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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礼仪从饮食开始

《伐木》:亲情尽在美味中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伐木许许,酾酒有。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於粲洒扫,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干糇以愆。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小雅·伐木》


这是洋溢着浓浓亲情的大型家族聚会,家庭妇女们正来来回回忙碌着,将形式各样的餐具摆满了餐桌。

空气中弥漫的炖肉烤肉、黍米黄米香气,让小孩子们忍不住流口水,远远地看着那些盛满了美食的餐具。在这样的正式场合,小孩子和年轻人的主要任务是照顾好年老的长辈,他们要在其他人吃过之后才能吃饭。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伐木许许,酾酒有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


如同主人邀请客人时的热情应答之声,山间亦传来了相互应和的“丁丁”“呼呼”声,这是伐木工人们配合默契的砍树锯木声,还夹杂着欢快热烈的劳动号子。

山坡高树上嬉闹欢唱的鸟儿们,似乎也被伐木人的欢快情绪所感染,更似是陶醉在飘绕山间的美酒清香中,它们呼朋引伴地享受着无忧无虑的欢乐时光。

连鸟儿都被陶醉的美酒,是主人为这场盛大宴会精心准备的。仿佛是清清溪流在幽谷里流淌,用筐过滤美酒的“酾酒”过程,成为视觉与嗅觉的双重享受。忘了鸣唱的鸟儿,与神色恭敬的滤酒人,这些影像都在清亮美酒的波光里亦真亦幻。

如果细究美酒的名字,可以称之为“事酒”,也就是专为这次宴会之事而酿的酒。因为这种酒酿造的时间短,所以酒液就显得有些浑浊,为了看起来美观,也为了口感更好,就要过滤一下。

除了度数不太高的“事酒”,在不同场合可供选择的酒类还有很多,像五种主要用于祭祀的酒“五齐”,酿造时间比较长的“昔酒”“清酒”,用于高规格祭祀和天子赏赐大臣的郁鬯、秬鬯,等等。

如果按照度数分类,酿造时间短的“五齐”:泛齐、醴齐、盎齐、缇齐、沈齐,度数较低,类似于现在的啤酒、红酒。“五齐”都是浑浊的,都未经过滤,酒味也不浓。酿造时间最短的泛齐,顾名思义,就是糟滓泛浮在上面,酒味最薄;醴齐的酿造时间是一宿,有甜味;“五齐”里酿造时间最长的沈齐,糟滓已经下沉,显得不那么浑浊了,也已有了较厚的酒味。

酒味比“五齐”厚的“事酒”“昔酒”“清酒”,类似于现在的黄酒、白酒。“事酒”比“五齐”酿造时间长,比“昔酒”酿造时间短,所以过滤后的口感已经非常好了,也就被列为官方的常备酒。“昔酒”“清酒”的酿造更费时间,冬酿春熟的叫“昔酒”,冬酿夏熟的叫“清酒”;这两种酒也同样被列为官方常备酒,与“事酒”合称“三酒”。

最高档的要属秬鬯、郁鬯,但已经不是普通官员能见得到了,而是成为天子特供酒,不是日常饮用酒。秬鬯是用黑黍酿的酒,天子用于山川四方、社稷的祭祀,以及赏赐大臣;在秬鬯中加入郁金香、草汁,就成了郁鬯,天子用郁鬯祭祀宗庙、举办特别隆重的宴会。秬鬯、郁鬯的珍贵,也跟原材料黑黍的金贵有关系。


於粲洒扫,陈馈八簋。


盛好小米饭、黍米饭的碗还盖着盖子,等着最尊贵客人的到来,这个碗就是被他们称为“簋”的食器。主食用上了八个碗,已经证明了主人对被请长辈的特别尊敬。如果放在西周,这就是天子请客的规格;到了东周,天子规格就普及到了侯伯、子男级别。不是重要的场合,谁又会摆上八碗主食呢?

这群来自贵族人家的孩子们,平常吃饭多端上来几碗主食属于很正常,他们也都知道“二簋”“四簋”“六簋”和“八簋”所代表的吃饭规格不同。

放到今天,给尊贵的老年客人多准备几种主食,也在情理之中。吃不惯发黏的黍米饭,可以吃不黏的小米饭,吃不惯稍硬的黄米饭,可以吃软些的大米饭。大米饭这类高档主食,就不能用簋来盛了,要用到簠。前来赴宴的老人一看桌子上摆的簋和簠的数目,就知道主人懂不懂请客的规矩,这两种碗不但都是双数,而且簠的数目要少于簋。

吃碗大米饭都如此讲究,这场家族聚会的意义,已经不是吃饱吃好的问题,而是要一次次重申家族内尊老尊长的基本规矩。


既有肥羜,以速诸父。

……

既有肥牡,以速诸舅。


主人已经把肥美的小羊炖得烂烂乎乎,提前受到邀请的长辈们,正带着欣慰的笑容陆续入席。为了这次聚会,主人竟然最少杀了两只羊,这番心意也真的让长辈们非常感动。不但是本族内的身份尊贵之人被首列于邀请名单,外姓的长辈也在邀请名单之内,而且受到的待遇也更高,那只肥壮大公羊就是专为“诸舅”特别准备的。

