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杂役少年
杂役少年
七月初七,七夕。
传说每一年的这一天,牛郎和织女才会从天河的两岸,走上鹊桥相会,以解相思之苦。人间的年轻女子往往会向七姐献祭,祈求自己能够心灵手巧,与心目中的郎君相遇,获得美满姻缘。
而此时洪安城到处张灯结彩,街上游人如织,好不热闹,呈现出一派祥和安定的气象。
洪安城西接沂水,东临离江,北有巫山,南为不周原,中有一湖名为望天,本该是个依山傍水,气候宜人的鱼米之乡,但近三十年来却多遭涝旱之灾,百姓苦不堪言,迫不得已而背井离乡,几乎沦为一个死城。
直至二十多年前,这一悲况才大为改善,洪安城渐渐恢复到往昔风调雨顺,安顺繁荣的日子,百姓们安居乐业,纷纷称道这是城内松鹤观玄妙真人的功德。
在城里的一座高门大户里,有个高大壮实的少年正挥汗如雨地劈着木柴,身上的破旧衣衫打着补丁,现在已然湿透。
只见亮锃锃的斧头一落,一块大腿粗的木头瞬间分开两半,散落到地上。
少年喘了口气,擦掉额上的汗水,看了旁边堆作小山高的木柴一眼,轻轻叹息了一声,嘀咕着:“乔礼啊乔礼,你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有一天好过的?可恶!”
这少年名叫云生,是这个乔家大宅里的杂役,砍柴挑水浇花等苦力活是他的日常工作。而乔礼则是这大宅子的主人。
“嘻嘻。”
忽然,一个清脆甜美的嗓音从院外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云生头也不抬,便知道这是乔礼的孙女,名唤乔雪萝的顽皮人儿。
果不其然,很快,一名衣饰华美,样貌娇俏的少女轻手轻脚地走进院子,掩着嘴,憋着笑,悄悄地躲在云生背后,冷不防地大声喊道:“小云子!”
云生丝毫不为所动,身不移,话不说,只把乔雪萝当做透明一般。
“惊吓游戏”没有奏效,乔雪萝稍稍有些失望,但一转脸,便又笑嘻嘻地一掌拍在云生的脊背上,只听得清脆响亮“啪”的一声,喊道:“小云子!你在劈柴啊?”
云生常干粗活,身强体壮,乔雪萝这一掌虽说打得响亮,却也毫不在意,默默站在原地,似乎也成了一块木头。
乔雪萝又去扯云生的衣衫,一边说:“怎么不理我,你是我的跟班书童,可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去告诉爷爷,让他打你。”
云生听了身子一震,猛地转过身子,而乔雪萝还未还得及松手,只“嘶”的一声,云生的衣衫下摆便断裂了,衣衫又旧又破,常浸汗迹,这么一拉扯,不裂才怪。
这衣服可是何伯刚补好不久的,就算云生素来逆来顺受,也愈发恼怒了,本欲发火,却见乔雪萝睁着大眼睛,一副无辜弱小的样子,只能没好气地说:“你有爷爷疼爱自然好,我这低贱下人哪敢不听从,不过你还是走开一点,要是斧子碰到了你,我十条命也赔不起!”
乔雪萝鼓着小嘴,手指交叉在胸前,一脸委屈的样子,说:“昨天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我会扭伤了腿,刚好爷爷就发现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衣服我赔你一件,比你这件好看多了。”
原来昨天云生和乔雪萝一起玩着游戏,嬉闹间乔雪萝扭伤了腿,恰巧乔礼经过,一顿发火后,不由分说便命人将云生揍打了一顿——其实这算是平常事了,乔礼不喜乔雪萝和云生在一起,而乔雪萝总来招惹云生,云生亦是无可奈何,大大小小的打骂总是躲不了,幸好身子骨还过得去,不然准被打得卧床不起。
“不必了。”云生冷冷说道,举起斧头狠狠地将地上一块大腿粗木头劈成了两半,由于力气太大,就连细小的木屑也四处飞溅。
乔雪萝吓了一惊,连忙躲开,撇嘴生气说:“哼,算什么嘛,我腿一好就过来看你,你倒不领情。虽说你经常被打,但爷爷那里我也多次求情,以前你不都很快就好了,不疼的吗?我还向你道歉,现在你再这样子……我,我不理你了!”
