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豇豆红
天黑得纯纯粹粹,莫说月亮,连星星都不曾透了一粒出来,乌云密密层层的,黑压压几乎能把山梁压断。眼看又是一场夏夜山雨,满山的蛩虫鸟兽都乖乖地躲在安乐窝里,不敢动弹。密林深处传来似有似无的几声枭啼,像是也被这幽抑的天气吓着了,显得那么怯。
山间一条宽不足一丈的黄土小路迤逦隐现,不知通向何处,小路两边是茂密的森林:比肩接踵的槐杨桧柏争着抢着向上疯长,几乎要把那蓄满了雨的乌云捅出千百个大窟窿来;低矮的小树、灌木们乖顺地藏在参天巨木间的夹缝里,倒也过得安闲舒坦。
两个少年跌跌撞撞地拨开几丛灌木,气喘吁吁地伏在一棵大树上,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恐惧,两人的小腿肚子都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两个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再普通不过的对襟短衣和黑棉布单裤,都挽着袖子、敞着怀,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颈子里滚落到胸脯上,泛着腾腾的热气。被山间冷气一飕,那单薄些的孩子打了个哆嗦,带着哭腔道:“小悟,我跑不动了,实在跑不动了!咱把东西给他们,也许还能活命。”
“你想得美!”那精壮些的孩子横了他一眼,又扶着大树狠狠喘了几口气,定定心神,压低声音道,“猫儿,你是没看见,那铁拐张摸着小翎子的脑瓜顶,脸上笑着,手里一拐下去,叭的一声,小翎子的脑袋就像西瓜一样开了瓢!血溅得到处都是,差点把我的魂儿给吓掉!”他回想起同伴惨死的场景,不禁脸色惨白,摸摸自己的头,手指不停地打着哆嗦,“宁可冻死在山里,也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大不了和他们拼了,跟那说书先生说的,玉石什么坟!”他拍拍随身的包袱,包袱里硬硬的,是个方方正正的花梨木盒子。
猫儿瘦瘦的肩膀忽地一缩,呜呜地哭出来:“怎么办啊,小悟……怎么办啊,我不想死,呜……”
“别哭!笨蛋。”小悟低声斥道,“想把那四个家伙招来吗?”说着扑上去堵猫儿的嘴。
猫儿拼命噤住哭声,抱紧了怀里的包袱,用包袱皮擦擦眼泪。包袱里同样是个花梨木盒子,却较小悟怀中的那个细长些。
远处的密林里隐隐约约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在草木丛中快步奔走。小悟心头一跳,伸手把猫儿按进灌木丛,再凝神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小悟轻轻舒了口气,松开猫儿的肩头,跌坐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古木下。还不等他回过神儿来,脚下草丛里倏地窜出一条花斑蛇,咝咝吐着信子,直勾勾盯着猫儿。猫儿刚被小悟莫名其妙地按倒,早吓得心惊肉跳,刚一抬眼却瞧见这么个家伙,顿时魂飞魄散,噌地蹦起多高,“妈呀”一声惨叫。
叫声未息,猛听得远处“砰”的一声枪响,猫儿的额头上爆出一个杯口大小的血洞。死尸栽倒,那条蛇早吓得钻进了石缝里,林间鸟雀受了惊吓,呼啦呼啦飞向天空去了。这一枪开在二百余步之外,那子弹却精准地从猫儿的后脑射入,眉心穿出,扑地钉在小悟头顶的树干上。小悟只觉得两腿之间一阵潮湿,尿水滚滚而下,心窝里的血像被冻住一样,浑身骨头几乎酥透了。
“毙了一个!”一声狂笑刺入小悟的耳膜。小悟一个激灵,一骨碌身子闪到树后,连滚带爬地往草丛里钻。不等他逃出二三十步,便听得几声或轻或重的脚步声,小悟忙停住身形,一丁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他偷偷回头向后望去,只见四道人影围在大树下猫儿的尸身旁。
为首穿浅褐色长衫的中年人——正是那铁拐张,抬起手中的拐杖,点了点猫儿破碎的头颅,冷冷道:“还剩一个。”
旁边穿着白色长衫,背着药箱的少年阴阳怪气赞道:“赵兄,好厉害的枪法。”
一个身穿短衣的汉子攥攥手里的步枪,得意扬扬地说:“跟着张帅爷打了这么久的仗,就练出这点本事,我这辈子就指着这一只眼睛吃饭了。”这开枪的男子是个独眼。
站在外圈的壮汉身材最魁梧,胆子却是最小,瑟瑟缩缩地四下张望,口中喃喃道:“这地方阴森森的,会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要说不干净的东西么……”拄拐男子轻轻一笑,“恐怕就是些尿臊气吧。”
小悟听了,脑袋嗡的一声,暗骂自己不争气,被一摊尿出卖了行踪。眨眼的工夫,三道黑影已经扑到小悟面前。
那个独眼汉子正从猫儿身上解下包袱,心想这小鬼近在咫尺,老大一拐就能敲碎他的脑瓜,省得老子多费子弹。
拄拐男子冲小悟微微一笑:“小朋友,把东西给……”
话音未落,忽见小悟把手一挥,一道白雾呈弧状甩将出来,拄拐男子和那壮汉小觑了这个小泼皮,登时着了道,被火辣辣的石灰扑了一脸,跳着脚惨叫起来。那白衣少年眼疾身快,迅速退开。等那使枪的独眼汉子赶到近前,早就不见了小悟的影子,只听见一阵阵簌簌的草木摇摆和发足飞跑的声音渐渐远去。
独眼汉子啐了一声,抬脚便追,却听身后那拄拐男子恶狠狠道:“开枪,开枪毙了那小子!”
“看不清人,先追近了再说。”独眼汉子说罢循声赶去。余下三人狠狠地抹了几把脸,随后追上。
小悟从未跑过这么快,连树枝抽在脸上都不觉得疼了。眼见前面就是穿山小河,一座丈许宽的木板桥飞架河上。小悟慌不择路,几步跑上桥去,却不想一旦出了树林,就失去了茂密枝叶的掩护,立刻成了活靶子。
“别开枪,下面是河!”白衣少年急道。
那独眼汉子却已扣下扳机,“砰”的一声,血花四溅。小悟身子晃了晃,从桥侧栏杆上翻了下去。
四人赶到桥上,那白衣少年跌足道:“包袱连那小鬼一起掉到河里,这可……”
话音未落,忽见一件破旧的短褂在河里翻滚,直向下游而去。那白衣少年一挥手:“他在那儿!快!快追!”四人飞跑下桥,赶着水流向下游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那破衣被水中一块尖石挂住,那拄拐男子定睛一看,狂怒道:“上了那小子恶当了!这就是一件破衣服,人早跑了!”
那白衣少年急道:“东西呢?东西在水里不?”
巨汉缩手缩脚道:“也许沉下去了……”
独眼道:“下去找找!”
拄拐男子道:“下去个屁,水这么急,下水就是找死!”
船客许枚
小悟赤着膊,右臂揽着横杆吊在桥下,嘴里衔着包袱,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软软垂下的左臂上赫然一个弹孔,所幸那子弹从肌肉中穿出,不曾伤到骨头。
小悟听得四人下了桥,又沿河流追了下去,才稍稍松了口气,可接下来又一个大问题摆在眼前:他早已筋疲力尽,又只剩一条囫囵胳膊,哪有力气翻上桥去?总不能一松手扑到河里去吧?这水流太急,一旦掉进去,只怕小命难保。
正犯难时,却见一艘乌篷小船静静地从上游驶来。这小船又低又窄,轻巧灵便,在湍急的水流中顺势疾行,也无须撑篙,只有一个艄公在船尾掌着舵。眼见山雨欲来闷雷滚滚,那艄公早戴好斗笠,披了蓑衣,船篷里隐隐透出灯光来,应该是有搭夜船的客人。
小悟暗叫一声天无绝人之路,趁那船驶到桥洞中时,把手一松,纵身跃下,“咚”的一声正落在船篷前,小船猛烈地晃动起来。小悟忙稳住身形,重重吐了口气。
这条水路那艄公已走了不下数百遍,可头一回见到从桥洞里往下掉人的,早被惊出一身冷汗,又见那从天而降的少年浑身是血,光溜溜的脊梁上还挂着一个锦缎包袱,正愣头愣脑地大口喘气,模样十分狼狈。
艄公壮了壮胆,大声喝问道:“什么人?”
“肉人。”小悟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哪条道上的?”
“管不着。”
艄公大怒,正要放狠话,却见那船客掀开舱帘,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小悟。
“靠岸!”小悟喝道。
“笑话!我凭什么听你的?”艄公横眉立目。
“我……我这包袱里是炸药!你不靠岸,我就把船炸上天!”小悟强忍疼痛,龇着牙气势汹汹地威胁,身子却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浑身的筋骨好像都在打转似的,眼前金星乱冒。
艄公心头打了个突,看这少年胳膊上突突冒血的大窟窿,认得是枪伤,说不定这包袱里真是炸药,心里有些怕了,低头去看那优哉游哉坐在船舱里的客人。
那船客却笑了笑:“别慌,他唬你玩呢。”
这声音听起来软软的、闲闲的,极是悦耳,小悟此时才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打量从船舱走出的船客。这男子看年纪不到三十,身材颀长,穿一身淡青色长衫,显得温文尔雅,尤其是那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懒懒地眯着,俊美闲适,但多少有几分像是评书里经常出现的狐狸精,眼波一轮,小悟只觉得浑身的秘密都叫他看去了似的,突然间怯了起来。
本要张口骂人的小悟被这船客的气场狠狠地震了一把,心中打鼓:这人看起来就是文文弱弱一介书生,怎么浑身竟透出这么一股说不出的气劲,有些贵气,有些邪气,还有些煞气,那对眸子亮得吓人,不会是鬼吧?
那人见小悟咬着牙发狠,突然间笑了起来:“船家,就听他的吧,把船靠在那边的小路上,我记得沿着小路向东走有一家小客栈,我先住一晚,明早再走,船钱我先照全程付给你。”
艄公心说:那敢情好,我还免得淋这场雨了。忙把船靠了岸,又指点了去客栈的方向,喜滋滋地接了钱,调转船头离开。
那船客和小悟眼对眼站在岸上,都不说话。小悟看着船客眼中若有若无的笑意,警惕地退了几步,转身便要逃走,却一个踉跄,向前摔去。船客手一伸,把小悟稳稳托住。
小悟惊愕地回头,暗道:这书生好大力气。
船客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在下许枚,嘉许之许,枚举之枚,不知小兄弟贵上下?”见小悟不答,又说道,“你伤势不轻,若不及早治疗,发起炎症,这条胳膊恐怕要截掉。我倒是学过消毒、包扎,不如你随我一道去客栈,休息一晚,处理一下伤口,我还可以请你吃些东西。”
小悟拼命从许枚手中挣开,正要甩几句豪气的话,肚子却很不争气地“咕噜”一声。许枚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悟脸腾地红了,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豇豆红
深山里的客栈不算小,但冷清得吓人,除了睡眼惺忪起来迎客的掌柜,就只有几匹站在马厩里打着盹儿的瘦马。客栈正南的大门对着小路,一进门便是一座颇宽敞的大院,院子里堆着柴草农具,正北的房里摆着些桌椅,还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柜台,柜台后面的木架上摆着些酒坛子,看来这里便是客人打尖的正厅了。
院子东面是厨房、柴房,东南是马厩;西面便是客房,客房大门在整幢屋的南边,走进房中,右手边是一条走廊,面前总共不过三间房。客房里一应事物倒还算整洁干净,许枚选了正中一间宽敞些的,让小悟先在靠椅上坐了,又请掌柜的拿些棉纱烈酒来。
这山间小店过客稀少,掌柜的见来了生意,自然是万分殷勤,见小悟臂上有伤,也不多问,不多时便端了酒来,还烧了一桶开水。许枚连声道谢,先付了房钱,又请掌柜煮两碗面来,加些肉,还吩咐熬一碗红糖水。那掌柜的见许枚出手大方,乐得眉开眼笑。
许枚细细清洗了小悟的伤口,敷上随身带着的伤药,又用纱布包扎妥当,小悟疼得龇牙咧嘴,却强忍着一声不吭。许枚在水盆里洗了洗手,把剩下的纱布递给小悟:“擦擦身上的血。”
正此时,天边又是一个炸雷,小悟猛吃一惊,脚下一软,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桌子,却正推在那锦缎包袱上,包袱迅速向桌下滑去。小悟大惊,“哎哟”一声还未出口,包袱已被许枚稳稳托在手里。
小悟差点咬了舌头:高手啊!这身法比铁拐张快得多啦!
