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关于人性
我们以绵羊为例开始讨论,并不是有意针对绵羊。绵羊是我们熟知的一种动物,经常出现在宗教意象之中,是画家笔下的常见形象,是一种重要的食材,是衣料的主要来源,也是日常腼腆和愚蠢的代名词。
在一些牧区,绵羊是一种可怕的动物。它们无休止地啃食,大面积毁坏草地、灌木和森林;在大草原上,由于放牧工作的孤独和长期面对绵羊一成不变的形象,牧羊人很容易精神错乱。
小绵羊活蹦乱跳,备受诗人喜爱;只有在一些赞美诗中,“世人皆如羔羊”[1]这样的句子才会不断重复,主要强调的还是绵羊容易走迷的习性。
科学家们对绵羊盲从的特性有着特殊的兴趣,它们习惯于机械模仿,互相跟随。他们认为这种本能是由绵羊长期在野外生存之中发展而来:羊群奔跑在狭窄的绝壁断崖之间,在每个突起和拐弯处,只有头羊知道应该在何时、何处、如何跳跃。羊群如果完全模仿头羊,就会活下来。反之,如果停下来自行决策,就会被羊群挤落悬崖而丧命,连同它们的决策一起消失。
提到绵羊,它的这些特性以及许多类似的现象就会出现在我们的脑海中。诚然,绵羊也分为母羊和公羊,但这能说明什么呢?刚刚所讨论的一切都是绵羊,这种温和的羊属动物,出产羊肉和羊毛。呆头呆脑,众所周知。想想与之相关的人或动物,如牧羊犬(和母牧羊犬)、牧羊人(和女牧羊人),和新西兰凶残的食羊鹦鹉(和母食羊鹦鹉),无论是保护绵羊,还是杀害绵羊,并不对公羊和母羊区别对待。谈到羊、羊毛和绵羊的一般特性,我们也只会联想到绵羊这个群体,而不是某一性别的绵羊。其他动物如羊、牛、狗、猫和马,很容易从其各自的特征上进行区分,与性别没有任何关系。
回到绵羊上来,让我们想想公绵羊与整个绵羊群体相比有什么不同的特性。我们发现公绵羊更加好斗。他们用蹄子刨地,制造响动。随时准备用犄角与敌人相斗。同样,公山羊、公水牛、公麋鹿和公羚羊也是如此。这种随时准备低头将犄角对准对手,并把遇到的每一个雄性动物都当作攻击对象的倾向,显然不是绵羊或羊属动物所特有,而是所有有角雄性动物所共有。
由于“功能先于器官而产生”,我们甚至可以回望漫长的进化史,看看牴角这种行为——雄性好战精神的产物,并将永远传承下去——是如何促使犄角产生的!
另一方面,母绵羊对其幼仔满怀爱心,为它们哺乳,保护它们。当然母山羊也会这么做。类似的,母水牛和其他雌性动物都会这么做。显然,所有雌性动物都具有这种本能。
鸟类虽然不是哺乳动物,但也展现出了同样的母爱和对幼仔的照顾,而雄鸟虽然没有犄角,也会用喙、翅膀和足刺打斗。雄鸟通过展示能够更好地表现出其竞争优势。求爱的意愿和需求,以及对征服雌性的渴望,使得雄鸟像蝴蝶一样花枝招展。他的羽毛流光溢彩,头顶的鸟冠傲视群雄,颈边的垂肉有力地摇摆——看看雄火鸡就知道了;修长华丽的羽毛也为他增色不少;在雌鸟身上毫无装饰作用的羽毛却是雄鸟华美的外衣。
其他的雄性鸟类,如雄性鹧鸪、家养公鸡、雄孔雀,从乌鸦到鸵鸟,仔细观察他们的行为你就会明白!他们或高视阔步,或故作疲态,只为展示自己多面的美丽;为了得到雌鸟的青睐,他们献出悠闲、舒适、速度等几乎一切来展现自己的美丽,这就是雄鸟的本性;这种本性并不为火鸡所特有,而是所有雄鸟的共性!为了吸引并取悦伴侣,雄鸟煽动翅膀发出巨大的声音,带着优美的旋律啼叫,在雌鸟面前展示优美的身姿,与对手奋勇搏斗。不论是牴角、高视阔步、还是制造声响,全都是出于对爱的追求;以上种种行为在雄性动物身上都十分常见。
现在我们可以推而广之,毫无异议地认为:属于雄性的雄性特质——适用于任意或所有的雄性,与物种无关。属于雌性的雌性特质,适用于任意或所有的雌性,同样与物种无关。绵羊、牛、猫、狗、马、驴具有各自物种的特质,而与性别无关。