乔雪萝说得没错,云生和她的确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云生今年十八,只比乔雪萝大了两岁。
云生依然不说话,却不是在怪责乔雪萝,只是想到自己只能做个低三下四的杂役,被人随意辱骂责打,心里不知为何总是怨愤不平,以前可没有这种想法,难道是年久日深,自己不知不觉中长大了,对这种生活感到厌倦,还是因为何伯他们说过的话?
云生摇了摇头,继续扬起手中的斧头,将木头斩断——也想要将自己头脑里的杂乱思绪斩断,整理好。
过了好一会,乔雪萝见云生还是自顾自地劈着柴,凶着脸要说些什么,却又生气得说不出来,最后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脚,“哼”了一声就跑了出去。
“嘭!”
知道乔雪萝终于要离开了,云生轻轻呼了口气,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乔雪萝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云生估计她只是装样子,毕竟在以前,她也像这样闹了不少次,但每次都不过是在吓唬捉弄人。
但过了好一会儿,乔雪萝依然没有一点声息。
云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丢下斧子,走了过去,冷冷说道:“别装了,起来吧。”
但是乔雪萝还是没有丝毫反应,云生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软下语气来,乞求道:“大小姐,我错了,行不?你先回去吧,改天再说。”
但乔雪萝还是一动不动。
云生觉得情况有些不妙,连忙蹲了下来,翻过乔雪萝的身子,见她脸色苍白,竟然没有一点血色,而且四肢发冷,脉搏微弱如浮丝。
云生掐了掐她的人中,依然不省人事。
到了现在,人命关天,柴房院子平常很少有人来,云生也顾不得心里的埋怨了,抱起乔雪萝就往前院跑去。
来到前院,下人们听说乔雪萝这个大小姐出事了,都献殷勤地过来帮忙照料,不但立马告知了乔礼,还烧好热水请了大夫来。
一阵忙活,云生见没了自己的事,便又来到柴房,他知道,要是今天不把这些木柴劈好,不管怎样,明天乔礼又会给自己准备另一大堆柴,劈也劈不完。
过了大约有一个时辰,见着木柴堆终于见底了,云生累得大喘一口气,直起身子伸了伸腰,揉揉还在胀痛的脊背,却见进来了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壮,名叫宝三,另一个身材瘦瘦的,样子丑陋,名叫二子,都是宅子里的护院。
云生对这两个人也没什么好印象,见他们来了就随便问句:“大小姐现在如何?不知两位大哥到来,可有什么事?”
二子背着手,呵呵笑道:“大小姐还好,姚大夫来看过了,开了剂药,熬好喝了下去,正在闺房里休息。”
云生听了脸上虽没显露什么表情,心里却放下了块石头:“刚才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像是死人一样,她身子一直好好的,今天不知怎么就这样呢——不过现在既然没事,那就赖不上我了,休要借口责罚我。”
宝三紧绷着脸说:“虽然大小姐是没事了,但老爷说,大小姐是在你这里出事的,你可逃不了干系!”
这会云生可又是想错了,原来乔礼这个大老爷还是没要放过他,要想整他根本不用找什么理由和借口!
云生摆手无奈说道:“小姐无缘无故地摔倒在地,之前我可是碰都没碰她一下。”
二子一抖眼色,忽然从背后来了两个高大的护院,一抓住云生的手臂便往后掰,云生自然不会束手就缚,双手一震便挣脱了,却不想这不过是声东击西,只见宝三右腿一抬,便往云生的心窝踹了过去,云生登时仰面倒地,接着那两个护院迅速压了上来。到了这时候,就算云生有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用呢?