许枚笑着把包袱放好,坐在小悟对面,说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小悟看着许枚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心虚。
许枚见小悟不说话,便用手轻轻捻了捻包袱皮,自顾自说道:“三天前,兴云镇杜士辽杜老爷家惨遭洗劫,那伙歹人手段高强,行事毒辣,劫掠之后,一把大火将杜家宅院化为灰烬。而杜士辽一家四口,连带六名下人仆役,昨天在逃往兴州的途中被人杀死在渡船上,死状极惨。我本以为再见不到这张包袱皮,想不到你背着它跳到了我面前。”
小悟心一阵狂跳,想要站起身来,却一丁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只好向后缩了缩身子,紧紧靠着椅背,脊背上汗津津的,黏糊糊贴在椅背上。
许枚不急不缓继续说着:“这个杜士辽嘛,前清时曾在西南军中当过个小小的管带,后来辛亥裁军,不得已离开军营,举家东迁,来到兴云镇。说白了,此人不过一兵痞,但颇懂瓷器。他早年做管带时刮了不少民财,尤其是宣统二年,他在四川截杀了赵尔丰麾下一位旗人贝子,掠了不少奇珍异玩,还把一件康熙年的釉里红夔凤纹摇铃尊献与统带。后来那统带落了魄,来到冉城一家古玩店变卖了这只摇铃尊,巧的是,这古玩店的店主,正是在下。”
小悟心里努力盘算着几人之间的关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眼前之人与杜士辽,没有半毛钱关系。
许枚收拾着桌上的纱布药品,悠悠道:“我迷古成痴,尤其是个瓷痴,听了那统带的回述,便备下一份礼品,赶往兴云镇,只想着或许能借那统带的名义和杜士辽攀些交情,最好能从他手里淘几件珍玩。”
小悟心中一凉:这人竟然和那姓杜的有交情,看来老天要叫我去和猫儿做伴了。
不巧正在此时,窗外电光一闪,接着便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还夹杂着风摇树木的飒飒声,好像老天真要把他的魂儿收走似的。
许枚看着小悟的表情,轻轻地笑。
小悟有些奇怪:这人看起来不像是有敌意的样子,不过铁拐张也喜欢笑着杀人……
“我带去的礼物就用这张包袱皮包着,你瞧,淡紫色的绸缎,这里还绣着一朵兰花,关键是兰花的第三个花瓣上沾着一点油渍,这是我包礼物时不小心弄上的。杜士辽天性凉薄,对我这个小小的古玩商自然也是敷衍了事,礼物倒是收得痛快,生意却一笔也没谈成,让我好生沮丧。两天后我才知道,在我离开兴云镇的当晚,杜家便遭人灭门,杜士辽珍藏的古玩也被洗劫一空。不出所料的话,你们劫掠杜府时,顺手抄起这张包袱皮,包了一件宝物出来,却因为分赃不均,发生火并,你躲在桥下,应该是被同伙追杀,假装落水暂避杀劫。”
“不……我我我就是望风,没没没杀人,他们……没想分东西给我们,还……灭灭灭灭口。”小悟见许枚那双丹凤眼中精光一闪,似是有一股寒气迸射而出,顿时觉得浑身一阵冰冷,话都说不利索了。
许枚笑了笑:“我相信你。”
“啊?”
“你的眼睛还算干净,虽然有点痞气。”
“哦……”
许枚从自己随身的行囊里取出一件衣服:“你这么光着也不像话,穿上。”
小悟默默接了,呆了半晌,才说道:“罢了,看你是个人物。嗯……你若帮我杀了那四个家伙,这件东西就算给你的报酬。”说着拍了拍包袱。
“我可不是杀手。”许枚失笑,“不过,我想看看这包袱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行。”小悟答应得很干脆。
花梨木盒子被轻轻打开,里面用层层锦缎裹着一件瓷器,小口径不盈寸,短项微微收束,长不及半寸,肩腹及足,愈趋下愈大,体如半球,足之围近四寸,釉色红艳娇柔,透出淡淡的不均匀的粉色,匀净细腻,似幼儿面颊般粉润可喜,釉下隐隐有暗刻团螭纹饰,在客栈昏暗的灯光中显得典雅而神秘。
许枚轻轻惊呼:“豇豆红太白尊!”
“什么?”小悟没听懂,“豇豆?”
“豇豆红。”许枚道,“创于康熙年间的独特釉色,正色似红而粉,在若鲜若黯之间,时有青色苔点,如豇豆之色,故名豇豆红。”
“哦……”小悟似懂非懂,却觉得眼前这件瓷器的釉色比平日里见的豇豆粉润许多,分明像是幼儿涂脂的面颊,又问道,“那你刚才说的……什么白尊又是什么意思?”
“太白尊,”许枚道,“也叫‘鸡罩尊’,因为它形似鸡罩,不过我不大喜欢这个称呼。你瞧,此物形如太白醉酒斜倚之状,故称‘太白尊’。”
小悟前前后后看了几遭,没看出半点“太白”的影子,鸡罩的样子倒是看出个十成十。
许枚小心地把太白尊翻转过来,见那底釉细腻紧致,白中泛出隐隐的青色,上书三行六字青花楷书款——“大清康熙年制”。
小悟愣愣地瞧着许枚,见他眼中闪现出兴奋的神采,便问道:“这东西很难得吧?”
许枚点点头:“豇豆红釉色以‘大红袍’为最上乘,‘美人醉’‘娃娃脸’略次之,‘乳鼠皮’再次之,至若‘驴肝’‘马肺’,则不足道也。此物釉色便是‘娃娃脸’之红。自前清咸同之际,美国人便对豇豆红瓷器如痴如醉,为之一掷千金,继而欧罗巴人也陶醉其中,故此绝好的豇豆红瓷器,多在欧美,留在中国的反却不多,我今幸得一番把玩,也值回这一路风尘仆仆。”
小悟听得似懂非懂,对眼前的东西只得一个印象——一定很贵。正懵懵懂懂时,忽听许枚道:“别说话,听……”
冤家路窄
小悟侧耳听去,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店掌柜正在院子里和人说话:“客官,还有两间客房,您这边走。”
“我说,这店里阴森森的,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真他娘晦气,让老子抓着那小鬼,非把他开膛摘心,碎尸万段!阿嚏!”
“赵兄休恼,想那小子三魂吓去了两魂半,又挨了赵兄一枪,再被这山雨一淋,想活命也难。再说那‘美人醉’的柳叶瓶已经在咱们手里,再加上杜家那些金银玉器,也不白忙这一遭。”
“这附近荒凉无人,那小子挨了一枪,要想活命,多半会来这客栈避雨,瞧,那边就是客房,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抓到一只战战兢兢的小老鼠……”
那边许枚、小悟皆是一惊,许枚惊的是听见一个年轻人在说“美人醉”,兴奋不已,小悟则是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小翎子和猫儿惨死的场景骤然涌入脑海,尤其是最后那句“战战兢兢的小老鼠”说得阴沉狠戾,正是铁拐张无疑。
许枚定定神,伸手抄起方才丢在地上的擦了鲜血臭汗的纱布,一把扔进床下,又从包裹里抽出一件藕色曲襟长袖旗袍和一双绣着杜鹃花的小绣鞋,顺手把旗袍搭在椅背上,再把鞋摆在床下,又一把抓住小悟,丢在床上,连那只太白尊和花梨木盒子也卷进包袱皮,和小悟一起裹在被子里,放下床帐。
许枚身手利索得紧,刚刚收拾干净,便听走廊木地板上咚咚咚拐杖拄地声响,紧接着便是“吱呀”一声,一个身穿褐色长衫、拄一根拐杖的中年男子推门闯进来,身后还跟了提着食盒的掌柜。
“您瞧,我说过中间的客房有人啦!”掌柜的一摊手道,“您四位住南北两边的房间正好。”
拄拐男子和许枚四目相对,又看看床边的旗袍绣鞋,也是一怔。
许枚随和地笑笑,上下打量这男子,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前额微秃,后脑长发触肩,鹰钩鼻上架一副眼镜,显得丑陋而文质彬彬,还有几分学究式的古板,但那一双眼睛白多黑少,明显露出一种阴沉诡异的味道。
许枚颔首致意,又对掌柜道:“红糖水可熬好了?拙荆等不得,都睡下了,毕竟她这些天……身体不好,赶这一程的山路早疲乏得紧了。”
“熬好了熬好了,方才生火慢了些,故此耽搁了,您别见怪。”掌柜的不知一个男孩子怎么成了这书生口中的“拙荆”,更不知道绣花鞋和旗袍是从哪儿变出来的,但他在此开店已有十数年,知道这些穿林野客多少都有些不愿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因此也聪明地一句不问,把红糖水和两碗加了肉的面条从食盒里取出,放在桌上,便告辞离开。
那拄拐男子做作地笑了笑,道声“打扰”,便退了出去,对身后几人道:“先把行李放在房里,去正厅吃些酒饭。”
许枚隐约看见门外走廊里还有三道人影,便想到小悟所说“帮我杀了那四个家伙”和方才那年轻声音说的“挨了赵兄一枪”,心里便有了底,忙闩上门,从被子里提起小悟问道:“就是他们吧,要杀你的人?”
“嗯。”小悟紧张地点头,“你问掌柜要红糖水就是为了把我扮成个害月事的妇人,骗过他们?”
“不错,若是开枪打你的人还在山里,很有可能来此投宿。我这回去兴云镇,特意给一位红颜知己买了件漂亮旗袍和一对小花鞋,故此灵机一动,事先点了红糖水,想着待他们来了,用这几件东西或可哄骗一时。”
小悟心中愈发惊奇:这人真有些门道。
许枚盯着小悟的眼睛道:“说说吧,这些人是谁?美人醉是怎么回事?”
小悟身子一颤,窝在被子里低声说道:“我和猫儿还有小翎子,都是兴云镇的……嗯,用你们的话说是小混混,但我们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多就是……就是偷些吃的。几天前,一个拄拐的男人突然找到我们,问我们愿不愿意发财。发财谁不愿意呀,谁知他竟然拉我们去杜家望风,事后还要杀人灭口!小翎子跑得慢,当时就被杀掉了,我和猫儿偷了他们两个包袱,东躲西藏逃了三天,刚才猫儿也被打死了,就剩下我一个……那个拄拐的,就是江湖上有名的大盗铁拐张……”
“哦,‘穿心铁拐’张九善,人称铁拐张,横行江淮的巨盗……此人我倒是有所耳闻,传说他武功极高,杀人如麻,共犯下大案三十六宗,小案不可胜数,还有不少警察和租界巡捕都死在他的铁拐击穴之下。”
“对对对,这老贼狠极了!”小悟打个寒噤,“还有猫儿,刚才在林子里被独眼赵一枪打爆了脑袋,他在杜家偷了一个和我这个差不多的盒子,被独眼赵搜去了。”
“差不多的盒子?唔,‘神枪恶盗’赵顺,人称独眼赵。我听说此人曾是张勋麾下的辫子军,四年前张勋被段祺瑞所败,此人便流落江湖。据传说这独眼赵专使一支汉阳造步枪,枪法奇准,两年来被他劫杀的富商大贾达十二人之多。”
小悟眼圈一红道:“猫儿就是被他打死的,当着我的面,我胳膊上这个窟窿也是拜他所赐。”
“可怜的……”许枚拍拍小悟的头,“还有两个是谁?”
“还有一个比我大不几岁,叫‘鸩公子’乔七,长得倒是好看,就是脖子后面有一大片烧伤的疤,特别吓人。听铁拐张说,他最会使毒。”小悟说着打了个哆嗦,“杜家的宅子就是他烧的,人也是他杀的,行动当天他来晚了,让我们带着财宝先走,他自己包下了杀人放火的脏活儿,不过看他那副神色,倒是很享受的样子。不过……这个人做事粗心得很,如果不是他打瞌睡,我和猫儿可逃不出来。”
许枚摇头道:“这个鸩公子可是名头响亮,传说他十二岁时便让新任直隶督军曹锟麾下的整整一个炮兵营糊里糊涂见了阎王,之后几年,犯下的命案不计其数。小小年纪便如此歹毒,若容他长大了,谁能制得住他?”
“还有一个熊包,名字我不知道,听乔七叫他海饕餮,好像是个水手。这人块头最大,力气也大得吓人。”小悟说着笑了笑,“不过他有点神经兮兮,最怕的就是鬼。”
“这人我倒晓得,他就是冉城人,当年在法国人的货船上做事,后来被法国船长当众羞辱,当夜便喝得酩酊大醉提了两大桶火油上船,把偌大一艘贩运军火的货轮烧得支离破碎,沉没在冉城东南的沄沄河里。警察把冉城里里外外搜了三遍,可还是被他逃之夭夭。呵,想不到这四个人竟凑在一处,有趣,有趣。”
小悟见许枚神色古怪,只道他心生惧意,便犹犹豫豫地说道:“我也不用你杀了他们,只要你能保我活着离开这座山,这东西就给你,怎么样?”
许枚笑了笑:“走一步算一步吧。先吃面,一会儿我去会会他们。对了,把太白尊拿出来,捂在被子里太作践它了。”说着掀开被子,双手把那豇豆红太白尊捧了出来。
就在他许枚双手捧出那瓷器的一瞬间,蓦地红光一闪,掌间现出一阵柔和的淡红色氤氲,袅袅蒙蒙,消散开来,小悟从没见过这等情状,吓得一屁股跌进被窝里。
瓷灵
等小悟回过神来,那柔和的红雾已渐渐淡去,太白尊也不知去向,许枚手中赫然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这小男孩头梳双髻,生得杏脸桃腮,一对水汪汪的大眼,小小上翘的鼻子,红馥馥的小嘴唇,上身穿一件红中透粉、绛线绣团龙的小肚兜,下身穿一条白缎子绲绣青边的裤子,光着白嫩的小脚,乖顺地偎在许枚怀里,可爱之极。小悟一时间忘了害怕,只想着把这小男孩水嫩嫩的脸捧过来亲上一口,但随即回过味来,只想大喊几声,又怕被远在正厅的四盗听见,只得压低了声音嘶吼道:“小孩哪来的?瓷器哪去了?有妖怪!鬼呀!”
