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天晚上老斯勒顿·杰克逊先生前来和阿切尔一家人共进晚餐。
阿切尔太太为人腼腆,不爱参加社交活动;但是却喜欢对这些活动了解得清清楚楚。她的老朋友斯勒顿·杰克逊先生擅长运用其收藏家的耐心和博物学家的科学精神来调查朋友们的私生活;而与他住在一块儿的妹妹,索菲·杰克逊小姐则享受着所有无法接触到她备受追捧的哥哥的人的热情款待,把那些小道消息带回家来,有效地填补了他生动故事的空白。
因此,每当阿切尔太太想要知道所发生的事情,总是会邀请杰克逊先生一起吃饭。由于鲜少人能承蒙她的邀请,也由于她和她的女儿珍妮都是极好的听众,杰克逊先生通常都会亲自赴约,而不是让他的妹妹代劳。假如能掌握所有的情况,他会选择纽兰外出的晚上前来。并不是因为他和那位年轻人兴趣不合(他们俩人在俱乐部里相交甚欢),而是因为这位乐谈旧闻轶事的老人感觉到,纽兰倾向于推敲它们的证据,而家里的女眷们却从不会这样。
假如真的能够做到尽善尽美,杰克逊先生会要求阿切尔太太稍微改善一下膳食。但在当时,纽约的上流社会,自人们有记忆以来,就被划分成了两大派别。一个是明哥特家族和曼森家族,以及其宗族,他们关心食物,衣服和金钱;另一个是阿切尔——纽兰——凡·德·吕顿家族,他们喜爱旅游,园艺以及最佳小说,对粗俗的娱乐形式不屑一顾。
毕竟,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如果你和洛弗尔·明哥特一家共进晚餐,你可以享受到灰背野鸭、水龟和葡萄美酒;在阿德琳·阿切尔家,你可以高谈阔论阿尔卑斯山的风景和“大理石牧神”,幸运的是,阿切尔·马迪拉曾游览过好望角。因此,每当受到阿切尔太太友好地召唤时,杰克逊先生这位忠实的折衷主义者通常会对他的妹妹说,“自从上次在洛弗尔·明哥特家吃饭以后我开始有点痛风——到阿德琳家控制一下饮食对我有好处。”
长期守寡的阿切尔太太和她的儿女住在西二十八街。二楼全部给纽兰用,两个女人则挤在楼下的小房间里。一家人的兴趣品味倒也一致,他们在沃迪安箱[5]中种植蕨类植物,编织流苏花边饰带,在亚麻布上做羊毛绣花,收集美国独立战争时期带釉的器皿,订阅《名言》杂志,为了感受意大利的氛围阅读奥维达[6]的小说。(由于对风景描绘和愉悦欢快情感的喜爱,他们更愿意阅读描写乡村生活的小说;他们往往喜欢关于上流社会人物的小说,这些人物的动机和习惯更容易理解;他们也会严格讨论狄更斯,在她们看来他“从未刻画过一位绅士,”并且认为萨克雷在贵族社会不及布尔沃[7]那么自在,虽然人们开始认为后者已经过时了。)阿切尔太太和阿切尔小姐都非常喜欢美丽的风景。这正是她们偶尔出国旅行主要追求和欣赏的东西。她们认为建筑和绘画是男士的学问,而且主要是对于阅读拉斯金[8]作品那样博学的人。阿切尔太太天生就是纽兰家族的一员,母女俩就像姐妹一样,她们俩个人都被人们称为“真正的纽兰家族”:身材高大、面色苍白、有一点圆肩、长长的鼻子、甜美的微笑,还有一点雷诺兹[9]某些褪色肖像画中那种目光低垂的特质。如果不是年迈发福使阿切尔太太的黑色锦缎衣绷得紧紧的,而阿切尔小姐的棕紫色绸裙挂在她那处女的身架上一年比一年宽松,那么她们在形体上就是完全相似的。
