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三百首全解详注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杜甫

兵车行

车辚辚[1],马萧萧[2],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3]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4]。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5]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6]频。或从十五北防河[7],便至四十西营田[8]。去时里正[9]与裹头[10],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11]开边意未已。君不闻汉家山东[12]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13]。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14]。况复秦兵[15]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16]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17],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18]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19]

【注释】

[1]辚(lín)辚:车轮转动声,《诗经·秦风·车辚》有“有车辚辚”句。[2]萧萧:马的嘶鸣声,《诗经·小雅·车攻》有“萧萧马鸣”句。[3]爷娘:别本作“耶娘”,含义相同。[4]咸阳桥:指唐都长安附近的便桥,汉武帝所建,故址在今天陕西省咸阳市西南,唐代称咸阳桥,为长安通往西北的必经之路。[5]干:冲冒。[6]点行:点名征调军役。[7]北防河:唐玄宗开元后期,经常征召陇右、关中、朔方诸军集结河西一带防御吐蕃,称“防河”,因其地在长安以北,故言“北防河”。[8]西营田:古时实行屯田制,军队无战事即耕种,有战事即作战,名为营田,“西营田”是指唐军为防范吐蕃而在长安西北屯田。[9]里正:唐制,每百户设一里正,负责管理户口、检查民事、催促赋役等。[10]裹头:裹上头巾。唐时平民男子成年即裹头巾,与古时行冠礼同。[11]武皇:指汉武帝刘彻,这里是隐指唐玄宗。[12]山东:指崤山或华山以东地区,约等于今天的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安徽、京、津等地。[13]荆杞(qǐ):指荆棘与杞柳,都是野生灌木。[14]无东西:不分东西,意为行列不整齐。[15]秦兵:指关中地区(长安附近)的士兵。[16]关西:指函谷关以西的地方,亦即秦地。[17]青海头:指青海湖边,自唐高宗仪凤年间开始,唐和吐蕃经常在这一带交战,唐兵死亡很多。[18]烦冤:愁烦委屈之意。[19]啾啾:象声词,形容凄厉的哭叫声。

【语译】

车轮在滚动,战马在嘶鸣,行路之人各自腰间都携带着弓箭。父母妻儿追逐着送别,尘埃卷起,遮蔽了咸阳桥。他们牵着亲人的衣服,捶胸顿足地拦在道路上哭泣,哭声直冲云霄。我从道旁经过,问那行路的人到哪里去,行路的人回答说是因为频繁征调兵役的缘故。有的人十五岁便北上河西去防御吐蕃,四十多年后仍然在西北屯田。去的时候还未成年,里正提前给他裹上头巾,回来的时候头发都白了,但仍要继续戍守边疆。

想那边境上因战争而流血,流血都快汇聚成海洋了啊,但是皇帝开疆拓土之心却仍不肯罢休。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吗?山东之地二百余州,千万座村落都人烟稀少,长满了荆棘和杞柳。就算有健壮的妇人可以把着锄头、耕犁劳作,田间的禾苗仍然稀稀落落的。再加上关中的士兵从来就耐于苦战,所以屡次被征发,就像狗和鸡一样被赶来赶去。

作为长者的我虽然提出问题,但那些服兵役的人们又哪敢倾吐内心愤恨呢?就像今年冬天,并没有停止征调关西的士卒,县官着急索取租税,可是无人耕种,租税又从何而来呢?人们这才相信生男不是好事啊,还不如生女儿为好,生下女儿还能嫁给邻居常伴身边,生下男孩却只能埋骨沙场,伴随百草长眠。你不见那青海湖边,自古以来就累累白骨,无人收埋。新鬼愁烦委屈,旧鬼哭泣不休,天色阴沉,雨密气湿,那鬼哭之声是如此地凄厉啊!

