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全解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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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

韦讽录事[1]宅观曹将军[2]画马图

国初[3][4]来画鞍马[5],神妙独数江都王[6]。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7]。曾貌[8]先帝[9]照夜白[10],龙池[11]十日飞霹雳。内府殷红玛瑙盘,婕妤[12]传诏才人[13]索。盘赐将军拜舞[14]归,轻纨细绮相追飞。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昔日太宗拳毛騧[15],近时郭家狮子花[16]。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17]漠漠开风沙。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霜蹄蹴踏长楸间[18],马官厮养[19]森成列。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20]。忆昔巡幸新丰宫[21],翠华[22]拂天来向东。腾骧[23]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自从献宝朝河宗[24],无复射蛟江水中[25]。君不见金粟堆[26]前松柏里,龙媒[27]去尽鸟呼风。

【注释】

[1]韦讽录事:姓韦名讽,当时担任阆州录事之职。[2]曹将军:指曹霸,曹操后裔,是盛唐时的著名画家,官至左武卫将军,时人赞其“文如(曹)植,武如(曹)操,字画抵(曹)丕风流”。[3]国初:国家初建,这里是指唐初。[4]已:通“以”。[5]鞍马:国画术语,指马类绘画,与“山水”、“人物”、“翎毛”等同列。[6]江都王:指李绪,唐太宗之侄,封江都王,善画鞍马。[7]乘黄:传说中的神马名,《管子·小匡》有“地出乘黄”句,尹知章注:“乘黄,神马也。”[8]貌:这里用作动词,指描绘、写真。[9]先帝:指唐玄宗李隆基。[10]照夜白:唐玄宗的御马名,《明皇杂录》说:“上所乘马,有玉花骢、照夜白。”[11]龙池:地名,在唐宫南内,《雍录》载:“明王(明皇,指唐玄宗)为诸王时,故宅在京城东南角隆庆坊,宅有井,井溢成池,中宗时数有云龙之祥。后引龙首堰水注池,池面益广,即龙池也。开元二年七月,以宅为宫,是为兴庆宫……”[12]婕妤:后宫嫔妃的品级,在妃、嫔之下。[13]才人:后宫嫔妃的品级,在婕妤之下。[14]拜舞:臣子对天子的一种敬仪,且跪拜且手舞足蹈。[15]太宗拳毛騧(guā):騧本意为黑嘴的黄马。李世民曾将他乘骑过的六匹战马刻碑纪念,名字分别为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和飒露紫。[16]郭家狮子花:郭指郭子仪,狮子花别名九花虬,本为唐代宗李豫的坐骑,后赐郭子仪。[17]缟(gǎo)素:白色的丝织品,这里是指画布。[18]长楸(qiū)间:指道路,古时往往在大道旁种植楸木。[19]厮养:原意为佣人、杂役,这里是指养马之人。[20]支遁:字道林,世称支公,也称林公,别称支硎,东晋高僧、佛学家、文学家,好畜马。《世说新语·言语》载:“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耳。’”[21]新丰宫:即华清宫,唐代离宫,传唐玄宗常携杨贵妃往游。[22]翠华:天子的旌旗,以翠羽为饰,故名。[23]腾骧(xiāng):也写作骧腾,是指马匹奔驰、跳跃。[24]献宝朝河宗:传周穆王西巡,在燕然山会河宗伯夭,赐璧以祭河神,诗用此典,委婉地指代唐玄宗驾崩。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年)四月,楚州刺史崔侁向玄宗献宝,翌日,玄宗即崩,故以献宝事指代。[25]射蛟江水中:《汉书·武帝纪》载:“武帝元封五年冬行南巡狩,自浔阳浮江,亲射蛟江水中,获之。”[26]金粟堆:指金粟山,在今天陕西省蒲城县东北方二十五里,唐玄宗陵墓在此,名为泰陵。[27]龙媒:指骏马,《汉书·礼乐志》有“天马徕兮龙之媒”句。颜师古注引应劭曰:“言天马者乃神龙之类,今天马已来,此龙必至之效也。”

