畅销书女王:张爱玲的33堂写作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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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就是医我的药”——好的小说,首看叙述“基调”

“下午的音乐会还没散场,里面金鼓齐鸣,冗长繁重的交响乐正到了最后的高潮,只听得风狂雨骤,一阵紧似一阵,天昏地暗压将下来。仿佛有百十辆火车,呜呜放着汽,开足了马力,齐齐向这边冲过来。车上满载摇旗呐喊的人,空中大放焰火,地上花炮乱飞,也不知庆祝些什么,欢喜些什么。欢喜到了极处,又有一种凶犷的悲哀,凡哑林的弦子紧紧绞着,绞着,绞得扭麻花似的,许多凡哑林出力交缠、挤榨,哗哗流下千古的哀愁;流入音乐的总汇中,便乱了头绪——作曲子的人编到末了,想是发疯了,全然没有曲调可言,只把一个个单独的小音符叮铃当啷倾倒在巨桶里,下死劲搅动着,只搅得天崩地塌,震耳欲聋。”

——《连环套》(194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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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好的小说,往往一开始就定准了叙述的基调。

在讲述写作使用的技巧之前,我们先来弄明白什么是“基调”和“声调”。

小说创作中的基调,指的就是叙述基调,它是通过富有个性特点的语言调子、色彩气势、节奏等语言材料所显示出来的作品基本调子。叙述基调之中包含着不同的叙述“声调”,是以对生活的入微观察、深切感受、亲身体验为前提的,是一种蓄久积深的态度,是一种自然宣泄。不同的叙述声调的汇合交融、浑然一体,构成了一部小说叙述基调的主旋律。

也可以说,基调是小说内容、形式、思想艺术组合起来的基层情致,是作品风格的外在显现,如喜剧明朗欢快,悲剧压抑伤感,讽刺小品辛辣幽默等。

张爱玲是感伤型作家,她的大部分时间都无法排遣来自灵魂深处的感伤,文学作品中笼罩着某种疼痛,而疼痛来自不合理的现实秩序对人性的极端压制。由疼痛而产生了悲悯,她认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有平等的权利,她的感伤是针对人与人之间赖以相处的和平之爱的缺失。

她的小说几乎都是关于文明与人性的哀歌,展示人的精神的堕落与不安,展示人性的脆弱与悲哀。

张爱玲的生活塑造了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又奠定了她文学创作的基调。

有着贵族家世的她,血管里流出的是另一种气质。其祖父张佩纶是晚清大臣,也是李鸿章的幕僚。张爱玲的祖母李菊耦是李鸿章的女儿,可谓是出自相府的千金小姐。李鸿章早年因周氏夫人没有生下儿子,便过继了幼弟昭庆的儿子李经方为子。后来赵氏夫人与李鸿章结婚,于1864年生下了李菊耦。

幼年的菊耦与兄弟一起在家塾中读书,老师不仅为人谨慎,又有学问。所以张爱玲的祖母不仅能作诗,还善弹琴,也会弈棋煮茶,特别是对书画具有一定的鉴赏力。她对历史典故也很熟悉,与张佩纶结合后,有一次被问及“烛影斧声”,即宋太宗弑赵匡胤的千古疑案,她回答得有理有据。

曾朴著的《孽海花》中就生动记述了一段张爱玲祖父母婚姻佳话。其中的择婿就是指李鸿章家族中的那些女性,李鸿章并不重男轻女,况且他的女儿都文墨精通,聪明过人。在菊耦23岁时,她才被许配给李鸿章亲自挑选的女婿张佩纶。

当时张佩纶犯事发配回来,已经40岁,相貌粗鄙,并且其继室在发配期间已过世,李鸿章却对其欣赏不已,认为张佩纶的才干堪称“今世蔺相如”。

《孽海花》中的原文写道:

“庄仑樵接着说:‘相女配夫,真是天下第一件难事!何况女公子样的才貌!门生倒要请教老师,要如何格式,才肯给呢?’威毅伯听后哈哈一笑竟说:‘只要和贤弟一样,老夫就心满意足了。’说完竟‘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眼’,庄仑樵心领神会,马上托人提亲,‘威毅伯竟一口应承了’。 ”