然而作为生物学分类上人类的我们,情况却发生了改变。我们的头脑被男性化和女性化的概念所占据,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人类的共性。我们自然知道我们是人类,并以此为傲;但我们没有考虑人性的内涵是什么;也没有考虑由于长期过于关注两性之间的差异,男女两性是否会达不到人性的要求或超越人性的界限。我们常说某些行为有男子汉气概,某些行为像女流之辈,但却没有人想过作为一个“人”在相应情况下应该怎么做。
只有在生死攸关这种极端情况下,我们才会意识到所谓的“人类共性”;此时除了表现得像男人或女人,我们还应该表现得像个人。因为人类本身的感觉和行为范围要远比男性或女性的广泛,乍一看会惊讶地发现,我们对人性的认知竟然如此之少。
一个简单的分类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一点。我们与无机质有一些共同特征,如重量、不透明度和弹性。显然仅仅具有这些性质算不上人类。我们与所有的生命形态共同具备一些其他特征:例如细胞结构、细胞繁殖和对营养物质的需求。具备这些特征也不能称为人类。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很多与其他高级哺乳动物相同的特征,这些特征并不是我们所特有的——不是“人”所特有的。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类特征呢?人类究竟与其他物种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的人性特征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机械的,心理的和社会的。我们拥有独一无二的制造和使用器物的能力;只有我们才使用除身体以外的其他物理工具。除了使用牙齿,我们还使用刀剑、剪刀和割草机;除了使用手掌,我们还使用铲子、犁耙、钻头和疏浚工具。我们灵活善变,运用大量的脑力制造和使用各种器械。这是我们与其他动物的一个重大区别。我们只能通过骨头和躯壳来追溯了解远古的动物,但古人类却留下了他们的建筑、使用的工具和器械。
高度的发展使我们形成与众不同的大脑,借此与其他物种区别开来。野蛮人中能数到一百的人比只能数到十的人更具人类特点。
与此相比,人类更显著的特征在于它的社会性。我们绝不是唯一的群居动物;历史悠久的蚁族,甚至于大家所熟知的蜜蜂都是群居动物。但这些昆虫是独自生活的。人类一直都是群居生活。我们的人性从简单的社会关系开始,随着社会关系的加强而逐渐发展。
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依赖于克鲁泡特金[2]所谓的“互助”,人类的进步离不开专业分工协作,它使社会更加有序。游牧民族依靠牛群生活,逐水草而居,就像蚂蚁随食物迁徙一样,因此他们没有农民的人性化程度高。农民通过有效地分配劳力来生产食物;贸易和商业的延伸,从纯粹的村庄集市扩大到今天的世界贸易,也是人性的延伸。
因此,人性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一步一步发展而来;正如韦尔斯[3]所说,“仍在发展之中”。看起来,我们的人性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没那么大,而是更依赖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使个体的个性也是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产物。人性存在于我们的行为和行为方式之中,而与我们是谁没有太大关系。有些人从哲学的角度出发,认为“存在”高于“实践”。对他们来说,该问题就变成:“你能想出哪一种形式的生命,只‘存在’而不‘实践’吗?”