【语译】

自从国朝肇建以来,绘画鞍马最为神妙的,曾经只有江都王李绪一人啊,直到曹将军出现,得享大名三十年,人间才终于又能见到惟妙惟肖的神驹图画。将军曾经描绘先帝所骑的照夜白,恰似龙池中连续十日霹雳震鸣,真龙出世。先帝取出内府中颜色殷红的玛瑙盘啊,派婕妤传诏,派才人亲至,向将军索要。于是将军接受赐盘,拜舞而归,还额外得到了很多轻薄、细腻的丝织品作奖赏。皇亲国戚、权贵官僚只有得到将军的真迹,才觉得自家的屏风、障幔熠熠生辉。

过去有太宗皇帝的拳毛騧,最近有赏赐郭家的狮子花,将军新近所画的这幅图中有这两匹骏马,使认识的人不禁久久叹息。这都是骑之作战,可以以一敌万的良驹啊,洁白的画布上仿佛扬起阵阵战场风沙。画上还有七匹马也都非同凡响,精神、俊逸得仿佛寒冷的空中有烟雾、雪花在飘飞。踏霜的马蹄在楸林间的道路上踩踏,马官和马夫都森然地排列成行。这可爱的九匹马啊,争相展现自己的神骏,顾盼之际格调清高,气度从容而稳健。

请问苦心爱马的都有谁呢?现在有韦讽,从前有支遁啊。回想当年先帝的翠羽旌旗直拂天宇,东来驾临华清宫之时,所乘骑、跟从的骏马足有三万匹,都和这幅图画上的九马精神、骨骼一样非凡啊。可自从先帝驾崩以后,不再有在江水中射猎蛟龙的宏伟事迹了。你看不到吗?在那金粟山上的松柏丛中,先帝陵前,骏马都已离去,只剩下鸟儿呼吸着孤寂的清风。

【赏析】

杜甫被后人赞誉为“诗圣”,是因为他深怀济世安民之心,此外他还有另外一个雅称,是“诗史”,因为他善写历史发展、时代变迁,从他的诗作中经常能够体味到一种沧海桑田的抚今追昔感。此诗也不能外。

这首诗大概作于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年),当时杜甫才从阆州返回成都,韦讽时任阆州录事,而其宅第在成都,杜甫在韦宅中见到曹霸所绘一幅《九马图》,深有所感,乃作是诗。诗的开篇缓缓而起,从容不迫,从同样善画鞍马的李绪引出曹霸,“国初”一句,看似平铺直叙,要待细读后文才知别有怀抱,暗线从发端便已伏下。诗人观画,而先不言画,先说画师,继而再言画师成名之绘照夜白事,全诗近乎过半,方才转入主题,写眼前的《九马图》,若不识其真意,确实略显赘冗,但当识其真意,才知道处处草蛇灰线,皆有所用。

用意何在呢?原来诗人见此图上神骏,不禁回想起盛唐时的辉煌景象,如今安史之乱虽已平定,但山河破碎,盛世难以复见,细细想来,令人唏嘘。有唐一代的高峰,在玄宗开元和天宝初年,此后便月盈则亏、盛极而衰,难以复振了。所以杜甫开篇即写“国初”,写江都王李绪,为的是说明从唐朝肇建到玄宗鼎盛时,大唐始终蒸蒸日上、步步向前,可惜今不如昔,往事都如流水,东逝不返了。所以全诗无论写曹霸的精妙技法,还是写图上骏马的“顾视清高气深稳”,抑或兼及已经驾崩的唐玄宗,其本意都是对美好过往的缅怀,从而引发对现实的哀伤嗟叹。

正因为如此,写曹霸技法才从“曾貌先帝照夜白”写起,用“龙池十日飞霹雳”引出唐玄宗——他原本不过宗室藩王之中的一人而已,一朝奋起,平定韦后之乱,辅佐睿宗复位,才得以身居东宫,继而如龙飞天,得登天子之位。继而将笔触转向眼前之画,九骏在上,他却只细写其二,一是“太宗拳毛騧”,一是“郭家狮子花”。唐太宗从马上得天下,他刻碑以资纪念的“昭陵六骏”,都是曾经骑以上阵的名驹,拳毛騧也在其中。郭子仪是唐代名将,是平定安史之乱的第一功臣,因为从吐蕃军手中收复长安,肃宗赐以所乘狮子花,骏马落于名将之手,可谓得其所用。所以诗人单举此二例,说“此皆骑战一敌万”,表面上是歌颂战马,其实是缅怀唐朝从前武功之盛。叹罢二马,再说“其余七匹亦殊绝”,也全都非同凡响,而“马官厮养森成列”,以人衬马,更见昔日辉煌。“借问苦心”两句,是顺笔赞扬韦讽,将其与著名的支遁并列,与主题并无紧密联系,但这也是唐人诗作中常见的手法。

