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玉良:在流言蜚语中成就传奇
很多影视作品总是会把潘玉良改造成绝色佳人,于是,她之后的一切成绩也似乎理所当然,理所当然会有人英雄救美,理所当然美人就有大智慧,而美人的故事总是更能拨动看客的神经。
可是当你看到潘玉良的照片,你会发现,她相貌平平,苛刻一点来说,她的五官甚至有些丑陋。而她的人生本来就不是以相貌取胜的。
她在生命历程中,能取得如此成就,是因为有坚不可摧的灵魂,她幸运地找到了自己最了不起的特长,并为此付出极大的辛苦和努力。她从最黑暗的社会底层去仰望生命的曙光,她挣扎,渴望蜕变,她用高超的笔触去探寻生命的神秘,并最终找到灵魂的寄语。
同民国时代众多名媛相比,潘玉良有着太多的与众不同。她出身卑微,曾在妓院生活的经历让她饱受争议。
1895年,潘玉良出生于江苏扬州,这个山清水秀的风景胜地并未给这个女孩太多的安逸。在潘玉良出生不久,父亲病故,8岁时母亲也撒手人寰。父母的双双离世让还未成年的女孩从此无依无靠。无奈,投奔于舅父家寄人篱下,舅父却沉溺于赌博根本不想承担这个额外的负担,并常常在赌输之后对她拳打脚踢,将所有的烦闷发泄在这个无辜女孩身上。潘玉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5年。13岁时,嗜赌成性的舅父从她身上看到了“财源”,于是将她骗到安徽芜湖,卖给那里的妓院。
在这样一段童年生活的经历中,没有丝毫的温暖、幸福快乐可言,有的只是悲惨和不堪。在那么多关于潘玉良的童年资料中,很少有她对于那段生活的回忆,那些“孤独”“难过”之类的主观词汇很少出现,资料中记述她很小就这样生活,仿佛她有与生俱来的能力可以承受这些苦难,因为,她之后要承受的比这些还多。
虽出身贫寒,但潘玉良性格倔强,绝不愿卑微。在妓院的生活,如果她肯顺从,说不定会比在舅父家好得多,但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虽然年纪不大,但她却有超越年龄的成熟,她看到妓院的女人虽然衣食无忧,可是出卖灵肉被迫顺从的生活更是悲惨,女人在这里要谄媚讨好,同不喜欢的人甚至是十分厌恶的男人逢场作戏,也许别人可以为了温饱而妥协,但是潘玉良却拼命反抗。
于是,她开始看准一切机会想要逃出妓院,可是妓院已经有太多处理逃跑妓女的经验,尝试几次不但没有成功,还得遭受一次次的毒打。她还曾经上吊,自毁容貌,种种极端行为也没能改变现状,对于妓院来讲,从她来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了普通人的自由,她的任务就是成为一个赚钱的工具。潘玉良不得不听从安排,学一些吹拉弹唱的技艺,以取悦寻欢作乐的客人。长相平庸的她,却显示出不一般的艺术天赋,她不爱唱吴侬软调,却爱唱京戏,尤爱唱黑头、花脸,这在当时的花荫柳巷中无疑是一种豪举。
就是这样一段她想尽办法摆脱却无能为力的妓女生涯成为了无数人讽刺她的根据,在她进入高校学习美术时,有人退学,声称“誓不与妓女同校”。她的《人力壮士》作品展出时,被写上“妓女对嫖客的颂歌”。相比人生的众多苦难,世俗的偏见恐怕最让人难以承担。
能从妓女的身份变作一代画魂,潘玉良最感谢的,就是丈夫潘赞化。如果没有潘赞化,她怎么能有机会将脂粉化为油彩,重新涂抹自己的生命?
