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6:真诚是生命的药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5章 内心的贫瘠,内心的富饶

我们评价一个人时,总会用“内心丰富”这个说法。究竟什么样的人,称得上内心丰富呢?实际上,内心的丰富来自于意识的发展。当意识停留在原地,人只能感知到自己,不能感知到别人,心灵会日渐萎靡、匮乏。可以说,意识每向前迈进一步,都会给心灵多带来一份富足,而意识的停滞,则意味着心灵的贫瘠。

贫瘠的心灵势必带来偏见和狭隘,让我们的生命很难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展开。我们会处理不好和父母的关系、和妻子或丈夫的关系、和亲人朋友的关系、和同事与上司的关系,我们会处处碰壁,感到无比压抑和委屈,或者心生怨恨,把一切责任都推给别人,认为是别人造成了自己的痛苦。

对于这些还停留在自恋阶段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能继续前进,不断将自己的感受向外拓展,最终让心灵挣脱狭隘的牢笼,进入一个更高的层次。

自恋与心灵的贫瘠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由于受到父母的忽视、虐待或者溺爱,自我意识并没有得到发展,还停滞在童年甚至婴儿时期,所以,他们的心理缺乏弹性,顽固地以自己的观点要求所有人。

以一个人的标准去要求另一个人乃至所有人,这既是自恋,也是缺乏他人意识的表现。

有一年,芝加哥的两位名人相继被爆出婚外情,恰巧那个时候,我正在芝加哥举办一场关于“自恋与他人意识”的讲座。讲课当天,会场里坐满了大约四百位观众,在互动环节,有人问我对近期爆出婚外情的几位名人怎么看,我没表态,只是向提问者讲了一个故事:

一个正在通奸的女人被人从床榻上拽了下来,拖到一位圣人面前,请他发落,后面跟了一大群人。这个女人蒙住脸颊,把头低到了泥土里,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一个愤怒的人诘问圣人:“律法规定,这样的妇人要用石头打死。你怎么认为?”

圣人知道,如果自己支持对女人用石刑,那无疑很残忍,也很不公平,因为明眼人一看便知,有个关键人物从这一幕里消失不见了,人们把全部的罪过都扣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却放过了那个与她相好的男人。但是,如果不用石刑,又是对律法的置若罔闻,那么,圣人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圣人没有直接理会兴奋的人群,他也没盯着那个蒙羞的妇人,而是弯下了腰,在地上用手指写字。

人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然后静等许久,看他是否会说些什么。但圣人一言未发,人们忍不住再次发问,向他发起舆论的攻势。终于,圣人直起身来说:“你们中间谁没有犯下过罪过,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言毕,他又弯下身去,在地上写起字来。

他在地上写的是什么呢?是在列举每个人的罪状?还是在写那个消失情夫的名字?我们不得而知。但渐渐地,愤怒的人群平静了下来,然后,年老的人们离开了,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散去,直到最后,所有人都离开了。这时,圣人直起身来,转向女人说道:“没有人定你的罪吗?那我也不定你的罪,走吧,从今往后不要再犯罪了。”

讲完这个故事后,会场鸦雀无声,我明显感受到了现场气氛的沉闷。一位女性举手,示意她迫切地想要发言,然后,她站起身来说:“派克博士,我太震惊了,你居然会认可婚外情,这让我感到非常愤慨!”她说完后,会场里有人鼓起了掌,很明显,这些人对我的回答也很不满。

面对这样的怨怼,我告诉他们:“我知道,现场有很多人希望我能义愤填膺地谴责那些出轨者,但用某种道德观去评判一个人,很容易陷入僵化和肤浅,看不到事情更多的内涵,以及给我们带来的诸多启示。我引用这个故事,并不是在支持谁,而是希望在座的每一位都可以像那位圣人一样,从更高、更广阔的视角看待问题,而不是急着用刻板的概念去定义世界。当我们的眼光不断拓展时,我们的内心才能不断成熟。”

