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事情还是毫无变化地进行着。
在她举办年度舞会的那天晚上,朱利奥斯·博福特太太从来没有忘记要去歌剧院露个面。确实,为了突显她在管理家务上的全能和优势,以及拥有一群能干的仆人,能够在她不在的时候安排好舞会每一个娱乐活动的细节,她总是在歌剧演出的晚上举办舞会。
博福特家的宅子是纽约少有的几个拥有舞厅的住宅之一(甚至比曼森·明哥特夫人和海德利·奇弗斯家的宅子还要早);当时人们开始认为,把客厅的地板弄得“咯吱咯吱”,把家具搬到楼上未免非常“土”,不过拥有一间别无他用的舞厅,一年中有三百六十四天不见天日,镀金的椅子堆在角落,枝形吊灯收在一个袋子里,这种无可置疑的优越感足以弥补过去博福特家过往的种种遗憾了。
阿切尔太太十分喜欢把她的社交哲学用一句格言来概括,曾经有一次她说:“我们都有自己宠爱的平民——”,这句话虽然很大胆,但很多人在私下承认它的真实性。然而博福特一家并不普通,有些人说他们甚至更加的糟糕。博福特夫人确实是来自一个美国最受尊敬的家族之一,她曾经是可爱的雷吉娜·达拉斯(南卡罗来纳州分部的)一个身无分文的大美人,被她的表姐——鲁莽的梅多拉·曼森引荐到纽约社交界。梅多拉总是好心做坏事。当一个人与曼森家族和拉什沃思家族有亲戚关系时,那么他就能在纽约社交界获得“一席之地”(正如当年经常出入巴黎旧皇宫的斯勒顿·杰克逊先生所说的);可嫁给了朱利奥斯·博福特不就被剥夺了这样的权利吗?
问题是:谁是博福特?他被认为是一个英国人,平易近人、仪表不凡、脾气暴躁,但却热情好客且机智诙谐。他带着曼森·明哥特老太太在英国的银行家女婿的推荐信来到了美国,并且快速地在社交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但是他行为不羁、言辞刻薄,他的经历也非常神秘。当梅多拉·曼森宣布她表妹和他订婚的时候,大家都认为这在梅多拉长期的鲁莽记录中又添加了一项愚蠢行为。
然而愚蠢常常和智慧一样可以带来好的结果。年轻的博福特太太结婚两年后,人们已经承认她拥有全纽约最显赫的住宅。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奇迹是如何完成的。她懒惰消极,有些刻薄的人甚至称她是个呆子。但是她打扮得像个偶像,珠光宝气、金发碧眼,一年比一年年轻漂亮。她在博福特先生深棕色的石头宫殿中登上宝座,甚至不用动一下她那戴着宝石的小指头便能吸引所有人到她身边。知情人说,是博福特亲自训练仆人,教厨师新的菜肴,吩咐园丁种植适合餐桌和客厅的温室鲜花。他也亲自精心挑选宾客,酿造餐后美酒,口述他的妻子写给朋友的便函。如果他这样做,这些家庭聚会在私下进行,他则向这个世界展示出一副无忧无虑、热情好客的百万富翁的样子,像一位受邀的宾客一样超然自若地走进自己的客厅,说:“我妻子的大岩桐真是一个奇迹,不是吗?我想她一定是从伦敦国立植物园把它们给弄来的。”
人们一致认为,博福特先生的秘密在于他处理事情的方式。有传闻说,他受雇于一家国际银行,这家银行“帮助”他离开了英格兰。尽管纽约的商业良心和道德标准同样属于敏感地带,但他就像摆平其他事情一样轻易地摆平了这些传闻,他把一切事物,乃至整个纽约都“摆”在眼前,“摆”到了自己的客厅里。二十多年来,当人们说要“去博福特家”的时候,那语气就像他们要去曼森·明哥特老太太家一样安心。更加让人满意的是,他们知道自己会享受到帆背潜鸭[2]和陈年佳酿,而不是一年都不到的寡淡的凯歌香槟和加热后的费城油炸丸子。
于是,博福特太太像往常一样在《朱厄尔之歌》开唱之前出现在她的包厢里,又像往常一样,在第三场表演结束的时候起身,把那件歌剧斗篷披在她可爱的肩膀上,然后消失。整个纽约都知道,这意味着半个小时后舞会就要开始。
博福特家的住宅是纽约人的骄傲之一,他们乐于将其展示给外国人,尤其是在举办年度晚会的当晚。博福特夫妇是纽约最早拥有红色天鹅绒地毯的人之一,他们让仆人沿着搭有遮阳棚的台阶铺设地毯,台阶和遮阳棚也是自家的,不像晚餐用的餐椅和舞厅里的座椅那样是租来的。他们还开创了让女士们在大厅里脱去斗篷的习俗,而不是穿着斗篷步履蹒跚地上楼进到女主人的卧室后,再重新用煤气喷灯卷头发。据了解,博福特曾说过,他认为妻子所有的朋友都有女仆照看她们,以确保她们离开家门时发型都恰到好处。