许枚有些尴尬,掏出怀表看了看:“十一点零二分,已入子时。”
“什么意思?”小悟对“子时”二字有些发怵,从小便听说子时一到就是鬼的世界,这小孩不会真是……
许枚把小男孩放在椅子上,伸出左手,但见那油灯下的手掌洁白如玉,暗绿色的经脉展伏在手背上,指甲透着淡淡的碧玺般的粉,分外漂亮。
许枚有些不好意思:“不巧被你看见了,一到子时,我的左手就会变成这样。”
“你……你是什么变的?”小悟哆哆嗦嗦地问。
许枚无奈道:“我是人,或者说,我是个抚陶师,每到子时,我的左手若是碰触到一件浸透了能工巧匠心血的瓷器,便会唤醒瓷灵。”
“瓷灵?”小悟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
“对,瓷灵。就是瓷器化作和它本体的神采、气质几近相同的人形。比如甜白釉瓷的瓷灵多是甜美可人的江南少女;洪州窑青瓷的瓷灵则多是破衣烂衫的黄发老人;巩县三彩可化作华贵丰腴的贵妇;龙泉青瓷的瓷灵最是多变,可老可少可男可女,但总是一袭碧衣、风流俊美……”
“打……打住!我只想问这小孩是怎么回事?瓷灵?”小悟望望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瞧着自己的小男孩,还是有点害怕。
“没错。瓷灵,就是与瓷器本身传达给人的感官、印象相同的人形。这件‘娃娃脸’釉色的豇豆红太白尊,让人捧在手里就感觉像在抚摸孩儿的脸蛋似的,身子又圆又润,胖乎乎矮墩墩的,瓷灵自然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了。”
小悟心有余悸:“那不就是瓷器精吗?我听说书先生讲《西游记》,说什么采天地灵气,受日精月华,不知多少春秋,方能修成人身……”
“差不多,古物皆有灵。”许枚笑道。
小悟好像有些理解了,却见那小男孩忽然抬起胖乎乎的小手,揉着自己的小脸蛋问道:“你为什么害怕呀?我样子很吓人吗?原来姐姐说我长得可爱都是骗人的……”说着小鼻子一抽,好像要哭。
“哟,别哭。”小悟最怕小孩哭了,忙一掀被子跳下床来,大着胆子把小男孩抱在怀里,一戳他软软的小肚皮,低声吩咐道,“千万别哭哦,把坏人招来就不好了,再哭哥哥挠你痒痒。”一面戳一面寻思:这小肚兜的面料真好,滑溜溜的……看来这瓷灵也没什么攻击力嘛,只要不是吃人的恶鬼就好,再说连独眼赵都没能真的把我如何,他一个小妖怪有什么好怕?
小男孩有点生气地推开小悟的手指:“不准戳我的釉,很难烧的。”
“啊,好,好,你叫什么名字?”
“豇豆红。”小男孩歪着头想了半天,认真地说。
“哥哥问你名字,不是品种哦。”
一旁的许枚“扑哧”一笑:“他都二百多岁了,你能当他哥哥?叫他祖爷爷还差不多。”一面说一面从小悟怀里抱过小瓷灵:“来,叔叔给你起个名字,就叫红豆怎么样?”
“嗯,好。”不知是不是所有瓷灵都对许枚极有好感,红豆笑眯眯答应一声,嘟起小嘴“啵”地在许枚脸上亲了一口。
许枚幸福地笑了好久,把红豆放下说:“乖,先变回去好吗?”
“嗯……”
“怎么了?”
“叔叔能把我姐姐找回来吗?我们本来在一起的,有一天着了火,我就找不到姐姐了。”
“好,叔叔一会儿就去帮你找姐姐,你先变回去好不好?”
“好。”红豆松开许枚,轻巧地跳到桌上,红光一闪,又是一只红润可人的豇豆红太白尊。
小悟在自己大腿上捏了一把,疼得直咧嘴:“这真的呀?太邪门儿了!”
许枚把已经凉了的面条递到小悟面前:“快吃。”
小悟早饿狠了,端起碗来就是一通狼吞虎咽,眨眼间便吃了个精光。许枚愣了愣,把自己那碗也递了过去,小悟也不客气,端将起来又是一阵风卷残云。
警察与大盗
夏夜的山雨愈发猛厉,许枚从行囊里取出油纸伞,提着盛了空碗的食盒向客栈正厅走去,刚到院子里,却听见客栈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两道人影不急不缓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打着一把大黑伞,他身边那人的手上却戴着一副手铐。
那打伞的男子二十六七岁年纪,从上到下穿了一身黑,宽肩细腰,手脚修长,脸孔棱角分明,肤色白皙,高鼻薄唇,那眼神好似万年寒冰,冷得骇人。
他身边戴着手铐的粗莽大汉哆哆嗦嗦地缩在黑伞下,半边身子露在雨中,面色呆滞,满脸胡茬,脸上满是瘀青,旧伤套着新伤,就连身上的衣服也被划开不少口子,像是被人不间断地狠狠揍了一个月。
那打伞的黑衣男子看了许枚一眼,也没做什么反应,不急不缓走到正厅门口,收了伞,轻轻一推那大汉,二人径直走了进去,许枚随后跟上。
正厅中的铁拐张四人正推杯换盏,一面吃一面低声商量着什么,忽见走进两个人来,都是一怔。
那黑衣青年环视一周,问道:“掌柜可在?”
“在在在。”掌柜的从正厅东北角的小卧房跑出来,心里纳闷:今儿个走夜路的客人真不少。紧走几步,来到门口,一眼瞧见那大汉身上诡异的伤势和冰冷的手铐,顿时一怔,不禁后退了几步。
那青年道:“掌柜莫怕,在下宣成,是冉城警察局侦缉队长。”
许枚暗道:咦,我的老乡?
“哦,哦,那警爷您是要住店还是……”掌柜定了定神,问道。
“住店。”
“可是,小店只有三间客房,而且都住满了。”
“无妨,我们在正厅休息一晚便好。”宣成又对那犯人说道,“坐吧,迟鹗。”
掌柜心说:这警官倒好说话。又问道:“那您吃些什么?”
“两碗米饭,一盆热汤,随便上些菜,荤素皆可。”
“好嘞,您稍等。”掌柜干脆地答道。又一眼看见等在门口的许枚,忙问道:“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烦请掌柜的烧一桶热水来。”许枚想了想道,“再来一碟花生米,炸得透些,少放些盐粒。”
“好,您稍等,一会儿就得。”掌柜答应着直奔后厨。
许枚在门边的空桌上坐下,细细打量在座的六人。
宣成对周遭事物置若罔闻,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对那犯人迟鹗道:“老样子,我先解开手铐,你不准跑。”
迟鹗一个激灵,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敢,不敢,我不敢跑!”不知是不是头摇得狠了,牵动得脸上的伤一阵剧痛,忍不住“唉哟”一声。
宣成脸上似是显出一丝不忍的神色:“你若不持枪拒捕,我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
迟鹗连连点头:“是是是……”
“你还打伤了二十多个警察,其中六个是重伤,不能怪我火大。”
迟鹗缩着脖子:“是是是……”
“你勾结华东黑道高手劫囚,又伤了不少人……”
迟鹗战战兢兢抬起眼皮,有些委屈:“可是……华东道上那些来劫囚的兄弟,都被你弄死了……”
“他们持枪挟持警务人员做人质,我是不得已将他们击毙。”宣成很不喜欢“弄死”这个说法,语气微微一冷,吓得迟鹗寒毛直竖,像受惊的小狗一样缩在椅子上。
铁拐张四人谁都没有说话,倒不是因为这个警察,而是因为那个犯人——号称华东第一恶寇的迟鹗!
铁拐张心里嗵嗵打鼓:迟鹗乃是华东黑道数一数二的狠角色,当年的警界第一高手——曾追得铁拐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李璜,还不是被迟鹗一掌斩断了颈骨。还有叱咤风云的黑道巨寇南山大王肖铁塔,只因辱及迟鹗师门,竟被这煞神在七日内将南山各寨诛杀净尽,肖铁塔被人发现时,早已胸骨尽碎而亡。关于迟鹗的传说数不胜数,堪有小儿止啼之效。铁拐张当年只见过迟鹗一面,便被那股凛凛煞气慑得魂飞魄散,万没想到第二次见面竟是在这样一个场合下。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堂堂华东第一恶寇竟落得这般狼狈模样,还对这个小警察怕到了骨头里。这个侦缉队长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将铜皮铁骨的迟鹗生生锻作一摊稀泥!
其他三人当然也听过迟鹗的名字,与铁拐张递个眼色,铁拐张仓皇垂首,三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安。
许枚自也听过迟鹗的大名,不禁对这警察生出几分好奇来,又偷眼去瞧那边桌上万般局促的四人,觉得好笑。
铁拐张对面那脑后拖一条长辫子的独眼汉子,应是独眼赵无疑,此人三十来岁年纪,面色姜黄,一部络腮胡须,狮鼻阔口,生得煞是威风。一把老旧的汉阳造斜靠在桌上,枪柄磨得发亮。
他身边一个黑红脸色的彪形大汉,头如麦斗,腰大十围,那胳膊几乎有许枚的大腿粗,正一边吃着烧鸡,一边不住地四下打量,好像生怕哪里窜出来一头恶鬼,把他的魂拘了去。此人应是小悟所说的怕鬼的海饕餮了。
一身白衣的少年便是鸩公子乔七,穿一件白色长衫,生得柳眉凤眼,唇红齿白,若不是颈侧有一片早年的烧伤,还真像哪个戏园子里当红的小生。这俊俏少年的做派却不甚潇洒: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一边紧张地抖着腿,不时地抬头偷瞄宣成一眼,便惶惶然低下头去。
许枚饶有兴趣地看着四人:这四个家伙行事风格各成一家,活动区域也是天南海北,按说不会有交往啊,他们怎么凑到一起的?尤其乔七这小恶魔,传说此人歹毒张狂,“童心未泯”,视杀人为玩耍,而且非常“贪玩”,和那三个为图财而害命的大盗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四个恶人被警察宣成——或者说是被迟鹗的惨相狠狠地震慑了一番,也无心继续吃喝,没再坐多久,便扔下一片杯盘狼藉,回房去了。许枚也接过掌柜递来的开水,把花生米包好了塞进口袋,撑起伞回到房间,见铁拐张和海饕餮进了北边客房,乔七和独眼赵进了南边客房,自己和小悟的房间正夹在中间,处境实在不妙。
夜半枪声
许枚回到房间,对忐忑不安的小悟说了方才见闻,小悟拍拍胸脯,双掌合十向天祷告:“观音菩萨土地爷,是不是您老两口子显灵派下一位神捕来救弟子性命啊……”
许枚笑道:“你再乱牵红线,当心菩萨把神捕收了去。”
小悟又对天祷告:“二位别激动啊……”
许枚道:“行了,你赶紧休息,刚才把床滚得乱糟糟,我也懒得睡了。”
“那你怎么办?”小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房钱是许枚付的,伤口是许枚包扎的,连两大碗牛肉面也是许枚请的。
“我中午睡得久,现在正好看书。”许枚说着从行囊里取出几本书来,“最近各种‘改良’、各种‘运动’,风头正盛,趁着这番疾风劲雨,挑灯夜观辜鸿铭和胡适的骂战,也别有一番滋味。”
“你的手不会再把书鼓捣活了吧?”小悟看着灯下那只晶莹剔透、光润如玉的手掌,还是有点心有余悸,“如果跳出俩老头在屋里对骂,那可不得了。”
“胡闹。”许枚挥起杂志在小悟头顶一击,“二位先生的玩笑也是你能开的?再说胡适先生风华正茂、儒雅潇洒,可不是什么老头子。”
小悟吃了一记,难为情地钻进被子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没欠过谁的情,今天却欠下这个古董商好大一个人情,以后可怎么还啊?
但他已被人追杀了三天,又挂了彩,早乏得快昏过去,拼命撑到此时,已属不易,脑袋一挨枕头,立时沉沉睡去。
可恶的是他还没睡半小时,便听得门外走廊下传来清晰的“咚、咚、咚”的拐杖杵地声,自北向南而来,震得屋中地板悠悠直颤,在中间房门口停止。
许枚心中一凛,却听那拐杖声继续向南,走到南边客房门口,敲了敲房门,接着便听“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那拄拐人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许枚皱皱眉头,继续就着花生米一面看书,一面逗弄刚刚偷偷唤出的红豆。睡得迷迷糊糊的小悟咕哝一句“天杀的铁拐张”,翻个身继续轻轻打鼾。
红豆抽抽鼻子,趴在许枚耳边说道:“把我和姐姐塞进房子搬走的坏人,就是个拐子,他走路的时候就咚咚的响。”许枚弹了弹他的小髽髻,心道:这小家伙,告状的样子都这么招人疼,保不准当年还是康熙爷的掌中珍玩。他微微一笑,一面看书,一面盘算怎么引宣成收拾掉四个悍匪,顺便把红豆的姐姐也收入囊中。
正在此时,忽听南面客房里传来“砰”的一声枪响,小悟猛地睁开眼,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将起来,正待要喊,却被许枚双指在后颈一戳,登时发不出声来,继而一阵晕眩,栽在床上。
许枚道:“好好睡吧。”说着,他拉起被子把小悟蒙住,又吩咐红豆变回原状,“我去瞧瞧出了什么事。”
宣成方才便注意到独眼赵靠在桌边的汉阳造——时当乱世,旅人以火器傍身已属常情,倒也见怪不怪。五人离开后,他安静而迅速地吃罢了饭,把同样吃饱喝足的迟鹗铐在自己手腕上,靠着房柱闭目养神。掌柜的睡意早就被接二连三投宿的客人驱走了,一头钻进柜台清点最近的账目:真惨淡,这个月才做了六笔生意,其中三笔还是在今天。
半个小时后,铁拐张拄了拐冒雨来到正厅,见迟鹗乖顺地趴在桌子上睡着,宣成也正闭目养神,便低声对掌柜道:“给我们也烧些开水吧,赶了一天山路,想烫脚。”说着,他似是不经意地看向宣成。
铁拐张声音不大,却也清清楚楚地送到宣成耳朵里,宣成轻轻抬起眼皮,望了铁拐张一眼,四目相对,铁拐张一个激灵,忙把头扭开。
宣成被噼里啪啦的暴雨声搅得有些烦躁,忽的一声枪响冲破雨幕,他心猛地一紧,迅速开了自己腕上的手铐,绕过椅背上的横脊,把被枪声惊醒的迟鹗反剪双手连人带椅铐在柱子上;也顾不得茫然不知所措的掌柜,抄起伞来直奔客房。那掌柜抖了抖手,随后跟上,铁拐张丢下刚刚烧开的水,赶忙跟了出去。
柳叶瓶
客房大门正对着南客房的门,宣成推门进来,正看见许枚已站在南客房门口,海饕餮刚刚从北边客房跑过来,赤着一双大脚,散发出一股怪异的药味。
南客房的大门关着,从屋里上了锁,这山村野店时有猛兽出没,房屋门窗都做得十分坚固,宣成一推不开,抬脚便踢,那足有杯口粗细的大门闩应声而断。宣成提步进屋,却和纵身闯入的许枚一道被挤在门框里,二人不满地对视一眼,又转头看屋中景象。
这客房两丈见方,也是一水的木墙木构木地板,后窗大开,雨点不时地打进屋来。独眼赵被绑着倒在窗下,他那把汉阳造却被几周绳索牢牢绑在方桌上。而那一身白衣的鸩公子乔七坐在正对桌的椅子上,牙关紧咬,双目圆睁,俊美的脸孔痛苦扭曲,胸前一个杯口大的血窟窿,透膛而过,连核桃木的椅背都被打个透穿,木屑溅了一地。
奇怪的是,乔七的左肘放在椅子扶手上,手掌上还绕了几圈细绳,细绳的另一端则从桌下反折过去,系到那把被牢牢捆束在桌面上的步枪扳机上,而枪口正对着乔七的心口。看这布置,只要乔七那边一拉绳子,便能扣下汉阳造的扳机,将子弹射入自己体内。
掌柜瑟瑟缩缩地偎着门框道:“这……这是自杀吧?”