两人的相遇,仿佛命中注定。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17岁的潘玉良轻拨琵琶,将早已烂熟于心的曲调珠圆玉润地唱出,这曲《卜算子》古调格外能唱出她的心声,词中倾诉的被迫堕入风尘的无奈,不正是自己的心声吗?这份哀怨在厅内婉转回荡,也拨动了一个男人的心弦。
这天的客人是海关监督潘赞化,因为来芜湖上任,当地乡绅富豪为他接风宴客,特地找来潘玉良弦歌助兴。潘赞化早年有过留学日本的经历,也曾追随孙中山参加过辛亥革命,追随蔡锷参加护国运动,后来告别军旅生涯,开始从政。听到如此辛酸悲凉的唱腔,他便在席间同她有了几句交谈,只是寥寥数语,他们便惺惺相惜。因为这样一位懂得民主、自由的人听得出这位歌女演绎的是渴望幸福和自由的旋律。
乡绅富豪看出端倪,便赶紧顺水推舟将潘玉良作为他们孝敬监督的礼物送进了潘家宅邸。
对于身处这样环境的很多妓女来讲,每一个客人都恨不得是自己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如果能替自己赎身,就可以离开这个人间地狱。没有人喜爱这卖娼营生的日子。可是潘玉良却很少将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这些嫖客身上。
在潘赞化的府邸,对于身世,对于生活,两人必定是做了很深的交谈,以至于潘赞化越发欣赏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妓女赎身并不稀奇,因为,通常这样的女人都有美艳的外表。可是,潘玉良不过相貌平平。能吸引潘赞化的,应该是那个曾经历无数苦难却依旧倔强的灵魂。当他说出要救她于水火之中时,让他惊讶的是,潘玉良没有感激涕零的狂喜,只是说:“乡绅富豪把我送来,您虽是好意救我,却欠了他们一个人情,日后必将有不得已却不得不回报他们人情的时候。”她不愿因为自己令别人为难。
潘赞化听后,也更加欣赏这个与众不同的女人。
不久,潘赞化替她赎身,并在陈独秀的证婚下,与她正式结成伉俪。
潘赞化在乡下是有一个原配夫人的,作为受过“五四思潮”影响的年轻人,他从不曾打算纳妾,遇到潘玉良也是因为感情特别投缘才希望能一起生活。而乡下的夫人非常不愿意自己的丈夫娶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妾,生活中,对潘玉良也就诸多刁难。
三个人的生活也时常波涛暗涌,并不十分愉快,于是,后来有机会,潘赞化带着潘玉良从芜湖来到上海。
在上海,潘赞化经常在外面奔波,潘玉良待在家里无意间看到邻居作画觉得很有兴趣。这个邻居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教授洪野先生,绘画水平很高。当时潘玉良并不懂得绘画艺术,就是偶尔跟着临摹涂鸦,画起来也有模有样,这样的天赋被陈独秀发现,他就劝说潘赞化让潘玉良去跟着洪野先生学画,潘赞化也开通明理,自然赞同。于是,潘玉良就这样成了一位绘画教授的学生。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她有机会用油彩重新涂抹自己的人生。
在接触到绘画后,潘玉良的潜质迅速被激发,绘画水平也飞速提高,她希望能到正规的院校学习,于是在丈夫潘赞化的鼓励下,潘玉良报考上海美专。
对潘玉良来讲,考试并不难,入学却遭遇了最大的困难。
入学考试时,她的成绩最好,可在发榜时,却并没有她的名字。当时美专的教务主任考虑到美术学校的特殊性——时常有人体绘画,在当时已经很不被众人理解,经常受到社会各界的攻击,若再接受一个妓女出身的女子,会引起更大的风波,就没有录取她。爱才心切的校长刘海粟却顶着社会压力,提笔在榜上添上她的名字——就这样,潘玉良成为上海美专的第一个女学生。
在上海美专,她学习刻苦,因为这样的学习机会来之不易,而绘画也成了她最痴迷的爱好,她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绘画当中。
在三年的学习中,她接受的是基础的绘画练习,进行了大量的素描、速写和写生。她最感兴趣的,对她来讲也是最有挑战的,应该是人体。由于当时世俗的观念还不能接受裸体绘画,模特很少,她为了更好地创作,有时就去浴池观察,这也常常遭到非议,不得已,她就常常在家里,插好门窗,拉上布帘,坐到穿衣镜前,给自己当模特。在这样的练习中,她逐渐地提升了创作水平,在她所画的裸体中,仿佛能触摸到肌肉的弹性,能感觉到血液在皮下流淌,当她的习作在学校中展出时,因为超越常人的水平曾引起一时轰动。
