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亨利·凡·德·吕顿太太默默地听着她表妹阿切尔太太的讲诉。
得事先说明,凡·德·吕顿太太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尽管她出于天性和被训练的结果,不轻易做出承诺,但对她真心喜欢的人是非常友好的。在麦迪逊大道的客厅里,即使已经亲身经历过,仍不免感到寒气逼人:高顶的天花、雪白的墙壁,浅色锦缎扶手椅显然是为了接待客人才刚揭去罩布,壁炉架上的镀金装饰品和盖恩斯伯勒所画的《安吉莉卡·杜拉克小姐》的精美的画框上依然蒙着一层薄纱。
由亨廷顿所绘的凡·德·吕顿太太的画像(身穿威尼斯针绣的黑色丝绒)面对着她那敬爱的祖先的肖像。人们普遍认为其“像卡巴内尔的作品一样精美”,尽管是二十年前的画了,如今仍然“惟妙惟肖”。确实,坐在画像下听阿切尔太太讲诉的凡·德·吕顿太太,与画中那位目光低垂,倚靠在绿布窗帘前那把镀金扶手椅旁的年轻美女像极了一对双胞姐妹。当她参加社交活动时,凡·德·吕顿太太依然穿着威尼斯刺绣的黑色丝绒——或者更确切地说(因为她从不外出用餐),是当她打开自己的大门迎接宾客的时候。她金色的秀发已经褪色,却并没有变得灰白,依然从额前的重叠之处平整地分开,浅蓝色的眼睛中间是挺直的鼻梁,两侧的鼻翼似乎比画像的时候消瘦了点。事实上,她总是给阿切尔一种阴沉沉的印象,像是被保存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中完美无瑕的存在,犹如被冷冻在冰山中的尸体,常年保持着虽死犹生的红润。
跟其他所有的家人一样,他尊敬且钦佩凡·德·吕顿太太;但是他发现她的样子虽然温柔可亲,却还不如他母亲那几位严厉的老姑妈更容易接近,那几位凶巴巴的老处女,在没弄清楚别人的要求前就照例说“不行”。
凡·德·吕顿太太的态度,是既不赞成也不反对,还总表现出一副宽厚仁慈的模样,直到她薄薄的嘴唇略有一丝笑意,并做出一成不变地回答:“我得先和我的丈夫商量一下。”
她和凡·德·吕顿先生是如此相似,以至于阿切尔常常纳闷,经过四十年亲密的夫妻生活,两个如此融洽的个体,竟然还需要分出你我,还有什么争议需要商量。由于在这次的秘密会议中,若是没有开场白,双方都无法做出任何决定。阿切尔太太和她的儿子阐述了他们的情况之后,便只能静心等待着那句熟悉的话语。
凡·德·吕顿太太很少让人感到意外,然而此时,她却令他们大吃一惊,把她长长的手伸向铃绳。
“我想,”她说,“我得让亨利听听你们告诉我的情况。”
一名男仆出现了,她严肃地对他说:“如果凡·德·吕顿先生读完了报纸,就请他过来一趟。”
她说“读报纸”的语气,就像一位首相的妻子说“主持内阁会议”——并非出于任何傲慢的心态,而是与生俱来的习惯,以及她对亲友们的态度,她认为凡·德·吕顿先生的每一个举动都具有不可冒犯的威严。
她的动作迅速,表明她和阿切尔太太一样认为这件事非常紧迫;但是为避免别人以为她率先表明了态度,她又用亲切的态度说:“亨利总是非常乐意见到你,亲爱的艾德琳,他也想亲自祝贺纽兰。”
两扇庄严的大门重新打开,亨利·凡·德·吕顿先生从门口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穿着宽大的礼服,淡黄色的头发已经褪色,有跟妻子一样挺直的鼻子,一样冰冷斯文的目光,只是两只眼睛是淡灰色的,而不是淡蓝色的。
凡·德·吕顿先生亲切地和表亲阿切尔太太打了招呼,又用和妻子同样的话语,向纽兰低声表示了祝贺,然后像一位君主一样在一把锦缎扶手椅上坐下。
“我刚读完《泰晤士报》。”他说着,一面把长长的指尖收拢。“在城里,上午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我发现午饭后看报纸更方便。”
“啊,这样做是有道理的——确实,我的舅舅埃格蒙特过去常说,他发现把早上的报纸留到晚餐后看,人反而没有那么烦躁。”阿切尔太太附和道。
“没错。我的好父亲讨厌匆忙。可如今我们却总是处于忙碌的状态,”凡·德·吕顿先生有节制地说道,愉快且认真地打量着这间盖得严严实实的大房间。在阿切尔看来,这房间和它的主人一样完美。
“我希望你已经读完报纸了,亨利?”他的妻子插话说。
“读完了——读完了。”他向她保证。
“那么就让艾德琳告诉你——”
“噢,实际上是阿切尔的事情。”他的母亲微笑着说;接着又重新阐述了一遍洛弗尔·明哥特太太遭受到公开侮辱的可怕事件。
“当然,”她最后说,“奥古斯塔·维兰德和玛丽·明哥特都认为——尤其是考虑到纽兰的订婚,——你和亨利是应该知道的。”
“噢——”凡·德·吕顿先生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就是一阵沉默,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上那巨大的镀金时钟发出的滴答声越发响亮,就像礼炮声一样轰隆轰隆。阿切尔敬畏地凝视着两人瘦弱的身躯,他们肩并肩坐着,俨然一副总督的严肃模样。由于命运使然,他们成为了某种远古权威的代言人,尽管他们宁愿过着简单、与世隔绝的生活,在斯库克利夫的草坪上除杂草,在晚上一起玩纸牌游戏。
凡·德·吕顿先生第一个开口。