宣成不语,又看看被蒙住双眼、堵住嘴、五花大绑晕倒在窗下的独眼赵,伸手将他扶起,解开绑绳,抄起已被从桌上挪到床头的茶壶,将一壶凉茶泼到他的脸上。独眼赵呻吟一声,缓缓睁开独眼,喃喃道:“阿七,你想干什么……”
他环视一周,忽然看见坐在椅子上的乔七的尸体,惊得翻身坐起,失声道:“阿七!”
宣成伸出食指和拇指,捻开独眼赵身上的绳索,问道:“怎么回事?”
独眼赵被这一手奇招惊得直瞪眼,好容易挤出的几滴眼泪也被生生憋了回去。铁拐张见他失神,忙用力咳了几声。独眼赵一个激灵,定下神来,伸手揉着后脑道:“我记得当时……当时……我在这边椅子上坐着,阿七就站在我身后,我这人心粗,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正想倒些水喝,忽然后脑勺一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谁知道这孩子竟然要拿我的枪自杀。”
掌柜跌足道:“唉哟,他怎么在这儿自杀呀,我生意本来就不好,这下成了凶宅,客人哪还敢住……”
许枚暗道:矫情,荒山野岭的,我们一走谁还知道你这儿死过人。
海饕餮和铁拐张挤在门外,探头探脑。掌柜被海饕餮脚上的药味呛得直皱眉头,转身退开。
宣成在屋中四下打量一番,见这野店客房的陈设也不算简陋,看来掌柜的是用心布置过的。房间南北各一张架子床,木料不甚名贵,打造却还算得精巧,床架上挂着干净的青布床帐,床头各有一座小柜抵住墙壁。正对房门的是一桌四椅,木料极是厚实沉重,少有雕琢,一派粗犷自然的野趣,桌上本有一只漆木茶盘,一壶四杯,现被端到床头小柜上。墙角摆着两大盆花,枝叶肥厚,绿意可人。床边墙壁上还故作风雅地挂了两幅画,一幅杏林春燕,一幅雪压芭蕉,笔端还算有些功力,格局章法却显凌乱,显见是街头画家急就的便宜货。
宣成四下看过,回头道:“都退出去。”
独眼赵轻手轻脚站起身来,猫着腰小步钻出房门,与铁拐张、海饕餮三人聚作一处,窃窃私语。
宣成横了在屋里晃来晃去的许枚一眼,冷冷道:“我刚才说,都退出去。”
许枚一改翩翩风度,老农似的揣着双手赔笑道:“是、是,我这就出去。”
宣成走到窗前,探头四望,见窗外便是树林,愈远愈密,黑暗幽深,与夜幕融为一体。窗外土地夯实过,但近来雨量丰沛,地上也长了不少不知名的杂草。宣成眉峰一蹙,伸手关了窗,又在屋里来回踱了几遭,便把门关好,离开南客房,见众人都挤在窄小的走廊里,便吩咐道:“各回各房,等我问话。”他又一指独眼赵:“你先到北客房。”
掌柜一脸苦相:“警爷,我怎么办?让我和那犯人一起待在正厅,我害怕……”
宣成道:“你回去告诉他,椅子挪动一寸,便要挨我一拳,他自然老实了。”这话说得不温不火,旁边的铁拐张三人却听得头顶寒气直冒。宣成回头扫了三人一眼:“你们到北客房,我有话问。”
不知怎么的,三人听了宣成的话,一时间竟然不敢有半点异议,只觉得若是不从,便要有塌天祸事降临到自己头上,只好诺诺连声,灰溜溜钻进北客房。
许枚回到中间客房,插好房门,见小悟吐着舌头四仰八叉瘫铺在床上,模样甚是滑稽,不禁“噗”的一笑,伸手在小悟胸前轻击一掌。
小悟闷哼一声,恍恍惚惚坐起身来,咧嘴道:“要不,你弄死我算了,这一晚上折腾的……”
“别说话,瞧。”许枚袖中露出一只花梨木盒子,木质油润,纹路如画,和红豆的“房子”一样,只不过稍显细长了些。
小悟还没缓醒过来,揉了揉眼睛道:“怎么了,这不是那小妖精的盒子吗?好像……变长了些……噢,难道……”
“没错,这是刚才从南客房那儿顺过来的。”许枚坏笑着说。
“原来你是小偷!那咱们算半个同行。”小悟有点兴奋。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许枚道,“我只是会用些灵活的手段,才不是你的同行。”
“我可不可以说你是在狡辩?”小悟眼中露出一丝顽皮的神色。
“不可以。”许枚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一个造型俊美的豇豆红柳叶瓶,撇口细颈,丰肩下削瘦至足,器身细长,形如一片红色的柳叶,釉色柔和淡雅,艳若桃花,仿如醉酒美人两颊那一片妩媚的娇红,周身或聚或散遍布一些细小的苹果青色的苔点,其款识仍是三行六字青花楷书款——“大清康熙年制”。
“康熙官窑豇豆红柳叶瓶,绝好的美人醉釉色。”许枚啧啧赞叹。
“柳叶瓶?”小悟眉头一挑,“倒还真像片柳叶。”
“对。柳叶瓶、蟠龙瓶、菊瓣瓶、太白尊、莱菔尊、苹果尊、印泥盒、铴锣洗,是为康熙官窑豇豆红八器,我们一夜之内见到两件,还都是上乘的釉色,实属不易。”
“真好看。”小悟道。
“哪里好看?”许枚饶有兴致地问。
“就是觉得……这模样、颜色,什么地方都好看,总之就是那么顺眼。”
“有感觉就好。”许枚点点头,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把那柳叶瓶取了出来,霎时间红雾蒸腾。
许枚轻轻地一跺脚:“不好,子时未过。”
小悟道:“没关系,反正我这一晚上怪事见得多了,说不定明天一早起来,发现我还好好地睡在兴云镇外的土地庙里。”
“我保证你不是做梦。”许枚望着眼前的美人,对小悟说道,“真美!”
这女子看上去二十余岁年纪,头发梳成喜鹊尾,斜插一支点翠凤尾簪,耳下悬一对冰种浓翠的水滴坠,身穿桃花红精绣团螭纹云缎裙,上身一件浅红闪粉的对襟小褂,足蹬一双素白缎子青丝绲边小绣鞋。生就新月眉、含露目、悬胆鼻、樱桃口,腰肢袅娜,脚步蹒跚,两腮绯红,云鬓微松,眼神娇中带媚,摇摇摆摆走到桌边,一把拉过椅子,晃悠悠半躺半坐,伸出纤手,轻抚额头,真如嫦娥微醺、玉女斜卧,千般醉态,万种风情。
许枚一拱手:“无意打扰姑娘,万望恕罪。”
“没……没事。”那女子媚眼微睁,摆了摆手道,“正好起来醒醒酒……嗝……”
小悟觉得这女子迷迷糊糊的,十分可爱,但一想到她至少有二百岁了,不禁一个哆嗦:怎么想都是个老妖。
采药人
北客房里,铁拐张、海饕餮、独眼赵三人缩手缩脚坐在床沿和椅子上,这三人虽被宣成身上的杀气震了一震,但毕竟都是老江湖,油滑得紧,甫一定下神来,便能巧舌如簧。
“你们是什么人,深夜到此何干?”问案时的宣成嗓音低沉,还带着一丝与年纪不相称的沙哑,稳重得像一只饱食的黑虎,慵懒无求,又随时可以择人而噬。
铁拐张定定心神,说道:“我是药材商,白天进山采药,遇到大雨,便暂居于此,只待明早出山。”
宣成又问:“为何带枪?”
“只怕这山里遇到野兽,故此带枪防身。”独眼赵故作苦相道,“只是想不到,阿七他……”
“这个阿七是什么人,和你们是什么关系?”
“他是掌柜家的远房侄儿,这位是我们掌柜。”独眼赵指指铁拐张,“阿七这孩子皮相虽好,但生性好赌,在老家欠了八百大洋的赌债,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们掌柜的。他读过书,掌柜的便收留他在药铺管账,想不到那债主竟然一路追了过来……”独眼赵抬起眼皮偷瞧宣成,见他不动声色,便继续道,“前天阿七又找掌柜的讨钱,掌柜的狠狠训了他一顿,但一时也不知怎么应付那些债主,便索性带他进山采些药材,只想着一来能避开那些债主,二来这山里有亮货,或许能多赚几个钱,所以越走越深,一头钻到这深山老林里来。想不到……阿七竟然在这儿自杀……”他说着叹了口气,铁拐张也眼圈一红,顿拐长叹。
“这位是药铺掌柜,那你们二位是……”宣成继续问。
“我……我是个逃兵,逃的是前清的役,他原来是个车夫,我们两个现在都在药铺里当伙计,做些进货出货的粗使活儿。”独眼赵滴溜溜转动着独眼说。依然赤着脚的海饕餮也赶紧点了点头。
“你认为他自杀是为债所逼?”
“想来应该是如此吧。”独眼赵犹犹豫豫道。
铁拐张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如此,我便帮他还上这些钱……这叫我怎么去见我九泉之下的哥哥……”
宣成道:“这么说,以你的财力是可以清还这八百块大洋的。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想来你的药铺规模不小。”说着,他又打量了铁拐张几眼,“可是你这身衣裳朴素得紧,真不像一个腰缠万贯的旺铺掌柜。”
铁拐张连连摆手:“啊……啊……我简朴惯了,再说,那八百大洋几乎是我的全部身家,我要替他还债,少不得要把药铺抵押出去。”
宣成微微颔首:“你们是为了替这个阿七还债进山采药的,还冒着危险来到深林里。”
铁拐张道:“正是,正是。”
宣成疑道:“什么药能值八百大洋?就算有千年老参、万年紫芝,也价不过百吧。”
“这个……也不瞒警爷……”铁拐张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道,“人们都传说这座山有灵气,在大山最深处有不死草和长春树……”宣成自报家门来自冉城,对这里的地理草木人情风物应该不甚了解,铁拐张大着胆子编起瞎话。
“不死草?长春树?”宣成心中不屑,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铁拐张道:“都是古籍记载中的灵药,汉代东方朔《海内十洲记》中说这不死草‘形如菰苗,长三四尺,人已死三日者,以草覆之,皆当时活也,服之令人长生’。还有长春树,‘叶如莲花,身似桂树,花随四时之色:春生碧花,春尽则落;夏生红花,夏末则凋;秋生白花,秋残则萎;冬生紫花,遇雪则谢,故号长春’。这些在《述异记》都有记载,据说燕昭王种过这种树。”
宣成道:“尽是些子虚乌有的混账话。”
“话是这么说……可不试一试,谁肯死心呐?”铁拐张讪讪苦笑,“我们辛苦数日,却无功而返,如果能采到一株不死草,摘到一朵长春花,阿七也不会万念俱灰,开枪自杀。”
宣成望着铁拐张,突然道:“这里尚有渡船客栈,可算不上是大山最深处。”
铁拐张忙道:“我们是返程,走至半途遇到大雨,才来这里投宿。”
独眼赵也道:“是是是,我们在深山里转了五六个时辰,天擦黑才折返回来。”
宣成道:“那你们的药筐、药锄在何处?就算你们是为不死草和长春树来的,在深山里见到其他草药,总该采一些吧,可我看这南北两间客房里,连一个药筐、一棵草药都没见到。”话音未落,他眼中寒光已露,刺得三人几乎窒息。
铁拐张毕竟老到,吞了口唾沫道:“药筐……自是有的,药锄也有,就在……哦,就放在药筐里,原本是阿七背着的,年轻人嘛,总要出些力气……”
宣成“哦”了一声道:“是吗……那这些东西在哪儿?”
“唉……”铁拐张叹道,“我们一路走来,也采了些天南星、黄精、金线莲,还有可以入药的蛇蝎、蟾蜍。药筐原本是阿七背着的,可这孩子从未进过山,不晓得路径沟坎,走到一处山涧时,失足跌了下去,若不是老赵拉了他一把,莫说药筐,连人都保不住。”
独眼赵道:“可不是,那条路险得很。”
“也就是说……药筐掉进了山涧?”宣成眼睛一眯,像是在说:空口无凭,你们如何证明自己是进山采药的?
铁拐张福至心灵,忙道:“阿七还背着一个药箱,那里面有我们今天捉的毒虫。”他冲畏畏缩缩坐在墙角的海饕餮一努嘴:“还不快去拿来!”
