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合一:王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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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龙场生活

第一节 初至龙场

龙场(位于修文县),在贵州西北万山中。蛇虺群居,魍魉昼见,实在是西南最荒莽的地方。至明始设郡县,地均夷人(今之苗民),舌不可辨其言语,兼之万山丛莽,瘴疠特多。除却夷人,或则中土亡命之徒,来至该处。但夷人居此,倒也甚为安舒;而自中土来的亡命,率多不胜疫瘴,或被夷人所杀而死,其存者不过十之二三。阳明未到此地之前,早知此种情形,所以在未来以前,便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阳明初到龙场,哪晓得夷人却有一种怪俗习,凡是自中土来的人,先就卜问蛊神,对于来者,可否留居。如卜吉,则不杀,而任其留居;否则便殴杀之。幸亏一卜而吉,方始安然无事。但初至时连居住的房屋都没有一间,只好暂栖于蔓荆丛棘里面,后乃迁到东峰以一石穴,结个草庵,权作安身之所。曾有诗以纪其事道:

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

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

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葺。

灵濑向朝湍,深林凝暮色。

群僚环聚讯,语庞意颇质。

鹿豕且同游,兹属犹人类。

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

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

这个草庵,虽然是高不及肩,然较之在荆棘之中,总要强出百倍。幸亏阳明带来还有几个仆从,方得将这草庵合力筑成。居住地方,虽已弄好,可是饱腹的米粮,又将告罄。于是仿夷火耕之法,来从事于农了。

在东峰得一洞,改名为阳明小洞天。他诗中有“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语。足见此洞不恶。他的草庵,也就筑在这洞中。

夷人性本好杀,但因阳明和蔼,故反争相亲敬。见阳明食物告罄,互为贡赠。感化不数月,俨然如骨肉一样。阳明又教给他们,削木为梁柱,刈草为盖,建造房舍之法。由是四方模效,穴居野处的夷人,均有屋宇住了。

夷人因有屋住,非常感激,又见阳明所居的洞穴草庵,非常阴湿卑污。大家便合力经营,替阳明伐木砍树,搬石排泥,不到一月,做了一所很好的屋子。阳明自然也很感谢这些朴质忠实的夷人,肯如此为他尽力。这间屋做得很为讲究,轩、亭、堂等都有。阳明把它们一一题个名:轩名为何陋轩,亭名为君子亭,堂名为宾阳堂,又名其窝曰玩易窝,并且还作几篇文章纪述此事。

新构既成,阳明的学生闻之,也渐渐从远方来集了。均请名阳明之新构为龙冈书院,阳明有诗云:

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

凿巘薙林条,小构自成趣。

开窗入远峰,架扉出深树。

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

畦蔬稍溉锄,花药颇杂莳。

宴适岂专予,来者得同憩。

轮奂非致美,毋令易倾敝。

营茅乘田隙,洽旬始苟完。

初心待风雨,落成还美观。

锄荒既开径,拓樊亦理园。

低檐避松偃,疏土行竹根。

勿翦墙下棘,束列因可藩。

莫撷林间萝,蒙笼覆云轩。

素缺农圃学,因兹得深论。

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

又《诸生来》云:

简滞动罹咎,废幽得幸免。

夷居虽异俗,野朴意所眷。

思亲独疚心,疾忧庸自遣。

门生颇群集,樽斝亦时展。

讲习性所乐,记问复怀腼。

林行或沿涧,洞游还陟巘。

月榭坐鸣琴,云窗卧披卷。

澹泊生道真,旷达匪荒宴。

岂必鹿门栖,自得乃高践。

在新屋之侧,又辟一园,名为西园。园虽不大,却宜种蔬。阳明有首《西园》诗,就是他享受愉乐生活的供状。诗道:

方园不盈亩,蔬卉颇成列。

分溪免瓮灌,补篱防豕蹢。

芜草稍焚薙,清雨夜来歇。

濯濯新叶敷,荧荧夜花发。

放锄息重阴,旧书漫披阅。

倦枕竹下石,醒望松间月。

起来步闲谣,晚酌檐下设。

尽醉即草铺,忘与邻翁别。

他又生平最好泉石,恰遇龙场四面,都是崇山幽洞,所以每逢晴日暇时,他总在四山去寻幽探胜。但在山巅看见行云驰逐,又免不了勾起他的思家慕亲之念。有时因为思念太切,竟辗转不能成寐。生活上虽然愉乐,而精神上依旧苦痛、烦闷与不安。兼以他的门生,来了不几天,又都走了,剩下的还是孤孤独独的一个老师。他的门生来此,是特意来省视先生的,不是来从学的,所以住了三宿便去了。阳明却很想他们能留住这里,从事求学,但是谁个又愿舍去家乡,而流恋于瘴疠之远城呢?阳明有《诸生去》的诗道:

人生多离别,佳会难再遇。

如何百里来,三宿便辞去?