【赏析】

这是杜甫现实主义的名篇,作为其背景,向有两说。一在《杜少陵集详注》中,言:“此为明皇用兵吐蕃而作,故托汉武以讽,其辞可哀也。先言人哭,后言鬼哭,中言内郡凋敝,民不聊生,此安史之乱所由起也。”二在《钱注杜诗》,言:“天宝十载(751年),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士卒死者六万,杨国忠掩其败状,反以捷闻,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瘴疠,士卒未战而死者十八九,莫肯应募。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震野。此诗序南征之哭,设为役夫问答之词……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杂举河陇之事错互其词,若不为南诏而发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因为诗中有“北防河”、“西营田”等句,所以当然前一说可信度较大。那么钱谦益所谓“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杂举河陇之事错互其词,若不为南诏而发者”有没有道理呢?我觉得,没有道理,也有道理。所以说没有道理,因为杨国忠“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明确是募兵,而诗中所言则是征兵,两种行为对底层人民的影响虽然同样恶劣,但内容是似同实异的,可见杜诗所由来,应当不是征南诏之役。所以说有道理,因为诗中写“武皇开边意未已”,所写的是共性而非简单的某一次征发,吐蕃之战、南诏之役,都可以成为诗人感叹的由来、作品的资料,因此不能完全排斥钱说。

唐初实行府兵制,属征兵性质,由军府所在地从“六品以下子孙及白丁无职役者”中挑选,每三年选拔一次,从21岁开始服役,60岁方可免役,服役期间免本身租调,兵农合一。后来因为均田制的崩坏,农民逐渐无力负担沉重的军役,加上边将苛酷,兵役时间逐渐延长、兵役强度逐渐增强,到唐玄宗时期府兵制就崩溃了,天宝八载(749年),朝廷正式停止府兵,以前只作为征兵制补充的募兵制就此成为主流。观诗中所写,当为征兵,所征皆为农人,乃有“点行频”和“纵有健妇把锄犁”等语。

诗歌所设置的场景,是诗人本身,也即诗中所谓的“道旁行人”和“长者”在咸阳桥附近遇见一群应征的农人,向其询问缘由,农人回复,从而极言征战之苦,进而鞭笞唐玄宗的穷兵黩武。旧谓从“行人但云点行频”,直到“生男埋没随百草”为止,都是农人的哭诉,但观其语气,未必皆为第一人称直言。其实诗歌中对对话的描述从来都是很随意、很活泼的,正不必将此大段全都加上引号,这其中肯定也掺杂了很多诗人本身的感想和插话。杜甫有很多现实主义诗篇,比如《新安吏》、《石壕吏》,就都是用这种叙述、感想和对话相夹杂的手法写成的。

开篇即写路中偶遇,只见“爷娘妻子走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因此诗人停步相问,乃知是因为“点行频”。“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一句,历来解为十五岁即始应征,四十岁仍在役中,恐怕不确。首先,按照府兵制的征兵法,一般三到六年一征,一役三年即轮换,虽然后期士兵服役期越来越长,但也应该到不了二十五年之久。其次,这两句是对应着其后“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的,前句可解,十五尚未成丁,照理不该应征,但被迫应征,所以要在出行前临时让里正给裹头,但后句便难解了,即便古人寿命短,老得早,也不至于年仅四十便“头白”吧?私以为当解作十五岁开始应征,四十年后仍要应征,出而屯田。十五未成丁即服役,这是提前了服役的年限,五十五岁虽然仍在役中,但头发已白,按例应当在后方做些杂务了,却仍被迫要上前线去屯垦。从少年直到老年,兵役日益沉重、服役期越来越长,这才是导致“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生产生活全被破坏的主要原因。

诗刺时事,不敢直言,所以用汉武帝来隐指唐玄宗,用汉家来隐指唐朝。诗写关中征兵事,开篇即言“咸阳桥”,后又有“秦兵耐苦战”、“未休关西卒”句,但是突然插入“山东二百州”,一可见此非出于关西征人之口,而是诗人的插叙,二可见诗人由小及大,所言乃全国范围内兵役沉重、生产凋敝的现象,而不仅仅是说关中一地。

