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家有女初长成
这一夜,莫高窟狼劫,千百年禅林圣地变成了修罗场。
这一夜,敦煌城彻夜大索,人心惶惶,铁骑如同闷雷响彻全城。
王君可和孙查烈彻夜处理后事,到了巳时时分,消息传来,死伤总计一百多人,震惊西沙州。
第二日,州衙门调派了大批的医师来到圣教寺给伤者诊治,圣教寺又给死难者做法事,超度亡魂。翟法让赶回敦煌操持事务,留下一些僧众帮圣教寺做法事,玄奘也留在寺中帮忙,超度亡者,宽慰生者,又随着医师们诊治受伤之人,一连数日,不眠不休。
莫高窟下尽是诵经之声和哀哭之声,阖寺缟素。
然而到了第三日,忽然有噩耗传来——翟法让圆寂了!
玄奘大吃一惊,带着李澶赶回敦煌。行了十五六里,赶上一群绵延数里的送葬队伍,踩着漫漫黄沙,走向沙碛中的墓葬之所。那里是敦煌人最终的归宿。
送葬队伍中,一名年有四旬的妇人身穿孝服,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到玄奘身边,屈身施礼:“玄奘法师今日便要回州城吗?”
“赵娘子安好。”玄奘急忙回礼。
原来这位赵七娘,乃是敦煌城最大的医馆,沈家医馆东主的夫人,陪着沈医师来到圣教寺给伤者治疗,才发现自家一位长辈也在那一夜死于狼灾。
“您要的东西我会命人送过去,却不知送到哪里?”赵七娘问。
“多谢赵娘子。”玄奘喜出望外,“贫僧暂时挂单大乘寺,便送到寺中吧!”
赵七娘默默点头,随着送葬的队伍远去。
玄奘骑上马,站在沙碛路边眺望着沙碛中一日之间又多出来的几十座坟茔,一拽缰绳:“走吧!”
李澶颇有些疲惫不堪,默默地扯过缰绳,翻身上马。两人顺着苍茫的沙碛返回敦煌城。
“师父,您问她要了什么东西?”李澶问。
“是吕晟父亲的药方和就诊存档。”玄奘说道,“吕晟的父亲既然是因年老生病才回到敦煌,自然会找医师诊治、抓药。我前几日向沈医师打听,他果然便是在沈家医馆看的病。”
“您要这些东西作甚?”李澶惊讶。
“敦煌城没法打听吕晟的消息,只好另辟蹊径,从侧面了解吕家发生的事情。就这样,沈医师还是严词拒绝,不过他的妻子赵七娘是佛徒,贫僧找了她在大雄宝殿里谈禅,一番……嗯嗯,苦口婆心,她看在佛祖的面子上,便答应给贫僧。”
李澶哑然,这分明是借着佛祖的面子恐吓,他忽然间便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一时有些意兴阑珊。
“世子似乎有些忧虑?”玄奘望着他,“担忧你阿爷吗?”
李澶叹了口气:“是啊,我阿爷虽然是军事主官,不涉民事,可这奎木狼占据玉门关,算是匪盗之流,朝廷追究下来也难辞其咎。以阿爷如今的处境,任何风吹草动,只怕都是朝廷拿下他的借口,这一场无妄之灾,也不知如何才能躲过。”
“不如世子就陪在大王身边吧!”玄奘道,“贫僧要找的人、查的事与你并无关系,反倒是大王更需要你陪着他。”
“正因为他需要我陪在身边,我才感觉自己无用。”李澶苦涩,“反倒在师父这里,我觉得自己是有用之人。佛法,渡的不正是我这种尘世迷航之人吗?”
玄奘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两匹马踩在坚硬的沙碛路上,四野苍茫无人,两人便似那天地孤旅。
“师父接下来要查什么?”李澶问道。
“我们先来分析一下这个天衣。”玄奘伸出胳膊,“若是不怕疼痛,不妨再摸一下贫僧的胳膊。”
“我……我当然怕疼!”李澶大叫。
李澶策马要跑,却被玄奘拽住缰绳。
玄奘伸出自己右手,上面赫然是七八个红点:“世子,贫僧并非戏耍你,只是想看看我自己摸,和别人摸,扎出来的血点是不是一般无二。”
李澶顿时有些凌乱:“师父,你研究这作甚?”
玄奘神情很认真:“不把这天衣给拿出来,贫僧这胳膊不就废掉了吗?”
“也是。”李澶想了想,“要不我给您找一条狗来吧!”
“在圣教寺里已经试过了!”玄奘摇头,“贫僧还试了马匹,看了看不同物类之间,这天衣产生的效力。”
李澶问:“那……效力如何?”
玄奘摇头:“与人类并无二致,无论是黑狗还是马匹,都疼得嘶叫不已,毛皮下也被扎出了红点。贫僧又找了一棵光洁的杨树,在树皮上抚摸,杨树上倒没什么变化。”
李澶呆呆地看着玄奘,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僧人痴迷抚摸杨树的画面……
“贫僧还去了斋堂,在灶膛内取了一根烧柴,在胳膊上烧灼了一下,皮肤被烧得起泡。”玄奘道,“世子,拿你的刀,在贫僧胳膊上割一刀。”
李澶吓了一跳:“师父,不行哪!您是佛子,我割您一刀即便不算出佛身血,罪孽可也不轻。不行,万万不行。”
玄奘也不跟他多说,抽出他腋下的横刀,在自己的胳膊上划了一刀,鲜血流淌而出。
“哎哟,师父啊,您何苦作践自己!”李澶急忙跳下马,拿出金疮药和丝带,包扎他的胳膊。
玄奘盯着伤口喃喃道:“那一件天衣长四十里,半件也有二十里,怎的只覆盖在我左臂上?”
李澶一边包扎一边随口道:“可能是穿法不对,譬如一匹的丝绸,我只拿来裹腿,也不是不行吧?”