到底是杀羊还是杀猪,也要看主家的具体情况。像现在这场聚会上能享受“蒸羊羔”“烤全羊”待遇的客人,身份就相对较高。如果是平常老百姓家生了个大胖小子,杀一头小猪庆贺一下就蛮可以了,没必要再杀只羊,甚至杀头牛,否则不但太奢侈,也违犯了当时的规定。按请客规定,天子可以杀牛、羊、猪,再配上鱼、干肉什么的,用来盛肉的鼎可以达到九个;卿和中大夫可以杀牛、羊、猪,用七鼎;下大夫可以杀羊、猪,用五鼎;士一级可以杀猪,用乳猪、鱼、干肉三鼎或乳猪一鼎,总之都是单数;平民是没资格用鼎的。

按照当时“大夫无故不杀羊”的硬性规定,这次请客的人至少是省部级的大夫级别。为了体现肉菜上档次,光用鼎还不行,还要有配套的俎。总不能把煮肉的锅直接端到客人跟前,所以要先把煮熟的肉从锅里挪到鼎内,这叫“升”,又从鼎里挪到俎上,这叫“载”。把肉放在类似于带底座的大型托盘的俎上,才能端到客人跟前,不过这个托盘也确实够大的。

什么规格的宴席,上几个什么样的肉菜,在西周时执行得挺规矩的,可到了春秋时就经常超标了,有的诸侯就用上了天子的标准。就说这次请客的人,要按主食的“八簋”推算,肉菜的鼎数必须是九个,因为“九鼎八簋九俎”都是整体配套来的,这个规矩不能乱。这么一分析,主人的身份就更不简单了。


笾豆有践,兄弟无远。


九大盘肉,八大碗主食,在主人眼中还是不够多,还不能彰显对长辈们的一片孝心。为了这次宴会,主人还精心准备了好几十种干鲜果品、酱类、咸菜等美味,都分别盛在笾、豆里。

被请的长辈们,在年轻人的悉心照顾下,一样一样地细细品尝着面前的美食。他们无法拒绝主人的热情,所有人也习惯了吃饭中的各种礼节,包括菜品数目这样的规定。这位特别遵守礼仪的主人,在为长辈献上精心烹制的各样美食时,不只是考虑到客人吃饱没吃饱,还要考虑到菜肴的数目是否达到了贵宾标准。

长辈们的目光,此时正扫过竹制的笾。这里面盛的,主要是干鲜果品、肉干、小饼一类,就像现在的小甜点。那时没有温室大棚一说,这些枣、桃、栗子、榛子、梅子、菱角等等,都是新采的应季果品,也是很难得的。按官方常备的笾里所盛食品目录,可以达到二十六种之多,这次请客的规格这么高,估计笾数也少不了。

木质或铜质的豆,同样吸引着席前的视线。其实竹笾、陶登也都可统称为豆。豆里面盛的菜品主要是肉酱、腌菜、调味品一类,陶质的登用来盛汤汁比较多的肉汤一类。光说肉酱,就有肉汁酱、麋骨酱、鹿骨酱、蚌酱、蚁卵酱、鱼酱等等不下十几种,这也跟那时没冰箱不好保存食物有关。笾、豆、登的总食谱加起来达到一百二十六种之多,这是负责给天子做饭的厨子们统计的数目。

一排排的笾豆排列有序,细数之下,竟然有二十六盘干鲜果品、二十六盘肉酱腌菜,主人这是完全按照“九鼎八簋九俎二十六豆”的规格来操作的,这样的规格就是放到现在,也是非常少见的。

如此高规格的宴席,说明这位身份神秘的主人是多么重视家族亲情。看“九鼎八簋九俎二十六豆”的规格,分明是国君级别;但看请的“诸父”“诸舅”“兄弟”,却又像个一般的乡镇基层干部“士”,要按这个级别,用“三鼎二簋三俎”的基本标准就可以了;即便再提高一级招待规格,按大夫的“五鼎四簋五俎八或六豆”的标准,也是很尊重客人了。


民之失德,干糇以愆。


主人准备的丰盛美食,已经超出了享受美味的意义,通过吃一顿饭,可以让家族内部更加团结友爱,可以让家族成员之间更懂得以礼相处,可以检验出主宾的素养与品德。试想一下,如果主人与客人之间、客人与客人之间,出现互相不尊重,甚至出现不道德的行为,可能就是区区一块干粮,也会引发亲友之间的利益纷争;如果亲友之间失去了礼仪道德约束,再多的美食美酒也无法滋养出家族的温情。

不管主人的身份到底有多高,都不能忘记家族的根脉,他自己就是主脉上分出的一条支脉,他要用丰盛的美食和严谨的礼节,温润和维系着家族大树的繁茂,让家族兄弟们牢牢地团结在一起,共同撑起一树绿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