诗人自关中征兵言起,中插入关东语,然后再回归关中,说“况复秦兵耐苦战”,把眼前所见、亲身所历和更大范围的全国状态完美地揉和为一,既层次分明,又线索明确。唐玄宗时代,府兵制逐渐崩溃,唐的军事实力逐渐衰弱,但对外战争却反而有增无减,包括对契丹、奚、突厥、吐蕃、南诏、大食的战争此起彼伏。唐与吐蕃争夺河西,就根由来看其实不算是侵略、开边的战争,而是不得不为的防御性战争,但因为外交上的失误和西北边将的骄横无谋,屡屡受挫而不知改弦更张,只知道征募兵役,用人命去填出防线,这正是杜诗中所谓的“边庭流血成海水”。因此而造成的恶果,不仅仅诗人目中所见役夫亲人们“牵衣顿足拦道哭”,更加以各地生产遭到破坏,可是即便如此,“县官急索租”,完全不管“租税从何出”,形成恶性循环,对百姓造成了绝大的伤害。“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四句最为沉痛,古人重男轻女,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民间皆重生男,但倘若生男而不能保命,那还不如生女呢。兵役之沉重,给社会生活造成的恶劣影响,给百姓造成沉重灾难和心理阴影,都在这四句中表露无疑。

结尾以“君不见”领起,由实入虚,加入诗人的想象,他仿佛能够看到战场上的累累白骨,听到战场上的冤魂哭号,尤其旧鬼而又加新鬼,可见非止一战,战无已时,不见其始,亦难见其终,则沉痛之浓,刺世之深,袅袅余音不绝,不禁使人扼腕而泣下。

此诗章法严密,文辞明白如话,得乐府遗意而无旧乐府之鄙俗,确实是一时佳构。明代胡应麟评价得很准确:“六朝七言古诗,通章尚用平韵转声,七字成句,读未大畅。至于唐人,韵则平仄互换,句则三五错综,而又加以开因,传以神情,宏以风藻,七言之体,至是大备矣……少陵不效四言,不仿《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然风骚、乐府遗意,杜往往得之,太白以《百忧》等篇拟风雅,《鸣皋》等作拟《离骚》,俱相去悬远。乐府奇伟,高出六朝,古质不如两汉,较输杜一筹也……乐府则太白擅奇古今,少陵嗣迹风雅,《蜀道难》、《远别离》等篇,出鬼入神,倘恍莫测;《兵车行》、《新婚别》等作,述情陈事,恳例如见。”

丽人行

三月三日[1]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2],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3]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叶[4]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5]稳称身。就中云幕[6]椒房亲[7],赐名大国虢与秦[8]。紫驼之峰出翠釜[9],水精[10]之盘行[11]素鳞。犀箸厌饫[12]久未下,鸾刀缕切[13]空纷纶[14]。黄门[15]飞鞚[16]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17]。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18]实要津[19]。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20][21]