玄奘愕然看着他,居然无力反驳。
玄奘道:“那么这就很奇怪了,这半截天衣融入体内,除了扎刺生疼,竟然没有任何作用!”
“那米康利不是说了,完整的天衣才能百劫不生,邪祟自辟,若是穿上残缺不全的半件,便会苦不堪言,生不如死。”李澶道。
玄奘叹了口气:“问题就在这里,贫僧穿了这半件天衣,也无非胳膊碰触不得罢了,哪里生不如死了?”
“师父,您在纠结什么呢?把自己弄得到处是伤,只是想验证这天衣的功效?”李澶问。
“不是,贫僧只是感觉出一股阴谋的味道。”玄奘摇头,“圣教寺竞买背后,那场布局是很明显的。令狐氏、翟氏与那奎木狼有深仇大恨,便借着这场竞买,把奎木狼诱入彀中,展开猎杀。米康利这件天衣,要么是令狐氏事先安排好的诱饵,要么是知道他带天衣来竞卖,因势利导。不过贫僧更倾向于米康利是令狐氏的棋子。”
“这很明显啊!”李澶道,“米康利要复仇,令狐氏要猎狼,双方自然一拍即合。”
“可是这与贫僧有什么干系?”玄奘淡淡地道,“丁寺卿临死前,把天衣穿到贫僧的身上,目的自然是要把奎木狼引向贫僧。”李澶刚要说话,玄奘阻止他,继续自己的推导,“所谓保护贫僧不受虎狼之灾,自然是一句托词。你也看到了,这天衣根本没法防范虎狼之灾,反而令贫僧遭受无妄之灾,直接成为奎木狼的追杀目标。”
李澶脸上变色:“难道那丁寺卿想要杀您?可他与您素不相识……难道是受人指使?”
玄奘点点头:“丁寺卿自然是受人指使,可那指使者未必是想杀我。”
“为何?”李澶不服。
“因为想让贫僧死太容易了。”玄奘回想着,“在昨夜那种乱局下,若有人想杀贫僧,只需要随便一个仆役过来轻轻一刀,便能要了贫僧的命,而且还能借奎木狼的名义。”
李澶点点头:“这倒是。给您披上天衣,让奎木狼来杀您,这也太兜圈子了。”
“所以,给我天衣的幕后指使者,不是要我死。”玄奘一字一句道,“他的目的,是想把贫僧卷入奎木狼一事!”
“他为何要这样做?”李澶吃惊。
“是啊!他为何要这样做?”玄奘也自问。
带着满腔的疑问,玄奘和李澶回到了大乘寺,只见寺中满是缟素,僧人们面带悲戚,正在布置各种法事用具。翟氏的人几乎倾巢出动,跑前跑后,纷乱不堪。
玄奘深知,翟法让一死,对翟氏而言有多大的打击,从利益上来讲,几乎断掉了翟氏领袖西沙州佛门的资格。
翟法让的遗体还停在禅房中,玄奘前来拜祭,果然便见着翟昌双目红肿地守在门外,所有来拜祭的信徒、士族和官员都被拦在禅房外,竟然无一人能进去拜祭。
“法师来了。”翟昌苦涩地道。
“法师怎么突然就圆寂了?”玄奘低声问道。
翟昌迟疑了很久,把玄奘拉到一边,低声道:“他被骗了,佛祖舍利,是个骗局!”
“什么?”玄奘愕然。当日在莫高窟竞买会上,因为奎木狼搅乱,佛祖舍利并未拍卖,第二日翟法让急匆匆赶回敦煌,据说便是与此有关。想来他是要找着拥有佛祖舍利的人,私下交易。
翟昌咬牙切齿:“当日那名西域胡商宣称他有佛祖舍利要进行竞卖,而且是一截佛指舍利,还拿给敦煌的各位高僧看过,确实是无上圣物。叔父便动了心,几乎将大乘寺的产业变卖得干干净净,誓要将舍利迎入大乘寺供养。”
这件事玄奘是知道的,他刚进大乘寺的时候,就见到翟法让变卖产业筹了一万六千贯。
“莫高窟竞买被那奎木狼搅了之后,众人四下奔逃,叔父着人打听,听说那胡商回了敦煌,不日就要离开。叔父便着了急,赶回敦煌找到那胡商。那胡商开价两万五千贯。叔父只筹集了一万六千贯,远远不够,便又以寺中产业作保,向我和李氏借贷九千贯。”翟昌长叹一声,想来颇有些后悔,“叔父带着两万五千贯的铜钱、金银钱和丝绸去和胡商交易,迎回了佛舍利,然而到了寺中,却发现……却发现竟然是假的!”
“假的?”玄奘大吃一惊,“当时没有验看吗?”
“当然要验看。”翟昌道,“当时是丝毫不假,舍利以五重宝函盛放,叔父验看之后亲手放进最内层的玉棺,然后一层一层锁了起来。可是……可是到了大乘寺取出供养,竟然发现里面是一截狼爪!”
“狼爪?”玄奘惊得目瞪口呆,“怎么是狼爪?”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翟昌喃喃道,“后来我们推想,这件事整个就是一桩骗局,就是要骗得大乘寺倾家荡产,让我叔父成为佛门的罪人!”
玄奘心中悲伤:“翟法师就是因此……”
“是的,我叔父是自杀的。”翟昌流着泪朝禅房看了一眼,“大乘寺几百年累积的财富,被人一朝骗光,而且欠下巨额借贷。不说官府那边会怎么想,便是寺中僧众他也无颜面对,毕竟……寺中上百僧侣以后衣食无着……此人实在歹毒,竟是要我叔父身败名裂!”