有琴不肯弹,有酒不肯御。

远陟见深情,宁予有弗顾?

洞云还自栖,溪月谁同步?

不念南寺时,寒江雪将暮?

不记西园日,桃花夹川路?

相去倏几月,秋风落高树。

富贵犹尘沙,浮名亦飞絮。

嗟我二三子,吾道有真趣。

胡不携书来,茅堂好同住!

在上面已曾说过,龙场乃是瘴疫最盛之地,凡是中土来的人,什九都会被这瘴疫染死,纵不死也得要害一场病。能够不死不病的人,却是极少。这一次阳明所带了的三个仆人,不约而同地染了瘴疫病。三个人呻吟床褥,都不能起来做事。阳明只好自己去析薪取水来造饭,造好还要送给仆人吃,阳明这时是多么苦啊。

仆人的病,固然是大半受了瘴疠所致,但也有一小半的是中怀抑郁,思乡忆家。阳明也已知道,于是要想设个法子来安慰他们,借以排遣他们的愁闷。最后想出用古诗歌及越调曲,又杂以诙笑,来安慰他的仆人。果然有效,仆人的病,日有起色,不久也都愈了。

有一天,从京师来了一个吏目,是个老人,携着一子、一仆,来赴任的。经过龙场,阳明很想同他谈谈中原近时的事情,不料第二天,他们已动了身。后来,有人来说这三个人走到蜈蚣坡都死了。阳明闻着,心里却异常凄惋难受。又念他死在异乡,尸骨无人瘗葬,便带了两个童子,持畚、锸前去掩埋。并又作了一篇文,来祭死者。这篇文章,就是在中国文学上极著名的《瘗旅文》,情意沉痛怛恻,文词感喟苍凉,在在都有千古不朽的价值。其一种由同情心发出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哀音,几乎令人不忍卒读。阳明其余文章,均可无有,只要有这一篇《瘗旅文》,也就足可高据文坛一席了。

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来者,不知其名氏,携一子一仆,将之任,过龙场,投宿土苗家。予从篱落间望见之,阴雨昏黑,欲就间讯北来事,不果。明早遣人觇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来云:“一老人死坡下,傍两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伤哉!”薄暮,复有人来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叹。”询其状,则其子又死矣。明日,复有人来云:“见坡下积尸三焉。”则其仆又死矣。呜呼伤哉!念其暴骨无主,将二童子持畚、锸往,瘗之。二童子有难色然,予曰:“嘻!吾与尔犹彼也!”二童悯然涕下,请往。就其傍山麓为三坟,埋之,又以只鸡、饭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呜呼伤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龙场驿丞余姚王守仁也。吾与尔皆中土之产,吾不知尔郡邑,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乡,游宦不逾千里,吾以窜逐而来此,宜也。尔亦何辜乎?闻尔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又不足,而益以尔子与仆乎?呜呼伤哉!尔诚恋兹五斗而来,则宜欣然就道。乌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然,盖不任其忧者。夫冲冒雾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吾固知尔之必死,然不谓若是其速,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尔奄忽也!皆尔自取,谓之何哉!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尔,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呜呼痛哉!纵不尔瘗,幽崖之狐成群,阴壑之虺如车轮,亦必能葬尔于腹,不致久暴露尔。尔既已无知,然吾何能为心乎!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三年矣,历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今悲伤若此,是吾为尔者重,而自为者轻也,吾不宜复为尔悲矣。吾为尔歌,尔听之。”歌曰:“连峰际天兮,飞鸟不通。游子怀乡兮,莫知西东。莫知西东兮,维天则同。异域殊方兮,环海之中。达观随寓兮,奚必予宫。魂兮魂兮,无悲以恫。”又歌以慰之曰:“与尔皆乡土之离兮,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于兹兮,率尔子仆,来从予兮。吾与尔邀以嬉兮,骖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乡而嘘唏兮。吾苟获生归兮,尔子尔仆,尚尔随兮,无以无侣悲兮。