“你真的认为这是劳伦斯·莱弗茨故意——干涉的结果吗?”他转向阿切尔问道。
“我非常确定,先生。劳伦斯最近比平时更放纵了——但愿路易莎舅妈不介意我提起这事儿——他和他们村邮政局长的妻子,或是那类的人有了不正当的关系。每当可怜的格特鲁德·莱弗茨有所怀疑,他为了怕惹上麻烦,就会在这些事情上大做文章,以显示他多么有道德;并且高谈阔论,说邀请他妻子去见一些不合适的人是无礼的行为。他只是想拿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当挡箭牌,他这样的把戏我以前就见识过了。”
“莱弗茨这家人!”凡·德·吕顿太太说。
“莱弗茨这家人!”阿切尔太太回应道。“若是埃格蒙特舅舅看到劳伦斯·莱弗茨对其他人的社会地位发表意见,他会怎么说呢?这说明上流社会已经到了何种不堪的地步。”
“但愿事情还没有发展到那个地步。”凡·德·吕顿先生坚定地说。
“啊,要是你和路易莎能多出去走走就好了!”阿切尔太太叹了口气。
然而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凡·德·吕顿夫妇对任何有关他们隐居生活的批评都极为敏感。他们是时尚的仲裁者,是终审法院,他们深知这一点,并且接受命运的安排。然而由于天性腼腆,不喜交际,对自己的职责天生缺乏热情,他们尽可能住在斯库特克利夫偏僻的乡村别墅中,进城时则以凡·德·吕顿太太的健康为由,谢绝所有邀请。
纽兰·阿切尔赶紧为母亲解围。“在纽约,每个人都知道您和路易莎舅妈的地位。正因如此,明哥特太太认为不应该不和你们商量,任由他们这样侮辱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凡·德·吕顿太太瞥了丈夫一眼,他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不喜欢这种做法,”凡·德·吕顿先生说。“只要名门家族的成员受到该家族的支持,那么这种支持就应该被视为——不可更改的。”
“我也是这样认为,”她的妻子说,仿佛提出了一个新想法。
“我并不知道,”凡·德·吕顿先生继续说,“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他停顿了一下,又看了看妻子。“亲爱的,我突然想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也算是我们的亲戚——从梅多拉·曼森的第一任丈夫开始。无论如何,等纽兰结了婚,她就是了。”他又转向年轻人说,“你看了今天早上的《泰晤士报》吗,纽兰?”
“是的,我看了,先生。”阿切尔说,他通常在早晨喝咖啡的时候匆忙翻阅多份报纸。
丈夫和妻子又面面相觑。他们浅色的眼睛深深地凝视在一起,进行着长时间的认真商量;接着,凡·德·吕顿太太的脸色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显然,她已经猜到结果,并且同意了。
凡·德·吕顿先生转向阿切尔太太。“假如路易莎的健康允许她外出用餐——我希望你能转告洛弗尔·明哥特太太——我和她非常乐意出席——呃——填补劳伦斯·莱弗茨夫妇的空缺。”他停顿了一下,好让大家领会其中的讽刺意味。“你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阿切尔太太同情地应了一声表示赞同。“但是纽兰告诉我他读了今天早上的《泰晤士报》;因此,他可能已经看到路易莎的亲戚,圣奥斯特利伯爵将在下周乘俄罗斯号抵达纽约。他是来为他的新单桅帆船——几内维亚号参加明年夏天举行的‘国际杯’比赛登记的;还将在特雷文那打灰背野鸭。”凡·德·吕顿先生又停顿了一下,越发慈祥地说:“在请他去马里兰州之前,我们准备邀请一些朋友在这儿和他见面——只是一个小型的宴会——之后还有一个欢迎会。如果奥兰斯卡伯爵夫人愿意成为我们的客人的话,我相信路易莎会和我一样高兴。”他站了起来,用一种生硬的友好态度对着表妹弯下他那长长的身子,接着说道:“我想我可以代表路易莎说,等一会儿她会乘车出去,亲自发出邀请,用我们的名片——当然是用我们的名片。”
阿切尔太太知道这是暗示她是时候离开了,于是赶紧起身,低声说了句谢谢。凡·德·吕顿太太对她露出灿烂的微笑,仿佛向亚哈随鲁求情的以斯帖[11]。她的丈夫则举起一只手表示不必客气。
“这有什么好谢的,亲爱的艾德琳;都是些小事。这种事情绝不能在纽约发生;只要我能做到,就不会允许它发生,”他一面用肃穆而温和的口吻说,一面领着他的表亲来到门口。
两个小时之后,所有人都知道了,凡·德·吕顿太太乘坐她常年用来兜风的华丽的四轮四座大马车出现在老明哥特太太家门口,并在那儿递进一个方形大信封;而当天晚上在歌剧院,斯勒顿·杰克逊先生则说明,信封里有一张请柬,是邀请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参加凡·德·吕顿夫妇下周为他们的堂兄圣奥斯特利公爵所举办的晚宴的。
听到这个消息后,包厢里的几个年轻人会心地笑了笑,斜视着瞅了一眼劳伦斯·莱弗茨,他漫不经心地坐在包厢前排,抚弄着他那金色的长胡须。当女高音的歌声一停,他便威严地说道:“除了帕蒂,谁也不配出演桑娜布拉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