随之而来的,自然有一些非议和诽谤。有人开始用她的身世做文章,又因为她所从事行业的特殊性,更是招惹得污言秽语漫天飞扬。她又一次感觉到前从未有的压力,这样的压力,不是靠一己之力就可以摆脱的,随着她名气的变大,压力也随之增大,她预感到,这会影响她的创作。
幸运的是,她的丈夫一如既往地支持她。这样的支持是发自内心的信任,更重要的是,他愿意创造一切有利条件帮助她成长。
刘海粟曾对潘玉良说过:“西画在国内的发展受到很多限制,毕业后还是争取到欧洲去吧!”潘赞化也认为要使潘玉良真正有所成就,就得帮助她摆脱这个令人窒息的为封建思想所包围的恶劣环境。当时恰逢留法勤工俭学之风兴起,潘赞化千方百计地通过安徽省教育厅为她取得了官费留学的名额。于是,潘玉良远渡重洋,开始了第一次欧洲之行。
这一走,竟去了七年。这七年里,她在艺术上有了更大的长进。
她先后师从达仰、布佛莱教授和西蒙教授学画,同徐悲鸿一道在艺术的道路上砥砺前行。很快,她的作品得到了国外艺术家的认可。1927年,她的油画《裸女》入选罗马国际艺术展获得金质奖章。
她的同学徐悲鸿曾这样评价她:“夫穷奇履险,以探询造物之至美,乃三百年来作画之士大夫所决不能者也……士大夫无得,而得于巾帼英雄潘玉良夫人。”
于是,曾经历经磨难的孤女在一点点地创造属于自己的辉煌。而对她付出最多的,还是那个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默默给予她最大帮助的,也是她唯一的亲人——潘赞化。
学习和生活的费用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潘赞化的经济收入已远不如从前丰厚,但是他从未表现出半点儿为难。
于是,终于等到那日,她学成归来,衣锦还乡。
可以想见,久别重是如何欣喜。七年的分离足以考验一对夫妻。没有疏离,没有隔阂,潘赞化开心,因为她归来,更因为看到她的成长,他对她的感情早已超越爱情,他从不求福德一致的回报,他更像是她至高无上灵魂的伴侣,竭尽所能地为一个追寻自由与美丽的灵魂提供无限的空间和可能。
而对于潘玉良来说,除了乐于在绘画艺术上寻求美与自由之外,回到中国,她希望能同丈夫团聚,享受家庭的温暖,并能学有所用,将欧洲吸收到的精髓授予祖国的学子。于是,她接受导师刘海粟的邀请,回到上海美专任教,之后还被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聘为教授。
但是,纵使她百般努力,世俗始终不愿放过她的难堪。
1936年,潘玉良举办个人画展,她的作品仍是以人物为主题,尤其是那幅《人力壮士》,是结合当时日本侵华的背景悲愤而作:一个裸体的中国大力士,双手扳掉一块压着小花小草的巨石,岩石下脆弱的小花才得以绽露笑脸。
她不能凭一己之力改变祖国的命运,但是,她希望用自己心中的激情和画笔下迸发的千钧之力来激荡起国人奋起的决心。
奈何,少数国人沟渠般狭窄阴暗的心灵丝毫映衬不出她如明月般殷切的希望之光。
在即将开展之时,有人蓄意破坏画作,还留下一张字条:妓女对嫖客的颂歌。
这污蔑带来的伤痛远比曾经受过的任何责骂毒打都来得惨痛。
她千辛万苦,只身一人远赴他乡,全身投入艺术创作,只为找到生存的尊严。在异乡她获得了认同和尊重,满心欢喜回到祖国,却被伤害得体无完肤,尊严被无情践踏。
对于潘玉良来说,自始至终,不管身份为何,自尊为大。
所以,她只能逃到一个允诺她获得尊严的地方,一个可以埋葬过去的地方,一个不再有歧视和诽谤的地方。
潘玉良选择了巴黎,在那里,她决定做一个“三不女人”:不谈恋爱,不加入外国籍,不依附画廊拍卖作品。能做到这三点的女人很多,可她一做,就是40年。
不依附画廊拍卖作品,是因为她希望自己有更多的独立创作空间。
她专注于艺术创作,也进行了很多艺术创新。虽然在她的艺术创作中更多的是采用西方技法和文化,但是,她源于内心强烈的难以泯灭的民族意识让她逐渐尝试把中国画中的线引入油画创作中,在色彩处理上也更具主观倾向。
于是,她用她与众不同的经历和性格,倾毕生心血和精力,用独特的女性身份追寻一条不同寻常的艺术之路,成为20世纪前期最为突兀,也最具代表性的女性艺术家。
即使你对绘画艺术并不精通,对于艺术鉴赏也并不专业,但是,你却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画中蓬勃的生命能量。她毫不遮掩对于女性裸体的歌颂,她酣畅泼辣的笔触总能绽放出别样的精彩,有人说,画中人并非现实所有,不过是她用想象构筑起的理想之物。