“这到底是谁干的?”李澶也心中惊悚。
“宝函之中既然有狼爪,想必是奎木狼。”翟昌心中大恨。
“奎木狼?”玄奘和李澶都怔住了,奎木狼杀了翟法让倒不稀奇,可是以这种手段逼死他,让他身败名裂,就有些难以理解了。
“这个……”翟昌似乎觉得自己说漏了嘴,有些尴尬。
正在这时,忽然令狐德茂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翟公,快随我去一趟。”
“去哪儿?”翟昌愣道,“我这会儿——”
令狐德茂脸色难看,一字一句地道:“王君可擂鼓聚将了!”
翟昌猛吃一惊:“好,咱们这就去!”他转头歉然地望着玄奘:“法师,弟子身有要事,就不能陪您了。叔父这边,您门外祭拜了即可。他说死后不想见到任何人。”
翟昌陪着令狐德茂急匆匆地去了。
玄奘明白翟法让临死前的痛苦,不再多耽搁,与李澶祭拜完,便回到自己的禅房。
“师父,眼下疑团越来越多了。”李澶苦笑,“连奎木狼这等妖物都开始用诈人钱财的手段来杀人了,可奎木狼和翟法让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让他以身败名裂的方式死亡?”
“这些恐怕有更深的内幕。”玄奘慢慢道,“除了你说的,贫僧总结了一下,心中还有四点疑问:第一,那寺卿丁守中为何给我天衣?第二,奎木狼为何会雕印吕晟的文章?第三,鱼藻为何不计代价来查吕晟的生死?第四,吕晟与令狐氏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李澶想了想,“这几点怕都不好查。无论涉及奎木狼还是令狐氏,都是凶险莫测,索易身为索氏族人,却连一个字都不敢透露。”
“是啊,所以贫僧想从容易的入手,咱们先去找那十二娘子鱼藻。鱼藻已经追踪奎木狼数年,定然知道不少,先摸清楚她与吕晟什么关系。”
李澶怔怔地望着他:“师父,早膳我吃蒸饼时您看到了?”
“看到什么?”玄奘诧异。
李澶笑道:“今日用餐之时,我想着十二娘的英姿,发现蒸饼上飘来几个字: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您这师父当真没白认,果然是想弟子所想,急弟子所急!”
玄奘目瞪口呆,好半晌才说:“你若娶了她,只怕以后会日日忘餐。”
“为何?”李澶奇怪。
“饱以老拳。”玄奘道。
李澶张口结舌,仔细想了想,便有些垂头丧气。
刺史衙门忽然三通鼓响,沉闷激昂的鼓声响动州城。
王君可坐堂集将,三通鼓响之后,西沙州除了当值的戍兵之外,凡是军府、镇戍、守捉各军将纷纷从驻地赶到刺史衙门。
大唐沿用武德年间的军制,像敦煌这种边州的军力大体分为两类,府兵和州里常备的镇戍兵、守捉兵。
府兵便是大唐的国家兵力,百姓列入兵籍之后,国家授田,农忙耕种,战时从军。朝廷在各地设有军府,来管辖兵籍。西沙州设置有寿昌、效谷、悬泉三座军府。地方上并无调动府兵的权力,必须有朝廷赦书和铜鱼,经都督、刺史、军府的统军三方勘合之后才能征召府兵。
镇戍兵和守捉兵则是州里的常备兵力:镇兵是驻扎州县的兵力,戍兵则是驻扎烽戍的兵力,守捉兵则是守警要道的兵力。西沙州有紫金、西关、龙勒三镇,悬泉、常乐、盐池、子亭四大守捉。
王君可脸色阴沉地坐在正堂上,录事参军曹诚坐在他侧后方提笔记录。王君可治军甚严,谁也不敢耽误应卯,三通鼓响,各府的统军、别将,镇戍的镇将、镇副,守捉的守捉使、副使便纷纷到齐,众将统一着装,身穿橐鞬服[14],左挂横刀,右配弓箭。
子亭守捉使翟述也站在堂上,面无表情。
“莫高窟奎木狼杀人,军民死五十二人,伤八十七人!”王君可重重一拍几案,怒喝道,“我等身负保境安民之责,却被那奎木狼流窜敦煌,杀我子民军将,此乃我西沙州奇耻大辱!”
龙勒镇将马宏达跨前一步,抱拳道:“刺史,我等愿剿灭玉门关,杀绝狼患!”
“好!”王君可点点头,“虽然玉门关已迁址到了瓜州,旧关隘早已荒废,但旧玉门关正当大碛路要冲,必须要平定。本官任职敦煌以来,时常接到投状,说那奎木狼占据旧关,有些走私的商贾便从玉门关偷渡国境,此事断不能容。不过奎木狼匪众据说有三百余人,我等跨一百八十里的沙碛去征伐,仅靠镇兵和守捉兵怕是不够。”
紫金镇将宋楷出列:“刺史说的是。武德九年,便是末将受命集结了紫金镇、西关镇和盐池守捉的六百兵力围剿玉门关。在沙碛行军之时,奎木狼派人一路骚扰,导致行军速度缓慢,抵达玉门关之时,那关隘早已经空空如也,奎木狼率领部属退进了魔鬼城。那魔鬼城地势复杂,有数百里广阔,到处都是风沙侵蚀出来的墙垣、城阙、土墩,宛如迷宫,极易设伏,而且周边有流沙、沼泽,末将不敢深入,只好撤军。”
王君可点点头,宋楷入列。
“目前我西沙州常备兵力确实不足。”王君可沉吟片刻,“各镇戍、守捉,除掉必备的兵力之外,能够调动的也无非千人。以千人击三百人,自然稳操胜券。可奎木狼一旦退入魔鬼城,兵力便不够了。”
盐池守捉使赵平道:“所以必须分出一部,从沙碛中穿插到玉门关以西的牛头墩一带,切断奎木狼西退之路。以末将估计,要想一举歼灭奎木狼匪帮,至少需要兵力三千人!”