“哎!”海饕餮答应一声,撒脚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抱了一个药箱回来,脸色却难看之极,青筋凸起,肥肉乱颤。
宣成眉毛一挑,似是觉得十分有趣,铁拐张、独眼赵面面相觑,独眼赵开口要问,却被铁拐张狠狠瞪了一眼,话到嘴边,又生生吞回肚里。
铁拐张道:“警爷别在意,这夯货最怕蛇蝎。”
海饕餮见两人眉毛眼睛满屋乱飞,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得老老实实把药箱放在桌上,轻轻打开,局促道:“我……我看不得这些东西……警爷,您请,您请。”
宣成浑不在意,伸手掀开药箱,只见大大小小足有二三十个小瓶子,五颜六色,炫人眼目,有的竹筒篾笼里还传出沙沙的声响,想来铁拐张所说的蛇蝎蟾蜍之类便在其中。
铁拐张凑上前道:“警爷可千万当心,这些东西虽是入药的,但毒性不小。”
宣成自也乖觉,不去碰那些透气的竹篾盒子,只随手拿起一个药瓶,轻轻晃了晃道:“这些瓶子里是什么,药丸吗?”
铁拐张道:“啊,是……有药丸、药粉……”
宣成道:“这却奇了,进山采药,却背了这么多成药,岂不累赘?”
铁拐张一时讷然,半晌方道:“一路走来,穿村过寨,总能卖掉些成药。”
宣成道:“唔,原来放在这里的药是被卖掉了。”
药箱里的药瓶小盒摆得整整齐齐,摞了两层,却空出一块一尺长、三寸宽的空间,铁拐张一看之下,顿时失色——那里原本塞着一个花梨木盒子,盒子里是那只康熙豇豆红柳叶瓶!他又回头看向海饕餮:原来老海脸色大变是因为这个!东西哪去了?莫非是中间客房那个古怪书生……
“案发时你在做什么?”宣成突然转向海饕餮,“他们二人的行踪我都晓得:一人被缚屋中,一人尚在正厅。你呢?我赶到时,见你紧随中间客房那客人之后赶到南边客房门外,还光着脚。”
“啊,我……我当时准备睡了,正想给脚抹些药。我脚腕子扭着了,也不敢用热水洗,掌柜的说去要些热水烫脚,我便先抹些药止疼。”他一面说着,一面晃了晃毛茸茸的大脚,脚上药味还未散去。
宣成稍稍屏息道:“走路方便吗?”
海饕餮忙道:“自然是不大方便。”
宣成道:“可是你来得好急,鞋都来不及穿就跑来了。”
海饕餮一慌,讷讷道:“啊……是……我……我心里着急,以为阿七玩枪走火了。”
“可据我所见,枪一直在这位伙计手里。”宣成指指独眼赵,“你为什么会认为是那个孩子玩枪走火?”
“我……”海饕餮自知失言,一时语塞。
“哦,我想大概是因为阿七平日里好动些,也喜欢摆弄这枪,老赵素来持重,不会随意开枪。”铁拐张忙道,“警爷,我一直觉得奇怪,我们从正厅走到客房大门口时,那中间客房的住客已经到了阿七和老赵的房门口了,还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不是认为阿七是自杀吗?这又干那中间客房的住客什么事?”宣成问道。
铁拐张暗暗发狠:当时房中除了我三人和这警察,便只有那个书生,定是他趁乱顺走了盒子,我岂能放过他?
“若是常人听见这样一声巨响,应该缩在房里不敢出来吧?这么一个文弱书生,竟然兴冲冲地朝着响枪的地方跑,警爷不觉得这其中有古怪?”铁拐张慢条斯理地说。
“这也不一定,有人胆大些,有人胆小些。不过……”宣成又看向独眼赵,“若是常人在昏迷中听到这样一声巨响,应该会立刻惊醒吧?我看你脑后的伤势并不重,头皮上只有小小一块鼓包。”
独眼赵一惊,忙辩解道:“我当时也迷迷糊糊有些意识了,所以警爷拿水泼我的脸时,我便立刻醒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在泼你的脸?”
“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您,当然会这么想。”
“警爷。”铁拐张沉沉说道,“这旅店中还有一个人您不曾见过。”
“什么人?”宣成微微惊诧。
“那书生的夫人。”铁拐张道,“之前我无意中闯进中间客房,见那床帐已放了下来,床下还有一双绣鞋,我当时没觉得如何,现在细细想来,便觉得大有蹊跷:谁家妇人赶山路时还穿着绣鞋呢?再说,外面雨势很急,这鞋上却一尘不染……呵,警官若是到中间客房询问一番,定能找到些线索。”
“也好。”宣成起身道,“你们最好先别动,且不说这雨夜山林危机四伏,若是擅自离店,被我抓回来,只怕会落得和那迟鹗一般下场。”说着眼神一冷,“看三位也像是,此、道、中、人,不会不晓得迟鹗是谁吧?”
三人都是一窒。
宣成又略带威胁地一挑嘴角:“不过三位放心,若你们真与此事无关,我也不会为难你们。”
铁拐张一拄拐杖,站起身来:“警官吩咐,我等自当从命。”
何方妖孽
当宣成毫无预兆地一把推开中间客房的门时,正听见那书生问一个醉醺醺的的美貌女子:“你刚才在南客房里听到了什么……警官你怎么不敲门?!”
“这么说,夫人刚才在凶案现场?”宣成不理会许枚的问题,径直走进房中,顺手闩上房门,又瞧了小悟一眼,继续问道,“这个孩子是什么人?他手臂上的伤因何而来?夫人为何这般打扮,又为何醉酒如此?”一面说,一面冷冷一扫在场三人。
小悟暗自嘀咕:这位凶巴巴的就是神捕吗,怎么冷口冷面的比铁拐张还吓人?
美人醉被宣成吓了一跳,娇憨地“哼”了一声,不悦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回去了。”
许枚吓得手忙脚乱,一声“不要”还没出口,便见红光一闪,一只柳叶瓶俏生生摆在靠椅上,釉光红润,醉态撩人。
许枚一把捂在自己脸上:“我怎么唤出来这么个不靠谱的妞,我的秘密呀,一夜之间被两个人撞着了……”
“何方妖孽?”宣成的万年冰山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惊骇的表情,伸手便要拔枪。
“别激动,这不是妖怪!”许枚急道。
“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宣成自幼不信鬼神,突然看到这样一番诡异景象,一时有些恍惚。但他毕竟心硬如铁,几个喘息便冷静下来,一指小悟问道:“你是谁?他夫人呢?那瓶子怎么回事?”
“其实我就是他夫人……啊呸……不是,我跟你说,他让我装他夫人躲那四个人,那四个是有名的悍匪铁拐张独眼赵海饕餮鸩公子,所以说我不是夫人刚才那个也不是夫人其实就没有夫人他说有夫人是为了骗人而且骗的都是坏人我们才是好人……”小悟有些语无伦次。
“你说话不会喘口气吗?现在兴白话文你知道不?文学改良你不懂吗?标点,加标点!”许枚有点郁闷,“我可怜的秘密……”
“你们谁能把话给我说清楚?”宣成静静地问。但小悟听起来总觉得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生怕一句话说错便会被当场碾死。
说服宣成相信瓷灵的存在比说服小悟要难得多,许枚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的工夫,耗费了多半壶茶水,还当场叫出了美人醉。宣成的世界观在这一刻遭到了彻底的颠覆。
“我是个抚陶师。”许枚小心道,“这是个……怎么说呢……不为世人所知的职业。”
“抚陶师?”宣成乜了一眼美人醉,幽幽道,“可这是瓷,陶与瓷窑火有异、坚脆有别。”
“呃……警官真是斤斤计较。”许枚道,“古人行文,常陶瓷不辨,乾隆皇帝题汝窑诗中便说‘秘器仍传古陆浑,只今陶穴杳无存’;九年前上海朝记书庄刊印的寂园叟《陶雅》一书,尽载古今名瓷,可见今人亦以陶瓷互训;还有……”
“好了……”宣成沉声道,“啰唆。”
许枚一笑:“总要给警官说个明白才好。”又道,“案发时瓷灵就在南客房,警官不妨向她问个明白。”
美人醉娇哼一声道:“我可什么也没看见,我在‘屋’里睡着呢,头有些晕乎乎的。”她揉揉红扑扑的脸,敲了敲花梨木盒子,“这是我的小屋,睡觉可舒服呢。”
小悟暗道:你这“脸色”就叫美人醉吧?你打从一出生就晕着吧?晕了二百多年,亏你挺得下来。
许枚皱皱鼻子道:“你且先醒醒酒吧。”说着他打开了后窗。
美人醉一脸幸福地靠在窗前,痴痴地看着许枚。
许枚清清嗓子:“那……警官,您有什么要问的?”
宣成戒备地盯着许枚,一指小悟道:“先说说这小孩是谁,‘夫人’是什么意思?”
许枚望天长叹,长吸一口气说道:“我在山里遇到这小孩被人追杀就把他救了又想到追杀他的人很可能也来这里投宿就把他卷在被子里把红糖水和女装放在显眼的地方假装床上躺着的是我女人骗过那四个人那四个人都是有名的黑道人物铁拐张独眼赵鸩公子海饕餮你快去抓吧哦不对鸩公子已经死了你去抓剩下的那三个人吧。”
宣成斜他一眼:“你不会喘口气吗?”又指指放在桌上的《新青年》,“文学改良不知道吗?标点。”
许枚道:“你刚才问的是和眼下的案子无关的问题。”
“那就说说和案件有关的问题。”宣成回击道。
“和案子有关的问题吗……对了,大概十二点五分吧,我听见铁拐张拄着拐在走廊里从北向南走去,脚步声在我房间门口停了几秒,又继续向南,最后进了南客房。不过……十二点十五分枪响时,我却看见铁拐张跟着你从正厅那边跑来。”许枚有点奇怪地说。
宣成眯起眼睛,把玩着法国怀表说道:“十一点整,我来到客栈;十一点二十分,那四个所谓黑道人物和你相继离开正厅;十一点三十分,我吃完饭开始打坐;十二点整,铁拐张返回正厅,请掌柜烧水;十二点十分,枪响,我来到客房大门口,看见你站在南客房外。”
“你是说……”
“你听到铁拐张从走廊走过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分,此时我亲眼见他在正厅等掌柜烧水,所以对于你的证言,我不予采信。你想想,怎么说服我?”宣成冷淡而玩味地打量许枚。
“你让我说服你,而不是直接否定我,这就说明你对我多少还是有些相信的,对吧?”许枚巧妙地抓住宣成话中的小尾巴,试探地问道。
“相信谈不上,只是觉得一个能招魂引鬼的巫师还不至于说这种一眼便能看穿的胡话。而且,我们所述的矛盾主要在于铁拐张十二点十分前后的动向,他若在正厅,就不可能杀人,他若如你所说在客房走廊,就有可能……不对,这不可能,我说他在正厅,我是看见的,你说他在客房走廊,你是听见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宣成不急不缓地说。
“首先,我不是招魂引鬼的巫师,只是一个抚陶师。其次,你说‘杀人’,也就意味着,你也认为乔七是被杀而非自杀。”许枚再次抓住宣成话中的破绽,微笑着说。
“你说‘也’,看来你的看法和我一样,说说吧,为什么?”宣成也学会从对方的虚词里找茬。
许枚一笑,说道:“选这么个自杀的法子,也太费功夫了吧?又要把人打晕,又要把枪固定在桌上,还得穿绳引线,他也不嫌麻烦。乔七的药箱你检查过吗?不出所料的话,那里边有不少东西能悄无声息地置人于死地,断绝生念之人用那些小玩意来自杀简直是奢侈的享受。乔七年纪虽小,但这个用毒高手少说有一百种办法能让一个人毫无痛苦地离开世界,当然他也有不下一万种办法让一个人在死前遭受地狱般的煎熬。”
宣成不为所动:“服毒自尽,哪及得上一枪穿心来得痛快?两眼一闭,伸手一拉,万事皆休。”
许枚又道:“好,就算乔七打定主意用枪自杀,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做这么一套机关?”
宣成道:“汉阳造步枪的枪管很长,把枪口抵在心窝,手便够不到扳机了。”
许枚甩开手脚比比画画:“他完全可以用枪托抵在地面,枪管朝天,用眉心抵住枪口,这样便能伸手扣下扳机,再不济还可以用脚嘛。”
宣成道:“看那少年的容貌装束,应该是个很重仪表的人,像你那般半蹲半躬,伸长胳膊捞着扳机,一枪把头轰个稀碎,死状实在难看。”
许枚嘀咕道:“现在这死状也没好到哪去。”
“至少比你那般从容些。”宣成道,“你就只看出这些?”
“不止这些。”许枚摇摇头,“从现场情况看,是乔七先把独眼赵打晕捆好,再把步枪绑在桌上,之后用一根细绳,一端系在扳机上,另一端握在手里。最后坐上早已摆在桌子对面的椅子,拉动绳子,让子弹穿透自己的胸膛。”
“没错,从现场来看的确如此。”宣成道,“你还有何高见?”
许枚思索片刻道:“警官当时有没有注意过那张桌子?那枪托下的桌面上有很短的左右方向的新磨痕,这说明什么?”
宣成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说明这把枪被固定在桌面上之后,有人轻微地平行挪动过枪的位置,以此来调整枪口的左右朝向。但这枪被捆绑得太紧,所以在挪动时,枪托和桌面之间相互摩擦,留下了这几道短短的磨痕。”
许枚道:“对啊,这又说明什么?”
宣成玩味道:“说明什么?说明死者希望这一枪正中心口,可以一击毙命,不必承受痛苦,所以微微调整了枪口朝向。”
许枚摇头道:“不对,不对,枪口不是乔七调整的。如果乔七坐在枪管前时,发现枪口正对的位置与自己的心脏稍有偏差,他稍稍抬抬屁股,挪挪椅子,略微调整自己身体的位置就好了,何必再站起身来费力地挪枪?”