说到这里,我观察了一下台下听众的反应,很多人的表情从之前的眉头紧皱,变得平和了不少。

当看到一个人犯错时,指责总是最容易的事,但这并不能帮助我们进入一个更广阔的空间思考人性,不仅如此,还会削弱我们的感受力和共情能力,让心灵变得僵硬、枯燥和贫瘠。

人可以从自恋出发,走向伟大

在这里,我要以约翰·弥尔顿·芬恩少将为例来说明,即使是一个自恋的人,如果他能够不断拓展自己的意识,也可以将自恋转变为一种成长的动力。

芬恩是美国陆军驻日本冲绳基地的总司令。在我刚到冲绳陆军医院报到时,我的前任就对我说:“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我总算熬到头了。等你见到咱们那位司令官,你恐怕会难以忍受,他是我见过的最可恶的‘阴茎自恋者’,一天到晚拿着根棍子到处戳人。”

前任所说的“阴茎自恋者”,在心理学上指的是这样一种人:一生中最主要的无意识动机,就是希望自己阴茎的尺寸能够得到别人的赞美。同时心理学认为,这常常是驱使人们追逐权力并走向显赫的动力。

在接下来的两年中,我的确看见芬恩将军用手杖戳过不少人,但我还观察到,他戳人的技术相当精准,被他戳的几乎都是比较懒惰的人,对此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更不可思议的是,我与芬恩将军相处得非常好,他对我非常信任,我在军队中的地位甚至超过了一些比我军阶高很多的人。

一天傍晚,我正要离开办公室,门诊部的秘书跑过来对我说:“芬恩将军要你立即到操场上去,那里发生了紧急情况。”

我急忙赶到操场,看见芬恩将军坐在临时放置的一张桌子旁,身边围绕着一群吵吵嚷嚷的军官,其中大多数的军阶都比我高,同时,还有一支特警队在一旁待命。不远处,五个黑人囚犯正挟持了一名白人囚犯作为人质,刮胡刀已经抵在了人质的喉咙上。

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几个星期前,越南长平监狱因为种族歧视,发生了大规模骚乱。为了善后,军方将60名越南监狱的囚犯送到了冲绳,事先却没有告知这些犯人都是黑人,并且都是武装暴乱的头目。由于缺乏准备,这批犯人到达后,营区的纪律迅速恶化。负责的军官试图自己解决问题,他们找来十几个集装箱,在侧面打几个通风的孔,然后放在操场上,作为隔离牢房,将违纪的犯人关了进去。而现在,这些黑人囚犯劫持了人质,要求将集装箱撤除,他们认为集装箱是装东西的,而不是装人的。

事实上,对于牢房的面积、通风、温度、光线等问题,政府早都有了明确规定,集装箱的确不符合要求,但更重要的是,黑人囚犯坚信警卫会从通气孔中喷毒气,这些集装箱是种族灭绝计划的第一步。而另一方面,军官们因为知道根本没有什么种族灭绝计划,所以他们认为黑人囚犯挟持人质,肯定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我身为心理医生,则主张军官们不要太紧张,囚犯们的行为显示出了对我们的不信任,他们认定自己会被警卫杀害,并且这种妄想和偏执已经十分严重了,我们必须认真对待,不能再去激化。

对于如何处理这次事件,我们分成了立场相反的两派。绝大多数军官认为必须维持军纪,对这些犯人予以镇压,如果顺从他们的要求,会严重损害警卫以及长官的威信和权威。特警队也表示,他们有九成把握可以射杀劫持行动的头目和其他黑人囚犯,不会伤害到人质。而我则建议立即撤除集装箱,缓和犯人的情绪。现场只有一位军阶较低的黑人军官同意我的建议,其余30多位军阶很高的军官,则都主张用特警队消除暴乱。

芬恩将军沉默了,我知道,他此时陷入了心理学上的“双重束缚”——向左也不是,向右也不是。如果撤除集装箱,很可能引起警卫们的骚乱,而不撤除,则会让事态恶化。

面对这样的危机时刻,芬恩将军该如何决策呢?沉默了一会之后,他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下达了命令:“立即把集装箱处理掉!”