“那就是必须要动用府兵了。”王君可点点头,“本官身为左领军卫将军,虽然有紧急征用府兵的职权,却必须是外敌入侵,烽火急警的情况下。这奎木狼虽然杀戮百姓,却不算军国急警,本官也不得擅自征发府兵。本官和临江王已经分别写了奏疏,加急发往长安,一则是向朝廷请罪,二则也是恳求兵部勘合,允许征召府兵深入大漠剿灭奎木狼。”
“我等军府愿为将军出战!”三位军府的统军一起抱拳请命。
王君可摆摆手,脸色变得严厉:“本官说这些,也是在给诸位讲一讲我军中的规矩!西关镇将令狐瞻擅自调发三百兵卒,已经被本官拿下。来人,带上来!”
当即有亲兵把令狐瞻带上大堂,两名亲兵膝窝里一踹,令狐瞻垂头丧气地跪在堂上。众将来之前已经猜到今日要处置令狐瞻,一个个心中凛然。翟述看了令狐瞻一眼,却发现令狐瞻正朝他怒视。
王君可冷冷道:“根据唐律,擅自发兵,十人以上徒一年,百人徒一年半,百人加一等,千人绞。令狐瞻,你擅自征发三百兵,可知罪?”
令狐瞻抱拳:“刺史,奎木狼潜入莫高窟,实在是事有警急,末将来不及上报,这才紧急发兵。”
王君可冷笑:“事有警急?据本官所知,那奎木狼抵达之前,你便已经在寺中安排了伏兵。也就是说,你之前便已经知道奎木狼要去那圣教寺。既然有警,为何不上报?”
令狐瞻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退一步说,根据唐律,若是急须发兵,来不及奏闻,可以紧急发兵,但必须紧急上报。你上报的文书呢?”王君可问。
令狐瞻并不慌乱:“启禀刺史,西关镇上报的文书在事发当日便派了兵曹佐使上报刺史府。”
王君可回头询问录事参军曹诚:“你可收到他的上报文书?”
“并未收到。”曹诚迟疑片刻,低声道,“不过,敦煌县衙那边移交过来一件公文,莫高窟凶案次日,在下林坊的坊角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西关镇的兵曹佐,疑似为奎木狼党羽所杀。”
王君可双目一缩,顿时咬牙切齿,怒吼道:“大胆!令狐瞻,你为了逃避罪责,竟然不惜杀死书吏,难道真当本官是泥捏的不成?”
“刺史,”令狐瞻大声道,“末将绝非如此丧心病狂之人,请刺史明察!”
“汝以为苍天可欺还是本官可欺?”王君可盯着他,正要说话,王君盛急匆匆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凑到王君可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王君可冷笑着起身:“本官倒忘了你是士族子弟!”
王君可不再多说,径直离开正堂。他没有发话,众将也不敢散去,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只有宋楷冷笑:“这堂上有近半都是敦煌士族子弟,王刺史这一竿子可打在大家伙儿身上了!”
众将顿时鸦雀无声。翟述走过去搀扶令狐瞻:“贤弟,刺史不在,且起身歇歇吧!”
“呸!”令狐瞻猛然一拳打在翟述的脸上,把翟述打得翻倒出去。令狐瞻跳起来骑在翟述身上挥拳就打,宋楷、马宏达等人急忙跑过去把两人拉扯开。
“住手!这是刺史府大堂,成何体统!”录事参军曹诚气得脸色发白,大声吼道。
令狐瞻根本不搭理曹诚,怒视着翟述:“翟大,你这个懦夫!若不是你临阵退缩,那奎木狼早已经被砍杀做成肉羹了!”
“贤弟,并非是我临阵退缩。”翟述似乎在忍着疼痛,解开袍服,脊背上赫然血迹斑斑,“父亲震怒,对我用了家法。可是对我而言,我不单单是敦煌士族的子弟,也是大唐边将。你们做得过了!”
“我们做得过了?”令狐瞻厉声道,“奎木狼掳走的是谁的妹妹?是谁家的人!”
翟述神情痛苦:“是我妹妹不假。我只有这一个嫡亲妹妹,一母同胞,我自然难过。可是贤弟,我妹妹已经死了,死于奎木狼之口,哪怕把奎木狼碎尸万段,我妹妹也救不回来了。为了报仇,冒着得罪朝廷,毁家灭族的风险,值得吗?贤弟,这三年来你殚精竭虑来找寻翟纹,我翟家感念至深,可是我妹妹已经死了三年了,再有耿耿不散的块垒,也该让它融掉了。”
堂上众将默默地听着,谁也不说话,神情间颇有些不自在。这都是世家大族的隐私,若非这是大堂军议,众人早就捂着耳朵走掉了。
“你是这样想的吗?”令狐瞻喃喃地道,“你们翟家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能代表我父亲的意思,可是愚兄我确实是这样想的。”翟述怜悯地望着他,“这三年来,翟家和令狐家犹如一体,同进同退,可是新人已死,婚姻已亡。为了维持两家一体,强行以婚姻之约牵绊着你,着实不公!贤弟,放下吧!翟纹已经死了,你尚未迎娶到家,也算不得夫妇情深,早些放下再娶,便不会活得那么痛苦。”
令狐瞻呆滞地站在堂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唇角竟然有鲜血流下。
玄奘带着李澶来到刺史府后宅,请奴婢通报之后,王君盛急忙忙迎了出来。玄奘虚扣双掌合十:“王郎君!”
王君盛急忙道:“不敢。我排行在九,法师叫我王九便是。法师可是要见刺史?”
