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6:真诚是生命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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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真诚的痛苦与虚假的痛苦

我是一名心理医生,我的工作就是为人们治疗心理疾病。

几乎所有病人来找我时,都深感痛苦,并请求我帮他们消除病痛。和这些病人一样,很多人都认为“疼痛”与“疾病”是一回事。难怪人们会混为一谈,因为在英文中,疾病(dis-ease)与不适(dis-comfort)是同义词,所以人们很容易把“疾病”等同于“疼痛”、“痛苦”或“难受”。

但事实上,疼痛并不等同于疾病本身。尤其在心理疾病中,疾病的成因并不是痛苦,而是逃避痛苦。因此,出于心理治疗的需要,特别是在治疗情绪失调时,我们经常需要向病人解释疾病和疼痛的区别。

痛不是疾病,而是治愈的过程

我7岁时,曾经偶然得到了一本童子军手册。当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参加童子军,可是我的年龄还不够格。不过,当我看到手册封底上童子军军斧的图片时,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只要能手握军斧,我就可以自己开启童子军生涯了。于是在8岁生日前,我向父母说出了这个心愿。

我如愿以偿得到了一把军斧,那把斧子非常漂亮,也很锋利,还配有一副颜色鲜亮的皮套,散发着好闻的皮革香味。在实现愿望的那个早晨,我决定试试身手。为了挑选初试对象,我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最后选了一棵小白桦,它的直径大约有4英寸,就长在我家屋子旁。我找机会从家里跑出来,然后抡起斧子,开始工作。

出乎我意料的是,虽然这只是一棵小树,但想把它砍倒也很不容易。砍了一半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可就在这时,我惊恐地发现,鲜血正沿着自己的右腿往下流。不知什么时候,我右侧的膝盖上已经有了一条两英寸长的伤口,这是怎么回事?我来不及多想,一边抓着斧子,一边哭着跑回了家。

家人请来了医生,那时麻药还没有普及,在医生为我缝合伤口时,疼痛感让我简直以为自己下了地狱。

从那以后,父母就把斧子没收了。他们对我说:“你还太小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伤口周围的皮肤开始变红,不仅有些肿胀,还非常地疼。而在拆线后的几周内,皮肤都在轻微发炎,在皮肤恢复正常颜色之前,只要一碰到伤口,我依然会痛。

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发炎和疼痛是种疾病。直到我开始学医,才知道“炎症反应”的存在,这是伤口愈合过程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

人一旦受伤,身体就会聪明地开始应对。在这个过程中,伤口附近的毛细血管会发生扩张,血管壁的渗透性也会增强,以便伤口附近的血流量增加,血浆可以从血管进入到周围组织,输送大量的氧和营养物质,并清除残留物。这种扩张或许会引发充血,或许会使伤口肿胀、疼痛、变红,这就是发炎。

发炎是伤口愈合的过程,必然带来疼痛。但感觉到痛,并不是一件坏事情,恰恰说明身体正在康复。

感觉不到痛,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这个关于“炎症”的故事,其实大有深意。

第一重意义,在于经历残缺。当我们有了伤口,就意味着身体出现了轻微的不完整。作为生命体,我们总会遇到各种类似的残缺:皮肤破损或者瘀青;身上长了痤疮或是被蚊虫叮咬;被不知名的细菌和病毒侵袭。可以说,我们的身体会经常处于不同程度的不完整中。

第二重意义,在于经历疼痛。在缝合伤口和发炎的过程中,人会感到疼痛,这是身体在修复,在逐步治愈不完整。换个角度说,炎症反应恰恰是身体正常运转的标志,让人有了在遭受损害后走向完整的力量。

健康,并不是意味着没有疼痛,没有疾病,而是指身体能够出现理想的自愈过程,尽管这个过程会伴随疼痛;而健康的人,也不是毫无损伤、绝对完整的人,而是能够从损伤中恢复、走向完整。想要破解生命之谜,了解这一点至关重要。这条准则不仅能解释肉体的健康,还可以用来解释精神乃至组织机构的健康。无论是健康的婚姻、健康的家庭还是健康的事业,都不是意味着毫无问题,而是能够勇于承认问题,并主动高效地解决问题。

当然,问题总会给人带来烦恼和痛苦,也正因此,很多人选择无视问题的存在。这固然可以让人暂时逃避,但最终却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引发更强烈的痛苦。

如果一个人的身体感觉不到疼痛,结果会怎样呢?