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分了,而到了十一点,也正是警卫换班的时候,16名警卫代表气势汹汹地请求晋见司令官。他们谈到,这几个星期以来囚犯们对他们的辱骂,以及他们日夜面临的恐惧;谈到因为司令官向囚犯屈服,会使本已极端困难的工作变得更加不可能完成。面对咄咄逼人的警卫们,芬恩将军镇定自若地与他们谈论了勇气与荣誉、领导力与孤独、义务与责任、善与恶、对与错、自由与美国历史、优点与弱点、保持人性的代价与风险。

就在午夜前,16名警卫代表齐刷刷向芬恩将军行完军礼,然后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基地没有发生任何流血冲突,也没有再发生暴动。无法想象如果将军采纳了另外那30多名军官的建议,事情会演变到什么程度。

后来,芬恩将军肩扛两颗星离开了冲绳。离开的前一天,他特意来到我的办公室与我道别,我借机问了他一个问题,以解答我心中长久以来的疑惑:“芬恩,你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人,可以告诉我,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吗?”

他在椅子上沉思了足有一分钟,然后,微笑着告诉我:“我想说的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受人尊敬。”

芬恩坦率地说出了自己成功的心理动力。从某方面来看,我的前任说的基本属实,芬恩将军是一个自恋的人,他渴望权力和地位,想要别人仰慕他、敬佩他。但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原生的、天然的自恋都是不好的,虽然芬恩将军成功的动力,是源自渴望别人钦佩的自恋,但实际上,他已经将自我意识拓展到了他人意识和组织意识的领域,并信仰着某种人道的价值观。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就是,那天晚上,他冒着得罪大多数人的风险,下达了拆除集装箱的命令。

如果一个人始终沉迷在“自恋”中,没有人道的价值观,是不会像芬恩那样顺应自己的良心行事的。他们会习惯于投机专营和随大流,会以一种补偿心理疯狂追逐权势和地位,会表现得十分固执、冷漠和傲慢,不近人情。

本质上来看,自恋是一种心灵的僵化。在解释“自恋”这个概念时,心理学家常常会提到纳西索斯的故事。纳西索斯是希腊神话中最俊美的男子,无数少女对他一见倾心,然而,他也是高傲、冷漠的,拒绝和一切人进行心灵交流,也从不去爱任何人。一天,纳西索斯来到水边,水面平滑如镜,突然,他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顿时被那大理石雕像般的容貌惊呆了。他爱上了自己,迷恋到难以自拔,于是跳进水里想拥抱自己,却因此溺水而亡。纳西索斯的同伴们来到水边,他们没有找到他的身体,却在他曾经躺过的地方,发现了一朵花心金黄、花瓣雪白的水仙花。

这个故事生动地说明,自恋之人就如同大理石一般坚硬、冰冷、封闭,虽然美丽,但毫无生命力,他们为人傲慢,固执,不近人情。而这个故事从冷漠的纳西索斯开始,却以柔美的水仙花结束,这暗示着,当内心深处那个顽固狂妄的自我死亡时,心灵之花就能绽放。同时,也揭示出了这样一个道理:治疗自恋的良方,正是自恋本身。

芬恩将军就是用自恋治愈了自恋,他喜欢用手杖戳人,这个动作本身给人的感觉是冰冷且粗暴的,带有明显的自恋意味——高高在上,随时有权指挥和敲打别人。但是,芬恩将军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不像纳西索斯那样故步自封,整日只活在对自己的迷恋中,他能够拓展自己的意识,这让他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听到外面的声音,保持着公正与人道之心。

比如他用手杖戳到的,都是些惫懒的人,这证明他对事情有着客观的判断。而且,芬恩将军并不固执,也不会盲目地从众,他在处理人质事件时,就显示出了沉着、睿智和对囚犯的人文关怀。在他和警卫代表的谈话中,他没有用自己的头衔强压对方,逼他们必须毫无怨言,而是引导着这些警卫去拓展他们的意识,让他们能从一个更宽广的视角去看待这次事件。

所以,虽然芬恩将军也有着自恋的表现,但因为他的意识没有停止拓展,所以,他用自恋激发出了自己的领导力、决断力,以及用自身行动实现“受人尊敬”的成就。他始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我看来,芬恩将军的故事就清晰地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我们能够从自恋出发,一路不断拓展自己的意识,就可以一步步走向伟大。