道旁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离兮。相与呼啸而徘徊兮,餐风饮露,无尔饥兮。朝友麋鹿,暮猿与栖兮,尔安尔居兮,无为厉于兹墟兮。”

时刘瑾闻阳明未死,且父子相见于南都,益大患,矫旨解龙山公职致仕归乡。阳明得家书,俱知其状,自念一切得失荣辱之心,早已俱亡,惟是生死一念,尚不能释然于怀。故特制一石椁,预备等候死神降临。日夜端居静默,久之胸中洒洒,也毫不着念了。

第二节 哲学上惊人的大发明

阳明被刘瑾陷害,贬谪到这蛮烟瘴雨、荒山绝域的龙场来,许多人都要替阳明惋惜,叹为人生的大不幸。诚然,阳明到龙场,历尽艰险,尝尽苦痛,实可惋惜,也实可云为不幸。但作者之意,则不然。作者不但不惋惜,不但不叹是大不幸;反要快慰,贺为是阳明的大幸。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我先引孟轲的话来答复吧。孟轲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话真是一点也不错,也就是我替阳明快慰、贺为大幸的本意了。他虽然受一时的小艰苦,却反因此造成了他在中国哲学上有了惊人的大发明,使中国的思想界,顿时起了一种新观念。伟大的创造,就是在艰难困苦中得来。质言之,即是贬谪在龙场的时候,方才发现出来他的“王学”。我们如何不为他快慰,更如何不贺他,说是大幸事呢?

他发明新哲学的动机,就是他初到龙场时候,心里却怀了一个问题。他的问题是:“假使圣人处此,更有何道?”这个问题,横梗在心里,总想觅个最圆满的答复。澄心静虑,苦求精思,结果他的问题答复了,并且异常圆满。

因苦求精思,偶在一天晚上,忽然大悟“格物致知”之理,寤寐中似有人在耳旁告诉提醒一样,不觉喜极呼跃而起,把他的仆人都骇了大跳。他喜极几乎要发狂了,他说:“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他将发明的新哲学以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他此时的快乐形状,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他此时比穷措大掘着了金窖,还要快乐百倍。他快乐的热度,已达到了焦点。不,恐不止此,连寒暑表都给热破了。

他发明的究竟是什么新哲学,教他这样的快乐呢?他所发明的新哲学,约有三个要点,兹分别说明如下:

(一)心即理,理即心。阳明极端崇服信仰此说。他说:“析心与理为二,而精一之学亡。世儒之支离,外索于刑名器数之末,以求明所谓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无假于外也。”他这种哲理,是非常唯心的,已具微妙深邃,形而上学之基础。为求读者易于了解起见,再引《传习录》上一篇问答于后: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爱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间有许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叹曰:“此说之蔽久矣,岂一语所能悟,今姑就所问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爱曰:“闻先生如此说,爱已觉有省悟处;但旧说缠于胸中,尚有未脱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不亦须讲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请求。就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只是讲求得此心,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的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个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的热,便自要去求个的道理。这都是那诚孝的心发出来的条件。却是须有这诚孝的心,然后有这条件发出来。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礼记》言:‘孝子之有深爱者,心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须是有个深爱做根,便自然如此。”

(二)良知。良知的学说,首倡自孟轲。《孟子》内“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就是“良知”的发见。复由陆象山推衍,至阳明始发扬光大。他说:“良知之人心,无间于贤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知善知恶,是良知。”“是非心之知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良知也。”“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

看了上面他自己解释良知学说的要义,便可了然。他还作了《咏良知四首示诸生》的诗,大意不外是说:良知乃是人人心里都有的,无须外求。他还以为“良知”二字,就是圣门的口诀。

(三)知行合一。阳明此处所谓的知,是重在事实上,要直接去应用;不用玄渺虚漠理上的知。这个知行合一的学说,在哲学上要占极重要的位置。兹引《传习录》上,他解释这学说的话来看吧: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悌。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闻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曾行孝悌,方可称他知孝知悌。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悌的话,便可称为知孝悌。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他的学说发明之后,便在中国思想界辟了一个新境地。他的学说实在是最合应用的,也是非常真理的。我再引梁启超先生批评“王学”的话,以便估定“阳明学说”在中国哲学上的价值:

至于“王学”的大概,……简单说来,可以说:“‘王学’是中国儒教、印度佛教的结合体”,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结婚所生的儿子”。其实这种结合,自宋之周、程、张、朱已经成立,不过到“王学”,始集大成。……实在说来,明末的一百年内,“王学”支配了全中国,势极伟大。我自己很得力于“王学”,所以极推尊他。但是“末流之弊”,无可为讳。“王学”末流的毛病,太偏于形而上学的、玄学的、主观的、冥想的一方面。……所以讲到这里,不能不怨“王学”末流之弊病,在太重主观,轻视实际。

梁先生这一段批评“王学”的话,实在公允而有见地,“王学”的长处,也不抹煞;“王学”的短处,也不回护。真可以名之为“王学”的“千秋定论”!