据纽兰所知,她们在精神层面的相似不如她们的行为举止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一致。长期以来共同生活在相互依赖的亲密关系中,赋予了她们相同的词汇,以及相同的开口说话时的习惯,当其中的任何一位想要提出自己的观点时,她们总是以“妈妈认为”或者是“珍妮认为”作为开头;但事实上,阿切尔太太安静而缺乏想象力,容易满足于被认可且熟悉的事物,珍妮却容易受到心中如喷泉般奔涌的、被压抑的浪漫情怀支配,变得有些冲动和叛逆。
母亲和女儿相互爱慕,也同样敬重她们的儿子和兄长。而阿切尔则满怀柔情地爱着她们两个,他对她们过分的钦慕感到有些不安,又暗自窃喜显得有失判断。毕竟,他认为一个男人的权威能够在自己的家里获得尊重总归是一件好事,尽管有时他的幽默感会使他质疑这份权威的真实力度。
这一次,尽管年轻人十分明了杰克逊先生想让他外出赴宴,但是他有自己的理由留下。
老杰克逊先生显然想要谈论艾伦·奥兰斯卡,当然,阿切尔太太和珍妮也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他们三个都会因为纽兰的出席而感到有些尴尬。既然他和明哥特家族未来的关系已人尽皆知,年轻人颇有兴趣想要看看,他们将如何化解这一难题。
他们开始拐弯抹角地谈论起莱缪尔·斯特拉斯瑟太太。
“遗憾的是,博福特夫妇竟然邀请了她,”阿切尔太太温和地说。“但雷吉娜总是听他的吩咐办事,而博福特——”
“博福特常常注意不到细节问题,”杰克逊先生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检视着盘里的烤鲱鱼,纳闷了近一千次,为什么阿切尔太太家的厨师总是能把鱼子烤焦。(纽兰一直和他有着同样的疑惑,一眼就能从老人阴沉不悦的脸色中察觉到这一点。)
“哦,那是自然;博福特是个粗人,”阿切尔太太说。“我的祖父纽兰总是对我的母亲说:‘你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把博福特那家伙介绍给女孩子们。’但至少与绅士交往时他是有一定优势的;据说,在英格兰也是如此。真让人猜不透——”她瞥了一眼珍妮,停了下来。她和珍妮对博福特家的神秘事件了如指掌,然而在公共场合,阿切尔太太则装出这个话题并不适合未婚女子的模样。
“不过那位斯特拉斯瑟太太,”阿切尔太太继续说,“你说她是做什么的,斯勒顿?”
“她来自矿区;或者说是来自矿井口的一个酒馆。然后跟着一个‘活蜡像’剧团,在新英格兰巡回演出。警察解散剧团之后,他们说她跟——”杰克逊先生在停顿的时候看了一眼珍妮,她的眼睛从她突出的眼皮底下瞪了起来。对她来说,斯特拉斯瑟太太的过去还存在着很多空白的地方。
“后来,”杰克逊先生继续说(阿切尔看出他正在纳闷为什么没有人告诉管家不能用钢刀切黄瓜),“后来,莱缪尔·斯特拉斯瑟就出现了。据说,他的广告商用女孩儿的脸来做鞋油广告;她头发乌黑,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埃及风格。总之,他——最后——娶了她。”他在“最后”这个词中做了个停顿,这其中充满了大量的影射,每一个音节都给予了充分的强调。
“哦,好吧——按照我们现在经历的这个局面来说,那不算什么。”阿切尔太太淡淡地说。两位女士当时对斯特拉斯瑟太太并没有多大兴趣;艾伦·奥兰斯卡的故事对他们来说才是那个新鲜热辣、引人入胜的话题。实际上,阿切尔太太提起斯特拉斯瑟太太,只是为了可以适当地说;“还有那个纽兰的新表姐——艾伦·奥兰斯卡?她也去参加舞会了吗?”