不含敌意的坚决,不带诱惑的深情

一个人如果既自恋,又不愿向前发展自己的意识,那么他的自恋很可能属于恶性自恋。这样的人最容易缺乏共情能力,感受不到别人的痛苦,并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

恶性自恋最先破坏的,就是婚姻关系,而且摧毁力超强。两个恶性自恋的人如果结合在一起,他们将沉浸在无休止地相互指责和抱怨中,迟早分道扬镳。

意识的进步会带来心灵的富足,心灵富足的人不会恶性自恋,而是会尊重对方的感受、意愿和选择。即使对方犯了错,他们在批评时也会流露出善意,心理学家科胡特将这称为“不含敌意的坚决”。与此同时,他们对待恋人和伴侣的态度,则是“不带诱惑的深情”。

而今,当我回顾自己30年前在婚礼上的誓言时,才发觉我当时是何等的自恋。那时我出于自己的一厢情愿,给婚姻设定了两个不切实际却又根深蒂固的目标:一、我要像爱自己一样爱她;二、她也应该像我爱她一样爱我。我相信刚刚进入婚姻的人,普遍都有这样的想法,但这却是种“带着诱惑的深情”。

最初,我们的婚姻也甜蜜得让人喜不自胜。但后来,随着幻想的破灭,接踵而至的是深深的痛苦。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所付出的爱,却并不是她想要的,不能让她得到满足。比如我想努力工作,让她衣食无忧,但她却把一束玫瑰看得更重要,这令我感到十分沮丧。同样,她按照她的想法所付出的爱,也不是我想要的,这又令我陷入了不被理解的孤独。

几年之后,我的妻子莉莉因为体重问题非常沮丧,主动寻求心理治疗。又过了大约一年,我也因为焦虑问题接受了心理咨询。虽然,这两件事表面上与我们的婚姻没有直接关系,但就像世间万物都有联系一样,婚姻也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至少包含了两个组成部分——丈夫和妻子,夫妻尽管具有独特的人格,但也都会受婚姻系统的影响。婚姻如果出现问题,对配偶双方的心理都会造成负面影响,然后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莉莉表现为肥胖,我表现为焦虑。

经历了岁月的流逝,我终于明白,我永远无法用自己的方式去满足她,她也永远无法用她的方式满足我,因为我们是不同的两个人。在这个星球上,每个人都是与众不同的,婚姻就是将两个不同个性的人结合在一起。健康的婚姻关系应该本着“不带诱惑的深情”去接纳彼此的差异,欣赏对方不同于自己的特征。而当对方犯了明显的错误时,不要心生厌恶,或沉默忍耐甚至纵容,而是要用“不含敌意的坚决”,与对方真诚沟通。唯有在这样的关系中,双方的心灵才会共同变得富足。

在我看来,这种“不带诱惑的深情”就是真正的爱。正如纪伯伦所说:“爱不占有,也不被占有,因为对爱而言,爱已足够。”

在真诚的关系中,绽放彼此

大约在60年前,著名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写过一本书,书名叫《我与你》。

到目前为止,这都是一本在谈论人类关系方面极有分量的经典。马丁·布伯认为,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决定着我们的本质,也就是说,你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开世界,世界就会给你呈现出什么样子。

每个人都处在两种关系中:一种是“我与它”,一种是“我与你”。就拿我和莉莉来说,当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一厢情愿去爱莉莉时,我与她建立起的就是一种“我与它”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我”带着强烈的预判和期待去要求对方,如果对方没有给我想要的回应,我就会感到挫败、寂寞、痛苦和愤怒。事实上,这个时候,“我”爱的根本不是那个鲜活的、有着自己的想法和情感、个性和爱欲的莉莉,而是自己幻想出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并不存在于世上,只存在于“我”的脑中。正因如此,我付出的爱不仅无法让莉莉感受到,还会带给她一种压迫感。

相反,当我放下所有的预判、期待以及头脑中的执念之后,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莉莉,她是那么生动、美丽、充满活力,她还有着自己的喜好和脾气。当我看见真实的她时,我也呈现出了真实的我,这时我与她建立起来的关系,就是“我与你”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莉莉不再是一个概念化的“它”,而是一个生动的“你”,我们双方比肩而立,心神交汇。