二子从背后伸出一根麻绳,和宝三一起将云生的双手绑得严严实实,才微微笑道:“早知你有股蛮力,不多几个人还真抓不了你,还是绑住了好。”
“你们要干什么?”云生嘶声道。
“不过是来驯驯老虎罢了。”
声音低沉而微弱,云生抬头望去,知道是乔家的主人乔礼来了。
乔礼五十出头,虽是一身光鲜的衣服,披玉挂坠,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后面还跟七八个护院,但身子有些痀偻,一看似乎威风八面,却隐隐有些滑稽。
二子在后面一脚踢在云生的膝盖窝上,大声骂道:“小杂种,见到老爷还不跪下!”
云生咬着牙,身子纹丝不动。
见踹不动云生,二子只好干笑着迎上乔礼,屈膝弯腰地说:“老爷大吉,小人们幸不辱命,抓住了他。”
却不想乔礼眼里凶光一现,粗厚的手掌便往二子的脸上狠狠扇了过去,听得“啪”的一声,二子顿时嘴角流血,脸颊上五根红色指印清晰无比。
“狗奴才,小杂种这话是你能说的吗?”乔礼厉声说道,“滚到一边去,听候吩咐。”
二子顺从地退了下去,脸上依然堆着笑,似乎恨不得把另一边的脸也送上去让乔礼打。
乔礼眼里没有其他人,只朝着云生缓缓走了过去。
虽说常遭乔礼责罚,云生其实很少见到乔礼本人,现在见到他这般冷冷的脸色,也不知会有什么样的责罚。
“杖打一百,赶出乔府。”像过去了很久,乔礼才淡淡说出这八个字,语气虽轻,但他好像憋了很长的气一样,连瘦削的脸也微微颤动着。
“是!”
令出必行,两个护院已取来手臂粗的木棍,宝三按在云生的肩膀上,想要将他推到在地,不想试了几次,云生笔直如松的身子竟未弯一点点。
健壮如牛的宝三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况且是在乔礼的面前,他恼怒地喝了一声,正要一拳砸在云生的腰上。
“就这样打。”乔礼依然是淡淡地说话。
语气平淡,但宝三听了这话就像是发疯的野牛忽然被束缚住一样,立在原地,只能扬起木棍,敲在云生的脊背上。
一下,两下,三下,宝三已是用尽了全力,“砰砰”的敲打声在院子里连绵不绝地回荡。
很快地,云生宽厚的脊背上已是沁出斑斑血迹。
这是一场毒打!
云生毕竟不是铁打,血肉之躯哪里忍受得了。
“为什么?”云生好不容易才说了出来。
“因为我等这一天很久了。”乔礼脸色赤红,大呼一口气,心底里久藏的郁闷和害怕似乎一瞬间一泻而出,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身子也直立起来,那身光鲜的衣服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显得更加高贵漂亮。
“老爷!”
一把苍老带着哭腔的嗓音传了过来,云生心里一惊,转眼看去,见一个低矮而痀偻的老人正快步跑了过来,老人踉踉跄跄地跪在地上:“放过他,我求你,好吗?”
乔礼看着老人,哼哼冷笑。
“何伯?”云生嘶声道。
这老人自然就是何伯,何伯是个老佣人,云生自小便是由他带大的,衣食一手操办,可以说既是当爹也是当妈。
何伯和乔礼年纪差不多,但此刻看起来却有太大的分别,不只是身容面貌,还有那地位和心态,一在天一在地,何其悬殊!
何伯老泪纵横,悲痛地看了云生一眼,又对乔礼说道:“你别忘了你的承诺,你曾经答应我们的事!”