单从生理角度来看,我们是动物,属于人属;而从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我们是发展程度不一的人属动物;我们真实的历史建立在这种人性的发展之上。
人类的历史并不长。从古埃及的罗塞塔石碑[4]算起,有真实文字记载的历史只有几千年。在这段时期中,我们几乎完全生活在今天称为男权文化(Androcentric Culture)的社会里。历史就如它所呈现的那样,是由男人创造和记录的。
无论是精神发展、机械发展还是社会发展,几乎全由男性掌控。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在男人造的世界里生活、挣扎和死亡。它是如此的普遍,如此的牢不可破,以至于就像自然规律一样无可辩驳。自从文明开始发展,我们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男人就代表了“人类”,而这个世界就是他们的。
我们对女性有着明确的定义。女性是一种性别,用骑士的祝酒辞来说就是“这种性别”;她们被隔离开来,用来提供女性独有的特殊服务。正如一位科学家[5]在1888年所说,“女性不仅不属于人类——甚至连半个人也算不上,她们是一个亚种,只是用来繁殖的工具而已。”
这种对女性的态度在马里奥特—沃森先生[6]在1904年6月发表在《十九世纪》这本杂志上一篇叫做《美国女性》的文章里表达得更清楚,他写道:“身体结构带来的不安使她放弃了那些可以唯一解释她存在的职能。”这是对男权文化下女性相对地位的一个极其愉快而简洁的表述。男人被认为是一个种族类型,毫无异议;但是女人——一种奇怪、多变的生物,与已有的框架格格不入——只能被认定和理解为一种雌性动物。
她需要这些原谅和解释,也接受指责和非难。在每个图书馆的目录里我们都能找到各类关于女人的书:有关生理、情绪、说教、宗教等等。即使是当代,在玛尔赫姆[7]、可怜的小魏宁格[8]、默比乌斯[9]以及其他人的作品里,我们也能找到类似对女人永恒的讨论。
同样,这是一本关于男人的书。它会把人性本质和性别本质区分开来。它不会太过极端,断言男性的雄性特质就能够完全解释他们的存在:但它会指出什么是有别于人类特质的男性特质,以及单一性别的随意支配对人类生活产生了什么影响。
我们马上就能清楚地看到,把所有的人类事务都交给女性掌管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这种特别而可悲的状况会使整个世界都“女性化”。我们很可能都会变得“娇气”。
我们来看看语言的使用如何清晰地表现出这种情形。如果把关于女性特点的形容词和派生词运用在人类事物上,就显得太奇怪,带有贬义;“娇气”——太女性化,有轻视的意味,但却没有人会嘲笑男性太阳刚;而“柔弱”——显得不够男人,有责备的意味,却不会有人责备女性太有女人味。“阳刚”——很有男人味,通常被看作“幼稚”——孩子气的反义词,而“美德”则是从拉丁语“男人”衍变而来。
即使是在给其他动物命名时,我们也把雄性当作种族类型,而只是加上一个特殊的修饰词来表示“同种族雌性”,如狮子,母狮子;猎豹,母猎豹;所有人类事物的安排也心照不宣地出于同样的假设;男人代表人类;女人只是一种附属和辅助,作用仅限于生育。
女性一直以来都只是男性的附属,就好像语言中的介词一样。只能用来表示地点、时间、方向和位置等,永远只是一个关联性的存在——“悉尼的妹妹”,“彭布罗克的妈妈”——却从不会称她们为悉尼小姐或彭布罗克夫人。
我们基于这个假设,将所有的人类标准都建立在男性特征之上,我们想表扬一个女人的工作时,会说她有“一个男性的头脑”。
去否认或颠倒一个普遍认可的假设绝不是件易事。人类的思维从它开始运作起就经历了很多波折,但每次动荡结束之后它都会平静下来,就像在维苏威火山[10]山麓种植葡萄的农民一样,每到火山休眠期都会把表面那层岩浆结壳当作永久种植地。
我们周围能直接观察到的事物,我们出生的环境和伴随我们成长的一切,不论是心理状态还是生理状态,我们都认为是自然规律。
如果某种观念已经深入人心代代相传,几乎成为我们的共识,那么若要改变这种观念,就需要诚心不懈的努力;如果它是目前存在时间最久、最普遍、最无异议的观念之一,改变它就需要艰苦卓绝的奋斗。