“不不不,”玄奘笑道,“贫僧此次来有些失礼,乃是想拜会一下你家小娘子。贫僧有些事想请教一二。”
“法师客气了。我家十二娘并不拘谨,您又是法师,自然无妨。我这便去请十二娘过来。”王君盛一口答应,请玄奘和李澶到厅堂中坐下,自己去内宅请鱼藻。
李澶浑身躁动,满脸期待地等待着。过了不久,一阵环佩叮咚之声,鱼藻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李澶的眼睛立刻直了。当日夜里鱼藻穿的是胡服男装,窄襟箭袖,英姿飒爽,而今日正式见客,却恢复了女装,一身长裙窄袖,圆领的上襦露出修长白皙的颈部,裙形瘦窄,束带轻垂,更显得体态修长纤细。
“鱼藻见过法师。”鱼藻屈膝行礼,垂目低眉,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丝毫没有那日挥刀夜引弓、弹弦射天狼的勇悍之气,仿佛换了一个人。
厅堂上并没有摆放绳床,仍旧是中原常见的席子——敦煌缺少竹林,却是芦苇编织——正中间铺着羊毛细毯。鱼藻双腿并拢,端正跪坐在玄奘下首。李澶痴迷地打量着她,却见鱼藻似乎有些憔悴,两眼红红的。
“十二娘,难道昨夜没有睡好吗?”李澶关切地问道。
鱼藻瞪了他一眼,冷冷道:“睡不睡得好,关你何事?”
李澶讪讪地笑着,缩了回去。
“法师找我来,有何见教?”鱼藻淡淡地问道。
玄奘郑重地鞠躬,虚扣双掌合十:“莫高窟蒙十二娘出手相救,还没有致谢,贫僧师徒感念十二娘的援手之恩。”
“不必。”鱼藻神情平静,侧身避开,“只是机缘巧合罢了,便是你们不来,我的箭也会离弦。”
玄奘笑了笑:“当时听你和那奎木狼对答,似乎你认得吕晟?”
鱼藻眸子一闪,眯起眼睛盯着玄奘,整个人气质一变,仿佛一头欲将弹跳而起、择人而噬的猎豹。玄奘从容地望着她,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
“你认识吕晟?”鱼藻慢慢松弛下来,略有些吃惊。
“贫僧在长安住过些时日,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吕郎君名满长安,自然是认识的。”玄奘道,“听十二娘的意思,这几年你似乎一直在找寻他的下落,可是贫僧听坊里传言,说是吕晟已经在武德九年便死了,难道十二娘不知道吗?”
鱼藻因为要见贵客,一直强忍着情绪,玄奘这一问,顿时引得她泪水流淌,失声哽咽。
玄奘和李澶都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李澶急忙道:“十二娘,有话好好说。我师父神通广大,更曾救过当今陛下,没什么是他老人家解决不了的。你莫要哭,好好跟我师父说,他必定能帮你。”
鱼藻一怔:“此话当真?”
“当然!”李澶完全做了玄奘的主,压根不理会自己师父就在一旁,大包大揽。
鱼藻默默思忖片刻:“法师,您可是想知道些关于吕晟的真相?”
玄奘默默点头,神情有些伤感:“故人蒙难,贫僧自然想了解一番。”
“好!我告诉你!”鱼藻断然道,“不过法师需要帮我一个忙。”
“尽管说!”李澶拍着胸脯,豪气干云,“我替师父答应了!”
玄奘哭笑不得,却也不便阻止他。
鱼藻深吸一口气:“从莫高窟回来后,父亲与我谈及一件事。那临江王差人来提亲,想让我嫁给他的儿子,世子李澶。我坚决不允,与父亲大吵一场,可是父亲平日里虽然对我多般宠溺,婚姻大事上却绝不肯松口的。法师,我不想嫁给那什么世子,恳请您劝劝我父亲,让他拒了这门亲事!”
师徒两个彻底呆住了。玄奘同情地看了一眼李澶,自己这便宜徒弟整个人都已经蒙掉了。
“师父——”李澶几乎要哭了。
“徒弟,你尽管替师父做主!”玄奘鼓励他,“为师绝无二话!”
李澶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道:“十……十……十二娘,这是好事啊!大好事啊!”
“为何是好事?”鱼藻冷冷地道。
李澶急眼道:“那……世子李澶……年少英俊,志向高洁,通读三经,兼修儒道。所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是……这是良配啊!”
“胡说八道!”鱼藻恼怒起来,“我让你师父来拒婚,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且说你们师徒答不答应!”
“这……”李澶真是又羞又窘,尴尬难堪,求助地望着玄奘,玄奘只作没看见。
李澶也有些急了:“我师父身为高僧,怎么能拆人姻缘?玉成他人姻缘,无异于起塔造像,这……唉……你又为何非要拒婚呢?”
“因为,我爱上了别人。”鱼藻道。
李澶如遭雷殛,顿时脸色惨白,呆呆地看着她。鱼藻神色平静,似乎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又似乎在说一件理所当然、早在心里说了千百遍的事实。
玄奘默默地叹息着,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上之苦翻来覆去便是那八种,却千变万化,凌迟一切众生。
“谁……你爱的是谁?”李澶问道。
“便是法师要找的长安无双士,武德第一人。”
王君可来到二堂,只见令狐德茂和翟昌急忙迎了过来,抱拳施礼:“见过王公!”
“不敢当。”王君可铁青着脸进了厅堂,在主位上坐下,“府中正在军议,二位这般急切地来找本官,不知道有何见教?”
“正是为了今日军议之事。”令狐德茂道,“令狐瞻冒犯了王公虎威,我身为人父,诚惶诚恐,特来向将军请罪。”
王君可冷笑:“他冒犯的不是我,而是唐律,二位为何不向唐律请罪?”
“他若违反唐律,自然需要请罪。”翟昌微微笑着,“至于是否违背唐律,是您王公说了算。且先不说这些,王公,我们二人今日前来,带了件礼物。”
令狐德茂一摆手,堂外随从托上来一只木盒。
王君可失笑:“二位家主,令狐瞻犯的是擅兴的大罪,擅自发兵,十人以上徒一年,百人徒一年半,百人加一等,七百人以上,流三千里,千人,绞。他调兵三百人,这是区区礼物所能解决的问题吗?”
