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加的体重是空虚与不安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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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出锅的炸甜甜圈和咖啡

刚出锅的炸甜甜圈和咖啡

《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是以“我”和鼠为主人公的三部曲。到了《舞！舞！舞！》，主人公变成了“我”一个人，鼠不见了，杰虽然落魄了些，但依旧经营着酒吧。“我”被卷进了神秘事件之中，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莫名消失。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解决这些问题，最终被失落感所包围。与妻子离婚后，和“我”一起寻羊的女友也在牧羊场山坡上的房子里突然消失了。一直在寻找的朋友鼠选择了自杀，“我”自己也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不过最终还是独自一人回到了原本的生活，只是彻底变成了独自一人。

先说三部曲吧。

和前两部小说相比，《寻羊冒险记》的篇幅很长。内容多，关于美食的故事也多。在村上的小说中，美食是最能反映日常生活的工具，也是表现人物性格和喜好的手段。特别是在这部小说中，无论身处何地，主人公都被失落、空虚、离别包围着，他就是用美食安抚这份空虚和不安的。牧羊场的别墅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空间，他们到达的第二天，女孩便消失了。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竟然莫名地开始感觉肚子饿。在等待鼠和羊男出现的时间里，主人公一边做饭吃，一边喝起酒。事实上，除了吃饭，他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倘若我也被关在某处，并且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而那个地方正好有食物的话，我想我也会尽心烹饪，专心吃饭。

“我”和“美耳女”第一次相见时吃的是法国套菜，这点让我记忆深刻，不过我更喜欢“我”独自一人熟练地做饭、吃饭的样子。

就像呼吸是以秒为单位记录一样，在别墅检查过食材后，“我”便开始安排每顿的料理，并开始烹饪——加热炖菜、切面包、削苹果，感觉蔬菜不足的时候，“我”还拔了院子里看起来能吃的草来煮；晚餐喝了威士忌，还慢炒了洋葱，做了汉堡牛排。因为可活动的范围不大，“我”的体重直线上升。虽然我用跑步的方法减肥，但又是烤鸡，又是三文鱼抓饭，还吃了很多桃罐头、冰激凌、奶酪蛋糕，使得“我”的体重再次飙升。

而增加的体重，正是空虚与不安的重量。

令我奇怪的是，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日料并不多见。他的随笔中倒是经常出现简单的日本小菜、烤鱼、豆腐之类的家常菜，为什么小说里却不用日料，而要选择各种西餐呢？

1979年到1982年，村上春树完成了《且听风吟》和《寻羊冒险记》。那时，日本正在飞速发展，即将进入其最繁荣的80年代。到了90年代，日本的经济泡沫就破灭了。村上春树在大学时结婚了，而后在自己经营的酒吧做一些简单的料理（他在回忆当时生活的随笔中提到了洋白菜卷）。那么，村上春树是怎么了解并学会用食醋和香草腌制海鲜拼盘的呢？还有肉饭，以及用烤箱制作的烤鸡的呢？他笔下的主人公们在任何地方都难以扎根，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他们总要前往另一个世界，所以时刻充满了不安。可就算这样，他们还是超越了国界，制作出了各式各样的料理，并尽情享用。

村上春树在《寻羊冒险记》里写道：一个好的酒吧要能提供美味的鸡蛋卷和三明治。或许就是为了爵士乐酒吧能有一份拿得出手的菜单，他才会不断练习，最终成了料理大师。神户是港口城市，很早就受到了西方文明的影响，一半日式，一半西化。村上春树就是在那里度过了他的童年，或许他经常光顾西餐厅，吃过美味的汉堡、牛排和配菜也未可知。《挪威的森林》里有他大学生活的影子，那本书里经常出现类似于鸡蛋卷、意面之类的料理，西餐已经成了村上小说中的家常便饭。而《寻羊冒险记》中出现的料理，就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也绝对是正宗的西餐。书里还出现了很多对当时读者来说比较陌生的词——君度（经常用于鸡尾酒或西点的橘味利口酒），甚至还有法国套菜。村上春树到底是从何处了解这些料理知识的呢？

“我”在别墅里随意翻看着各种书籍，发现了介绍“烤面包方法”的菜谱，方法都十分简单，就照着菜谱做了各种美味的面包。村上春树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是看着书学会烹饪的呢？以前网络菜谱和料理节目并不多，比起向别人请教，喜欢读书的村上春树更有可能照着菜谱一道道练习。他喜欢美国现代文学，这点从他小说的背景就能很自然地看出来。他笔下的主人公总给人一种印象——不点日料，而是习惯性地吃汉堡、比萨、鸡蛋卷、三明治等西餐，仿佛走进了某个美国小城市的饭店里。