宣成嘉许地微微点头:“不错,所以这个挪枪的人不是死者。”
许枚道:“对嘛,乔七之死是有人设局将他杀伪造成自杀,这个凶手挪动步枪比挪动坐在椅子上的乔七方便得多。我猜那时乔七已经死了,或者已经失去了意识,至少也失去了反抗能力,他多半是被人抱着放到椅子上的。不知警官有没有注意到,乔七那件白色长衫臀后皱褶堆叠,压在椅背上,这么坐着虽不至于多难受,但总归有些别扭,将死之人,难道竟懒得整顿衣衫,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宣成点点头:“有些道理,但你有没有想过,无论调整枪口方向的是乔七还是所谓凶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要保证这颗子弹精准地射进乔七的心脏。”许枚道。
“有这个必要吗?汉阳造威力不小,就算射偏少许,也能瞬间致死,何必费力去调整被捆得紧紧的枪杆?”宣成觉得多少有些蹊跷。
“除非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让那颗子弹必须射进乔七的心窝。”许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什么理由?”宣成忙问。
许枚向前凑了凑,道:“不知警官有没有注意到……”
“你有话就说,不用每次都神秘兮兮地来一句‘不知有没有注意到’。”宣成嫌弃地挪开了身子。
“啊……嗯……咳咳……那个,这里每间客房的墙上都挂着两幅画,南客房挂着的是两幅竖轴,一幅杏林春燕,一幅雪压芭蕉,两幅画的纸张已经有些泛黄,裱布也有些脱色,少说也挂了十来年了,连画轴后的墙皮都被晒出了印子。只要留心去看便不难发现,那幅杏林春燕图被挪动过半尺,露出了原本被挡在画轴后面的雪白的墙皮。”
宣成淡淡道:“我发现画被挪过,倒不是因为墙皮颜色有异,而是因为挂画的钉子旁边半尺处还有一个钉痕,现在这位置的钉子,是被外家高手用指力按进去的。”
“哇,看来凶手不好对付啊……”许枚讶然点头,“总之,这幅被移动过位置的画大有文章,不知警官……嗯……警官一定注意到了,这幅杏林春燕中的杏花用的是鲜浓的红彩而非浅淡的粉色,所以当一点红色的东西溅在花瓣上时,凶手没能及时注意到。刚才我在凶案现场,发现两三片花瓣上有或大或小的几点黑斑,画师水平再糙,也不至于用墨时黑红不分吧,所以我凑近一看,嚯——”
“别一惊一乍的,你说书呢?”
“呃……那个,是干掉的血点,我们不妨去隔壁看看,那幅画后面的墙上,应该还有几滴血。”
“你认为有人移动画的位置,是为了遮住墙上的血迹?”
“没错,而且我们刚才破门进入南客房时,这画上的血已经发暗,说明这滴血溅到画上的时间至少在枪响的半小时之前。出血量并不大,而且大多数溅在杏林春燕图旁的墙皮上,凶手慌了神,急急忙忙移动画轴,遮住血迹,却忽视了溅在花瓣上的几滴血。”
宣成微微摇头:“现场的血量不算小。除此之外,画轴前三步左右的看似干净的地面上,零零散散地爬着一些蚂蚁,似乎在往木地板的缝隙里钻,你觉得这片地缝里有什么?”
“血?警官是说,有血流到地板上,被凶手擦掉了,但是这木地板缝隙又深又窄,凶手无法清理干净。”许枚道。
宣成微一颔首:“南客房里不见了一条枕巾。这小客栈的枕巾质量不高,脱毛严重,所以地板缝里还挂着蓝色的纤维。”
缩在床上的小悟抹了抹自己的脸:可别粘我一脸毛毛。
宣成继续道:“客栈的房间打扫得非常干净,蚊虫蜘蛛一概不见,这些蚂蚁多半是从墙角的两大盆花里爬出来的,房间两丈见方,面积不小,小小的蚂蚁从墙角花盆爬到画轴前,确实要费些工夫,所以,你推断的时间应该不差。”
许枚道:“也就是说,乔七可能在半小时之前就遇害了,至少是重伤,而且出血量不小。”
宣成道:“那我们回到之前的问题,凶手为什么一定要调整枪管的方向,使子弹精确射入乔七的心脏?”
“为了盖住真正的致命伤。”许枚道,“凶手用某件凶器击中了乔七的心脏,将其杀死或重创,又煞费苦心地将乔七布置成自杀的样子。可这一番布置花去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画轴上的血点渐渐变黑,花盆里的蚂蚁也成群结队爬到了画轴前。”
宣成道:“那么,你觉得这个苦心布置现场的人是谁?”
许枚抱起胳膊靠在椅背上,一面想着,一面说道:“且不说半小时前,单说枪响时……铁拐张在正厅,海饕餮在北客房,留在南客房的只有独眼赵。我们进入南客房时,房间窗户大开,窗外风雨交加,如果独眼赵早在乔七做‘自杀’准备前就被打晕了绑在窗下,他身上应该被雨水打得透湿。但事实并非如此,也就是说,在我们发现他时,他刚刚躺在窗下不到一分钟。”
“倒有几分道理。”宣成道,“但还有一种可能,窗是在枪响前后被风吹开的,所以独眼赵身上没有被雨打湿,也说得过去。他后脑确实不轻不重地挨了一记,绳索也绑得极紧,所以他不可能是凶手,至少不可能是拉动绳索扣响扳机的人。另外,我们刚才的分歧在于铁拐张。”
“铁拐张啊……”许枚微笑道,“应该确如警官所见,铁拐张十二点十分时就在正厅。当时我听到走廊里有铁拐拄地的声音,第一反应自然是铁拐张在走廊,也许实际在走廊的是其他人,而那根‘铁拐’……多半是那把汉阳造步枪吧,这个人用枪当拐,很有节奏地从铺着木地板的走廊走过——他在冒充铁拐张。”
“冒充铁拐张?有何用意?”
“为了造成警官您对我的不信任,枪响时铁拐张明明就在您的眼皮底下,我却一口咬定听到他从走廊走向南客房,这岂不是睁眼说瞎话?”
“那你怎么解除我对你的不信任?”宣成微微一挑眉。
“我有证据,有人用汉阳造冒充铁拐的证据。”许枚笑着说,“门外走廊的地板年头已经不短,用的也不是什么良材硬木,再加上这季节阴湿多雨,地板自也有些绵软了。如果有人用汉阳造冒充铁拐从走廊走过,地板上应该会留下崭新的连续而有规律的圈状柱痕——枪管是空心的嘛。”
“这个冒充铁拐张的人是谁,那个壮汉还是使枪的独眼?”
“这个么……”许枚坐直了身子,“就听她说说吧。”说着他抬手一指正眼巴巴瞧着二人的美人醉。
捕门弟子
宣成眉头一紧,打量这美人一眼,露出一个略带狐疑的表情:“女鬼的话能信吗?”
“喂,小朋友,我不是女鬼。对吧,大哥?”美人醉不满地看了宣成一眼,又笑眯眯地看向许枚。
许枚还给她一个温和的笑容,又对宣成道:“她骗你做什么?整场事件置身事外又经历全程的只有她。”
小悟坐在一边,歪着头暗自盘算:神捕叫我“小孩”,二百多岁的妖女叫神捕“小朋友”,瓷灵又叫这个许枚“大哥”,她的弟弟小瓷灵管许枚叫“叔叔”……那我和许枚怎么称呼?大哥?祖爷爷?祖爷爷他爸?
许枚哪知道小悟胡思乱想,忙问美人醉:“你当时都听到了什么?”
“嗯……我当时睡得正香……”美人醉用脚勾过椅子,坐在桌前,两臂一叠趴在桌上,仰着脸道,“后来听见几个人吵起来了,还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生怕别人听到。”
许枚道:“这是自然,连迟鹗都能被揍成那副德行,这几个小毛贼作奸犯科,哪敢被这位警官知道。”
宣成嘴角轻轻抽动两下:这厮拍马屁的时候还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样子欠打得很。
美人醉继续道:“我听见有个很凶的声音恶狠狠地说:‘小畜生,你要卖了我们!’然后又有个很嫩的声音说:‘红口白牙,你可别冤枉好人。’接着‘吱呀’一声,像是有人从窗户进来,还有‘咚、咚’的几声响,震得地板一颤。然后么……那个年纪小的好像突然怯了,吞吞吐吐地叫了声大哥。”
许枚道:“这四人当中,以铁拐张年纪最长,江湖地位最高,这个‘大哥’一定是他,那‘咚、咚’两声,想来是铁拐张从窗外进屋时的声响。”
宣成点点头:“之前在南客房的两人,应该是死者乔七和那姓赵的独眼汉子。”
美人醉继续道:“那小孩子像是吓得不轻,结结巴巴地问:‘大哥……您为什么用枕巾包着鞋子?’然后又冒出来一个猫头鹰似的声音,应该就是从窗户进来的那个家伙。”
小悟“噗”的笑出声来:铁拐张说话确实很像猫头鹰啊。
“那猫头鹰说:‘心慈手软,不守时,不畏火,你不是真公子,你到底是谁?’我听着也觉得有趣,不是真公子,还能是假公子吗?又听到那小后生委委屈屈地问:‘大哥说我不是真公子,可有证据?’那猫头鹰说:‘我们刚到客栈时,你竟说,有了杜家那些金银玉器,也不白忙这一遭。你似乎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抄了杜家,我们要的可不是钱。’那小后生当时便慌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正听得紧张,便听那小后生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呜呜地挣了起来,那个凶巴巴的人说:‘老实点,留你条全尸!大哥,快动手吧,他给那警察传信儿,再留不得了。’那猫头鹰说:‘外面可有个要命的阎王。’那很凶的人说:‘那可怎么好,杀杀不得,留留不得!小畜生,你老实点,你敢咬我……’接着就听‘噗’的一声,像是……像是什么东西……捣进肉里,接着便听到那小孩子闷闷地叫了一声,扑通倒在地上,便再没音儿了。哎……怪可怜的,声音那么好听。那很凶的人还骂骂咧咧:‘妈的,吐了老子一脸血。’猫头鹰说:‘不好,他把血吐在墙上了。’唉,我听着怪心疼的,我这心里一难受,就容易犯困,然后就又睡着了。”
那美人醉说起话来张牙舞爪,倒有几分女说书先生的派头。宣成瞧她一眼,对许枚道:“若她所说不假,那独眼赵和铁拐张便是凶手。”
小悟战战兢兢:“那‘扑’的一声,一定是被铁拐张用拐杖打的,我的一个朋友就是这么死的。”
“不是真公子……他说的应该是‘鸩公子’。”许枚道,“乔七果然是假的。”
“‘果然’是什么意思,你早知道他不是乔七?”宣成警觉道。
许枚一摊手:“这个么……只是怀疑罢了。”他指了指小悟,“这孩子说,他和他的同伴是从乔七手里逃出来的,我的天,鸩公子何等人物,怎么会被两个小毛孩钻了空子?还有,乔七颈后有一大片旧日烧伤,幼时遭过火灾的人,成年之后大多怕火,这孩子说,最后自告奋勇到杜家杀人放火的正是乔七,如此举动……倒也不是决然不可能,只是有些不大寻常。”
许枚又对小悟道:“对了,乔七让其他人带着劫掠的珠宝古玩先走,他自己去杜家杀人……但杜士辽全家是劫案次日傍晚才死在兴云镇外渡船上的,看来是乔七放走了杜家的人,只把房子付之一炬。”
小悟道:“会不会是乔七给杜家下了慢性药?”
许枚道:“有必要吗?而且杜士辽全家连同奴仆都是在渡船上被刀砍死的,或身首分离,或腰断两截,或破腹开膛,这可不是用惯了毒物的乔七能干出来的事。看来假乔七自请去杜家烧杀便已经引起了铁拐张的怀疑,他说假乔七‘不畏火’,应该就是指这件事。铁拐张在黑道朋友极多,杜士辽全家吃了‘板刀面’,这像极了‘拦河鬼’刘四苗和‘断流魔王’索桥的手笔,这两人都是铁拐张的死党。”
宣成默默听了半晌,才道:“有一个姓杜的人家财物被劫,满门遇害?什么时候的案子?”
许枚指指小悟:“这个就要问他了……不过,我倒想先问问警官,假乔七怎么给您传消息的。”
宣成倒是毫不避讳:“抖腿。”
许枚奇道:“抖腿?摩斯密码?”
宣成摇头:“不是,是捕门符码,这个少年是捕门中人,但他发的信息不全,我读不出他遇到了什么事,不敢贸然相认。”
“捕门!”许枚眼睛闪闪发亮,“这么说警官您也出身捕门?康熙漕督施世纶创立,后效力于乾隆神断张问陶的捕门?传说捕门弟子遍及天下,或平冤断狱,或缉贼擒盗,或查尸验骨,个个神通广大……”
“没那么玄。”宣成淡淡道。
“那这个假乔七怎么知道你也是捕门中人的?”
“我的伞。铁骨铜纸,伞柄雕成狴犴。”宣成道。
许枚恍然:“原来如此!我便说那伞不是凡品。”
宣成黯然道:“可惜,我没能救他一命,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假冒乔七,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许枚道:“铁拐张、独眼赵、海饕餮、乔七,这四人本没有任何交集,从铁拐张的话来看,他们劫杀杜士辽不是为了钱,那他们图什么?还有,这个捕门少年为了假扮乔七着实下了不少功夫,连后颈的烧伤疤痕都造了出来,花这么大功夫潜身于三大悍匪身边,还要不时地找机会救人、放水,实在是个苦差事。他到底摊上一个什么案子?”说着他摇摇头,又问美人醉道:“你睡着之后,再没听到他们说话吗?”