最好的关系是“我与你”的关系,而建立这种关系的前提,是不要带着太强的功利心和目的性,要用自己的全部与对方的全部相遇,让彼此在这种相遇中尽情绽放。

一切真实的生活,都是相遇。不管你原本的动机是多么高尚,愿望多么美好,一旦掺入了预判和期待,将自己的目的和功利强加给对方时,你看见的一切都不再是真实的,你与对方构建起的也必然是“我与它”的关系。

还记得开篇时那则广告吗?它就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典型的“我与它”的关系。在请邻座乘客喝酒前,广告里的商人先查询了对方所在公司的信用等级,虽然这种行为不是犯罪,但却带有明显的目的性和功利性,绝非真诚之举。

当我们被这些不真诚的关系所包围时,我们的心灵能不贫瘠吗?

真诚从来都是出现在“我与你”的关系中。几十年来,我一直致力于建立“真诚共同体”(Community),本质就是在建立“我与你”的关系。“我与你”的关系,就是真诚关系,即:我知道我与你是不一样的,但即使这样,我也会付出我的真心来尊重你、理解你、接纳你,而不是试图改变你、纠正你。当人们能够真正接纳彼此的独特性时,人与人的关系再也不会是一锅黏糊的粥,而是一盘兼容不同食材的沙拉,每个人都有自己鲜明的特色,独立的个性,保持着自己的完整、生动和真实。

完全不带目的性和功利心去对待每一个人,是很困难的。比如我和我的税务律师之间,就并没建立起“我与你”的关系。我很清楚,他有着我不具备的才能,而且这才能对我来说十分重要,但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雇佣关系,只在税务方面互相需要,至于他全部的生活,我并不了解,也没想去了解,而我也不会将我全部的生活告诉他。可以说,我与他的关系是片面的。但尽管如此,只要我们能够彼此尊重,并保持一定的人文关怀,不把对方仅仅看成是自己达成目标的工具,这样的相处也不会出现问题。

而“我与它”的关系则与上面所说的不同,在“我与它”的关系中,不管对方是谁,在“我”眼中,都是没有生命的“它”。换言之,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是人是物,甚至是生是死,我都毫不在乎,“它”仅仅是我可以利用的工具,我不会考虑“它”的想法和意愿,也不会照顾“它”的感受和尊严。

在这种关系中,“我”高高在上,除我以外的芸芸众生,都低我一等,可以被“我”俯视,任“我”驱使,我利用他们就像是利用一把椅子和锄头。我之所以认为开篇广告大错特错,就是因为它公然强调了“我与它”的关系,并暗示大家:利用别人是完全合理的,虚伪是可以得到肯定的。

在广告中,那名商人称呼邻座乘客为“最好的新朋友”,但事实上,于他而言,这位乘客不过是一件有利用价值的物品,一个可以随时用信用公司查到的账户,他并没有真正尊重过对方。

虽然奴隶制度早已成为历史,但在很多人眼中,自己的同类却依然不是自由、生动和鲜活的个体,在任何背景下,都会有人将其他人视为一个数字、一串代码,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需要饮食和睡觉,有时会思考问题,内心有欲望和情感,他有尊严,看得见也听得着这个世界。但是,当我们带着强烈的功利心和目的性去和具体的人建立关系时,我们会无视他们的鲜活和丰富,只关注他们身上与我们休戚相关的某部分。比如园丁能不能帮自己修理好草坪,员工能不能帮自己赚得利润,至于他们其他的方面,则被我们强行删除了,他们的兴趣爱好、对未来的憧憬甚至性别,我们全然不在乎。也就是说,他们对我们来说,完全是一个“阉割版的自我”,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我们与别人总是以这种方式建立关系,那么别人对我们而言,就不是完整的,也不是真实的。长期浸润在这样的关系中,我们会有很多熟人,却没有一个朋友。因为我们无法在这种关系中真正全面地了解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们,所有人在他人的眼中,都是面目全非。于是,尽管我们整天身处人群中,却依然孤独。