《孽海花》里的庄仑樵,当时几乎人人知道,这是在影射张佩纶。不过两人成亲以后,张佩纶的仕途并没有起色,菊耦38岁开始守寡,靠嫁妆维持生活。后来张爱玲无意间看到一张祖母中年时的照片,表情“阴郁严冷”。而菊耦也让女儿着男装,让下人称呼女儿“少爷”,这种阴阳颠倒是一种朦胧的女权主义,她希望女儿刚强,将来的婚事能自己拿主意。

果然,菊耦的女儿张茂渊、儿媳黄素琼(后改名黄逸梵)都脱离旧式家庭,到海外求学,自食其力,主张做新女性。张茂渊长年单身,而黄素琼冲破婚姻,成了“出走的娜拉”,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虽然出身豪门,但由于是小妾所生,父母又早逝,所以童年并不幸福。

婚后的黄素琼与张志沂每日都争吵,终于日益升级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诸多原因致使她多次出走国外,后来一生漂泊在海外,最后孤苦地客死国外。作为张佩纶的儿媳妇,她接受了新思想,无法容忍丈夫张志沂不务正业、吸食鸦片、娶姨太太的行为,更看不惯他无所作为,这使两人的婚姻最终破裂。

家族的日趋衰败,家庭的不幸,父母的离异,自然给女儿张爱玲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这种阴影体现在她的作品里,对她的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也是她文学作品基调悲凉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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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人世间男女之间的故事,无怪乎被一个“情”字纠缠。

张爱玲能一遍又一遍回忆当初与爱人缠绵悱恻的情节,由此告诉自己,对方仍值得珍惜。实际上她心里很清楚,有什么是值得珍惜的?

她说:“女人就是比较念旧,不是对这段感情放不下,而是对自己曾经那么全心全意的付出感到不甘心,至于什么是值不值得,这样的概念很淡。会时常回忆起,曾经过往的点点滴滴,对方的一点好处或是一点真心,都拿得起却放不下。”

想要不再回忆以前的感情,对于一个不冷血的女人来说,是困难的。那些经历过的感怀无法轻易抹去,“念旧”这种感情是会随着时间沉淀的。在一段感情中,男人念念不忘的是感觉,但那种铭心或是刻骨的感觉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淡忘,也没有谁对谁错之分。

张爱玲就是特别念旧和重感情的人,这奠定了她在文学创作中的基本格调——悲情。

她的小说主要表现旧小说情调与现代趣味的统一,有着鲜明的艺术独创性。在中国现代小说和西方小说中,她找到了适合自己表达的调子。

在张爱玲的《连环套》里,女主人公霓喜一生都在一群男子身边周旋。正如连环套一样,环环相扣,情节紧凑又自然,而这其中的每个人物都不是多余的,他们都对霓喜的生活有或多或少的影响。比如梅腊妮,她是霓喜被第一任丈夫雅赫雅抛弃的一个潜在导火线,她的告密有着推波助澜的作用。文中的每处伏笔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其中的一位人物——师太每天读《南华日报》的伏笔设置,使霓喜发现自己被第三个丈夫抛弃这一事实显得真实而自然。

在当时的中国女性作家中,张爱玲对女性有着深切的同情,并关注女性凄惨、悲凉的命运,描摹出一系列旧时代女性的群像,表现出处于男权世界里的女性的悲剧命运。霓喜的三个丈夫都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合法”丈夫,在动乱和战争的背景下,《连环套》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一位依附男性而生存的女人,与那时的社会有着真实的契合。

对于霓喜的第一任丈夫而言,她是买来的家奴;第二任丈夫把她收留为妾,也是出于同情而非真爱;霓喜和第三任丈夫是典型的依附式的姘居的情人关系,由于没有得到婚姻的保障,在孤苦无依的生存环境中挣扎的霓喜,注定如漂浮的浮萍,无根可依。

在悲苦的生活中,张爱玲又把霓喜表现得如野草般强劲地活着,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所谓“连环套”,隐指陷入生活困境之中的女人为了获得生存的希望,不得不挣扎于不同的男人之间。霓喜的这一生就沉沦在命运给她设计的婚姻“连环套”中,她的命运被掌控在一个又一个男人手中,直到没有了可以绑住男人的资本而被抛弃。