令狐德茂笑着:“唐律森严,我等怎么敢以礼物来收买刺史。况且这件礼物也不是我二人所赠送,王公看看便知。”
王君可沉吟片刻,打开木盒,里面只有一封信函,看了上面的抬头,王君可的脸色有些凝重。
弟礼部侍郎、监修国史、太子右庶子德棻敬上。
这竟然是令狐德茂的亲弟弟,令狐德棻的亲笔信。王君可细细看着,手指竟然有些颤抖。
“这……这能行吗?”王君可满脸不可思议。
原来今年六月,皇帝鉴于这些年朝代更迭,战乱频仍,士族源流混乱,想重新修订北魏孝文帝时的《氏族志》,召了礼部尚书高士廉、中书侍郎岑文本、礼部侍郎令狐德棻等人一起商议。
令狐德棻来信简单提及了此事,然后便说起自己考证太原王氏世系一事。王氏自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便分为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两支,其中太原王氏两大主要房支又分为晋阳王氏和祁县王氏。
令狐德棻继续说道,晋阳王氏的始祖为北魏文史大家王遵业,王遵业有三子,长明、松年、安喜。后两子族谱有载,史籍有传,世系脉络清楚,可是长子长明这一支却在族谱中没有记载。令狐德棻认为王长明曾任北魏石艾令,很可能已经分了房,却在北魏末年的河阴之变中逃散。令狐德棻询问兄长:“州刺史王氏君可,少虽家贫,世居并州石艾,其太原王氏旁支乎?不妨请王刺史修订族谱,重订世系,以考辨源流。”
王君可看得心旌摇荡,这分明是暗示他冒充王氏郡望!
太原王氏乃是顶级大士族。太原、并州、晋阳是历代的不同叫法,他和王氏其实都是同乡,只不过王君可自己很清楚,他的祖上跟太原王氏压根没丁点关系。
王君可做了官之后,生平最大的愿望便是能立下士族门阀,但士庶分野如同泾渭,不但祖上的世系脉络要有族谱和史书互相印证,还必须有三代以上的显赫官宦。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能造就大批豪门,但大部分都是几代之后便风流云散,无法成为士族。王君可如今是正四品,只是跨过了正五品士族叙阶的门槛,想要三代之后成为士族,几乎是全无可能。
令狐德棻掌握的,可是修订《氏族志》的权力!若是令狐德棻愿意相助,冒充了太原王氏的郡望,他王君可这一代,便能直接跨入士族之列!哪怕是王氏支房,也是顶级士族!
一念及此,王君可整颗心霍霍颤动。
“季馨先生果真要襄助君可……”王君可一咬牙,“重归王氏郡望吗?”
令狐德棻,字季馨。
令狐德茂笑道:“石艾乃太原郡的小县,虽然北魏以来饱受战乱之苦,谱牒流散,不过吾弟若是仔细找,也未必找不到。或许能找一些你们王家的耄耋耆老,口述家谱,只要州里的大中正认可,便能重归王氏郡望。”
王君可明白了,这个计划从理论上而言确实具备操作性。大中正便是自汉魏以来考察州郡人才的官员,负责将本州郡的士人按照才能、品德、门第分为九品,再上报朝廷核实,以此来选官任贤。九品中正制,便是这种来历。
到了本朝,大中正已经不算官员,只负责州内郡望士族的考察、核实。而令狐德棻是礼部侍郎,恰好掌握着大中正的遴选任命。只要有王家的耄耋耆老能“背诵”族谱,大中正和太原王氏各方的族谱、历代史书的记载能相印证,便可申报礼部。
令狐德茂笑道:“这件事处理起来倒不难,难处只有两点,第一,王公找耄耋耆老背诵族谱之时,一定要找个精通文史的大儒负责拾遗补阙,毕竟耄耋老人记忆或有缺漏。”
王君可心领神会:“这个自然。”
“第二点,”令狐德茂道,“王公的族谱必须与太原王氏的族谱相互印证,不能有抵触,所以必须借来太原王氏的族谱做参照。”
“这却是为难。”王君可苦笑,“谁家的族谱肯拿给外人看?”
“不巧,舍弟手中正好有太原王氏族谱的誊抄本。”令狐德茂笑道。
“哦,对对对。”王君可恍然。朝廷打算重修《氏族志》,令狐德棻可是修订者,恐怕山东五大士族各家的族谱都要抄了送到他那里。
话既然已经谈明白,三人也就不再遮掩。
王君可感慨:“这真是厚重大礼,不知道令狐公需要下官做些什么?”
“方才也说了,”令狐德茂为难地道,“犬子冒犯刺史虎威……”
王君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方才我看信函的落款,是季馨先生在六月初三写的,为何此时才拿给我看?”
令狐德茂道:“不瞒王公,莫高窟猎杀奎木狼一事,已经策划半年之久。此事必然要调动军队,但又不能把王公给牵扯进来,所以只能由令狐家的小儿擅自兴兵了。此举必然冒犯王公的虎威,这封信便是令狐氏的赔罪之物。”
王君可两眼一眯,他实在没想到敦煌士族的胆子竟然大到了这种地步,利用族中子弟,擅自调动军队,历朝历代这都是抄家灭门的大忌。令狐氏当然清楚后果,要是无法摆平自己这个刺史,这就是一桩捅破天的大案。这才从两个月前就开始谋划,让令狐德棻送了一桩自己无法拒绝的大人情。
王君可慢慢沉吟着:“奎木狼凶残狡诈,竟然截杀兵曹佐使,使得西关镇无法及时上报。西关镇将且免了擅自兴兵之罪,杖责二十,戴罪家中。”
“这……”翟昌不太满意,“王公,为何不能直接免罪?”
王君可淡淡道:“堵悠悠之口,朝廷之口。”
令狐德茂思索片刻:“他何时能复职?”