阻碍交流,就是罪

人们对于“罪”的定义有很多种,最常见的是“迷失正道”。而我认为,最有意义的则是美国小说作家查尔斯·威廉斯做出的,他说:“我们生活在一个‘交流网络’中,所谓罪,就是在这个网络中设置障碍,阻止我们与其他存在进行沟通。”

阻止沟通之所以能成为“罪”,是因为它破坏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正常关系,让我们陷入了孤独。

心理学家荣格说:“孤独并不是因为身边无人。感到孤独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无法将自己最重要的感受和他人交流。”

神经症患者之所以总感到孤独和绝望,就是因为他们用各形各色的保护措施,将真实的自我紧紧包裹起来,这些保护措施构成了一重又一重的障碍,阻碍了与外界世界的交流和沟通,形同作茧自缚。而心理治疗师的作用,就是帮助病人清除心中的障碍物,重建他们与外界的联系。

由于从小所受的教育,我或多或少带有神经症中“隔离型人格”的特征,具体表现为过分独立,不肯求助,也不愿意与人沟通。说起来,这和我的父母很有关系,他们为人正直,但控制欲太强了,所以,我早就知道自己不能过分依赖他们,否则他们会严重侵占我个人的空间。为了保护自我的精神世界,我刻意拉开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心理距离,逐渐形成了这样的心态:“我根本不需要他们,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事实上,很多像我这样怕被人看不起或怕被人认为不够独立的男人,甚至连问路都不愿意。在不得不问路时,我都会对太太说:“亲爱的,你去问吧!”对我来说,学习心理分析最大的好处,就是治愈了我这个毛病,让我能重新依赖别人,学会向人求助。我终于明白,在自己需要帮助时,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然而,神经症并不是脚下的小石子,发现它碍事,一脚踢开即可。它更像是一块巨石,很可能需要你穷尽一生的时间,才能一点一点敲碎,并清理干净。荣格说:“一个人毕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在整合他自童年时代起就已经形成的性格。”所以直到25年后的今天,即使在我最需要帮助、而别人也愿意帮助我时,我依然很难接受别人的帮助。比如几年前的一个周日早晨,我和一位名叫苏珊的病人一起走出教堂时,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当时,苏珊停车的位置离教堂很近,而我则把车停在了几百码以外的一条路上。在我们从她车旁走过时,苏珊对我说:“斯科特,来这里,拿着我的伞。你可以在周三咨询时再还给我。”

“不用了,”我拒绝她道,“我不需要伞。”

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在上车之前,我身上已经湿透了。直到开出几英里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的重要性:“斯科特,你的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我开始对自己说,“见鬼!你真的又这么做了。”我又一次犯下同样的“罪”。虽然我确实需要那把伞,但我却拒绝了她的帮助,更重要的是,这种拒绝完全没有必要。对她来说,帮助他人是件愉快的事,而我的拒绝,不仅破坏了她的愉悦,也阻止了我与她之间一次真诚的交流和沟通。

当“好好先生”,也是一种罪

我还会犯另一种“罪”,那就是固执地想要成为“好好先生”。

早在10年前,我就确切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有一次,我答应在某个周五晚上为公众做一次演讲,地点就在当地的教堂。而在周三晚上9点半的时候,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

“你是不是派克博士?”我刚拿起听筒,尖锐的声音就从电话那头传来。很明显,来电者是一位较为年长的女性。

“是的,我就是派克博士。”我回答道。

“你是那个周五晚上要在圣麦克尔教堂演讲、并讨论性与精神的派克博士吗?”

“我是。”

“嗯,我会去听你演讲,”那个尖锐的声音随即宣布,“我还会带着我丈夫一起去。他总说自己年纪太大了,不能再和我做爱,我希望你能告诉他事实不是这样的。”

“那个……嗯……”我踌躇起来,以至于答得有点结巴,“其实……这并不是我演讲的主题。但是,在演讲结束后还会有个问答环节。如果那时你丈夫能就性爱与年龄的问题提问的话,我会尽力作答。希望我的演讲能让你有所收获。谢谢来电。”

