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全知视角叙述故事的方法
“一个脏的故事,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在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年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在这里听克荔门婷的故事,我有一种不应当的感觉,仿佛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有些残酷。但是无论如何,请你点上你的香,少少地撮上一些沉香屑,因为克荔门婷的故事是比较短的。”
——《沉香屑·第二炉香》(19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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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作品的不同构成方式,是由不同的视角决定的,不同的叙述视角通常是由不同的叙述人称呈现的,它们能给读者不同的感受方式。
在传统的叙事作品中,采用旁观者的口吻来写的故事,就是第三人称叙述,也可称为“全知视角”。其实,全知视角是第三人称写作中的一种,而第三人称写作中还有限知视角、客观视角和部分限知视角。
以全知全能的叙述方式来写作能使读者感到轻松,叙述者会把一切都告诉读者。叙述者比其他人知道得多,可以不向读者解释这一切是如何知道的。作者出现在作品旁边,像一个演讲者伴随着幻灯片或纪录片在进行讲解。同时,作者还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讲述在任何地方发生的任何事,甚至是同时发生的几件事。
故事开头,作者“我”就是以旁观者的姿态出现的:
“克荔门婷兴奋地告诉我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正在图书馆里阅读马卡德耐爵士出使中国谒见乾隆的记载。那乌木长台,那影沉沉的书架子,那略带一些冷香的书卷气,那些大臣的奏章,那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五色图版,那阴森幽寂的空气,与克荔门婷这爱尔兰女孩子不甚谐和。”
故事采用全知的视角,每个角色的戏份都安排得恰到好处。张爱玲借克荔门婷的开场道出自己的观点:
“一个人有了这种知识之后,根本不能够谈恋爱。一切美的幻想全毁了!现实是这么污秽!”
接下来克荔门婷开始说她知道的故事,这样的写作方法就像一层层转述那个故事,无论故事是真还是假,反正都是听来的。这让全知的视角更深入。
她在文中这样表述:
“说到秽亵的故事,克荔门婷似乎正有一个要告诉我,但是我知道结果那一定不是秽亵的,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故事就这样顺其自然地讲述下去:
“罗杰在开汽车,也许那是个晴天,或许也是阴天;对于罗杰,那是个淡色的、高音的世界,到处是光与音乐。他的庞大的快乐,在他的烧热的耳朵里,正像夏天正午的蝉一般,无休无歇地叫着。”
其实,如果不是采用全知的视角,张爱玲是无法把别人转述的故事通过这样的“镜头”表述出来的,罗杰这个故事中设定的人物,如果隔开了这位人物,他的现场环境是无法让读者知晓的。他开着汽车,周围的天气是晴或是阴,不仅是罗杰感受到的光,还有他所听到的音乐,不在现场的人怎么会体会到?
在此处,张爱玲觉得必须要用全知的视角,这样才能深入每一位故事人物所处的环境,而他们的心理活动是通过周围环境的描写,还有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话来展现的。
靡丽笙道:“是的,我不应当把这种可耻的事说给你听,使你窘。凭什么你要给我同情?”罗杰背对着她,皱了眉毛,捏紧了两只拳头,轻轻地互击着,用庄重的,略微有些僵僵的声音说道:“我对于你的不幸,充分的抱着同情。”
靡丽笙颤声道:“你别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并不是为了要你的同情而告诉你。我是为愫细害怕。男人……都是一样的——”
罗杰满心不快地笑了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一点,你错了;像你丈夫那样的人,很少很少。”
使用全知视角第三人称进行叙述时,事情可以从一个角色跳到另一个角色身上。可以包括每个角色的思想和行动,从不同的方面来展开叙述。这些叙述可能会在同一个章节,或者会在同一段,甚至会在同一个环境里。
自己的故事里的作者是“全知全能”的,而读者只是被动地接受故事和讲述。张爱玲早期小说都是采用全知的视角来叙述。如《沉香屑·第二炉香》发表的时间与《沉香屑·第一炉香》仅隔了一个月,两者的部分特性较为相似。但《沉香屑·第二炉香》并不是《沉香屑·第一炉香》的续篇,从情节内容上的表层来看,两者几乎没有什么联系。
《沉香屑·第二炉香》是张爱玲的出道之作,当时的创作动机也是提倡个性解放、摒弃封建思想、旧道德、旧观念,在这部文学作品中,她对传统的“性认知”进行了深刻的批评。张爱玲笔下的人物是褪了色的金,粘着时代的旧灰,里子却是旧时代特有的富贵。