在提到她的儿子时,话里略带一点讽刺,阿切尔听出来了,也早就料到了。即使是像阿切尔太太那样很少对人事活动过于投入的人,也对他儿子的订婚感到十分高兴。(“尤其是在他与拉什沃思太太之间的那件蠢事之后,”她曾对珍妮说,那件事,纽兰曾视其为一场悲剧,将在他的灵魂中留下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在纽约没有比梅·维兰德更般配的对象了。当然,这段婚姻只有纽兰才配得上,但是年轻男人都那么愚蠢、缺少心计——而有些女人更是肆无忌惮地设下圈套——以至于想要看到自己唯一的儿子安然无恙地通过塞壬岛[10],进入无可指摘的家庭港湾,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阿切尔太太感受到了这一切,他的儿子也知道她感受到了。同时他还知道,她对于他过早地宣布订婚消息有些不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他这样做的原因感到不安——因为总体上,他是一个非常温柔宽容的人——那天晚上他一直呆在家里。“我并不是不赞成明哥特家族的‘团结精神’,可是为什么纽兰的订婚要和那个叫奥兰斯卡的女人的事情搅在一起,我不明白。”阿切尔太太向珍妮抱怨道,珍妮是见证她有失完美仪态的唯一证人。
在拜访维兰德太太的时候,她永远都是举止优雅的——而她的优雅是无人能及的;但是纽兰知道(他的未婚妻毫无疑问也猜到了)在整个拜访的过程中,她和珍妮一直密切留意着奥兰斯卡夫人可能随时闯入;当他们一起离开那座宅子的时候,她毫不掩饰地对她的儿子说:“我很高兴奥古斯塔·维兰德单独接待我们。”
这些内心不安的迹象阿切尔更为感同身受,以至于他也觉得明哥特家做得有些过分了。但是,母亲和儿子谈起心中刚刚产生的想法,是违背了他们的道德准则的,于是他只简单地回了一句:“哎,一个人订婚之后总会经历一个家庭聚会的阶段,这样的活动越快结束越好。”听了这话,他的母亲只是透过她那顶饰有磨砂葡萄的灰色丝绒帽上垂下的网状面纱抿了抿嘴。
他认为,她的报复——她的合法报复——则是在那天晚上把杰克逊先生“引”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话题上;而且,既然他已经公开履行了作为明哥特家族未来成员的职责,这位年轻人并不反对在私下听听对那位夫人的讨论——除非这个话题已经让他开始感到不耐烦。
杰克逊先生吃了一片不温不热的鱼片,这是那位面色阴郁的管家带着和他相同的疑惑表情递给他的,他用难以察觉的动作嗅了嗅蘑菇酱,并拒绝了它。他看上去又是困惑又是饥饿,阿切尔心想,他可能要靠艾伦·奥兰斯卡来填饱肚子了。
杰克逊先生往椅子后面靠了靠,抬头瞥了一眼烛光映照下,挂在昏暗墙壁上的黑色相框里的阿切尔,纽兰和凡·德·吕顿们。
“啊,我亲爱的纽兰,你的祖父阿切尔多么喜爱丰盛的晚餐啊!”他说着,眼睛盯着一位打着领带,身穿蓝色外套的胸膛饱满的年轻人的画像,他身后是一所白色圆柱的乡间别墅。“好吧,好吧,好吧……我真不知道他会对这些异国婚姻说些什么!”
阿切尔太太并不理会他有关祖辈菜肴的暗示,杰克逊先生继续从容不迫地说:“不,她没有参加舞会。”
“噢——”阿切尔太太低声说,语气似乎在暗示着:“看来她还懂点礼节。”
“也许博福特夫妇不认识她,”珍妮有些不怀好意地推测道。
杰克逊先生轻轻地抿了一口,仿佛是在品尝想象中的马德拉葡萄酒。“博福特太太也许不认识——但是博福特肯定认识,因为今天下午全纽约的人都看见他们两人一起走在第五大街上。”
“我的天——”阿切尔太太呻吟道,显然觉得把外国人这样的行为理解成优雅是一种徒劳。
“不知道她下午是否戴着圆檐帽或是软帽,”珍妮猜测说。“在歌剧院里,我知道她穿了一件深蓝色天鹅绒,非常普通,像是一件睡衣。”
“珍妮!”她的母亲呵斥道;阿切尔小姐立刻涨红了脸,又想装作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无论如何,她还是比较识趣,没有去参加舞会,”阿切尔太太接着说。
一种执拗的性情使得她的儿子接话道:“我认为这不是她识不识趣的问题。梅说她本来打算去的,只是后来觉得那条裙子不够漂亮。”
阿切尔夫人见儿子证实了她的推论,不禁笑了起来。“可怜的艾伦。”她简单地回了一句,接着又同情地补充道:“我们必须时刻记住,梅多拉·曼森给了她多少奇怪的培养和熏陶。居然让她穿黑色锦缎出席社交舞会,你还能从她身上指望些什么呢?”