小说的“基调”是悲凉的,人物形象鲜明,入木三分。在《连环套》中,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可恨、可悲而又可怜的女性。她的婚姻带有明显的旧时代色彩,没有爱情可言,只是一种交易——物质和欲望的交易。男人们与其同居,却从不给她一个正当的名分,一旦有了新欢就将她抛弃。她年轻貌美、聪明精干、泼辣、风流、刻薄、虚荣,她辗转在几个男人之间,得到了有限的物质生活和作为附赠品的孩子,她将自己的大半生年华付诸于此。她孜孜不倦地继续着自己的连环套,直到没有可以套住别人的资本。

霓喜年轻貌美,有很多垂涎她的男人,也有低俗的恶习。她贪图财物,对人刻薄又刁蛮,为人虚荣,总想着从男人身上得到物质的享受。她认为,拴住男人的方式除了自己的姿色以外,还有孩子,但她没有成功。最后,晚年的霓喜过着孤单而寂寞的生活。她是那个时代不幸女人的缩影。

“霓喜知道她是老了。她扶着沙发站起身来,僵硬的膝盖骨克啦一响,她里面仿佛有点什么东西,就这样破碎了。”

这是张爱玲的《连环套》的结尾。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哀,她一无所有,除了五个儿女。而对于孩子们,霓喜是没有爱的,他们长大后面临着与他们母亲同样的命运,这就让小说有了更深层次的“悲情”。

《连环套》是采用旧小说的形式书写的,比如“这孩子诸般都好”“见了这等人物,如何不喜”“一个鲤鱼打挺,蹿起身来”“凤尾森森,香尘细细”“有海又有天,青山绿水,观之不足,看之有余”等,这些语句带有明显的旧小说痕迹,放在现代小说中别有一番风味,且在某种程度上,也暗示了女主人公的命运同旧小说形式一样,最后终会被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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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是张爱玲写作中的基本格调。

她的小说中有许多古典小说的主题、意象,又融合了西方小说的技巧和现代派的表现手法。这些东西,令张爱玲的文学作品别具一格。

从张爱玲的教育背景看,她就读的教会中学是一所由美国圣公会主办的贵族学校——圣玛丽亚女中。张爱玲一心想去海外留学,可惜战争爆发,她的留学梦成为泡影,她最终改念了香港大学。大学前两年,她将学习精力放在英文写作训练、名家作品选读等课程上,但在第三年的英文课程中,张爱玲的注意力就一直停留在英国小说名家的作品中。

她是个非常有创作自觉性的小说家,对小说文体深有心得,在她创作的小说中,灵感的取得就是来自海外的类型小说。她喜欢在创作之前先研读英国小说中的世态人情,然后将其充实到自己的见闻以及身边的故事之中——这样的写作,也就是最初的模仿,是符合逻辑的。

有了18世纪的英国小说为借鉴,张爱玲的“悲情创作”就有了参照,她的小说与简·奥斯汀、毛姆等人的作品是可以进行共同研究的。在张爱玲的文章和谈话中,她也多次提到萧伯纳、毛姆等英国作家。

她创作的《连环套》,故事情节同笛福的《摩尔·弗兰德斯》的叙事方式酷似。《摩尔·弗兰德斯》以第一人称的手法书写,书中的主人公从18岁到60岁一直以罪人的身份出现。女主人公弗兰德斯生于监狱,在孤儿院长大,给贵族家庭当仆人。她被主人家的大公子诱骗后,被迫嫁给她所不爱的二公子。婚后五年,丈夫病死,弗兰德斯成了寡妇。过了一段淫荡的生活后,她再嫁给一个在殖民地拥有田产的人。不久,她发现丈夫就是自己的亲哥哥。

笛褔的小说《摩尔·弗兰德斯》中的主人公与张爱玲《连环套》中的霓喜十分相像:第一,主人公都是养女;第二,主人公都是通过一次次的非法同居来谋生;第三,两人都有美貌并被男人热烈追求,最后落魄,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这本小说对于当时的中国也具有一定的影响力。笛福的作品被称为“英国小说中的巨著”,虽然女主人公遭遇了诸多不幸,但在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又体现了其特立独行的人格,虽然经历坎坷,但对生活充满热爱。