这个故事描述了一个把自己女儿永远看作孩子的母亲,为了保持她们的“纯洁的思想”而把她们与性知识进行隔离,使她们对于性一无所知。无知使出嫁的大姐靡丽笙误以为有生理需求的丈夫佛兰克丁贝是个变态,而了解此事的母亲由于溺爱自己的女儿,宁愿使大女儿离婚,也不愿对女儿进行适当的性教育。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二女儿身上。不懂性知识的她在新婚之夜出逃,让不了解事情真相的人误以为其丈夫罗杰是一个鲁莽的色情狂,致使罗杰在工作、生活中屡屡受挫。终于,受够了别人的讽刺的罗杰走上了与佛兰克丁贝相同的道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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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点在不同角色之间进行切换,是全知视角的优点。
这种写法在叙述上没有什么严格的限制,任何角色的内心活动和思想都可以随时写出来。在某种意义上,用全知视角讲故事的作者,知道任何角色在任何时刻的心理活动,可以随时深入任何一个角色的内心。这种全知视角的写作可以通过练习来达到创作者的要求。
在此简略地释义一下,在使用客观视角的第三人称进行写作时,作者可以在故事的任何时候描述任何角色的语言和行为,不需要专注在一个单独的角色身上。作者可以在不同的角色之间进行跳跃,需要的话,可以通过不同的角色进行叙述。
“限知视角”,则是选择一个角色,用这个人的视角进行叙述。在利用限知视角进行写作时,作者知道这个角色的行为、思想、感受和信仰,但这只对单独的那一个角色有效。在整个情节推进的过程中,其他人的思想和感受对于作者来说仍然是未知的,因此叙述的视角不能在角色之间来回切换。
张爱玲用一炉香的时间讲完一个故事不够,还要讲第二个故事。她太擅长用细密的文字勾勒她眼中的迂腐世界了。
《沉香屑·第二炉香》写的是关于“脏”的故事,这个故事引起了社会对于性教育的讨论与深思。故事讲述了四十多岁的大学教授和二十一岁的姑娘相爱,并准备结婚的事,他爱她那种天真得使人难以置信的美丽,而她看上他的是能与自己相媲美的智力。
人们常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想怎样就怎样,婚姻却由不得自己。罗杰安白登当自己是个普通的人,他认为自己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也希望和正常人一样,有着一份普普通通的感情生活。
考虑到对妻子和家人必要的尊敬,和他们同自己不同的文化身份,在婚后的日子里,他接受了她们的哭泣,尤其接受了丈母娘——蜜秋儿太太身上那般守礼谨严的黑沉沉的寡妇气息。他接受这一切只因出于爱,重复刻板的教学生涯虽然早已磨灭了年轻时候的热情,但在对于爱情的憧憬,对于正常感情的世界的要求中,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傻子”。在蜜秋儿太太的大女儿靡丽笙的悲剧下,他只是担心如何帮助妻子克服那份爱的恐惧。
蜜秋儿太太的大女儿靡丽笙结婚后又与先生离婚了,因为丈夫对她发起了“可耻”的性行为。她将丈夫视为“禽兽”,在母亲的帮助下很快离婚,回归到“纯洁”。一层淡淡的哀愁罩着靡丽笙,罩着蜜秋儿太太,也罩着即将结婚的二女儿。
二女儿愫细对爱情完全无知,更别提婚姻了。她以为她对罗杰的心思是爱情,毕竟罗杰这个平稳的大学物理老师,智商和情操都应该不俗,同罗杰的结合是理所应当的。这一天是他们结婚的日子,一切平凡得很,除了仪式之前,姐姐靡丽笙对罗杰“真诚的”告诫——她告诫这个男人好好地“当心”妹妹——罗杰心里被蒙上一层灰色。
新婚当晚,天地宁静。突然,愫细跑出罗杰的寓所,一路逃到罗杰学校的学生宿舍。她狼狈地哽咽着,一句话都没说,就向学生和校长展示了罗杰的“变态”形象。这么一折腾,她便带着无辜的受害者形象回到了娘家。罗杰,这个平凡的男子,他的世界就这样被他的新婚妻子扭曲、颠覆了,他的工作、生活恍惚间就被毁了。他无法向这些人解释愫细家庭教育的缺陷,他无法获得理解和认同,他被周围的人当成了怪物。他默默承受着这一切。终于,同靡丽笙那自杀的丈夫一样,他用煤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写出了一个家族的牢固教育理念,一个病态的母亲,一个早已被岁月磨灭掉意志的自己和一个不能逃离的社会舆论环境。这种写作主题,也是张爱玲惯用的方法,主旨是深刻地指出人的“灵魂”和“肉欲”两者是永远无法统一的。
这是很短的一篇小说,却很深刻,张爱玲的文字是一个个砸进人们心里的。一个旧时代的保守母亲,对三个女儿的家教很严。为了使女儿心灵纯洁,母亲蜜秋儿太太从未透露丝毫关于婚姻生活方面的内容。
张爱玲通过描写同一个家庭由于女性对性知识不了解连续导致两段悲剧婚姻的故事,进而讲述了引发的社会问题,从而发出对当时的家庭观、爱情观、社会观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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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多少可以得出这两篇作品对现代社会女性的教育与启示意义。