【注释】

[1]三月三日:指上巳日,唐代长安士女多于此日到城南曲江游玩踏青。[2]态浓意远淑且真:态浓指姿态浓艳,意远指神气高远,淑且真指淑美而不做作。[3]蹙金:一种刺绣方法,指用金线绣花而皱缩其线纹使紧密而匀贴,又名“拈金”。[4](è)叶:古代妇女的一种首饰。[5]腰衱(jié):裙带。[6]云幕:绣画有云纹的帐幕。[7]椒房亲:汉代皇后居室以花椒和泥涂壁,后世因称皇后为椒房,皇后家属为椒房亲。[8]虢与秦:指天宝七载(748年),唐玄宗赐封杨贵妃的大姐为韩国夫人、三姐为虢国夫人、八姐为秦国夫人。[9]翠釜:翠绿色的锅,釜是古代一种圆底无足的烹煮器。[10]水精:即水晶。[11]行:盛送。[12]厌饫(yù):“厌”通“餍”,与饫意均为饱食,厌饫是指因饱食而失去食欲。[13]鸾刀缕切:鸾刀是缀着响铃的刀,古代祭祀时用来割肉,缕切即细切。[14]纷纶:忙碌,忙乱。[15]黄门:东汉时黄门令、中黄门等内侍官皆以宦官充任,后世即以黄门指代宦官。[16]飞鞚(kòng):鞚为马勒,引申为驾驭,飞鞚即策马奔驰。[17]八珍:《周礼·天官·膳夫》载:“凡王之馈,食用六谷,饮用六清,羞用百二十品,珍用八物。”原指八种烹饪方式,后指代各种珍贵美食。[18]杂遝(tà):纷多杂乱貌,遝通沓。[19]要津:原意为重要渡口,后指显要的职位。[20]丞相:指杨国忠,天宝十一载(752年)就任右丞相。[21]嗔(chēn):《说文》载:“嗔,恚也。”即发怒。

【语译】

三月初三是上巳节,天气晴朗宜人,长安城外的河水边出现很多美丽的妇人。她们姿态浓艳,意气高昂,淑美而不做作,肌肤细腻,骨肉均匀。她们所穿绣花的绫罗衣裙映照着暮春美景,衣裙上编织着金丝孔雀和银丝麒麟。她们头上戴着什么?只见翠羽的头饰垂在鬓边和唇边。她们背后的身影如何?只见珍珠缀在裙带上,稳妥合身。

美人之中,更有那在云纹帐幕中停歇着的、受皇帝封赐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的杨氏贵戚。只见侍女从翠绿色烹锅中取出紫色驼峰,用水晶盘盛送白鳞的鲜鱼。贵人们都吃得厌烦了,举着犀角筷子不肯落下,仆人们空自手握鸾刀细细切肉,忙乱不休。宦官们虽然纵马来往,却尘烟不起,御厨们络绎不绝地送上美食佳肴。宴席间箫鼓声奏响,缠绵婉转能感动鬼神,宾客和下属纷纷献媚,因此得以占据要职。

后来的骑马之人多么从容,他来到轩前下马,走上织锦地毯。柳絮如雪般飘落啊,覆盖着白苹,青鸟飞去啊,口衔着红巾。这一族人全都炙手可热,势力无比强大,闲杂人等千万不要靠近啊,以免惹得丞相发怒。

【赏析】

这首诗表面上是写豪门贵族的奢侈生活,借三月三日上巳节时曲江畔所见而托出,其实别有所指,是讽刺杨氏外戚一族。查杨国忠于天宝十一载(752年)岁末升为右相,开始擅权,天宝十四载(755年)初安禄山在范阳造反,开启“安史之乱”的大幕,所以此诗应当写成于两者之间,也即753年或754年的春季。

开篇先写“长安水边多丽人”,展开画卷,然后在极力描写这些丽人的豪奢妆扮后才引入正题——“就中云幕椒房亲”,但其实从“态浓意远淑且真”直到“珠压腰衱稳称身”就已经有所特指了,而非泛指。也就是说,对于杨氏一族骄横之态的描摹,作者故意析分为两个部分,在点明正题前写一部分,点明正题后再写一部分,使整体结构更为活泼、完整。因为身为贵戚,装束华丽本是正常事,故将正常事先言,其后再言非正常事。“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指杨氏食用之精美,本也寻常,但随即加以“犀箸厌饫久未下”,在常人看来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奇珍,对于杨氏来说却司空见惯,甚至都吃得厌烦了。于是“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因为宦官入宫禀报,所以宫中特地派出了御厨,更见杨氏深得皇帝宠信,并且皇帝对他们的奢靡也起了推波助澜的效果。

