵佔中原,剥奪大清國的主權;況且中國人自己就有可能將華夏文明的精髓,即斯文一脈的儒家傳統,盡數抹殺。《三大憂》中的第一和第二段落都是針對這兩個題目而寫。俞樾最後講到環境,表面上跟前兩題没多大的關係,只是三種不同的威脅都讓他對未來充滿焦慮。但是想來這三種不同的憂慮也是彼此有聯繫的,因爲中國人失去了主權,也失去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傳統,這就很可能會導致浪費資源、不顧自然生態的末路。俞樾雖然没有把這樣的想法説得很清楚,但其寓意深刻。某地的本地人失去了對本地的關懷,可能就會忍心去糟蹋周圍的自然風光,這樣的現象在全世界各地都是常見的。最近敝國印第安人反對石油管道也是帶有這樣的意義。近幾十年來學術界流行所謂後殖民地論,認爲受到殖民摧殘的原住民,都必須重新認識在殖民的過程中他們是否不知不覺地吸取了很多外來的想法或習慣,也失去了他們原本的生態意識。比方説玻利維亞在西班牙控制之下的300多年間,諸多先古思想、語言、生活方式等都被埋没,現在他們正在努力恢復。以此方式找回生態平衡,他們叫作唤醒Pachamama(地神)的生態意識。安第斯山脈的氣候平時非常乾燥,氣候變暖讓這一帶民衆更加缺水,對他們是極大的威脅,所以他們百般嘗試恢復古老的生態意識。同時在墨西哥東南部的Chiapas州内Zapatista革命運動也起步了,他們同樣是從本土意識這樣一個出發點,來復興他們認爲最適合本地風土的農務、以及遠古的社會體系、瑪雅語等方面内容。
俞樾一生好學不倦,閲讀了幾十萬卷書,在各個領域留下了不朽之作。他的小學經典《古書疑義舉例》開拓了經學的後路。他不僅對經史子集都有深造,也很喜歡稗官野史,對佛經、碑刻、占卜各種雜學都有研究。所以他贏得了“通儒”這樣一個名副其實的尊稱。就是因爲他這樣貫通古今,他對人情世態也非常冷静且清醒。從小小的曲園院内能看透人心,瞭解人跟人之間的糾結。他這樣憂國憂民憂世界的態度正是我們當代人該學習的。除了去年大火之外,加州在8月底連續幾天的酷暑讓整個北加州面臨暴曬。到了9月2日,舊金山迎來了歷史上最熱的一天,達到了四十一點五度。我的一位忘年交百歲老翁,因家裏没有電風扇,當晚因爲受不了酷暑而去世。今年5月份美國全國平均氣温又打破了歷史記録。我希望曲園先生這位通儒的至理名言可以唤醒我們,讓我們下決心,儘快採取行動。在晚清一個大動亂時期,他能够十分精心地思考種種問題,預測大勢所趨,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現在敝國政局稍亂,社會問題都很難冷静地面對,何況環境問題尤其不容易找出一個比較完整的對策。俞樾點名指姓地對黷武窮兵與耗費資源都予以譴責,這兩件事正是現在敝國最致命的禍根,若不趕緊拔草除根,我們的田野和園林就無法復蘇,這個美麗世界上的國家就無法留給子孫後代享用。若不好好地考慮未來生存之道,恐怕戰火或者氣候變化終會將我們摧毁。雖然一般的世人似乎無能爲力,且不知所措,但爲人父母、子孫的我們都還是會很自然地想找尋出路。有鑑於此,Glen Albrecht氏也提出了跟“鄉痛”相對的另外一個觀念,叫做soliphilia,可以翻譯成人跟人或人跟鄉土之間的一體感,也可以説是一種活潑的生命力。人跟人、國家和國家若還能克服彼此之間的隔閡而唤起一體感跟活力,我們或許還來得及找到出路,也可避開“天地之運將終”的結局。
2018.6.8於漢學家研修基地
[1] 者單位:美國舊金山大學亞洲研究系
[2] 英文作“Carbon Footprint”,即“碳耗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