在她独享艺术世界的自由与美好的同时,现实生活的窘迫也让她举步维艰。
1940年,纳粹的铁蹄践踏了巴黎,潘玉良唯一的画室也没了,生活早已入不敷出,难以为继。
也许是上天眷顾,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总是有人愿意无怨无悔地伸出援手。
在她狭窄的朋友圈中,就有这样一个默默支持她的朋友。他叫王守义,曾同周恩来、郭隆真、傅钟等一批留法学生共同在巴黎学习,后来准备回国与一些爱国志士一起抗日,却遭到国民党驻法国组织的追杀。王守义一度到瑞士避难,后来重回巴黎,就和同乡开了一家中餐馆。
在结识潘玉良后,他常常照顾这位只知创作不顾生活的画家。
在她饥寒交迫、食不果腹时,他送来面包和咖啡;画室漏雨无法作画时,他就买来材料修葺屋顶;她独自创作没有灵感需要与朋友接触扩大艺术视野,他就帮忙举办艺术沙龙,竭尽所能地为她提供一切帮助,让这位天才的画即使在最落魄的岁月里,也没有停止追寻艺术的脚步。
潘玉良的绘画和雕塑作品逐渐在法国引起轰动,曾被法国教育部、美术馆和博物馆收藏,也获得了法国金像奖、比利时皇家艺术学院艺术圣徒奖等多项奖项。
1954年,法国曾拍过一部纪录片《蒙巴拿斯人》,作为片中唯一的一个东方人,潘玉良成了这个地区著名的文化名人。
这时,距离她第二次离开中国已有十多个年头。在整日忙于创作之余,她怎能不思念家乡的亲人?她走时中国一片腥风血雨,到了巴黎后,也与潘赞化失去了联系,直到1952年才收到潘赞化的来信,信中丈夫告知自己的近况,他已在安庆居住,并任安徽省文史馆馆员之职。丈夫在信中自然希望她早日回国团聚,多年漂泊在外的她也是归心似箭,可是当时原定要举行画展,她打算完成后回国,而等到这一切就绪时,事情又出现变故。潘赞化在后来的信中和她说起,儿子潘牟(潘赞化大夫人所生)被打成“右派分子”,潘玉良也并不适宜此时回国。潘玉良只得再等时机。这一等,又是十年。1964年,中法正式建交。王守义给中国驻法国大使馆写信,辗转打听到潘赞化的消息,结果让潘玉良悲痛欲绝。早在1959年,潘赞化就已撒手人寰。潘玉良期待已久的与潘赞化团圆的美梦彻底破灭。
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到孤独和寂寞,潘赞化在她的心中的分量不言而喻。
65岁的她,忧郁成病。
这就是她的爱情,不同于俗世的模范夫妻那样举案齐眉、白首相依。几十年的分离,他们将热情悄悄地埋藏心底,她为尊严,他为成全。
他在她心中永远精神奕奕,一如当初救她于水火之中般英勇潇洒。聚少离多也不曾冲淡百般深情,阴阳两隔也必定不会使这感情有半分消减。
虽然他已离去,她依旧想重回故里,以解乡愁。她写信给儿子,希望可以办理好探亲手续,带着作品荣归故里,却只可惜,夙愿终究未了。再等到合适时机时,她已百病缠身,无法远行。
1977年7月22日,潘玉良在巴黎逝世。
临终前,她向最好的朋友王守义交代了三个遗言:第一,死后为她换上一套旗袍;第二,将她一直戴着的镶有她跟潘赞化结婚照的项链和潘赞化送给她的临别礼物怀表交给潘家后代;第三,一定要把她的作品带回祖国。
项链和怀表她贴身珍藏了40年,银壳怀表是蔡锷将军送给潘赞化的珍贵礼品,潘赞化在分别前送给潘玉良当作临别纪念。而项链中系有新娘、新郎照片同心结,是两个人爱情的信物。
王守义不负重托,认真帮她完成遗愿,只是,他虽尽所能,却还是没能将她的作品带回中国。
2014年,潘玉良1946年的作品《窗边裸女》在保利香港春季拍卖会中举槌。画作以2000万港币起拍,后又经五轮竞价,最终以3453万港元的成交价卖出。
这样高昂的价格应该是世人对潘玉良艺术成就最大的认可。不再耿耿于怀她身世的不堪,没有了当时偏见和嘲讽的有色眼光。世间并不全是狰狞的人性与污秽的眼睛,多年后,人们从她的画作中感受到一种蓬勃的生命状态并为之而感动,那一条条水墨勾勒出的精湛铿锵的线条,所描绘出的体态如地母一样的健壮的女体,从容而优雅,冲淡了人性的无知和丑恶。
在世间纷扰的嘈杂中,总有人愿意在别人的人生中指指点点,他们喜欢躲在阴暗角落窥视,然后抓住一切机会去诋毁别人的成绩。千万不要迷失在别人的评价里,而是要对自己保持最基本的信任,相信自己的价值,相信自己的梦想,更要懂得抓住梦想绽放的瞬间,成就一个更精彩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