美人醉一歪头,思索着道:“嗯……我迷糊了不一会儿,听见门外又有‘咚、咚、咚’的声音,好像一个人从门口进来,瓮声瓮气地说:‘喏,你的枪,咱怎么弄?’接下来又是那个凶巴巴的声音:‘来,绳子……’然后……我又觉得有些晕,也没有留意去听他们说话,最后好像听到那个粗声粗气的人说:‘对不住了赵哥。’然后很凶的人说:‘来吧。’紧接着是一声闷响,再之后又是‘砰’一声,哇,声音好大,吓得我酒都醒了。再之后么……像是有好多人走进屋里,等我再反应过来,就到你这里了。”美人醉扬着脸看许枚。
“就这些了?”许枚眼巴巴望着美人醉,“再好好想想。”
“嗯……”美人醉用手指托着下巴想了好久,摇头道,“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好吧,要不你先变回去?”许枚道。
“唔……”美人醉欲言又止。
“明日子时,我让你姐弟重逢,如何?”许枚知道她心中所想。
“真的?一言为定!”美人醉兴冲冲地说罢,勾住许枚的手指,“拉钩,骗人的是小狗。”
“好,骗人的是小狗。”许枚大笑道。
美人醉轻轻一咬下唇,闭目垂首,只见一阵红雾骤起骤散,等宣成回过神来,眼前人已经不见,桌上仍是一只精致隽秀的柳叶瓶。
宣成揉揉眼睛,轻轻吸了口冷气。
“嗯……那个瓮声瓮气的家伙,应该是海饕餮那傻大个子。警官,眼下这案子,差不多算是清楚了吧……”许枚道。
“说说。”宣成一扬眉毛。
“嗯,咳咳……”许枚坐正了身子,清了清喉咙。
许枚的推理
“十一点三十五分,那四人用过餐离开正厅,回到客房,我亲眼看着铁拐张、海饕餮走进北客房,假乔七、独眼赵走进南客房。铁拐张、独眼赵都是老江湖,且不说铁拐张,独眼赵能发现假乔七用捕门符码传递消息,应该早就对他有所注意了,之后海饕餮布置现场时毫不惊讶,显然张、赵二人早和他通过气。据瓷灵所说,当时独眼赵扼住假乔七,却被他咬住手指挣脱出去,铁拐张情急之下,突施杀手,一拐正中假乔七心窝。警官您也该知道,铁拐张在江湖上以‘铁拐击穴’闻名,这一击足以捣得假乔七心肺爆裂,口鼻喷血。杏林春燕图上和画轴旁墙皮上的血应该就是此时喷溅上去的,至于画轴附近地板上的血迹,应该是假乔七尸体倒地后从口鼻中流出的。凶手调整枪管角度以求准确击中假乔七心窝,正是为了掩饰他心口的瘀青拐痕……”
宣成点头道:“铁拐张从窗户跳进南客房时,脚上包着枕巾,应该是为了防止沾上窗外的湿泥,他来时便存了杀人的心思。”
许枚点头道:“铁拐张杀死假乔七后,和独眼赵移动画轴,布置现场,他拿着汉阳造从窗后回到北客房,之后他到正厅去请掌柜烧水,让警官和掌柜成为他的时间证人。与此同时,住在北客房的海饕餮拿着枪一步一拄地从我门前经过,故意在我门前停顿了几秒,让我留意到‘铁拐’拄地的声音。海饕餮走到南客房,留在那里的独眼赵对他交代了杀人方法。等二人把‘自杀装置’布置妥当,海饕餮打晕了独眼赵,并把他捆绑起来。不知警官有没有注意到,那绳子打的是水手结。”
“没错,是水手结,而这几人中符合水手体貌的只有那壮汉。”宣成点头道。
“他之前确实是法国人货船上的水手。”许枚道,“海饕餮一拉绳索,带动扳机杀死了假乔七,随即迅速从窗户跳出,逃回北客房,但慌乱中没有把窗户关好。海饕餮回到北客房,迅速脱掉泥鞋,但是他没有新鞋换,只好胡乱地把随身带的药水倒在脚上,假装是案发时正在抹药,听到枪声才赤着脚从房门跑了出来。”
“可是,他为什么不穿着鞋出来呢?反正这么大雨,院子里除了那条石板路到处都是泥水,就算鞋子上有泥也正常吧。”缩在被窝里的小悟小声道。
“他们吃过饭回到房间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左右,枪响时是十二点十五分,如果他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有出去的话,鞋上的泥水应该快干了。但是他曾到窗外跑了一遭,所以鞋上必然满是泥水,这时候跑到走廊里定会被瞧出不妥。”宣成道。
许枚道:“就是这么个理,我猜警官刚才在北客房问话时,海饕餮仍然赤着脚吧?”
宣成点头道:“没错。”
“北客房里的枕巾都不见了吧?”
“这倒没注意。”
“大家听到枪响赶到南客房时,看到那样一幅古怪景象,多半都会认为乔七是自杀的。一旦警官您看出有什么不妥,也会立刻想到:铁拐张在正厅,他不可能杀人;独眼赵被打晕捆着,也不可能杀人;海饕餮的不在场证明似乎并不完美。但如果警官看不出这是他杀或索性不想管这案子的话,他们自然庆幸,若是您看出异样,并且开始询问调查,我关于铁拐张的证词就会与警官所见形成矛盾。警官当然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就算我躲在屋里不出来,也会成为您的怀疑对象,更何况我是第一个出现在现场门口的人。”许枚一摊手,“我呀,这份好奇心总是按捺不住。”
“没错。”宣成微微颔首,有意无意地看向房门,“我若不相信你的证词,自然会将你视为凶嫌;我若相信了你,不在场证明不完美的海饕餮就会走入我的视线,接下来是身处现场的独眼赵,而处于最安全境地的,就是案发时和我同处一室的铁拐张,但他恰恰是用铁拐击杀假乔七的真凶……”
“嘭!”
宣成话音未落,房门被人猛地一脚踢开,紧接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伸了进来,左边是一支黑亮的铁拐,右边是两只海碗大的拳头。
宣成眼皮一抬:“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你说到铁拐击穴的时候。”铁拐张用一种颇堪玩味的眼神看着许枚,“你一介书生,怎么会对江湖之事了如指掌?我不记得江湖上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出门在外即是行走江湖,我不是江湖人,却也得懂江湖事,否则还不被江湖人欺负惨了?”许枚道。
铁拐张阴森森地干笑两声:“你们两个好像一点都不紧张,正常人应该像他一样吧?”他抬手一指瑟瑟发抖的小悟。
宣成很不屑地挑挑嘴角:“我为什么要怕你们?”
“我的枪正顶着你的头。”独眼赵低声吼道。
“是吗?告诉你,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你再不撤枪,我就抠出你另一只眼睛,把它塞到你嘴里。”宣成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悠然而冷漠。
独眼赵不禁打了个寒噤,再与宣成眼神一触,更觉得打心里向外迸出冰血似的,不由自主地抬起枪来。
铁拐张觉得很没有面子,一扬拐压下独眼赵的枪管,问许枚道:“你刚才的一番论断倒还说得通,不过,你有证据吗?”
“很简单,当这位水手小哥从屋里跑出来时,脚上的药实在不地道。”许枚一指海饕餮,道,“你脚上抹的不是滋养筋骨的扭伤药,而是一种治疗外伤的止血药,这种药江湖人一般会随身带着,但是对治疗跌打损伤毫无帮助。我说你们两人也真可怜,为了脱罪,一个挨了当头一棒,另一个索性把脚扭伤,还都待在案发现场或者现场不远处,你们的老大舒舒服服地在正厅一坐,就干净利索地脱去了嫌疑,你们呀,被人当枪使还蒙在鼓里。”
“一派胡言。”铁拐张一拐点向许枚眉心,小悟吓得一捂脸,却听“咚”的一声,却是许枚倏然偏头,那拐杖贴着他的耳轮直直插入椅背上,木屑纷飞。
小悟稍稍松了口气:好快的身手。
许枚看着那根插在自己耳边的铁拐,又看看宣成:“喂,你可是警察,你就坐视不理吗?”
宣成望着被铁拐捣碎的椅背,抬头对海饕餮道:“你拉动绳索,扣响扳机,子弹透过乔七的身体,打穿了椅背,木屑溅得满地都是,其中有两块米粒大小的木渣落在你的头发上,直到现在还在。”
海饕餮一惊,伸手一撸头发。
铁拐张怒道:“他诈你的,别听他胡说!”
宣成转向铁拐张,继续道:“还有你,你说你们是从深山返回的途中遇到大雨,在此投宿,而乔七的药筐是在路过山涧时掉落的。”
“有何不妥?”铁拐张戒备道。
宣成道:“这座山叫枯松岭,岭中只有一处山涧,那里的泥土色泽鲜红,黏稠如胶,你们若从山涧旁经过,鞋底怎么会没有红土?我押解迟鹗穿山而过,直到现在脚上还留着山涧旁的红土渣。”
许枚笑道:“这就叫撞枪口上了,对吧?”
宣成继续道:“另外,你这个药铺掌柜实在外行,在这座山里采些黄精、天南星倒还说得过去,但此处幽暗潮湿,怎么可能采到金线莲呢?”
他看向许枚,商量道:“咱们三个一人对付一个怎么样?你对付使拐的,我对付使枪的,小孩对付大个子……”
“妈呀!不行!他一拳就能把我砸成糊糊!”小悟看看比他足足高出三个头的海饕餮,惨叫一声。
许枚倒是表示同意,轻轻一侧身避开铁拐张接连击来的第二拐、第三拐,身形一晃,从客房门口闪了出去,还顺手推了海饕餮一个屁墩。海饕餮虽然怕鬼,可从没怕过人,暴喝一声,一拳轰向小悟头顶。
小悟哪敢怠慢,刺溜一下从床上滚下来,眼睁睁瞧着偌大一张床在海饕餮拳下变成一堆碎木板,吓得脸都白了,尖叫一声,一纵身从窗户钻了出去,踏着满地泥水埋头飞奔。海饕餮怒吼一声,越窗而出,恶狠狠随后紧追。
宣成这边结束战斗倒是出乎意料得快。
被轻视了的独眼赵见几人动了手,一声不吭当即扣下扳机。可当他的食指勾回的那一刻,宣成竟然鬼魅般地一抬脚,不偏不倚正踢在枪杆上,枪口向上一扬,“砰”的一声,子弹直中房梁。
独眼赵一愣神的工夫,恍惚间听到耳边悠悠响起一声“你太慢了”,脊梁骨一阵剧痛,紧接着浑身过电也似一阵酥麻,好像三百六十根骨节都要爆开,运足全身最后的力气惨叫一声,便被抽去骨头一般软倒在地上。
宣成收回钩状的五指,缴了独眼赵的枪,掂了掂道:“倒是趁手。”
擒凶
铁拐张气势汹汹地杵碎了走廊四块地板后,把许枚追到了院子里。掌柜的听到响声,也跑出来看,只见院里杀气凛冽,铁拐张那支拐在暴雨闷雷中舞得如一团黑旋风,阴惨惨不见人影。许枚一面躲闪一面点头:“嗯,不错,这一拐打天门穴,下面应该是华盖穴了吧?唔,又绕到百会穴,下面是不是血海穴?嗯……怎么还抽冷子照我脑袋抡啊,甩我一脸水……”
铁拐张出道这许多年,除了当年在李璜手下吃过亏,哪曾被人这等奚落过?脸上登时泛出一层青色,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掌柜的揉揉眼睛,颤声道:“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许枚道:“没关系您先回屋去吧,给我煮一毛豆,多放些香料。”
“哦……好吧,客官稍等。”掌柜的听话地回屋去了,不一会儿又探出头来,“要单毛还是花毛一体?”
铁拐张更恼了:这掌柜怎么回事?见怪不怪了吗?他心中不忿,大喝一声:“书呆子,你以为你还吃得上毛豆吗?”
“分水穴……太阳穴,下一拐还是百会穴……当然啦,等他煮好了,我就过去吃。掌柜的,要花毛。”许枚轻巧地迈着脚步,铁拐张每一拐都几乎是贴着他的衣服划过去的,每一次都只差那么点,每一次都无一例外地落了空。只觉得许枚的步法看似简单,实则暗藏奥妙,高明得出奇,更可怕的是,他双手一直拢在背后,不曾还手半招。
铁拐张拐势不停,戳、点、劈、砸、扫、刺、豁,尽是要命的杀招,心里却有些打退堂鼓,此时忽又听到独眼赵的惨叫,心更是凉了半截。
许枚也听见小悟的叫声不停地从客房后面的森林里传来:“别过来啊!”“不要杀我!”“救命啊,我错啦!”许枚不由得暗自摇头:这小子滑得紧,那巨汉身子又笨拙,故此才让他独当一面,看来他身上有伤,还是逃脱不得,我速战速决吧。想到此,窄袖一翻,一只白玉也似的手掌如仙鹤乘云般顺着拐势向铁拐张肩头滑去。铁拐张在一霎时的工夫里脑中一片空白,只想着“这手好美”,继而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一矮肩,便觉肩头一凉,待他回过神来,一条袍袖已不知去向,枯瘦的膀子软软垂下。
铁拐张又惊又痛,只见眼前青影飘忽,许枚的招式瞬间转变了风格,狠辣刁钻尤甚于己。铁拐张不敢怠慢,急举拐招架时,却出乎意料地慢了半拍,被许枚一指正戳肚下。
许枚收指退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铁拐张只觉五脏六腑一阵翻涌,浑身再提不起半分力气,哀号一声,瘫倒在地,三十斤重的铁拐当啷啷滚在一边。
许枚赶到客房后的森林时,不由吃了一惊,只见海饕餮扼着小悟的脖子,把他提在半空。小悟脸涨得通红,浑身被雨浇得透湿,手臂上的伤口早已裂开,鲜血迸流,双脚悬空,一个劲地乱蹬。宣成正手持独眼赵的长枪,在雨帘中纹丝不动地瞄着海饕餮。
许枚皱皱眉头,对小悟道:“我还道你挺机灵的,怎么会被这只笨熊抓住?”