两部著作还有一个相同之处,那就是小说的叙述方式。两者都是采用主人公晚年回顾自己一生的方式开始叙事的,带有传记式的性质。印度商人、英国小官吏、西班牙修女等人,共同构成了广东养女的世界,这也是当时中国殖民地的现实环境。张爱玲在创作中模仿了《摩尔·弗兰德斯》小说中的文体,试图通过这种独特的文体来进行写实。

当然,两者也有不同之处。《摩尔·弗兰德斯》中,晚年的主人公以忏悔的姿态来回顾往事,回忆过程中,她对自己的美貌和狡诈而沾沾自喜。在笛福的笔下,那些接近摩尔的人没有一个人认识到她的真实面目,所以这部小说成了一个极具反讽意味的作品。

笛福当时处于“小说兴起”的时代,他作品中出现的讽刺,是根据他的个人主义以及他对“精神拯救”的关心得出的结论。笛福在文学创作中,把人物与自己认识到的世界关联起来,通过观察,再把自传回忆录和流浪汉小说文体糅合进去,最终形成了一种别具一格的创作方式。

傅雷曾经批评张爱玲的《连环套》缺乏主题。对于这一点,张爱玲则指出,现代文学作品中不再那么强调主题,只是让故事自己说话,让读者获取所需。她还认为,自己写实的信念和方式是正确的,如果读者不能理解,可能是因为新旧文人当时各自的局限性——“鸳鸯蝴蝶派”的旧派文人觉得张爱玲塑造的人物没有“才子佳人”那般多情,而新式文人又觉得她的写作不够健康,缺乏明朗的主题。

在《连环套》中,张爱玲认为自己有一种新主题,她感动于霓喜对物质生活的单纯的爱,霓喜在得到男人爱的同时却得不到安全感,这两者不能兼顾,也就是小说的矛盾点每次都使得霓喜人财两空。文中的“我”是第三者,“我”在遇到老年霓喜后前去拜访,听到了霓喜对往事的回忆,其中并没有掺杂叙事者“我”的评论。

对照张爱玲的其他作品,可以发现这部小说与笛福的不同之处在于,张爱玲是有意识地经营小说,丝毫没有主人公自己的“独白”。她以第三人称来叙事,也不带“我”的情感糅合。这样就使得故事发展的三个高潮有些单调和重复,可是,在小说开头设置双层叙事结构,也是一种文学形式的创新。由此可见,在文学作品中,文学形式创新比主题自觉在创作中更为重要。

“你是浮尘中开出的一朵花,带着一炉沉沉的女人香。在你的世界里,原本只是在寂静地等待着,那个懂你的男人。”

关于“爱情”这个人类永恒的主题,无论从谁的口中诉述出来,都有着别样的美。这种情感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强烈依恋、亲近、向往、无私以及无所不尽其心的关系,通常是“情”与“欲”的对照,爱情的核心是情爱。

在张爱玲的文学世界里,男女的情爱,被描述得透彻,而她在自己的真实情感世界里,却无可救药地迷茫着。在此处可以用一个词,即“悲壮”来形容,她内心是柔软而热烈的,她与爱人的爱情也轰轰烈烈。

张爱玲生而缺爱,一部分是其家庭因素造成的,另一部分则是自恋造成的。故而她在爱情里寻找到的并非纯粹的感情,其中糅杂着强烈的索求。这就是她的文学作品给人带来悲凉感的原因。

悲凉感,其实就是“感伤主义”,这种“感伤主义”起源于18世纪中后期的英国。当时由于现实矛盾的加剧,人们对理性社会产生怀疑但又无可奈何,所以寄希望在艺术和情感之上,借此来表达心中的不满和逃避情绪。

到了19世纪初,传统小说大都以情节为基础,遵循因果规律,重新组织现实生活。而“感伤主义”则开辟了一种以心理为载体,掺和了外部现实世界投影的叙事方式。“感伤主义”排斥理性、崇尚感情,所以也被人称为“前浪漫主义”。它注重内心情感,夸大感情的作用,强调感情的自然流露,重视自然景物的描写,特别是强调个性和个人的精神生活的刻画。

任何一篇作品,都需要深入分析、理解其思想内容、体裁、主题、结构、语言,并理解它的风格,理解它所表现的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好的文学作品,都会有一个统一完整的“基调”,它是一个整体概念,是层次、段落、语句中具体思想感情的综合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