“宾从杂遝实要津”一句格外精彩。从表面上看来,是指既然踏青曲江畔,则杨氏贵戚宾客、从人众多,乃至填满了重要渡口,但因为“要津”还有要职之意,则实际上指杨氏一门贵盛一时,官僚无不依附,所附者皆任要职,满朝一党,勾结为恶。

“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两句表面上是写春日景致,其实也别有隐喻。杨花句用北魏胡太后咏《杨白华》之典:胡太后欲私通美男杨华,杨华因而率部投梁,胡太后思念不已,乃借杨华的谐音作此诗。古时有化生一说,或云杨花(柳絮)落水,即化为苹,故杨花与苹本为一家,则杨花在此原有私通意,花、苹一家,更见是族内私通。青鸟句用西王母以青鸟为信使的传说故典,红巾为妇人所用,也有传情、私通之意。《新唐书》载:“而虢国素与国忠乱,颇为人知,不耻也。每入谒,并驱道中,从监、侍姆百余骑,炬蜜如昼,靓妆盈里,不施帏障,时人谓为‘雄狐’。”则杨氏兄妹私通淫乱之传言,在当时就已人尽皆知,杜甫隐晦托出,更见其对杨氏一门的厌憎。

此诗结尾甚促,点出“后来鞍马”之人为丞相杨国忠后便嘎然而止,用一“嗔”字以显其骄横之态。有人论此诗,或谓杜甫早便预见安史之乱局,恐怕是过于附会了,只是在当时士人眼中看来,外戚弄权本就是王朝衰落、动乱的重要根由,故此乱相虽未萌,杜甫便先作诗讽刺,以抒内心不平之气而已。全诗并无一字言及诗人内心情感,厌憎之意全由铺叙场景而出,由铺叙场景便见讽刺,既为讽刺,便见诗人爱憎。清人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所言甚当,云:“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

哀江头

少陵野老[1]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2]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3],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4]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5]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6],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7]

【注释】

[1]少陵野老:少陵为汉宣帝许皇后的陵墓,在长安杜陵附近,杜甫曾在少陵附近居住,故自号“少陵野老”。[2]江头宫殿:明朝王嗣奭《杜臆》言:“曲江,帝与妃游幸之所,故有宫殿。”[3]南苑:即芙蓉苑,唐玄宗行宫之一,因为在曲江南岸,故称南苑。[4]一笑:别本作“一箭”。[5]清渭东流:《杜少陵集详注》中,仇兆鳌注:“马嵬驿,在京兆府兴平县,渭水自陇西而来,经过兴平。盖杨妃藳葬渭滨,上皇(玄宗)巡行剑阁……”[6]泪沾臆:泪水沾湿胸部,臆即胸。[7]望城北:别本“望”作“忘”,“城北”也有作“南北”的。

【语译】

少陵的乡野老人在无声地哭泣,因他于春天悄悄行走在曲江的转弯处。只见江边重重宫殿都紧锁着大门,也不知道那些细长的柳叶和新生的蒲草,究竟是为给谁欣赏才如此碧绿?

还记得当年天子的车驾来到南苑,苑中万物都因为沐浴了光辉而灿烂。后宫佳丽中,杨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她也与天子同辇而来,侍奉在天子身边。御辇前的宫女都身佩弓箭,骏美的白马戴着黄金的笼头。宫女转身向天,一箭射向浮云,云中飞鸟应声而双双落地。当初见此情景而露出微笑,展现明眸皓齿的杨妃如今何在啊?她那马嵬驿前沾满血污的游魂有家难归。清清的渭水向东流淌啊,远方的剑阁如此深邃,杨妃留下了,天子却远去了,两人间再也难通消息。