第三节 几封书信的力量

阳明到龙场居了很久,许多夷人,几尊敬同神明一样。不料有一天思州的守官,特遣差人至龙场来,侮辱阳明。在守官心里想:阳明这个小小的驿丞,哪里还敢反抗,总只有任凭侮弄而已。守官的差人,得意洋洋地到龙场来,果对阳明侮辱不堪,谁知由此竟惹动了夷人的公愤。他们敬之如神明父母一般的阳明,如何肯令差吏来任加侮辱,于是大众便把差人捉住,拳打脚踢,一顿饱打,几乎打得半死。打完,方放差人抱头鼠窜而去。

差人回到思州,见了守官,诉以阳明怂恿夷人,特地殴辱了他。守官大怒,便在上司之前,极力攻击阳明,不应唆使夷人,殴打差吏。那时有个宪副姓毛的,特遣人至龙场,谕阳明以祸福利害,令往守官处请罪谢过。阳明便复道:

昨承遣人喻以祸福利害,且令勉赴大府请谢,此非道谊深情,决不至此,感激之至,言无所容。但差人至龙场凌侮,此自差人挟势擅威,非大府使之也。龙场诸夷与之争斗,此自诸夷愤愠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则大府固未尝辱某,某亦未尝傲大府,何所得罪而遽请谢乎?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之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窜逐之微乎?某之居此,盖瘴疠虫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大府苟欲加害,而在我诚有以取之,则不可谓无憾。使吾无有以取之,而横罹焉,则亦瘴疠而已尔,虫毒而已尔,魑魅魍魉而已尔,吾岂以是而动吾心哉!执事之谕,虽有所不敢承,然因是而益知所以自励,不敢苟有所隳堕,则某也受教多矣。敢不顿首以谢!

毛宪副接着这封信之后,就转送给守官看。那位守官也自觉惭服,明知衅由自己所起,怎好再怪别人。对此事,也不再提,只苦了那位差人,白白地给夷人饱打了一顿。

这时水西有个安宣慰使,素闻阳明之名,非常钦敬,想与阳明交好,特使人送许多米、肉、金帛等物给阳明,阳明却丝毫不受,一概谢绝。使者坚欲阳明收下,他无法再拒辞了,只好收下二石米与柴炭、鸡、鹅之类。至于金帛、鞍马之物,无论如何,决不肯受。过后,阳明写了一封信给安宣慰使,一方面感谢他所馈赠的物品,一方面教他不要再送这些东西来。一封义正词严的信,弄得那位想交好阳明的安宣慰使,从此不敢再馈送东西给他了。

水西地方,朝廷以前原预备设卫置城的。城筑好,便因他事而中止了,但是驿传尚存之未废。这位安宣慰使,久恨驿传,据在他的腹心,不好作何异动,便想将它去掉,以便任其畅所欲为。朝廷没有驿传,再也不能知晓他所为何事了。不过若果废去驿传,设被朝廷知道了,祸又不小。他明知擅废驿传,是要犯大罪的,而自己又极端想去掉它,事在两难,于是特遣人来请教阳明,问驿传是否可废?阳明就回了他一封信,力言驿传不能擅废。并且说:这是有关朝廷的威信,若是擅自废除,恐要获重咎。信内又说:

凡朝廷制度,定自祖宗,后世守之,不可擅改,在朝廷且谓之变乱,况诸侯乎?……使君之先,自汉唐以来,千几百年,未之或改,所以若此者,以能世守天子礼法,竭忠尽力,不敢分寸有所违。……不然,使君之土地,富且盛矣,朝廷悉取而郡县之,其谁以为不可?夫驿可减也,亦可增也,亦可改也;宣慰使亦可革也。由此言之,殆甚有害,使君其未之思耶?