“哎呀——我还记得她穿的那身衣服呢!”杰克逊先生说,接着又补充道:“可怜的姑娘!”那语气,既表示他还记得那件事,又表明在当时他就充分意识到那景象意味着什么。
“真是奇怪,”珍妮说,“她居然还保留着艾伦这样一个难听的名字。换做是我,早就改成伊莱恩了。”她环顾了一下餐桌,看看这句话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
她哥哥笑了起来。“为什么是伊莱恩?”
“我不知道;那听起来更——更有波兰味道,”珍妮说,绯红着脸。
“这名字听起来太引人注目了,她恐怕不喜欢。”阿切尔太太淡漠地说。
“为什么不呢?”她儿子插话道,突然变得很爱争论。“如果她愿意,为什么就不能引人注意呢?为什么她要躲来躲去,好像是她做了什么丢脸的事儿?没错,她是‘可怜的艾伦’,因为她运气不好,结了一场不幸的婚;但我不认为她因此就要像个罪犯一样四处躲藏。”
“那个,我想,”杰克逊先生推测道,“这正是明哥特家族打算采取的立场。”
年轻人脸红了。“我没有必要等他们给我暗示,如果你是指这个,先生。奥兰斯卡夫人曾有过一段不幸的生活,但她并不是一个被遗弃的人。”
“外面有很多谣言。”杰克逊先生开口说,看了一眼珍妮。
“哦,我知道;是关于那个秘书,”年轻人打断他说。“没关系的,妈妈,珍妮已经是成人了。他们不就是说,”他接着说,“是那个秘书帮助她摆脱了把她当囚犯一样对待的残暴丈夫吗?嗯,那又怎么样?我相信,我们在座的各位遇到这样的情况都会这样做。”
杰克逊先生转头看了一眼那位脸色阴郁的管家说:“也许——那个酱汁——给我来一点,总之——”;他吃了一口又说:“我听说她现在在找房子,打算在这儿住下。”
“我听说她打算离婚,”珍妮大胆地说。
“我希望她会!”阿切尔大声地说。
这话就像一颗炸弹突然落在了阿切尔家餐厅宁静高雅的氛围中。阿切尔太太抬了抬她那精致的眉毛,形成一条特别的弧线,表示:“管家——”而年轻人也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场合谈论这样私密的事情有失身份,于是急忙岔开话题,讲起他拜访明哥特太太的事来。
按照自古以来的习俗,晚餐后,阿切尔太太和珍妮拖着她们长长的绸裙来到客厅,两位绅士在楼下抽烟,他们坐在一盏装有雕花球的卡塞尔式灯旁,面对面坐在一张红木工作台上,桌子底下挂着绿色的丝袋,然后在挂毯两端缝上一束野花,挂毯是用来装点年轻的纽兰·阿切尔太太那把“备用”椅子的。
这一仪式正在客厅里进行的同时,阿切尔请杰克逊先生坐在哥特式书房壁炉旁的一把扶手椅上,并递给他一只雪茄。杰克逊先生满意地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悠然地点燃他的雪茄(是纽兰买的),将他瘦削的脚踝伸到炭火旁,说:“你是说那个秘书仅仅是帮助她逃跑吗,我亲爱的朋友?那么,一年后他还在帮助她,因为有人在洛桑看见他们住在一块儿。”
纽兰红了脸。“住在一块儿?嗯,为什么不可以呢?如果她没有权利重新开始,那么谁还有这个权利呢?她的丈夫喜欢与娼妓混在一块儿,而她这样年轻的女子就得活活葬送自己的青春,我厌恶这些伪善的观念。”
他停下来,气愤地转身点燃自己的雪茄。“女人应该是自由的——就像我们一样自由。”他宣称,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但是却因为太过恼怒,以至于无法估计其可怕的后果。
杰克逊先生把脚踝伸得离炭火更近一些,发出一声嘲讽。
“嗯,”他停顿了一下说,“显然,奥兰斯卡伯爵跟你的想法一样,因为我从未听说他有过要把他妻子接回去的任何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