在人类的疾病史上,“麻风病”是个让人闻之色变的名字。它非常可怕,会造成触目惊心的身体畸形:扭曲的关节、截肢的手指脚趾,丑陋塌陷的面容。现在医学上有人认为,麻风病人之所以会出现严重畸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麻风的病原体——汉森氏病毒会沿着掌管痛觉的神经纤维入侵人体,同时摧毁神经末梢,这会造成神经无法传递讯息,让身体处在一种无痛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病人对身体发生的损伤一无所知,即使在脚踝受伤时也会继续走路,就算被高温灼伤也不会意识到疼痛,身体缺少了疼痛感作为警示,久而久之人体很容易遭到损害。

事实上,疼痛只是一种疾病的信号,而不是疾病本身。无论是对于人类的健康还是安全,疼痛都是必不可少的,甚至可以说是有益的。痛感是一种最为基本的疾病防御机能,感觉不到疼痛,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后果不堪设想。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炎症”故事的第二个寓意:为了治愈疾病,获得健康,我们需要承受和经历各种病痛。

逃避痛苦,只会加重痛苦

以上关于健康与疾病的定义不只适用于肉体,也同样适用于精神。

麻风病人因为神经系统遭受破坏,被动地无法感觉肉体之痛。而一个人如果精神遭受创伤,则会主动规避问题,以逃避心灵之痛。

心灵之痛与肉体之痛一样剧烈,甚至更加难以承受。不过,正是在承受痛苦的过程中,心灵才会变得坚韧,富有弹性。无数作家、诗人和哲学家都曾精彩地描述过痛苦对于心灵的重要意义。

诗人鲁米说,伤口是光进入你内心的地方。

尼采说,凡不能摧毁我的,必将使我强大。

阿多尼斯说,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逃避痛苦,犹如麻风病人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会使心灵变得脆弱,不堪一击,甚至于畸形。

身体的治愈,意味着伤口在疼痛中逐渐愈合;精神的治愈,意味着心灵在痛苦中趋于完整。但毕竟,只有极少数人能实现真正完整,绝大多数人的心理或多或少都有着缺陷,所以,能完全获得健康的人其实也寥寥无几。正因如此,心理完整的人可以称之为圣人,而心理治疗也就成了一条通往圣人的路。

疾病或者受伤,意味着身体变得不完整。要想恢复完整,我们首先要感觉到疼痛,发现疾病所在,才能积极采取治疗。同样,当心理出现问题时,我们也不能回避心灵之痛。回避问题只会加重问题,逃避痛苦则会让痛苦更加深重。

下面这个故事,在我们的生活中十分常见:

比尔和玛丽彼此相爱,并结了婚。但仅仅3年,他们当初的浪漫就消退了,两个人都隐隐感到了空虚和痛苦。比尔不愿坦白自己的感受,他担心这样会伤害玛丽,于是装作一切如常。但与此同时,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他开始不断寻找一夜情。而另一边,出于同样的理由,玛丽也假装一切照旧,但为了填补空虚,她开始疯狂购物。就这样,他们精心掩饰着自己的行为,直到一年后,玛丽终于发现了比尔的不忠,比尔也发现家中严重的财务危机。之后,比尔把自己的出轨,归咎于玛丽的过度消费;而玛丽也认为比尔的不忠,才是自己疯狂购物的诱因。