此后,笔锋再又一转,直接缅怀开元、天宝盛世,说当初唐玄宗出游,如画图上九骏一般的良驹足有三万匹之多,言下之意,如今再思名马,却只能于画上见之了。自从玄宗驾崩以后,“无复射蛟江水中”,似汉武帝时代那般宏伟气魄的帝国辉煌,从此不可复见。最后慨叹,如今玄宗墓前,群马散去,鸟呼悲风,使人潸然泪下。其实唐玄宗既是开创盛世的英主,也是将大唐拖入战乱,导向衰败的昏君,安史之乱也爆发于玄宗仍然在世之际,盛极而衰,非从玄宗驾崩为始,在诗人笔下的玄宗,只是开天盛世那一个时代的代表而已,诗人所缅怀的是时代,而非先君,这一点对于身处局中的诗人来说,未必能够区分得那么清楚,但后人读诗、解诗,便需要严格界定了。

丹青引赠曹霸将军

将军魏武[1]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2],但恨无过王右军[3]。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4]上南薰殿[5]。凌烟功臣[6]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7],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8]毛发动,英姿飒爽来酣战。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9]下,迥立阊阖[10]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11]惨淡经营中。斯须[12]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13]皆惆怅。弟子韩幹[14]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15]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必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16],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17]缠其身。

【注释】

[1]魏武:指曹操,其子曹丕称帝后,追尊他为魏太祖武皇帝,俗称魏武帝。[2]卫夫人:即卫铄,字茂猗,李矩之妻,是晋代有名的书法家,相传王羲之曾向她学习过书法。[3]王右军:即王羲之,字逸少,曾担任过右军将军,故俗称王右军,他是东晋最伟大的书法家,世称“书圣”。[4]数(shuò):屡次,经常。[5]南薰殿:长安南内兴庆宫的内殿。[6]凌烟功臣:凌烟阁为唐宫内三清殿旁一小楼,贞观十七年(643年),唐太宗为怀念随同起兵的开国功臣们,命阎立本绘制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褚遂良题记,挂在阁中。[7]进贤冠:也叫梁冠,古代一种重要冠式,原为儒者所戴,唐代成为官员朝见皇帝时戴用的一种冠帽。[8]褒公鄂公:褒公指褒国公段志元,鄂公指鄂国公尉迟敬德,都是李世民麾下猛将。[9]赤墀(chí):皇宫中的台阶,因以赤色丹漆涂饰,故名。[10]阊阖(chānghé):传说中天宫的南门,后指皇宫的正门。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句。[11]意匠:指诗文、绘画等的构思布局,西晋陆机《文赋》有“辞程才以效伎,意司契而为匠”句。[12]斯须:一会儿、少顷。[13]圉(yǔ)人太仆:都是掌管御用马匹的官员。《周礼·夏官》载:“圉人,掌养马刍牧之事。”《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太仆,秦官,掌舆马。”唐代亦有太仆寺。[14]韩幹:唐代著名画家,善画鞍马,初师曹霸,后自成一家。[15]骅骝(huáliú):传说中周穆王八骏之一,色赤,后用来指称好马。[16]俗眼白:遭到世人轻视。白眼之典源自《晋书·阮籍传》,载:“(阮)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17]坎壈(lǎn):困顿,不如意。《楚辞·九辨》有“坎壈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句。