他们还在宅子里设计了一个开阔显眼的舞厅,这样人们就不必挤过一条狭窄的通道(就像奇弗斯家一样),而是优雅庄重地沿着一间间如风景画般的起居室(海绿色、深红色和金黄色)走向舞厅。远远地就能看见许多烛光辉映在抛光的镶木地板上,远处有一间温室,那里有山茶花和树蕨昂贵的枝叶在黑黄两色的竹椅上方搭成的拱顶。
纽兰·阿切尔,像他那个身份的年轻人一样,稍微迟到了一点。他把大衣交给了穿长丝袜的男仆(长丝袜是博福特少有的蠢主意之一),在挂着西班牙皮革和细工镶嵌的孔雀石装饰的图书室里磨蹭了一会儿,那里有几位男士一面闲聊一面戴着他们的舞蹈手套,最后终于加入了宾客队伍之中,而博福特太太已在深红色客厅门口迎接了。
阿切尔显得非常紧张。歌剧演出结束之后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俱乐部(就像年轻的公子哥儿通常做的那样),而是趁着美丽的夜色沿第五大街走了一段,然后才转身回到了博福特家的住宅。他显然非常担心明哥特家族可能会走得太远,事实上,他们也可能会奉明哥特老太太的命令,把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带到舞会上来。
从俱乐部包厢的气氛中,他已经意识到那可能会是一个多么严重的错误。然而,尽管从未如此坚定地要“坚持到底”,他还是感觉自己没有像在歌剧院那个简短的谈话之前那样,那么豪情侠义地急于维护他未婚妻的表姐。
阿切尔漫步走去金黄色客厅(在这里博福特大胆地挂了《胜利之爱》,一幅备受争议的布格罗的裸体画),发现维兰德太太和她的女儿站在舞厅门口。一对对舞伴已经在远处的地板上滑步,烛光点缀在旋转的薄纱裙上,点缀在戴着朴素花环的少女的头上,点缀在年轻已婚妇女华丽的羽毛发式和装饰物上,也点缀在胸前光亮的衬衫和崭新的透明蕾丝手套上。
维兰德小姐显然准备加入舞者的行列,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铃兰花(她没有带别的花束),脸色有点苍白,眼睛里却闪烁着真真切切的兴奋。一群年轻的男孩和女孩儿们聚集在她的周围,他们与她握手,欢快地笑着,十分欣喜,维兰德太太站在一旁,流露出赞赏的表情。很明显,维兰德小姐正在宣布她的订婚消息,而她母亲则装作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来配合这个特殊的场合。
阿切尔停顿了一会儿。订婚消息正是依照他明确的愿望宣布的,然而他并不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幸福公布出来。在一片热浪和喧嚣声覆盖的拥挤的舞厅里宣布它,相当于强行剥夺了私人空间的美好本质,那是本应该属于最接近心的东西。他是如此地喜悦,以至于这表面的损害没有触及本质,但是他仍然希望保持哪怕是表面的纯洁。令他感到欣慰地是,梅·维兰德有着跟他同样的感受。她的眼睛向他投来恳求的目光,好像在说:“记住,我们这么做是因为这是正确的。”
任何恳求都不会在阿切尔心里得到比这更快速更直接的响应了。但是他依然希望他们行动的必要性是出于某种理想之故,而不仅仅是因为可怜的艾伦·奥兰斯卡。维兰德小姐周围的人带着会意的微笑给他让路,在接受了属于他的那份祝贺之后,他拉着他的未婚妻来到舞厅的中央,把胳膊搭在了她的腰间。
“现在我们甚至都不用说话了,”他说,微笑地看着她那双真诚的眼睛。两个人乘着《蓝色多瑙河》柔和的波浪漂向远方。
她没有说话。她的嘴唇颤抖着,露出了微笑,但眼神中却有些疏离凝重,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无法言说的幻境。“亲爱的,”阿切尔轻声说,一面用力让她靠近自己:他坚定地认为,即使订婚最初的几个小时是在舞厅里度过,它仍然带着庄严和神圣的使命。有这样一位纯洁、美丽、善良的人陪伴在身边,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种新生活啊!