一篇利害分明的大道理,摆在安宣慰使的面前,吓得他再也不敢萌此妄念,想废驿传了。

有个姓宋的酋长属下之阿贾、阿札等,忽然叛乱起来,到处骚扰人民。这次阿贾等作乱,有许多人都说是安宣慰使的主使,阳明也知系安之暗使,于是便又写了一封信,责备他不应按兵不动,坐视阿贾之难而不讨平,并劝他自动速讨叛将以赎罪。安氏不觉悚然,自悟其过,遂乃率师一鼓将阿贾、阿札等就荡平了,人民也都赖以安宁。一个桀骜不驯的安宣慰使,却被阳明的几封信,弄得俯首帖耳,不敢不从。以一个小小驿丞,居然能使拥着重兵的宣慰使服从训导,不敢为非,真是创见罕闻的事。

我们由此可见一个人的道德学问,感人之深,比什么感动人,都要来得切、来得有效力呀!

第四节 贵阳讲学

阳明的学说,渐由龙场传到贵阳了。

贵阳提学副使席书,闻着阳明的学说,非常钦佩,特地亲自到龙场来,问朱熹、陆九渊学说同异之辨,究在何处?他这次到龙场的目的,就是想阳明能给他一个圆满的答复和解释,哪知阳明对于朱、陆异同,完全不语,却只把他自己悟出的格物致知的道理,反说了一大套。席书满腹怀疑,又不好怎样再问他,只得怏怏而归。

次日,又复来问,阳明便举知行本体的道理,详细地讲给他听,又证五经诸子之说,无不尽合,席书至此才渐渐知道阳明学说的价值。阳明见他已有领悟之状,乃又反反复复地讲明,席遂恍然大悟。说:“圣人之学,复睹于今日,朱、陆异同,各有得失,无事辩诘。求之吾性,本自明也。”于是欣然而归,告诉给毛拙庵宪副,亟称阳明之学说,毛闻之亦钦服不已。遂修葺贵阳书院,愿率贵阳诸生,以事师之礼而事阳明,特敦聘阳明,主持书院讲学。阳明也正想把他研究哲学心得,贡献给世人。今见毛宪副来请讲学,岂有不愿之理,于是就到贵阳来了。曾有诗以纪其事道:

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长抛旧学荒。

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

移居正拟投医肆,虚席仍烦避讲堂。

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诗中所说,因疾正拟投肆觅医,却也不是假话。他原来身体就不很十分强壮,此次到龙场这样疫瘴之地,如何能免不生病哩?有许多人都劝他请巫人来祷神,病必可痊,但他不愿做这迷信无益之举动,以故作罢。

阳明一到贵阳书院之后,便要实行他的教育主张了。他的主张是:

立志

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所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昔人有言:“使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如此,而不为善可也;为善则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党敬信之,何苦而不为善、为君子。使为恶而父母爱之,兄弟悦之,宗族乡党敬信之,如此,而为恶可也;

为恶则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乡党贱恶之,何苦而必为恶、为小人。”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学

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诸生试观侪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侪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

改过

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于廉耻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于孝友之道、陷于狡诈偷刻之习者乎?诸生殆不至于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误蹈,素无师友之讲习规饬也。诸生试内省,万一有近于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当以此自歉,遂馁于改过从善之心。但能一旦脱然洗涤旧染,虽昔为寇盗,今日不害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虽改过而从善,将人不信我,且无赎于前过;反怀羞涩凝沮,而甘心于污浊终焉,则吾亦绝望尔矣。

责善

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也。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怨,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虽然,我以是而施于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某于道未有所得,其学卤莽耳。谬为诸生相从于此,每终夜以思,恶且未免,况于过乎?人谓事师无犯无隐,而遂谓师无可谏,非也。谏师之道,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在他的教育主张中,我们看得出几个重要之点:(一)为学第一在立志,志圣则圣,志贤则贤;不立志,就似舟无舵,似马无衔,其危险不堪设想。(二)读书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这就是“士先器识,而后文艺”的意思。(三)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过而能改。(四)责善朋友,须忠告善道。师虽尊严,亦可谏之,但直不至于犯,而婉不至于隐耳。这便是他对教育上的主张和精神。

阳明这次讲学,最重要的就是阐明自己的学说。但是贵阳地方,地处僻远,智识闭塞,一般学生,从来不知什么是“知行合一”。所以阳明尽管讲得舌敝唇焦,而他们依然毫无领悟。这也难怪他们,连一个提学副使,尚且要细细地讨论方可明白,诸生怎能一旦就可了解这种精微深邃的大哲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