小悟费劲地说:“我……咳咳,也没想到……咳咳,草丛里有一块大石头,绊了一跤……咳咳,救命……”
宣成轻声道:“小孩快被扼死了,怎么办?他生得比一般孩子高大些,再加上几根树枝横在那儿,把大个子挡得很严,我不好开枪。”
许枚点头道:“这家伙躲在树丛后面,他能看见你,你看不清他……”
宣成道:“为难。”
“他能看见我们就好办。”许枚看看怀表,“十二点五十七分,子时未过。”说着他纵身赶回客房外,从窗户蹿了进去,不一会儿右手提着一只柳叶瓶赶了过来。
宣成心中了然。
许枚狡诈地一笑,尖声叫道:“鬼呀!”紧接着他左手一抚柳叶瓶,那醉醺醺的美人随着一阵红雾站在草丛里,四下打量一番:“咦,这是哪儿啊?雨这么大,怎么不带伞……”
话音未落,便听得那边树丛里“咕咚”一声,接着便听小悟道:“咳咳,哎呀我的妈……”
两人忙跑去看时,见那海饕餮脸色刷白,口吐白沫倒在地上,颤声道:“鬼,女鬼……”
小悟捂着脖子咳咳地说:“这个怕鬼怕到骨头里的熊包,勒得老子脖子都快断了……鬼奶奶你真厉害。”
“这人是谁呀,哪有鬼奶奶?”美人醉四下环视一遭,娇憨地扯着许枚的袖子问。
许枚笑着弹了弹她的下巴:“你立功咯,快回去吧,时间不多了。明晚你们姐弟重逢,就在我家住下吧。”
“真的?”美人醉幸福地一笑,纵身扑到许枚怀里,红光闪现,现出柳叶瓶原形。
宣成收了枪,呆了半晌,问道:“这瓶子若是摔破了怎么办?女鬼是不是就出不来了?”
许枚惊恐地望着他:“你要干什么?”
“随便问问。”宣成扣住海饕餮的脚腕,轻松地拖着三百来斤腱子肉向客栈院门绕去。
小悟凑在许枚耳边,小声道:“其实我也想问刚才那个问题……哎,你怎么打人?”
此时掌柜的声音从客栈里传来:“客官!客官您在哪儿啊?您的花毛一体!”
隐堂鹿童
许枚、宣成、小悟三人坐在正厅里,烤着衣服,吃着咸咸的花生和毛豆。许枚又让掌柜的烫了壶酒,热了几碟点心小菜。
掌柜的心有余悸,一面忙活,一面喃喃道:“阿弥陀佛,今儿这是造了哪门子孽啊,又是死人又是抓贼,还打碎了我一张床,打穿了我一根梁,连走廊的地板都戳得满是窟窿……”
许枚笑笑:“钱我来付,你再给加几个下酒的小菜。”
“好嘞。”掌柜暗喜:幸亏有这么个财神爷。
宣成看看迟鹗:“椅子挪了三寸。”
迟鹗魂都要吓飞了,牙齿咯嘣嘣直响,结结巴巴地说:“饶……饶命……我不是要跑,我无意的……”
宣成倒也好说话:“好吧,这回饶了你。”
小悟嚼着花生米,悄悄问道:“这人真的是什么第一巨盗?好饭桶啊……”
许枚笑笑:“不是他饭桶,是这位警官太厉害。”
宣成瞟了他一眼道:“不需夸奖,你的秘密我也懒得说出去。”
“那就好。”许枚舒了口气,“对了警官,您这名讳是哪两个字?”
宣成道:“宣室之宣,成就之成。”
“好名字!”许枚赞道,“这名字我喜欢。”
宣成稍稍挪了挪身子,躲开许枚:“你什么意思?”
许枚笑道:“明代宣德、成化两朝瓷器,冠绝今古,承继宋元神韵,开创一代风流,后人谈及美瓷绝品,常‘宣成’并称,清人便有‘宣成陶器夸前朝,收藏价比璆琳高’之句。警官这名字和瓷器大有缘分,我是个古玩商人,最爱的便是瓷器,一听警官这名字,便觉亲切,来来来,我敬警官一杯。”他举起酒盅,和听得迷迷糊糊的宣成碰了一杯,又道,“警官这回拿了迟鹗,顺手破了杀人案,还抓了三个大盗,定然一路高升,官运亨通,我看用不了五六年,冉城警察局长的宝座就是你的了。”
宣成无所谓地一挑眉:“也许吧,没兴趣。”
“没兴趣?”
“每天坐着有什么意思?”
许枚讶然地看看宣成:“你真有性格,捕门弟子都像你一样吗?”
宣成似是无意地轻轻摇头:“捕门六堂,我算缉凶堂的异类。”
许枚微笑。
“捕门六堂?”小悟好奇道。
“缉凶、断狱、侦资、勘痕、验骨,还有……隐。”宣成微微皱眉,“你记得吗?方才收殓尸体时,我看到那孩子胸口有一片红色文身,被鲜血浸泡时才会显露出来,这是隐堂弟子的标志。”
许枚一愣:“那个……被鹿角托起的云气文身?”
宣成点头:“我至今不知道‘隐堂’所司何职,只听缉凶堂堂主提起过,隐堂堂主南寿臣,人称‘南极仙翁’,平生只授两徒,一个‘鹤童’,一个‘鹿童’。”
许枚道:“鹿角云气的文身……这被杀的孩子便是鹿童了?”
宣成叹道:“隐堂素不与其他各堂弟子来往,我对他们知之甚少。既是同门师兄弟遇害,我便该把他的尸体带回去,当然还有他的遗物,所以……交出来,那只玉鹿。”
小悟一呆,嫌弃地瞧了许枚一眼:“你怎么做这种事啊,那个小哥哥是救过我命的,两次。”
“两次?”许枚奇道。
“我藏在桥下的时候,要不是他引着那几个家伙沿河追下去,我怕是等不到你的船了……当时我还庆幸一件破衣服引走了四个坏人……”
“哦……”许枚了然,“你也蛮聪明的,情急之下还能想到这种金蝉脱壳的办法。”
“别闲聊,交出来。”宣成屈指一敲桌子。
许枚尴尬地笑笑:“这是西周古玉,质地不算上乘,雕工虽简,意蕴却足,应是秦晋两地所出。”他从袖口摸出一只小巧轻薄的玉佩,是一只大角雄鹿的侧影,长宽不过寸许,玉质青黄,黑斑隐现。
“我不是贪心,只是有些好奇,所以想问问这只小鹿它的主人到底卷进了什么案子。”
“你……不是抚陶师吗?这可是玉。”宣成狐疑地望着许枚。
“我认得一个弄玉先生,最善和玉精打交道。这只玉鹿是西周古物,灵气丰沛,所蕴玉精一定漂亮极了。”
宣成呆坐半晌,摇头道:“给我吧,捕门秘事,不足为外人道。”
许枚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过,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玉鹿递与宣成:“警官收好。”
宣成接过玉鹿,轻轻抚弄:“它……也能现出人形?”
许枚点头道:“玉者,山川之精英,坚刚而有润者也,精气所至,自有灵韵。”
宣成轻轻点头,收了玉鹿,忽地乜了铁拐张一眼:“别装死,睁开眼睛,我有话问你。”
眯眼偷瞧二人的铁拐张两肩一颤,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宣成轻轻放下酒杯:“杜士辽全家,是你找人杀的?”
“是。”铁拐张此时倒也坦诚,“那小子不老实,偷偷把人放走了,我一时想不通他揣着什么主意,但也不能任杜士辽逃走,他走过江湖,知道我们的身份。我飞鸽传书刘四苗,让他在渡船上结果杜家满门。”
宣成点点头,又问:“你们为什么盯上了杜士辽?”
铁拐张眼珠一摆,涩然道:“求财。”
小悟急道:“他撒谎!”
许枚道:“杜家的金银珠宝足够你们几代吃穿不愁,又何必为了区区两件瓷器一路追杀两个小孩子。”
铁拐张切齿不语。
许枚道:“方才打斗时,我看到你的右小臂上有一道黑线,你中了毒?或者是咒术、降头?”
铁拐张悚然一惊。
许枚又指指昏迷的独眼赵和海饕餮:“他们的右小臂上也有同样的黑线。被你杀死的鹿童也有,不过细细搓揉一番,那黑色便淡了不少。”
“变淡?”铁拐张冷哼一声,“我便知道他不会受制于那人,否则也不会说‘不白忙这一遭’,这小畜生……”
宣成脸色一寒,小悟泼皮出身,最善察言观色顺势而为,壮着胆子几步跑到铁拐张身边,在他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你再骂那捕门哥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铁拐张一头倒在海饕餮身上,闷哼一声,恨恨不语。
许枚微笑道:“鹿童手臂上的黑线是他用特殊的墨汁画的,应该是为了假扮乔七做的伪装。看来真正的乔七和你们三人一样,都中了一种特别的毒。”
铁拐张依旧是一脸的阴沉持重,刚刚被铁拐张压醒的海饕餮却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说说吧,也许我能救你。”许枚温和地笑笑。
蓝色世界
海饕餮一听许枚这话,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说道:“他给我们吞了一种红色的药丸……如果到时拿不到他要的瓷器,药丸里的虫子会把我的五脏六腑吃掉啊!大仙,求您救救我,救救我……”
“我可不是什么大仙。”许枚道,“你先说说,谁给你吃的药丸?”
“他个子不高,穿一身黑,戴着面具,我看不到他的脸。他把我们捉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山是蓝的,水是蓝的,桥是蓝的,树是蓝的,连人也是蓝的,所有东西都是深深浅浅的蓝色……”
许枚倒吸一口凉气。
宣成对这些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多少有些排斥,抬眼望着许枚:“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许枚搔搔下巴,眼珠左右乱转:“应该……应该是一种江湖上的幻术吧。”
宣成道:“你见过?”
许枚不置可否,含含糊糊道:“嗯,倒是有所见闻。”
铁拐张听了,哪还顾得铁骨铮铮,只颤声道:“你……你能救我?”
海饕餮被反绑着双手坐在地上,努起身子砰砰磕着头道:“大仙救命,大仙救命……”磕头声震得独眼赵也悠悠醒转。
许枚无奈道:“我只见过这种‘幻术’,可不会解毒。”
铁拐张一呆,恨声道:“你赚我?”
许枚摇摇头,也不再理睬铁拐张,只搔着下巴低声自语道:“看来杜士辽家的案子果然不寻常,难道那个人真是抚陶师,那个青衣文士真是瓷灵?嗯……倒是我想当然了……”
宣成没听清许枚在嘀咕什么,正要问个明白,却听铁拐张厉声喝道:“妖人!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说出去?你们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弄玉先生、抚陶师,还有隐堂……”
宣成轻轻一皱眉,略带担忧地望着许枚。
许枚怔了片刻,哧哧笑道:“看来那个黑衣人筹谋不甚周密,没想到你们会因为这几件瓷器栽了跟头。你们这些个亡命徒呀,一旦处于必死之境,难保不把他的手段说出去啊。”
宣成道:“说出去有人信吗,蓝色的山水,蓝色的人?”
许枚一耸肩道:“若不是亲眼所见,你会相信瓷灵的存在吗?”
宣成道:“当然不信。”
许枚道:“所以呀,随他说去,将死之人撒癔症嘛。”
铁拐张一窒,咬牙切齿大放狠话,许枚听得连连皱眉,掩面道:“哎呀,坏人就是坏人,瞧这嘴里不干不净的,这里还有小朋友呢,别把孩子教坏了……”
宣成可从不逞嘴上功夫,身形飞动,闪电也似晃到铁拐张身后,两指在他后颈一按。铁拐张还没回过神来,便觉自颈至脊一阵酥麻,忍不住闷哼一声,两眼翻白,咕咚一声软倒在地,晕死过去。独眼赵刚刚苏醒,正茫然无措时,后颈早挨了一指,脑袋一歪,嗵地撞在地上。
宣成神色木然,出指迅疾,浑身裹着一股骇人的煞气。海饕餮只道张赵二人遭了毒手,吓得魂飞魄散,口中“啊啊”连声,却说不出一句整话,只奋力挪动肥臀,拼死躲闪,却不料身后便是房柱,不等宣成动手,海饕餮身子已失了平衡,向后一仰,“咚”地撞在柱上,震得房顶颤了两颤。
许枚见三人如烂泥般昏厥过去,不解道:“警官这是何意?”
宣成道:“我困了,想睡一会儿,怕他们聒噪。”
许枚一愣,继而失笑:“警官也是……真性情啊。不过这钟点,怕是睡不过两三小时天便亮了。”
宣成摇摇头:“我太倦了。”他又看看早已睡得死猪似的迟鹗,“今晚他倒比我自在得多。”
许枚一笑,又道:“警官明天怎么安排?”
宣成道:“原本只有一个犯人,现在有四个,一路步行怕是累赘拖沓。我见这客栈有马有车,明日先去附近镇甸打一口棺材,把鹿童的尸体装殓了,再驾车回冉城。”
许枚道:“那买车的钱……”他见宣成眼光轻轻瞟来,便道,“我来垫付,只是垫付啊,到时候警察局要给我报销的。”
许枚又问小悟:“你呢,你怎么办?”
小悟闷闷地说:“嗯……反正东西我会给你的,我去哪你就别管了……”
“你还有家人吗?”
“没有。”
“朋友呢?”
“死光了。”
“你去我店里当伙计吧,我看你还有几分机灵劲儿。”许枚认真地说。
“当伙计……我不会啊……”小悟觉得主意不错,可还是有点犹豫。
“不要紧,慢慢学,先给我看看店面,打打杂、跑跑腿什么的,过些日子我教你打算盘、认瓷器。”
“那……”
“就这么说定了,我在冉城城西有个不大不小的店面,叫拙斋,生意还算不错,每个月能给你开一笔工钱,保证比你当小混混时过得舒坦。”
“嗯,不过我得先到树林里把猫儿葬了。”
“好,应该的。”
“那猫儿的棺材……”
“我来买。”
“谢谢老板,钱可以从我的工钱里扣。”小悟已经透支了自己下月的薪水。
“这副棺材算我送你的。”许枚豪爽地拍拍小悟的肩膀。
小悟一咧嘴,倒不是因为伤口疼,只是许枚这话太不吉利。
“你是冉城人?”宣成上下打量着许枚,“你之前一直没说。”
许枚笑道:“一时忘了,警官勿怪。”
宣成问道:“同行吗?”
“当然好啊。”许枚忙点头道,“有警官一路陪着,我心里还踏实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