【语译】

曹将军是魏武帝曹操的后裔,但到了今天已经成为普通寒门了。英雄割据的史事虽然已成陈迹,但文采风流却一直遗传到如今。将军最早学习卫夫人书法,只可惜还不能超过王羲之。他热爱绘画,不知老之将至,世俗的富贵对于他来说,也如同天边浮云一般。开元年间,他经常受到天子召见,承受恩泽,多次前往南熏殿见驾。因为凌烟阁上的功臣画像已经褪色,所以请将军大笔一挥,使功臣们得以回复原有面貌。良相头上的进贤冠、猛将腰间的大羽箭,全都历历如新,褒国公、鄂国公这些猛将须发如在飘拂,仿佛英姿飒爽地正在酣战。

先帝有一匹御马名叫玉花骢,画工很多,可是描绘起来竟然全都不同。那一天把玉花骢牵到宫殿台阶之下,精神抖擞地站立在宫门之前,先帝下诏命将军拂拭素绢,写真画像,于是将军费尽心思仔细布局、详细描绘,转眼画成,仿佛九天上真龙就此出现,把古往今来的凡马全都压倒。玉花骢就像是重现在御榻上的画卷之中,于是御榻和庭前,两马遥遥相对。天子露出微笑,催促下人赏赐将军金帛,使得那些养马的官员全都怅然若失。将军有个弟子名叫韩幹,很早就已经登堂入室了,他也善于描绘马匹的各种形象。可是韩幹画马喜欢画肥壮肌肉,却忽视骨骼的精奇,白白使得好马丧失精神和气概。

将军的绘画能够描出神韵来,所以遇见风采俊朗之士,也必定要为之造像。然而在如今这刀兵四起的时代,将军只能四处漂泊啊,只能多次给寻常路人绘像,以此维生。处境艰难,更遭俗人白眼轻视,世上几乎没有人比将军更贫困了啊。但请看自古以来那些享有盛名的人物,谁不是终年累月坎坷遭际缠身呢?

【赏析】

这首诗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出于同一时期、同一背景,而其用意也非常相近——缅怀盛世,作今昔对比,感慨今不如昔。从诗的整体结构、遣词造句,以及韵味深意来说,比前一首更为杰出,从而也更为著名。前者写画,此诗却是写人,在其中运用了多重对比,对主题的烘托显得更加成功。

首先第一重对比,是曹氏的今昔。曹霸乃曹操后裔,据说是高贵乡公曹髦的子孙,祖为割据雄,孙为庶寒门,正是今不如昔。这一重今昔之别与开天盛唐无关,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引子。接着诗人赞美曹霸,先说他书法乃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其实是夸张说其仅次于“书圣”而已。先言书法,再言曹霸最擅长的绘画,却不言师承、来历,换一种手法,说他热衷此道,竟不知老之将至,也并不在乎于富贵权势。然后回忆开天年间,曹霸多次被召,深受宠信,遥遥的和他凄凉晚景相对比。

唐诗常识

唐人写诗,所依据的是《切韵》、《唐韵》等书,与后世总结归纳而成的《平水韵》不尽相同,此外,部分韵部因为读音近似,诗中也允许通押。比如杜甫此诗的最后一部分,宫、东、同、中押上平声一东,而中杂一宗字,则押上平声二冬。一般情况下,这种通押都出现在韵律要求并不严格的位置,比如此处宗字,出现在奇数句尾,可押韵,也可不押韵。

第三重对比,是言及曹霸重修凌烟阁功臣像事,以太宗时代良相如云、猛降若雨以比开元时期渐趋文弱,开始由盛转衰——昔日功臣像“少颜色”,必须“将军下笔”才能“开生面”。成语“别开生面”即由此而来,可见诗人笔力是如何苍劲,遣词是如何生动了。第四重对比,言及绘玉花骢事,画工皆不能状其真貌,唯曹霸能“意匠惨淡经营中”,最终画出马来如龙升空,“一洗万古凡马空”,乃至与真马竟“榻上庭前屹相向”,真伪难辨了。以凡匠之无能对比曹霸之技艺超群——曹霸善画鞍马,前仅言绘人修画,此即确言鞍马。