王君可一笑:“来来来,二位家主,我正有一事相求。二位可知道,前日临江郡王差人来提亲,想要求娶小女鱼藻为世子妃?”
两人愕然片刻,齐齐拱手:“祝贺王公!”
令狐德茂问道:“王公,可是想让我二人来做媒?”
“当然是做媒,却不是做小女与世子的媒。”王君可大笑,“二位家主也知道,我有一子一女,犬子永安,如今以门荫做了千牛备身,明年开始简选,到吏部选授职官。”
两人一起恭喜,却也有些纳闷。
王永安走的是官宦子弟入仕的正常途径,门荫就是皇亲国戚和正五品以上的当朝权贵,子弟凭借父祖的官爵享受入仕做官的特权。文官子弟,进入国子监、太学,学成后考试,考试及第,由吏部简选授予官职。武官子弟,则进入三卫、千牛和进马,充当皇帝和太子的侍卫,期满后由吏部简选,出来任职。
“永安明年年满二十二,任了职事官之后,我便想把他的婚事给定了。”王君可微笑着,“我闻敦煌张氏有嫡女,名叫窕娘,样貌出众,性情温婉,便想请二位做媒,去张氏府上提亲,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
令狐德茂和翟昌面面相觑,都呆住了。
“我父亲自幼家贫,以贩马为生。我知道如今朝野清议对我父亲颇有微词,有人说他品性不端,偷盗乡里。他制作鱼篓,内有倒刺,路上有客商经过,便以鱼篓扣其头,趁机掠夺财物。客商摘掉鱼篓,竟不知被谁所盗。”
“十二娘,王刺史是你的父亲,你可以不用讲这些。”玄奘道。
“不,我要讲。”鱼藻深吸口气,“我父亲从隋末乱世中挣扎出来,一步一步走到现今!我是想让法师知道,他为何非要把我嫁给李氏。”
对于王君可,玄奘自进入瓜州时便听到一些传闻。说隋末群雄并起之时,王君可欲聚兵为盗,他叔叔不肯。王君可便诬陷邻人与叔母私通,逼迫叔叔共同杀死邻人,从此亡命江湖,聚众为盗。
王君可用兵以诡诈闻名。他起兵之后,仅有千余人,河东郡丞丁荣率兵围剿,王君可表示愿意归降。丁荣率军登山受降,王君可却伏兵于山谷中,一举击破丁荣。随后遭遇名将宋老生,王君可初战不利,被宋老生困在山上。王君可再次向宋老生诈降,隔着溪涧与宋老生相谈,言语恳切,痛悔不已。宋老生颇为感动,两人约定次日凌晨受降。不料当天夜里,王君可趁着宋老生不备,杀出重围逃之夭夭。
李渊起兵反隋,派人招降王君可,王君可的副将韦宝、邓豹打算归附。王君可假意赞成,却趁着二人不备,突袭二人,夺取了他们的辎重,投奔瓦岗。后来在李密处不得重用,又和秦琼、程知节等人投了王世充。他们这些瓦岗军将在王世充军中受到猜忌,众人萌生去意。然而王世充正与李世民对峙,对逃卒防范甚严,王君可提出一条胆大包天的计划——在两军阵前公开叛逃!
这才有秦琼两军阵前话别王世充的慷慨佳话。
“父亲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隋末乱世,人人相食,所有不愿屈从于命运之人,都要拼尽全力才能活下去。”鱼藻慢慢地说着,“隋末乱世,父亲亲族死绝,家园破毁,我至今仍记得他受封左领军卫将军、彭泽县公之后回乡祭祖,跪在破败的乡闾之间号啕痛哭。他说他发誓要让王氏成为百世不易的门阀士族,要让子子孙孙不用再挣扎求生。他在石艾县到处寻找王氏族人,只要姓王,便聚拢起来视为亲族。他还造了族谱,论辈排行。我排行十二,人称十二娘也是这个缘由,其实排在前面的十一个娘子是谁,连我也不知道。这其中还有个笑柄,父亲起兵时有一名至交好友,叫王君愕,与他一起造反,一起投瓦岗,又一起投唐,如今在朝廷封了新兴县公。贞观元年,我父亲曾写信给他,说道你我同姓,同辈,虽然不同籍贯,却也可能是流离失散之兄弟,不如你也加入并州王氏。王君愕回信说,自己乃是邯郸人氏,祖上五代家谱世系清晰,不敢改宗他门。但我父亲却执念不消,认为王氏中定然有君字辈,他便在族谱中造了君字辈,大肆命名王君某,那王君盛便是石艾王姓,其实与我毫无关系,收罗进宗族之后被父亲重新改名,列为君字辈,引为兄弟。他说,三百年后,自己便是并州王氏的始祖。”
鱼藻喃喃地说着,自己也忍不住自嘲起来。
“十二娘,不要笑你父亲。”玄奘温和地道,“贫僧痴长你几岁,隋末乱世中贫寒之人活得有多艰难,贫僧曾经身受。上溯四百年来,莫说是乱世,便是清平盛世,寒门子弟也是生存多艰,襟抱难开。你父亲既然挣扎了出来,便想让后代子孙活得容易些罢了。”
“可是他不应该拿我的婚姻来换取!”鱼藻神情激动,“他与临江王联姻,无非是看中了李氏的皇室阀阅而已!他一生亲族凋零,只有我和兄长一子一女,平日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可如今却为了这虚无缥缈的家族阀阅,将我抛出去与那废物世子成亲,我在他心中到底重有几何?”
李澶喃喃道:“那世子……并非废物……”
鱼藻怒视着他:“若是与吕晟比呢?”
李澶张口结舌,他再自负也不敢说自己能拿下双科状头。
“十二娘,”玄奘悲悯地望着她,“贫僧知道你心有怨愤,可是对于为人父母而言,临江王世子的确算是良配。”
鱼藻哑然,半晌才凄然道:“可是我的心,早已经归了那长安无双士了!”