人生倘若有情,自然泪水沾湿胸前的衣衫,江水洋洋,江花烂漫,哪里才是愁怨的终点呢?当此黄昏时候,到处烟尘飞扬,胡骑纵横,我想要回到城南家中去,却不禁转身望向城北。

【赏析】

这是一首盛世挽歌。诗作于唐肃宗至德二年(757年)春季,杜甫游于长安东南方的曲江,此时长安尚在叛军手中未能收复,所以有“吞声哭”之语——诗人为唐而泣,故害怕遭到叛军的责难,哭而不敢出声。叛军虽然夺取了长安,安禄山父子却定都东都洛阳,只是把长安作为与官军拉锯的战场而已,故而曲江畔重重离宫,无人居住,全都闭锁,这也是诗中“江头宫殿锁千门”一句的背景。

杜甫的诗一言一句,都似信手拈来,毫无斧凿痕迹,但炼字之精却又无人可比。仅以开篇两句而论,“吞声”、“潜行”、“曲”这三词便运用得极为佳妙。春光宜人之际,本是游春踏青之时,但盛世已衰,兵燹不息,诗人竟不敢光明正大地游览曲江江畔的美景,而要“潜行”,即便潜行也不敢公然行进于通途之上,而要隐于江“曲”之处,则更为加深了“吞声”之意。昔日的曲江,游人如梭,宫殿辉煌,如今却千门闭锁,萧条无人,“细柳新蒲”年年碧绿,然而物是人非,如今还有几个人如诗人一般有游玩观赏的心情呢?良辰美景,究竟为谁而设呢?更何况诗人此番游春,心情也绝不愉悦,因为他是为了悼念已逝不可追的盛世往日而来的呀!

那么,往日盛世之际,曲江畔究竟是何等情况呢?此后即插入回忆,描绘了一幅唐玄宗、杨贵妃同游南苑的场景。诗人在其中也隐藏了一些微言,比如“同辇随君侍君侧”一句,《汉书·外戚传》载:“(汉)成帝游于后庭,尝欲与(班)婕妤同辇载,婕妤辞曰:‘观古图画,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辇,得无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班婕妤称圣君当与贤臣同辇,而不当与妃妾同辇,如今唐玄宗与杨贵妃同辇,可见玄宗无君王之体,无圣主之质。

再者,“一笑正堕双飞翼”也有隐含用意。“翻身向天仰射云”的是“辇前才人”,是女子,竟能一箭双雕,这绝不是夸赞玄宗驾前宫女如何能干,而是指比翼之鸟双双殒命的结局,早就已有预兆,唐玄宗和杨贵妃最终“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上天早有垂示,偏偏当事人视而不见,丝毫也不知警醒。于是紧接“明眸皓齿今何在”,杨妃已殒,玄宗逃蜀,瞬间天翻地覆,而盛世再不可得见。

李、杨二人的爱情悲剧,中唐以后吟咏者甚多,最重要的当然就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从中可以看出,士人们固然难免讥刺玄宗之昏庸、杨妃之误国,但还到不了切齿痛恨的地步,甚至相反的哀伤、同情等情绪要更占上风。对于历代乱国之君,读书人大抵会趁机将污水往他身边的女人身上乱泼,认为若非妖妃误国,则君主不至如此之暗,国家不至如此之坏,比如夏桀有妺喜、殷纣有妲己、周幽王有褒姒、汉成帝有赵飞燕,等等,李杨的爱情则是例外。一则唐代社会比较开放,人们对爱情的理解和男女相恋的容忍要超过其其他时代,女子地位也相对较高,二则杨氏兄妹虽然误国,但杨妃长在深宫,倒真没有怎么干涉国事,而且李、杨都是当时罕见的艺术家,所以人们,至少读书人普遍还是对他们寄予同情的,从杜甫这首诗中即可看出。中唐以后的这种思潮是直接盛唐的,作为当时之人的杜甫虽以隐语略刺一二,却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愤懑、痛恨之意。