另外这个故事也很普遍。琼斯公司发展非常迅速,在短短几年之内,它就雇用了一百多名员工。可就在此时,订单的数量却开始下降了,整个行业都遭受了同样的危机。可政府却并不承认经济发生了衰退,而琼斯公司的管理层也在逃避,他们不希望伤害员工,也不愿意承受裁员的尴尬,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公司业务在短期内可以重回巅峰。基于这样的认知,琼斯公司把大量资金投入到了很烧钱的营销项目,但这并不能改变订单数量下滑的结果。一年后,政府终于承认了经济衰退的事实,与此同时,琼斯公司已经申请了破产。

我讲的这些故事都不是虚构的,恰恰相反,它们在生活中到处可见,并且都触及了同一样事物——真相。

身为心理医生,我深知,当我们感到痛苦时,很可能正触及了事情的真相。比尔和玛丽在婚后感觉到空虚和痛苦,这说明他们的婚姻已经出现了危机,这就是真相;而琼斯公司的管理层面对那些每天相处的同事,倍感踌躇,不忍裁员,这说明公司的业务已经下滑,负担不起那么多员工的开销,这就是真相。

对于比尔和玛丽来说,我并不能保证他们在浪漫激情消退之后,只要及时面对心灵之痛,就一定可以避免婚姻危机。但有一点我是很确定的,那就是他们如果选择了逃避问题和痛苦,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使婚姻陷入越来越不可挽回的局面。

同样,我也不能断言,如果琼斯公司能及早面对危机,当机立断进行裁员,就一定能避免倒闭。管理者在面对裁员时所要经历的良心折磨,我深有感受。但有一点我是很确定的,那就是他们因为做了不裁员这种看似“轻松”的选择,虽然暂时逃避了痛苦,掩盖了真相,最后却导致了全体员工的失业,而不是部分员工失业。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上面的两个故事,为我们做出了一个重要的提示:作为个体,我们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必然生活在各种与他人互动的关系中。那些能干净利落做出的决定,往往牵扯到的是些相对简单的关系。而有些关系则相当复杂,牵一发动全身,处理这些关系时,我们经受的纠结和痛苦也会随之增加。

但保持真诚,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勇敢地去面对真相,必须经历痛苦,承担责任,而不是对问题视而不见,或者用虚假的东西加以掩盖。

所以,真诚必然会带来诚实的痛苦,而这种痛苦也是有回报的,那就是能让我们的心智得到成熟,内心越发坚韧。

有一种痛苦,是虚假的痛苦

与“真诚之痛”相反的,便是“虚假之苦”。

真诚的痛苦,是人在面对真相时的正常反应,是一种充满勇气的行为,可以让生命获得成长,让心智变得成熟。但是,很多人不愿意承受真诚之痛,他们通常会千方百计逃避真相,我将他们那些用来逃避痛苦和真相的方法称为“心理伎俩”。

心理伎俩的种类很多,最常见的是“否认”、“幻想”和“移情”。

“否认”是拒绝承认冲突和痛苦,选择性失明。比如,丈夫有了外遇,妻子却极力否认,假装不知情。这种“否认”能暂时麻痹自己,却是对真相的扭曲,是不真实的。

“幻想”是用理想化的形象抵御残酷的现实。比如,越是童年生活不幸的孩子,越是会在大脑中产生理想化形象,他们会以此让自己存活下来。但这种幻想本质上是一种退化,一旦将现实与幻想混淆不清,人就会出现歇斯底里和夸大妄想症。

“移情”则是寻找一个替身,用此混淆认知。比如,很多女性想找一个父亲或兄长般的丈夫,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移情”。丈夫是丈夫,父亲是父亲,兄长是兄长,他们虽然都是我们生命中很重要的关系,但不同之处在于,不管我们与父兄的关系多么亲密,也都不可能与他们坠入情网,他们也不可能成为我们的丈夫。唯有性冲动,才是一位男性成为我们丈夫的基础。所以,想找如父如兄的丈夫,既混淆了与父亲、兄长的关系,也混淆了与丈夫的关系,是一种心理上的歪曲。