玄奘和李澶对视一眼,李澶苦笑着摇头,颇有些心灰意冷。
“那是武德六年的春天,大唐科考第一次放榜。首开的是秀才科,自前隋以来,秀才科便是最难的,举子们最怕秀才科,因为秀才科考的是方略策,考的是天下胸襟,大唐气象。那一年,天下举子二百一十七人,秀才科只有六人敢考。最终,空荡荡的礼部考功司门墙之上,辉煌大字,只写了一个人的名字——吕晟!”
鱼藻擦了擦眼泪,脸上却浮现出笑容,透过窗外的日光,似乎回到了武德六年的春天。那一天,阳光正好,长安的桃花开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名字。数日之后,进士科放榜,我又在吏部考功司的墙上看到了他的名字,金字写就,高居榜首。那一天,他也在人群中看榜,他轻轻地笑着摇头,似乎有些遗憾。这时,皇帝差人宣召他入宫,他走在皇城的天街上,宫墙巍峨,却掩不住他的身影,辉煌宫禁,也不过是他肩上的一抔土石。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连承天门都高不过他肩膀。后来问他,他说,你个子矮,快快长高吧!”鱼藻嘴角含着笑,那弯弯唇角,仿佛种下千百世的宛转情缘。
李澶看得绝望,嗓子都抽搐堵塞,说不出话来。
“我第一次和他说话,是武德七年在曲江文会上,程家的处亮兄长带我去的。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鱼藻。他笑着说,鱼在在藻,有颁其首。有女颁颊,岂乐饮酒。”鱼藻含笑摸着自己的脸颊,“那时候我十三岁,脸颊确实有些肥。然后他端起酒杯说,大头鱼,我们喝酒吧!从此我便知道,我有了一个名字,专属于他的名字。”
李澶喃喃道:“你们私订了终身吗?”
“没有。”鱼藻恼怒,“吕郎君是何等人,怎肯做这样的事情!”
“阿弥陀佛!”李澶松了口气。
“其实……”鱼藻有些难堪,“那时我还小,全然不知如何让他知道我的心意。吕郎君他……他名满长安,舞榭歌台,诗赋酬唱,又怎么会去喜欢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况且,我们相识未久,他便带着老父调任敦煌。关塞路远,长安望断,本以为今生再无相逢的一天,却不想贞观元年,我父亲也调任敦煌……”鱼藻捂着脸呜咽失声,“可是等我来了,他却魂丧大漠!果然还是再无相逢之日!”
玄奘微微叹气,去屋外用铜盆盛了半盆水,拿了绢帕递给鱼藻。李澶羡慕地望着,却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有些不知所措。
“那夜贫僧听你所言,似乎认为吕晟还活着?”玄奘问。
“那只是我心中微渺的心愿罢了。”鱼藻用绢帕捂着脸,喃喃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有关吕郎的一切消息。去年春天,我偶然在东市闲逛,路过一家书肆,偶然发现有匠人在制作《三叙书》的雕版,便逼他们拿出了手稿。书肆东主交代说是有客人拿给他们,委托他们雕版印制。”
鱼藻眸子眯着,露出危险的神情:“我当时命他们将那客人引了过来,当场缉拿。不料那人身手了得,力大无穷,不惧箭矢。我费了好一番手脚才收拾了他,却也没能留下活口,后来逼问他投宿的客栈掌柜,才知道此人是奎木狼手下的星将,奎十三。”
玄奘听得这少女一年前便猎杀过星将,也不禁吃惊。
鱼藻道:“此后我便开始四处找寻那奎木狼的手下,也猎杀过几个普通狼匪,他们却并没有听说过吕晟这个名字。奎木狼是武德九年降临凡界的,吕郎也是武德九年死的。尽管我也知道,或许他们之间并无关系,可是我只有这般不停地找下去,才会让自己感受到他的存在,感受到我在一点一点地接近他,感受到他的影子仍然在大漠中徘徊不散。我希望有一日,岁月如同醇酿,将我灌醉,然后吕郎在大漠孤烟中回头,说:‘大头鱼,你找到我啦!’”
鱼藻默默地流泪。众人不再说话,周围寂静无比。庭院中有风吹过,似乎吹动了门廊下甲士身上的甲叶之声。
“法师,请带着我一起去寻找他吧!”鱼藻郑重施礼,“我相信爱情,正如法师相信友情。”
玄奘点点头:“贫僧虽然不能答应帮你拒掉婚事,却会不计生死,查出故人真相!十二娘,《三叙书》的手稿如今还在你这里吗,可否拿给贫僧看看?”
鱼藻当即返回内宅,拿出一卷锦缎包裹的书稿交给了玄奘。
玄奘展开书稿,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吕晟平日写书稿用的是钟繇楷体,却在钟繇遒劲厚重的基础上用笔稍瘦,添了些冷峻峭拔之意。玄奘一眼就能认出来。
书稿挺厚,玄奘先卷起来收好:“十二娘,这几年对吕晟可还查到了些什么?”
“看来法师也发觉了,在敦煌城中吕郎已经是个禁忌,无人敢乱说。”鱼藻深深地盯着他,肃然道,“法师可知道,吕郎初到敦煌时,曾经向翟氏提亲?”
“什么?”玄奘脸色变了。
便是李澶也颇感意外,他们从索易口中得知了吕氏和令狐氏的百年世仇,而吕晟却向翟氏提亲?
“当然,这亲事并不是吕郎提的,而是他父亲做主,雇了媒人。”鱼藻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只是被翟氏给拒了。”
玄奘好半晌才醒过神,喃喃道:“提亲的对象呢?”
“自然便是翟昌的嫡女,翟纹。”鱼藻道。
玄奘浑身颤抖,一跃而起:“走,我们去敦煌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