哀王孙[1]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2]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金鞭断折九马死,骨肉不待同驰驱。腰下宝玦[3]青珊瑚,可怜王孙泣路隅。问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为奴。已经百日窜荆棘,身上无有完肌肤。高帝[4]子孙尽隆准[5],龙种自与常人殊。豺狼在邑龙在野,王孙善保千金躯。不敢长语临交衢[6],且为王孙立斯须[7]。昨夜东风[8]吹血腥,东来橐驼[9]满旧都。朔方[10]健儿好身手,昔何勇锐今何愚。窃闻天子已传位,圣德北服南单于。花门[11]剺面[12]请雪耻,慎勿出口他人狙[13]。哀哉王孙慎勿疏,五陵佳气无时无。

【注释】

[1]王孙:本意为天子之孙,比如周朝有王孙满,后泛指贵族子弟,这里是用其原意。[2]延秋门:唐宫西门,从此门出有便桥可渡渭水,据说安史之乱爆发,叛军破潼关而近京师时,唐玄宗即从此门西逃。[3]玦(jué):半环形有缺口的佩玉。[4]高帝:指汉高祖刘邦。[5]隆准:高鼻梁,《史记·高祖本纪》载:“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6]交衢(qú):《说文》云:“四达谓之衢。”交衢即指交通要道。[7]斯须:少顷,一会儿。[8]东风:别本作“春风”。[9]橐(tuó)驼:即骆驼,这里是指代“胡骑”。[10]朔方:唐代方镇名,开元时设置,治所是灵州(在今天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市西南)。[11]花门:即回纥。[12]剺(lí)面:剺意为割。很多北方古代民族都有在宣誓仪式上割面流血的习俗,以示诚意,这里是指回纥表示愿意出兵相助唐朝平定叛乱。[13]狙(jū):伺机袭击。

【语译】

长安城上白头的乌鸦啊,夜晚飞到延秋门上嘶鸣,又跑去人家敲啄华居大屋,屋中的达官显贵早已逃走以躲避胡骑。仓惶奔逃之中,金鞭都被抽断了,马匹纷纷累死,就连骨肉至亲都来不及等待,就此失散,不能一起奔驰。

有一位腰间佩戴着青色珊瑚宝佩的王孙啊,如此可怜,在路边哭泣。询问他的来历,他却不肯道出姓名,只是说困苦无依,请求做别人的奴仆。他已经一百天都在荒郊的荆棘中逃窜,身上都没有完整的肌肤了。汉高祖的子孙全都是高鼻梁,身为龙种自然与旁人相貌不同。然而如今豺狼占据了城邑,蛟龙反倒困顿在野外,还请王孙你要好好保重千金之躯啊。我不敢在大道旁长时间和你交谈,也只能为你而短暂地停留罢了。

昨晚东风吹来了血腥之味,从东方来的骆驼布满了旧日都城。朔方的战士本来很有本领,过去是何等英勇,如今又何等愚蠢。我私下听说天子已经传位,新皇德高望重,能够镇服北方的南匈奴单于。回纥人因此以刀割面,发誓要为天子雪耻,但是王孙你一定要谨慎言语,以防遭到奸人袭击。可悲可叹啊,王孙你千万谨慎,不要疏忽,想那五陵上飘荡的王气,任何时候都是不会消除的啊。

【赏析】

“王孙”本是对天子之孙、玄孙乃至直系后裔的尊称,周代天子之裔才称王孙,诸侯之裔则称公孙,自秦始皇始称皇帝后,王孙一词逐渐演化为对贵族男子的泛指。

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翌年(756年)六月,叛军夺占潼关,消息传来,杨国忠等怂恿玄宗连夜逃出长安,西窜蜀地,因为仓促成行,很多皇亲国戚都仍滞留长安,逮叛军入城后,即展开大肆搜捕。宗室中,霍国长公主、永王妃等百余人尽皆被捕遇害,甚至有被开膛剜心者,其状惨不忍睹。其时杜甫也带着家人逃难,七月,太子李亨在灵武(今天宁夏回族自治区的灵武市)继位,杜甫闻讯后即安顿妻小,然后只身前往投奔,不幸中途被叛军俘虏,被押至长安。他在长安待了约半年的时间,写下了《悲陈陶》、《悲青坂》、《春望》、《哀江头》等千古传诵的诗篇,这首《哀王孙》也是其中之一。