以上这些心理上的伎俩,使得我们在需要面对痛苦时,却逃避痛苦,需要看清真相时,却远离真相。这些逃避和远离都是有代价的,而且价码往往相当昂贵,甚至是无法承受的。

首先的代价,就是导致心灵的萎缩和退化。我们会一直与真相隔离,会变得愚蠢,缺乏觉知,而行为也会被“无意识”所控制。

之后的代价,是必须承受虚假的痛苦。虽然我们能逃避真诚的痛苦,例如前面提到的威尔,他利用“移情”将妻子当成母亲的替身,以逃避童年被忽视的痛苦,但这种痛苦并没有因此消失,而是以一种愤怒的情绪爆发出来,成了虚假的痛苦。之所以称为“虚假的痛苦”,是指痛苦的表达方式和对象都是虚假的。原本明明是一种被忽视的悲伤,却以愤怒的形式表达了出来,这是表达上的虚假;而本来是针对母亲的情感,却错位到了妻子身上,这是对象之虚假。

实际上,很多人们用来逃避痛苦和真相的心理伎俩,本身就是一种心理疾病。心理学家阿德勒曾说:“个体逃避生活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成为神经症患者。”荣格则说:“神经症,其实是逃避痛苦的一种方式,是人生正常痛苦的替代品。”

而这些替代品所带来的痛苦,甚至比原本所逃避的痛苦更为强烈。也就是说,虚假的痛苦比真诚的痛苦更可怕,更难以承受。想印证这一点,只要看一看那些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就明白了。他们或彻夜难眠,或郁郁寡欢,或焦虑不安,或深感绝望……在虚假的痛苦中,他们看不到希望的彼岸。

在快乐中享受忘我,在痛苦中感受存在

生活中除了痛苦,还有快乐。不过,快乐和痛苦对生命的意义完全不同。

当我们享受快乐时,我们是在享受一种“忘我”的状态。比如坠入情网时,我们感到极其幸福,是因为我们消除了寂寞,与心爱的人在一起,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再比如在鸡尾酒会上,我们举杯痛饮,这时我们感到快乐,是因为我们进入了沉醉的无我状态。

不过,在快乐中能享受忘我的时间不会太久,很快,快乐就会被失落、沮丧和痛苦所淹没,正因如此,神学家潘霍华称之为“廉价的快乐”。他认为,我们每个人都在骑着一辆追逐快乐的脚踏车,一路用力猛蹬,不停追求眼前的东西——比如一段甜蜜的爱情,无数个醉醺醺的夜晚——但这些快乐转瞬即逝,旋即便会坠入痛苦。

当我们深陷痛苦时,我们真正感受到的,却是自我的存在。刚出生的婴儿还没有“自我”这个概念,也感觉不到自己与外界的区别,他们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得非常自然,不认生,谁抱都不会哭。但大约到了9个月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婴儿开始对陌生人感到恐惧和排斥,任何陌生人想亲近他,都会令他惊恐得大声哭叫,或者惶恐地转过脸,把头埋在妈妈怀里,以此寻求保护。这就是所谓的“陌生人焦虑感”。对婴儿来说,“陌生人焦虑感”是一种痛苦,当他们感受到这种痛苦时,其实是感受到了自己是一个异常脆弱的个体,很容易遭受伤害。

因此可以说,我们的每一次痛苦,都是对自我的一次界定和认知。

自我界定和认知,是我们在与外界、与他人发生冲突的过程中完成的,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痛苦。从本质上说,事情的原貌与我们的期待之间产生了冲突,这就是痛苦。比如我要关窗户,有人却不让;我说某样东西应该归我,有人却说属于他;我想让某人跟我结伴旅行,他却只想待在家里……我们所期望的样子与现实之间的差距越大,冲突就越大,痛苦也就越强烈。但是,经历了这些痛苦后,我们就能逐步确定哪些属于“自我”,哪些属于“非我”。只有当我自己感受到我不是其他人时,我才能感觉到我自己。如果我们没有经历足够的冲突和痛苦,生命便会如同一锅黏糊的麦片粥,我们也就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

痛苦是一种撕裂,将我们与幻想撕裂,与他人撕裂,最后剩下一个真实的存在。带着这个真实的存在,我们可以脚踏实地去体验生命的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