放下电话后,我感觉很不好。我非常恼怒,既是因为那位妇女,也是因为我自己。我怎样才能更好地处理这种状况呢?我不禁自问内心那个真实的自己。

一个明确的答案马上映入脑海。我真实的自己会这样说:“女士,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才会在周三晚上打我的电话,并对我周五演讲的内容指手画脚呢?这是我知道的最傲慢、最自私的行为了。如果你能不这么自私,你丈夫可能会对你更有兴趣。晚安。”然后,真实的我应该会直接挂断电话,以此来强调自己的观点。

读者朋友,你们是否会觉得那个真实的我不够礼貌呢?如果你真这样认为,那么请回忆一下我们前文说过的,关于礼貌(经常是流于表面的)和真诚(可能是充满对抗性的)之间的区别吧。即使是圣人,在面对这样的人时,也会毫不留情地痛斥对方的自以为是。

在面对那位妇女不切实际的要求时,我使用了貌似礼貌的回应方式,并答应在演讲后的环节特别回应她。可事实上,那些话并不是我真心想说的,我是在扮演“好好先生”。可问题就在于,在扮演“好好先生”时,我其实是在假装交流。事实上,不论是她还是我,都没能给出任何有价值的、真实的信息,这相当于根本没有交流。在通话时,我至少应该诚实地让她明白,她的行为是多么恼人和无理。当然,那可能会让我显得不怎么彬彬有礼。至于她是否愿意接受这种说法,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事实上,我对此根本无需在意。不过,并不排除她在听了我的话后,会有一些轻微的改变,但我却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给她。相反地,我用肤浅的礼貌筑起了一座石墙,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交流的声响。

有了高处的信仰,人就不会在低处爬行

自恋是生命的起点,但是太自恋的人,也只能一直滞留在起点。他们的生命难以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展开,因此也就不可能进入一个更庞大的系统,感受平凡生命所蕴藏的波澜壮阔。

诗人鲁米是阿拉伯世界的圣人,其地位相当于纪伯伦在西方文坛,他在一首诗歌中写道:

你生而有翼

为何竟愿意一生匍匐前行

形同虫蚁?

太自恋的人,一切都以自我为中心,他们处处建立起牢固的“我与它”的关系,将活生生的人一概物化。而让人感叹的是,当他们不尊重别人的生命时,也贬低了自己的生命。一个人在人际关系方面的状态,决定着自己生命的品质。当我们与别人建立起压迫性的关系,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有多少自由;当我们对别人不真诚,别人也很难对我们真诚;当我们迫使别人匍匐,自己也不能飞翔。

在“我与它”的关系中,人们物欲横流,极度缺乏人文关怀,甚至认为自己能凌驾于一切群体之上。许多人进入某个组织,就是为了利用别人,无论这个组织是家庭、企业还是一个国家。人们对给予自己庇护的人虚情假意,内心谋划着怎么从那个人身上捞得好处,满足自己的需要。这样的人,无论在物质上获得多大的满足,内心始终是空虚、焦虑、满怀恐惧的,因为他们从未从泥泞的地面上站起来过,一直形同虫蚁。

一个人之所以能“生而有翼”,是因为自我意识本身就渴望发展,渴望逐步向外开拓空间,最终进入宇宙意识,并在此展翅飞翔。

没有发展出宇宙意识的人,会迷信于“眼见为实”,他们的欲望其实很深,但生命的展开程度却很浅,无法逐步实现自身的完整与真实。正如尼采所说:“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之处就是监狱的围墙。”

宇宙意识的发展,需要我们放下自我,学会仰望更高的层次,信仰更强的力量。这种更高更强的所在,可以是某种信仰,也可以是真理、爱和光明。

当我们怀着敬畏之心,虔诚地相信这些更高的力量时,心灵就不会停滞在原地,更不会甘于匍匐在泥土中,而是会热情地奔跑。

这种奔跑的动力是忘我的,也是没有任何怀疑和停顿的,渐渐地,人会发现自己已经从世俗的泥潭中爬了出来,不会为眼前的小事耿耿于怀,不会为未来的不确定忧心忡忡。这种状态下,人们的心敞开了——我们放下了自我,不再将自己视为世界中心,但自我却因此实现了腾飞,跃上了一个更高的境界,获得了超越性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