第四重对比,是将曹霸与其弟子、同样为鞍马名家的韩幹对比,韩幹喜画肥壮的西域马,杜甫认为是“画肉不画骨”,其马皆似厩中物,失去了神骏的灵气。也就是说,他认为曹霸之画马能得其神,正象征着开天时代的奋发向上的精神,而韩幹画马仅得皮毛,象征着当今世道的衰败、颓废,表面似尚光鲜,其实内囊已空。笔锋因此而转,托出曹霸如今的落拓飘零来,昔日“逢佳士”才为写真,如今却“屡貌寻常行路人”,绘画不再是爱好和追求,而变成维生的手段了。即便如此,他还因为贫穷而屡遭俗人白眼,不禁使诗人夸张地慨叹道:“世上未有如公贫。”一代名家,落到这般境地,不也是最鲜明的今昔对比吗?

最终,诗人安慰曹霸,说“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自古以来,能成大器者无不历经坎坷啊。然而诗人的本意仍在对比,倘若盛世不衰的话,想必曹霸这种必得盛名之人,也未必会如今日一般“坎壈缠其身”吧。沈得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评价此诗,说:“画人画马,宾主相形,纵横跌宕,此得之于心,应之于手,有化工而无人力,观止矣!”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也称赞说:“此诗处处皆有开合,通身用衬,一大法门。此与上《曹将军画马图》,有起有讫,波澜明画,轨度可寻,而其妙处在神来气来,纸上起棱。凡诗文之妙者,无不起棱,有汁浆,有兴象,不然,非神品也。”

寄韩谏议注[1]

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2]足洞庭望八荒。

鸿飞冥冥[3]日月白,青枫叶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骑麒麟翳[4]凤凰。

芙蓉旌旗烟雾落,影动倒景摇潇湘。

星宫之君醉琼浆[5],羽人[6]稀少不在旁。

似闻昨者赤松子[7],恐是汉代韩张良[8]

昔随刘氏定长安,帷幄[9]未改神惨伤。

国家成败吾岂敢[10],色难腥腐餐枫香[11]。周南留滞[12]古所惜,南极老人[13]应寿昌。

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14]

【注释】

[1]韩谏议注:指韩注,生平、字号均不详,可能居住在岳阳,谏议指谏议大夫。[2]濯(zhuó):洗。[3]鸿飞冥冥:典出西汉扬雄《法言·问明》,有“鸿飞冥冥,弋人何篡”句,意为大雁飞向远空,猎人怎能捕取,实指贤人避祸。[4]翳(yì):遮蔽。[5]琼浆:玉液,指美酒。[6]羽人:穿着羽衣的人,指仙人。[7]赤松子:上古传说中的仙人,《列仙传》载:“赤松子者,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往往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8]韩张良:张良字子房,为汉代开国功臣,因为他本是韩国公族,故称韩张良。《史记·留侯世家》载张良“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耳”。[9]帷幄:指军帐,《史记·太史公自序》有“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句。[10]国家成败吾岂敢:化用诸葛亮《出师表》中“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句意。[11]餐枫香:指归隐,因为道家习以枫香就丹药而服。《尔雅》注:“枫似白杨,叶圆而岐,有脂而香,今之枫香是也。”[12]周南留滞:周南即洛阳,《史记·太史公自序》载:“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公(指司马谈)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13]南极老人:传说中的仙人,即后来所谓的寿星,据说见此星则天下太平。[14]玉堂:汉代宫殿,在未央宫内,这里是指朝廷。

【语译】

今天我不快乐,因而想念起了远在岳阳的你来,身体想要腾飞而起,前往岳阳,奈何却病倒在床上。你便似那窈窕的美人,与我相隔秋天的江水,你在洞庭湖中洗涤双足,眼望着四野八荒。如同鸿雁飞向远空啊,日月是如此的清白,青色的枫叶已经变红了呀,天上开始降霜。

群仙汇聚在北斗星畔,朝拜玉京,有的骑着麒麟,有的骑着凤凰。描绘着芙蓉花的旌旗在烟雾中飘扬,群仙的倒影在潇水和湘水中荡漾。星宫中的君王痛饮琼浆玉液而醉倒,身披羽衣的侍从稀少啊,并不在他身旁。恍惚听闻过去的赤松子,他所带走的是汉代的韩人张良。张良当初跟随刘邦平定天下,定都长安,决胜千里的军帐仍在,功臣却已不见,怎不令人神色凄惨、哀伤?他不敢妄议国家的未来,只是厌恶那腥臊腐臭的现实,宁可退隐去服食枫香。

想当初太史公司马谈滞留洛阳,不能参与封禅,为此而千古惋惜,和你的遭遇不是很相似吗?为了国家继续太平下去,仿佛美人的你为什么要远远相隔秋天的江水呢?要怎样才能让你继续为朝廷出力呢?