然而,如果这件事非同小可,如果之前的观念明显是一个谬误,贻害深远,新的观念无可置疑又事关重大,为此付出努力就是值得的。
我们试图完成的任务是这样的。为大家展示我们一直以来抨击的所谓“人类本性”,很大程度上只是男性本性,若从男性的角度出发它是足够好的;我们所欣赏的“男性”特点,很大程度上是人类的特点,应当适用于两性;我们所谴责的“女性”特点,很大程度上也是人类的特点,为两性所共有。可见我们的男权文化一直以来都是男性文化过剩,并且会依然如此,因此不值得提倡。
在接触这些现象的最初阶段,很容易解释为什么几乎所有的男人都犯了一个如此普遍而严重的错误。很简单,因为他们是男人。他们是雄性,贪婪地把女人看作雌性动物,其他什么都不是。
这种论断是如此的肯定,以至于当男人读到这里时会嚷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除了把女人看作雌性动物,我们还能把她们看作什么呢?她们难道不是雌性吗?”是的,她们是雌性,就像男人是雄性一样不可辩驳;但在另外一些人的思维中却不尽然,例如,古代的一位侯爵夫人曾经被一位英国朋友问到,她怎么能忍受让仆人把早餐端到她床前——让一个男人进入她的闺房——她一脸正经地回答道:“他也算是男人?”
男人遍布世界,但他们主要的工作是一些人类的工作;女人最看重的是男人具有的人类特征。偶尔有一些女士很不乐意地与她的车夫结婚了——显然,车夫宽阔的肩膀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通常来说,女人看重的大部分还是男人的人类特征;只有在坠入爱河时才注重他们的雄性特征。
对于男人来说,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因为他是男人;而家就是女人的整个世界;因为她是女人。女人有她规定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女性的工作和兴趣;男人却享有余下的全部生活;不仅如此,而且还将其占有,坚持认为男人本该如此。
这解释了男性对现今女性迅速人性化的普遍态度。从女性为争取自由和公平蹒跚地踏出第一步起,到如今为了得到完全的经济和政治平等做出的英勇斗争,其中的每一步都被贴上“非女性化”的标签,并被指责这是对男性权利和地位的侵占。所以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分类方式,即生活的三个不同方面——男性的,女性的和人类的。
实际上,确实存在一个“女性的领域”,界限清晰,与男性的十分不同;同样也有一个“男性的领域”,界限同样清晰,甚至范围更加狭小;但是还有一个公共领域——即人类的领域,它为两性共同拥有。
“妇女运动”在早期遭到了强烈的反对,其中一个理由就是,女性会变得“没有性别特征”。现在看来,她们只是在一个特定方面失去了性别特征,大多数性别特征依然明显,但没有人注意到或者反对这一点。
我们应该指出,作为男权文化的一部分,性别特征出现了这种奇怪的反转,女性承担起了装饰的重担。在整个人类中,只有她延用了基本的男性独特性别装饰的特征;然而她不用通过打斗来获得配偶,她要像雄孔雀和天堂鸟开屏一样展示自己的美丽,这严重违反了自然规律,她甚至还要披上男性的外衣,来进一步实现她女性的目的。
女人作为雌性,天生的职责就是母亲的职责;男人作为雄性,天生的职责就是父亲的职责;当处理得当的时候,他们为了实现这一目标而产生的相互关系,就是快乐和幸福的源泉:但是除了两性各自的天职之外,人类的工作涵盖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一种手工艺、每一种职业、每一门学科、每一种艺术,所有正常的娱乐和消遣,所有的政府、教育、宗教;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类成就:都是属于人类的。
一种性别应当全权掌控所有的人类活动,称它们为“男人的工作”,并以男人的方式加以管理,这就是“男权文化”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