舞会结束,他们两个已经成为了未婚夫妻,便漫步走进温室里,坐在长满树蕨和山茶花的高大屏风后面,纽兰把她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按在他的嘴唇上。
“你知道的,我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她说。
“是的,我已经等不及了。”他笑着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只是希望不是在一个舞会上宣布的。”
“是的,我知道。”她迎着他的目光表示理解。“但是毕竟——即使在这里,我们也是单独在一起,不是吗?”
“哦——我最亲爱的——永远是!”阿切尔大声说。
显然,她将永远理解他,永远说得体的话。这一发现使得他幸福满溢,他高兴地继续说着:“最糟糕的是,我想要吻你却不能吻。”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扫了一眼温室四周,确认他们暂时处于一个私密的空间后,便一把抱住她,匆匆地在她的唇上压下一个吻。为了抵消这一过于大胆的举动,他把她带到温室里一个不太隐蔽的地方的长竹椅上,坐在她的旁边,从她的花束上摘下一朵铃兰花。她安静地坐着,在他们的脚下,世界就像阳光照耀下一片灿烂的山谷。
“你告诉我的表姐艾伦了吗?”过了一会儿她问道,好像在梦里呢喃一般。
他惊醒过来,想起自己还没有那么做。想到要向那位陌生的外籍女子说起这件事情,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厌恶堵住了到了他嘴边的话。
“没有——我根本没有机会,”他说,急忙撒了个小谎。
“好吧。”她看起来有些失望,但是还是决定温和地说到自己的观点上。“那么,你一定要说,因为我也没有说,我不愿让她认为——”
“当然不是。不过,不是应该由你来告诉她吗?”
她思索了一会儿。“如果是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我可以告诉她。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想你必须向她解释,在我们告诉这里所有的人之前,我在歌剧院的时候就让你告诉她了。否则,她会以为我忘记她了。你知道的,她是我们家族的一员,而且她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她很——敏感。”
阿切尔热情而宠溺地看着她。“我亲爱的天使!我当然会告诉她的。”他略微忧虑地瞥了一眼嘈杂的舞厅。“但是我还没有见到她。她来了吗?”
“没有,在最后一刻她决定不来了。”
“在最后一刻?”他重复道,十分惊讶她居然会选择不来。
“对啊。她那么喜欢跳舞,”年轻姑娘坦白地回答。“不过她突然说她的裙子不够漂亮,不适合参加舞会,虽然我们都认为它很美。所以我阿姨不得不送她回家。”
“噢,好吧——”阿切尔满不在乎地说,心里却十分高兴。他的未婚妻决心努力回避他们两人成长过程中的“不愉快”,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让他高兴的了。
“她心里跟我一样明白,”他想,“她表姐不露面的真正原因;但是我绝不能让她看出一点迹象,表明我知道可怜的艾伦·奥兰斯卡名誉上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