话没说完,不想乔礼竟一脚踩在何伯瘦弱的背脊上,厉声道:“可是我已经等了十八年,多少个日夜,养只老虎在身边,那种感觉你能明白吗?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做噩梦,梦见被老虎撕开胸腔!罢了罢了,说到底你们不过是我脚底下的蝼蚁,什么承诺,什么诺言,不过是我对你们的怜悯!”说着,乔礼竟用力一踩,将何伯践踏在地上。
“何伯!”云生双目圆睁,拳头紧握,已是怒气腾腾,他不知道乔礼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宝三和两个护院好不容易抓住云生的四肢,这才没让云生挣脱。
“云生,别过来。他会杀掉你的!”何伯嘶声道。
“你看,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是有多害怕这个孩子,”乔礼平静下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的小主意,其实,我心里是有愧疚,才把这件事拖了这么多年,你们却以为是有机可乘……”
何伯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他还不知道真相,我们都没说。”
“是吗?”乔礼冷冷发笑。
“你不信?”何伯一脸肃然,“他要是知道,怎么会活到今天?”
“今天不知道,或者明天就知道了呢?你们护着他,留在这宅院里,不就是希望能有那一天吗?只可惜,你们真是傻得天真可爱,在我眼皮底下,你们能有什么作为?!”
“那好,我做出承诺。”
“什么承诺?”
“我何某人做的承诺自然一言九鼎,我只求你能够让云生离开,永远地离开这里,可以吗?”
“放他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要看看你那个承诺到底是什么。”
“你会满意的,现在,把你的脚拿开!”
何伯忽然的一声厉喝,乔礼身子不由得一退,半晌才惊叹道:“果然是铁齿铜牙的何算盘,这么多年你装得辛苦了,不愧是我留在最后的一个。”
何伯冷冷一笑,痀偻的身子挺立起来,拍了拍衣衫上沾染的尘埃,神情肃穆,一下子似乎恢复成当年那个耳聪目明,口牙伶俐的账房先生。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乔管家,不然我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将你拖下去!”何伯转头看了云生一眼,忽然猛地撞向砍柴的木桩,登时血溅五步,一命呜呼。
“何伯!”
云生目眦欲裂,双拳紧握,指甲已几乎陷进肉里,麻绳“勒勒”作响,似乎随时会断,宝三等人恨不得将他团团抱住。
乔礼拂过脸上还是温热的血迹,漠然地看着何伯的尸首,虽说对此已有预见,但不自禁还是有些触目惊心,叹息着手一扬,说:“放开他。”
宝三等人连忙将云生松开,云生一得自由,便冲向何伯的尸身,只见何伯的脸上满是鲜血,只有那双眼,依然睁大着,是在看着谁?
云生泪如雨下,往事如烟,在朦胧的天地间一一呈现,或喜或忧,或哀或愁……良久,双手才颤颤巍巍地拂上何伯的眼睑,遮盖住这个充满着悲怆和痛苦的人间。
忽然,云生站了起来,如同一头暴怒的猛虎冲向乔礼!挥出重重的拳头!
乔礼心里本是五感交集,一时猝不及防,便见一个硕大的拳头从天而降,他久疏武事,哪能躲开,顿时眼冒金星,鼻血长留,整个人都颓倒在地上。
云生转身要跑,但七八个护院大汉团团上前围住,已是无处可逃。
“住手!”
“我说过的话,你们当是耳边风?!”乔礼按住已塌了的鼻梁,环视一周,依然威风凛凛,目光如利剑一般刺在众人的身上,所到之处没人敢与他对视,连连低下头。
“放开他,赶他出去。”
命令一出,众护院这才将云生打赶出去。
热闹过后,乔礼大呼一口气,摸摸仍疼痛难忍的鼻梁,心中骂道:“这小子,果真有这样的能耐,在众目睽睽之中还白挨了他一拳!当真可恶!”
但转身又看了何伯的尸身一眼,乔礼心里这才舒服了一点,终于还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秘密,总算死了。”
“我还要去看看萝儿这孩子,她到底是怎么啦。不过今天她要是在场,肯定又会护着这小子,我还真的不好动手。”
这时,二子悄声地跟上去在乔礼耳边说道:“姓何只是说放这小子离开这宅院,可没说不能在其他地方……”
乔礼微微一笑,点头说道:“那这事就交由你去办。”
“是。”二子深深弯下腰,恨不得把脸贴在乔礼的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