【赏析】

唐朝自玄宗天宝年间由盛转衰,安史之乱是社会矛盾的一场总爆发,并非偶然现象,因而动乱虽被平定,国家政治、经济却持续地滑坡,肃宗、代宗皆中平之主,也根本无力扭转颓象。杜甫此诗就写于这一背景下,他借着对好友韩注的思念和祝愿,委婉地表达出对现实的不满,以及对国家前途的忧虑。

此诗有两大特色,一是继承楚辞以来的香草美人之喻,诗的第三句即将韩注比为美人,以其“濯足洞庭望八荒”的形象,赞颂他品格高尚,志向高远,结尾倒数第二句再用此喻,遥相呼应。二是中段突然跳脱,铺排游仙之语,以此来暗喻朝廷的昏暗,群小聚集,正人去职。“玉京群帝集北斗”,北斗所在为传说中的天之正中、天之极,古人观星,觉北斗自旋,而群星皆围绕北斗而转,所以常将北斗比拟为人间天子。后句“星宫之君”当即指北斗星君,暗喻时君(唐代宗),这位君王只知醉饮,身旁都是些“或骑麒麟翳凤凰”的倖进小人,作为贤臣代表的“羽人”不仅稀少,而且还“不在旁”。那么“羽人”哪里去了呢?诗人说正如当年跟随赤松子而去的张良一般,是因为“色难腥腐”,所以才“餐枫香”,隐居去了呀。此亦暗指韩注,说他有张良一般的才能和功绩,能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不是觉得国家没有前途才去隐居的,而只是看不惯那些小人嘴脸,才最终飘然而去。

诗人在赞颂了韩注的才能和气节之后,笔锋却突然一转,反而规劝起韩注来。他用当年司马谈“周南留滞”,作为史官没能赶上国家重典的封禅大礼,从而引发后人的惋惜为例,提醒韩注,你既然有此才能,当此危局,又怎能撒手不理呢?将来会不会因此而后悔呢?“南极老人应寿昌”,旧谓指国运未衰,所以希望韩注可以再次出山,但观其上下文,以及杜甫对现实的鞭笞,恐怕含义正好相反。杜甫认为,国运已衰,但作为忧国的志士,却希望它“应寿昌”,为此我们必须付出自己的努力,而不应如美人般远离朝廷,远涉江湖。所以前面才会化用诸葛亮《出师表》中所言,大有知其不可为而强为之的决心和正气。全诗严缜细密,似乎写得隐晦曲折,其实直坦胸怀,而且格调清新激昂,铿锵有力,读来使人热血如涌。

我们更深一层地去考虑问题,写此诗时,杜甫也已弃官而退,飘零江湘,而且“病在床”,他鼓励韩注为了理想去继续奋斗,再次出山为朝廷贡献心力的同时,也是以此在激励自己奋发向上吧。

古柏行

孔明庙[1]前有老柏,柯[2]如青铜根如石。

霜皮[3]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君臣[4]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

忆昨路绕锦亭[5]东,先主武侯同閟[6]宫。

崔嵬[7]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8]空。

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

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工。

大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

苦心[9]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

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注释】

[1]孔明庙:指夔州的诸葛亮庙,诸葛亮字孔明。[2]柯(kē):草木的枝茎。[3]霜皮:别本作“苍皮”。[4]君臣:指刘备和诸葛亮,也即后文的“先主武侯”。[5]锦亭:成都有锦江,杜甫曾在其上建亭,即名为锦亭。[6]閟(bì):紧闭。[7]崔嵬(cuīwéi):高大貌。[8]户牖(hùyǒu):户为门,牖为窗,合指门窗,此处借指屋内。[9]苦心:指柏树心苦。

