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革命与爱情
1948年,我同时考上了北京大学和位于南京的中央大学。那时局势还很动荡,因为家在贵阳,父亲不想让我北上读书。但是,我对北京大学十分向往,向往去进步的、革命的北京大学,不愿意去中央大学。母亲默许我北上,因此我途经武汉时便私自改道北上,一路奔波,终于到达了我日思夜想的北大。
其实我原本投考的所有大学,报的都是英文系,但是北大把我录进了中文系。后来我听说是因为沈从文先生颇喜欢我那篇入学考试的作文。
那时我最喜欢的课便是沈从文先生的大一国文(兼写作)以及废名先生的现代文学作品选。沈先生用作范本的都是他自己喜欢的散文和短篇小说,从来不用别人选定的课本。他要求我们每两周交一篇作文,长短不拘,主题则有时是“一朵小花”,有时是“一阵微雨”,有时是“一片浮云”。我们班有27个人,沈先生从来都是亲自一字一句地改我们的文章。让人最盼望的是两三周一次的作文评讲课,要是得到了先生的夸奖,那可真像过节一样,好多天都难以忘怀。
而废名先生的课则与沈先生的风格截然不同,他不大在意我们是在听还是不在听,也不管我们听得懂或听不懂。他常常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时而眉飞色舞,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凝视窗外,时而哈哈大笑。上他的课,我总喜欢坐在第一排,盯着他那“古奇”的面容,想起他的“邮筒诗”(出自废名诗作《街头》),想起他的“有身外之海”(出自废名诗作《十二月十九夜》)。于是,自己也失落在遐想之中。
到了1949年1月,正值平津战役期间,我们组织起来巡逻护校,分头去劝说老师们不要南下。我的劝说对象就是沈从文先生。我去到他家里,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妻子非常美丽,家庭气氛柔和而温馨。他平静地倾听了我们的劝说,并回以微笑。后来,国民政府派来的飞机就停在东单广场上,要接走人的名单中有沈从文、汤用彤、钱思亮等先生,机票都是给他们全家人的。但是沈从文先生和许多名教授一样,留了下来。我想他一定是出于对这片土地的热爱才选择了留下来。
那时,我怀着一腔热血,加入了北平城内的地下党。每天深夜,革命工人在北大印刷厂加班印秘密文件和传单,我们就负责校对,有时在印刷厂,有时在月光下。我印象最深的是校对一本小册子《大江流日夜》,扉页上醒目地写着:“大江流日夜,中国人民的血日夜在流!”这是一个被国民党通缉的北大学生到解放区后的所见所闻,称得上文情并茂,感人至深。
1949年1月3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光荣地进入北平城,我们全校出动,到大街上迎接解放军。我们唱着歌,踩着舞步,向前挤,我终于挤到了最前沿,给半身探出车窗的解放军战士递上一杯早已准备好的热水。解放军战士接过晃动的水杯,对我微微一笑,我从心里感到那么幸福,那么荣耀!
我的生活自此翻开了全新的一页。“新社会”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文工团带来的革命文艺——响彻云霄的西北秧歌锣鼓和震耳欲聋的雄壮腰鼓。文工团派人到我们学校来辅导,并组织了小分队。我们学会之后,就到大街上去演出。有时腰上系一块红绸扭秧歌,有时背着系红绳的腰鼓,把鼓点敲得震天响。我们个个得意非凡,都自以为是宣告旧社会灭亡、新社会来临的天使和英雄。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伟大、更神圣呢?
也是在这一年,我认识了汤一介。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汤一介比较内敛儒雅,而我热情开朗。可能正是性格上的反差才让我们看上了对方。当时我们经常一起去农村义务劳动。有一次刚好是春夏之交,太阳暖融融的,嫩绿的小草很美、很香,我当时穿一条工裤,前面有一个大口袋。汤一介摘了几棵小草放在我的口袋里,他是一个含蓄的人,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这类的话,可是这几棵小草已经很感动人了,至少在我看来是定情的那种感觉。我觉得他这个人特别有情趣、特别内敛,又特别有学问,我当时就很崇拜他。
1950年暑假,我参加了第二届世界学生代表大会。我们从满洲里出国门,将近十天,火车一直穿行在莽莽苍苍的西伯利亚原始森林之中,贝加尔湖无边无际地延伸开去。作为社会主义大家庭的新的一员,我们在沿路车站都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到处是红旗飘扬,鲜花环绕。人们欢呼着,高唱《国际歌》,双方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回国前两天,我突然被问及是否愿意留在苏联的中国全国学联驻外办事处工作,待遇相当优厚,还有机会到莫斯科大学留学。我对此一口回绝,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后来,我得知汤一介那时每天都惴惴不安,怕我留在苏联不回去。我想这也算是我们冥冥之中的信念吧。1952年,我嫁给了汤一介。
我从北大毕业后,留校工作,担任北大中文系系秘书一职,协助系主任工作。同时,我也做一些学术研究。我选定现代文学作为我的研究方向,我喜欢这门风云变幻、富于活力和挑战性的学科。我研究鲁迅、茅盾、郭沫若、曹禺,想突破当时盛行的“思想内容加人物性格”的分析方法和“思想意义、教育意义和认识意义”的研究模式。我的长文《现代中国小说发展的一个轮廓》在当时发行量最大的文艺杂志《文艺学习》上多期连载。后来,我开始给大学生授课,教好我的第一次高班课——大学四年级的“中国现代文学史”。
1957年我被迫下乡,被监督劳动。还好,我被分配了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赶着几只小猪漫山遍野寻食。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早赶着小猪,迎着太阳,往核桃树成林的深山走去。我喜欢这种与大自然十分贴近的一个人的孤寂感。不得不承认,还是中国传统文化帮了忙:“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随遇而安,自得其乐。我似乎想明白了,倒也心安理得,每天赶着小猪,或引吭高歌,长啸于山林,或拿个小字典练英语,背单词于田野。
后来,我们带着儿子,一家三口来到江西鲤鱼洲,种稻、种菜、打砖盖房。我被指定为工农兵草棚大学的教员,后来又随工农兵学员返回北大中文系。这期间我陆续到北京日报社、河北日报社、大兴天堂河等地劳动实习,边教边学,半工半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