此诗当为杜甫于投奔灵武或已被捕返回长安途中路遇一宗室,因此感慨万千而作。开篇“头白乌”句,是指变乱陡生——唐丘悦《三国典略》载:“侯景篡位,令饰朱雀门,其日有白头乌万计,集于门楼。童谣曰:‘白头乌拂朱雀,还与吴。’”即以侯景之乱以喻安禄山之乱,将白头乌鸦视为报告凶信的不祥之鸟。于是白头乌鸣,延秋门开,玄宗奔蜀,叛军入城,皇室、国戚、群臣纷纷逃散以“走避胡”。

“金鞭断折”两句,旧谓是指唐玄宗李隆基,仓皇逃窜,都不能顾及骨肉至亲,其实承接上下文来看,也可以泛指宗室藩王。诗行到此,是铺叙背景,并回忆前事,其后即进入正题,诗人于“路隅”见一可怜王孙,虽然“腰下宝玦青珊瑚”,却同时“身上无有完肌肤”,无处可去,只得乞为人奴。王孙落魄,本已可怜,又逢此动乱之际,叛军纵横,若被发现身份必遭逮捕,则更为可悯。诗人因此与王孙攀谈起来,“高帝子孙尽隆准”是言其确为皇室苗裔,“豺狼在邑龙在野”,是言叛军如豺狼,已据长安,而被目为真龙天子的玄宗却已奔窜得不知去向了。皇帝尚且如此,更何况其落魄子孙呢?诗人有心相助,却又无能为力,为怕暴露王孙身份,甚至“不敢长语”,而只能“立斯须”。

从“昨夜东风”开始,是诗人对王孙所言。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说得很详细:“‘东风’、‘橐驼’,惕以贼形也;‘健儿’、‘何愚’,追慨失守也;‘窃闻’四句,寄与不久反正消息而戒其勿泄,慰之也;‘慎勿疏’,申戒之;‘无时无’,申慰之,叮咛恻怛,似闻其声。”也就是说,“昨夜东风”两句,是向王孙传递消息,说胡骑已满长安,不可贸然前去送死。“朔方健儿”两句,则是相与慨叹潼关失守之事。

安史之乱起,官军节节败退,致失洛阳,于是玄宗便派哥舒翰率河陇、朔方军二十万固守潼关险隘。叛军前为潼关所阻,后路又被李光弼、郭子仪等唐将包抄,其势日窘,本已濒临崩溃,谁料玄宗受杨国忠之惑,强令哥舒翰出关击贼,这才导致潼关大败,长安大门就此敞开。所以诗人慨叹朔方军“昔何勇锐今何愚”。

继而诗人又传告王孙近日的形势,肃宗已在灵武继位,玄宗也已承认,同时即将借来回纥兵马,东进以击叛军,收复长安。唐人惯以汉喻唐,前文即有“高帝子孙尽隆准”句,以汉高祖的子孙以喻唐玄宗的子孙,后面即以“南单于”以喻回纥可汗。匈奴衰弱后,曾分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内迁,臣服于汉朝,此后历代南匈奴单于皆受汉朝册封,因此即以臣汉南匈奴以喻臣唐的回纥。诗人将此事告知已走投无路的王孙,一边反复叮咛不要泄露消息,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同时也安慰王孙,唐回联军即将杀来,叛乱料想很快就会被平定了。

诗末以“五陵佳气无时无”为结,继续以汉喻唐,表现了诗人对国家前途仍然抱有美好的希望。他认定叛乱不会长久,唐朝仍有复兴的一天,所以才说汉五陵上仍有云气氤氲,象征着王朝的气运未衰。全诗悲哀、惨淡的气氛因此结句而略有转折,如在黑夜中燃起一点火光,这既是诗人安慰王孙之语,同时也是他自我安慰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