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望尽天涯路
思念,是因为饱含着没有对象可以倾诉,也没有办法可以倾诉的情感。
只为良人不曾在。
这样的思念,如落花婉转一般,总是发生在秋日。
文人将这样的思念化作诗词,便有了《蒹葭》、《蝶恋花》。
萧索如秋日的怀念,一样的思念,却又是不同方式的。
有时候,思念是一片翠绿持久的叶子,静水流深的爱意,满腔真情,含蓄矜持。有时候,思念是一朵娇艳鲜红的玫瑰,情真意切浓若滴血,一夜思念,满地花瓣。
诗经·秦风·蒹葭
佚名
苍苍之草,白露成霜。我思念的美人,在水的另一方。我想逆流而上,寻她而去。道路如此艰难漫长。我想渡水而游,寻她而去。她却好像在水中央。
凄凄之草,白露滴落。我思念的佳人,在水的另一边。我想逆流而上,寻她而去。道路如此艰难漫长。我想渡水而游,寻她而去。她却好像站在水中央的石头上。
采采之草,白露未干。我思念的良人,在水的最边上。我想逆流而上,寻她而去。道路如此艰难漫长。我想渡水而游,寻她而去。她却好像站在水最遥远的边上。
品味《蒹葭》,似乎看到的是男子对梦中情人热切的思念,然而男子虽然情感深切,却是并不亢奋激动。这样的忧伤,保持着尊敬的矜持,是君子之优雅。
在水一方
深秋迫近,天方破晓,河边青色的芦苇上凝露成霜,日思夜盼的佳人,在水的另一方。欲逆水而上去找寻她,怎奈路途艰险漫长;若顺水寻之,她又仿佛就在水的中央。
诗中对女子的思念,是男子忧伤哀怨的主要原因。从这首诗一唱三叹中,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荒芜的野草,而这苍苍萋萋之草也一遍又一遍地引起他的思念。草是外在对情感的客观触发,那是因为内在情意的怀思向往。
这样的情感,也是王国维此节开头所说的:“《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就是说,这首《蒹葭》是最情真意切的。
既然是如此之思念,思念中又是如此之忧伤,那为何不采取行为,只是在这里干着急呢。
《蒹葭》中告诉我们的第一个理由是:“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就是说我想来找你啊,可是你看这烂路,漫长又艰难。怎么来找你呢?
《蒹葭》中告诉我们的第二个理由是:“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就是说佳人啊,我想来找你啊,可是你在哪里呢?你的住所是如此的变幻莫测,你一会在茫茫之水的中央,一会在水之天际,一会站立在水中的石头上。
从这两个理由,我们明显看出这是托词。道路再漫长,抵不过情感的力量。不是路烂,也不是男子的情感不真,而是男子的情真却不愿意太过于表露,他是含蓄的,他是故意找的托词,他的感情珍藏在自己心中,他根本就不会去打扰她。
第二个理由就更说不过去了,一会说自己心爱的人在水中央,一会说自己心爱的人在水之天际,一会说自己心爱的人站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如果是真的那么思念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哪里呢?或许,那么一个佳人,想必是此生不能属于自己了,既然情感所寄托之人已经无法追寻,那么如何的思念都是空,她已经纯粹地变成了他空空的情感,永远无法对她诉说了。又或许,男子其实根本就不想对她诉说呢,他对她的思念,就是一场无关风月的思念,一股纯粹属于自己干净的情感。那么是这样的话,这样的一位佳人,又何须必在眼前。
一位日夜思念之佳人,一道迷蒙烟锁秋水之隔,终是可望而不可即,远远而望,遥遥之思,谨谨之心,谦谦之情。
情深意真,却又是如此洒脱。
这样的洒脱,既成全了自己这样思念之情的美好,却也不因为对佳人的倾心,就随意将自己交了出去。自己有这样的一份矜持,有这样的一份从容不迫,保存着自身情感的尊严。
此乃王国维对《蒹葭》的评价:“但一洒落。”
再来品味晏殊的《蝶恋花》:
蝶恋花
晏殊
围栏菊花不明朗地开放,烟雾缭绕若愁云,兰上之露珠仿佛在哭泣。衣衫叠被已不敌轻寒,燕子已双双离去。明月之圆本应映照花好之人。朗朗月光,撕破这漆黑之夜,阁楼明亮。形单影只之恨,却也由着朗朗月光勾起,孤单得心慌慌。
这月光下任何之物都是可见的。看着被昨夜西风吹得碧叶凋零的树,孤树难敌狂风,何况人呢?在此月光之夜,登上高楼,望不尽的恰是这天涯之路。若是能望尽天涯之路,必定也能望见想望之人。想写信给他,可这山长水阔,知道他又在哪里呢?
晏殊的《蝶恋花》里写的是女子思念男子。
明月不谙离恨苦
秋菊在雕栏淡雾中幽幽开放,兰花上晨露宛若饮泣的泪珠,隐隐透肤的清寒四面袭来,燕子双双南迁,不解风情的明月银辉洒遍,直到拂晓还斜斜地照着红红的门户。
也许是性格的问题,男人和女人表达思念的情感差异比较大。
《蝶恋花》里的情感,一口气读下来,真是叫人泪眼婆娑、肝肠寸断。
词首所选取的意象“槛菊”、“愁烟”以及涕泪之兰,均是痛苦之心所看到之物。由于自身的痛苦,感觉到衣衫轻薄,到底是沉迷于思念,连天冷都不知道呢,还是因为心已经冷了呢?燕子双双却不愿留在此地,明朗的月光不知道女子的思念,这个时候却来殷勤相伴,却是更加叫女子想起花好月圆,不由得涕泪涟涟。
上阕的悲情真是随着所选意象,一层又一层地传达着女子沉迷于思念的痛苦。
女子看见被西风摧残的树,于是登上高楼眺望。其实她知道是望不见的,却责怪他们之间相隔的路太漫长。多么哀怨的悲伤,多么深沉的思念,层层叠叠、牵牵绊绊,最后一句“山长水阔知何处”简直是泣血之言,梦中之人,所思之人,唯求一见,只为深诉衷肠,悲咽之情,已到了不见不行、不诉不休的地步。真乃是“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此等情致,乃是此节王国维的评论:“一悲壮耳。”
一诗一词,同为远慕之思,一洒落,一悲壮。
王国维说过,境界有“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有我之境”多为“悲壮”。
“无我之境”则多为“优美”。
比较这一诗一词便得之。
《蒹葭》中用词处处轻柔,苍苍萋萋采采之草,均是隐隐约约深深沉沉朦朦胧胧之情。寄情于蒹葭,漫心于秋水。将一份感情轻吟慢唱,幽忧之心在万水千山,万水千山尽是优美轻盈,深情厚意已经尽消于盈盈秋水之中,这恰是无我之境。
晏殊的《蝶恋花》中用词处处悲壮,极具力道。“泣”、“苦”、“愁”、“恨”、“凋”字等都是带着个人情感极其重的字词,内心悲苦,所见之物都是悲苦之色。这里恰恰是有我之境。
相比这一诗一词,高举远慕之情虽纯真,但还是觉得“洒落”之风乃是思人之道,幽幽之思,遥遥之意,不摧五脏,何乐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