我也是通过书本学习料理的。小学时我就被菜谱的魅力所吸引。那时我在钢琴学院上课，为了方便学生独自练琴，学院隔了许多小隔间，每间屋子里都放着一架钢琴。我在那里有一个特别钟爱的房间，不是钢琴有多好，而是新婚不久的院长买了很多菜谱，大约有三十来本，都放在那里。休息间隙，我读了《西餐》《日料》《家常菜》等。比起练琴，我更喜欢看料理书，边看边想象照片中的美食究竟是什么味道。透过文字和图片，我感觉自己成了游遍全球的美食家。现在想想，那些书的质量确实不敢恭维，纸张粗糙得甚至会划伤手，但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还有精装的料理全集，非常厚重，在狭小的厨房根本难以打开（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长大后，我买了关于烘焙的外国料理书，并把书中出现的每一道料理都做了一遍。不过那时烹饪还只是我的兴趣，但也正因如此，我的人生开始转向新的方向。再后来，我去了国外的烹饪学校进修。

最近有很多小说都提到了美食和美食故事，有的直接把主人公设定为料理师。但作者亲自做过料理和只靠收集资料写文章是有很大区别的——字里行间的味道完全不同。有的美食故事精彩到让人拍案叫绝，光看文字就让人有种饱腹感；而有的美食故事肤浅而别扭，就像穿了不合身的衣服似的让人不舒服——简单说就是没有味道。

从村上春树对美食的描写中，我们不仅能看出他是亲自下过厨的，还能知道他读过很多和料理相关的书。能做一手好菜是一回事，能把料理写成好的故事又是另外一回事。读他的文字时，我会好奇他笔下的人究竟在吃什么，有时肚子也会跟着“咕咕”叫起来。以《寻羊冒险记》为始，村上笔下的登场人物开始了解料理并亲自动手烹饪，这种设定在他之后的小说中一直延续了下来。

顺便提一下我的牧羊场之旅。

在神户旅行时，偶然听到了关于六甲山牧羊场的故事。虽然《寻羊冒险记》发生在北海道，小说中出现的十二泷站是现在已经关闭了的美深站，但我觉得村上春树在神户住过，他应该去过神户的牧羊场吧，所以才定下了这个行程。我没有选快车，而是搭乘慢车。在一个小站下车后，又坐了直达六甲山山顶的缆车，最后换乘了前往牧场的专线公车。过程可谓十分复杂。

牧场里到处都是猪、马、羊、牛，景象倒也和谐。刚下了小雨，羊群又脏又有味儿。不过这的确是个好玩的牧场，不仅能近距离观察动物，还能和它们一起在草地上散步。这里还卖各种奶酪蛋糕和点心，我买了一些。也有卖羊肉的饭店，但我不忍看小羊们被放上烤盘，所以选择去牧场的咖啡店。那是一家以《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为主题的咖啡店。电视里滚动播放着动画片，还有很多海蒂的周边产品，其中就有不得不买的东西，那就是海蒂在回阿尔卑斯时都要打包带走的、她至爱的都市面包——白面包。

我坐在长椅上拿出便当，一边想着羊男，一边吃起了和他最相称的甜甜圈。甜甜圈刷了浆汁，黏黏的，不是小说里刚出锅的脆脆的甜甜圈（有点遗憾）。

丘陵上缓缓走过羊群，恬静而悠闲。吃完甜甜圈，我爬上山坡。“以后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吧？”这样想着，我决定上飞机前花掉所有的硬币，于是把牧场里的饲料自动售卖机都转了一圈。不知羊群是否听到了我将硬币丢进售卖机的声音，竟从几十米外向我飞奔而来。我拼命向山坡跑去，跑出很远才发现自己手里攥着饲料。暮色笼罩下的牧场上，一个女人被羊群追逐落荒而逃，不知是怎样有趣的场景。我将饲料用力扔向远方，才结束了这个突发状况。

我的牧羊场之旅，不是寻羊冒险记，却胜似寻羊冒险记。

[1]《阿尔卑斯山的少女》：日本电视动画，由瑞士作家约翰娜·施皮里的德文小说《海蒂》系列改编而来，是日本电视动画史上首次尝试海外实地取景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