【语译】

夔州诸葛亮庙前有一株古老的柏树,枝干似青铜般苍劲,根脉如巨石般坚硬。仿佛挂霜的白皮润滑得雨水都难留住,有四十围粗,青黑色的浓阴密布,直耸入天,有两千尺高。刘备、诸葛亮应缘际会,君臣相遇,成就宏伟事业,就连他们庙前的树木也因此而被后人爱惜。古柏之气连接着巫山而来的漫长云雾,古柏之寒连通着雪山升起的皎洁明月。

想起我曾经从锦亭东面绕路而来,看到先主刘备和武侯诸葛亮被合祭在同一座庙宇当中。庙前古柏的枝干崔嵬,郊外原野深有古意,庙内深幽的彩绘啊,却空荡荡的无人观赏。古柏虽傲然得到了庙前的土地,但孤高地直入苍天,却难免招惹狂风。它至今安然无恙是靠神明在庇护,它如此正直是大自然所造成的。如果大厦将倾需要栋梁之材,这株一万头牛都拉不动的如山般重的古柏正能建功。不必显露纹彩,自然举世皆惊,它不推拒砍伐,但谁又真正重视呢?柏心虽苦,也难免蝼蚁的侵蚀,柏叶芬芳,终究会吸引鸾鸟前来寄宿。志士和隐者都不要叹息啊,自古以来,巨大的良材就难以得到重用。

【赏析】

此诗约作于大历元年(766年),杜甫游历夔州诸葛亮庙,见庙前古柏葱郁挺立,遂有感而发。首句开门见山,随即描写老柏形貌,“霜皮溜雨”一联极佳,虽夸张而有章法,不过不失。随即从古柏联想到诸葛亮,因为受到刘备重用,才能开创事业、流芳千古,正因如此,后人爱乌及屋,才会爱惜这株老柏。诗人忽而写柏,故而写庙,忽而联想到庙中祭祀的“先主、武侯”,将这三点完美地联成整体,因为他的慨叹和联想,也便由此三者间的关联而来。

“云来气接”一联,亦不逊色于“霜皮溜雨”联,则古柏郁郁葱葱,参天而立,皮白若霜,干直如柱的形貌便如妙笔绘于纸上,几可目见,杜甫遣词造句之功力实在非凡,而又自然得不见一丝斧凿痕迹。继而说自己从成都而来,那里刘备、诸葛亮君臣合祀,正见“与时际会”,而此处更见古柏森森、祠堂空旷,一派沉重、抑郁的历史感便扑面而来。经此联系后,复将笔触仍归于老柏,说老柏得神明扶持,得造化孕育,正直高大,可谓难得的栋梁之才,而老柏自己也并不惮于遭到砍伐,若能得其所用,即便抛弃生命又有何憾呢?这既是在说老柏,也是暗指诸葛亮。杜甫非常仰慕诸葛亮,他在川中隐居期间,曾经写下过大量歌咏赞颂诸葛亮的诗篇,在杜甫看来,这老柏正是诸葛亮“鞠躬尽悴,死而后已”精神的化身。诸葛亮曾隐居隆中,“不求闻达于诸侯”,正如参天老柏之“不露文章”,但一旦刘备来访,君臣际遇,诸葛亮立刻“未辞剪伐”,成为了大厦的栋梁。

可是老柏终究还是和诸葛亮不同,诸葛亮有人重用,老柏却“谁能送”,虽然“香叶终经宿鸾凤”,如今却只“苦心岂免容蝼蚁”。诗人为此不禁发出慨叹:“古来材大难为用。”表面上,他是在为老柏而喟叹,是为了似老柏一般具有大才而又无诸葛亮一般际遇的“志士幽人”而喟叹,其实他是在为自己的遭际而慨然叹息。杜甫深怀忧国忧民之心,具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宏伟志向,但却一生沉沦下僚,难得重用,正如眼前这株老柏一般,空有栋梁之才,却始终无人能用。“古来材大难为用”,这一结句透露出的是无奈的苦笑和深深的叹息,杜甫借老柏而抒发壮志难酬的苦闷,最终点明“冥冥孤高多烈风”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