小说充分采用中国传统话本小说的格式,改造后进行“入话”式写法。两篇小说皆采用大量丰富的比喻、意象叙写,使整篇文章裁剪绰约,风流雅致。
也许是受到家族的影响,张爱玲对人性的认识饱含着深深的悲凉情感。她用“审丑”的眼光来审视人性的虚伪。通过对“无爱”婚姻的描写,提示人性的丑恶。而这种现象,正揭露了20世纪40年代中国都市社会中被黄金光圈严重扭曲的虚伪人性。
1915年,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迎娶了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黄素琼——她是清末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军门黄翼升的孙女,是广西盐法道黄宗炎的女儿。
结婚的时候两个人都才十九岁,黄素琼眉目清秀、身段窈窕,是个漂亮的女人。
张志潜是张志沂同父异母的哥哥,比他年长十七岁,主持着家中的日常事务。张志沂和张茂渊一直受着张志潜的管束,在张志沂结婚后,他就想着与兄长分开过,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后来托堂伯父为其在天津津浦铁路局谋到职位,才借机分了家。
1922年,张志沂夫妇带着两岁的张爱玲和一岁的张子静去了天津,同行的还有张志沂的妹妹张茂渊。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中回忆道:“我父母二十六岁,男才女貌,风华正盛。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仆人,姊姊和我都还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
张志沂喜欢大排场,所以开销也大,他也喜欢花天酒地地纵情玩乐,一派遗少的作风。特别是他自立门户后,经常管不住自己,挥霍无度,是个典型的浪荡公子。在当时,“遗少”等同于“恶少”,实际上,张爱玲的父亲在天津铁路局仅上了几天短暂的班,其余的时间都花在玩乐上,家业也一天天败落下去。
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对于丈夫的这些恶习,可谓是深恶痛绝。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婚姻,所以嫁给了一个浪荡公子,但她对自己的生活做出了选择。在张爱玲四岁的时候,黄素琼随同张茂渊出国留学去了,她的出走并不是要专攻某一学位,而是源自对张志沂的失望。
黄素琼走的那天伏在床上痛哭了很长时间,而张爱玲却没有哭,幼小的她不知所措。张爱玲在《童言无忌》一文中写道:“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她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回来了几次后,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
母亲对张爱玲的培养是“淑女教育”,从小就是西式教育,母亲和孩子是分床睡的,每天起床后,她才被抱到母亲的大铜架子床上。母亲会逗她玩一会儿,教她背诵唐诗宋词。在记忆里,张爱玲觉出自己的母亲是不快乐的,这种气息像是会遗传。那时的张爱玲就懂得“失落”是种怎样的心境。有一年新年前夕,张爱玲要求仆人在大年初一的时候叫她早些起床,她要去看大人们是如何迎新年的,谁知等她醒来时,鞭炮早放过了。那时的她觉得一切繁华热闹都已过去,都与她不相干了,于是她大哭着不肯起床。
张爱玲的多愁善感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张爱玲的父亲是个典型的遗少,染有坐吃山空的旧习气,性格上则是暴戾乖张的。她的母亲受西方文化熏陶,是位孤寂清丽的新派女性。旧习气与西洋文化格格不入,这种水火不容的生活状态,导致了张爱玲父母婚姻的不幸。
她父亲的世界是腐朽、黑暗、冷漠和寂寥的,而母亲的世界是洋派、光明、温暖而富足的,母亲成了身处幽暗的她想要拼尽全力抓住的一缕阳光。
她写下了很多质疑母爱的文字,认为在母爱的题目下有太多滥调文章,母爱这种自然而神圣的感情被过分戏剧化了。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女性无论老少、美丑、贫富,都是情欲和物欲的奴隶,逃不过悲凉的命运。
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母亲蜜秋儿太太就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完美的婚姻,所以破坏自己女儿的婚姻,有意霸占着自己的女儿,让她们过着与自己一样的生活——这种带有审视的“伟大母亲”隐藏了人性的虚伪。
受自己父母婚姻的影响,恋爱和婚姻在张爱玲心中比战争还要重要。她认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互相伤害和放恣的。她描述的男女恋爱的婚姻世界,是一派灰暗、肮脏的,甚至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腐烂的气味。
当人的本能与天性处于被压制的情况下,人就会承受过多极端的道德批判或社会压力,人就被周围环境吃掉了,从内里去看,却又好像是人的本能欲望得不到满足,所以人才会垮掉。
张爱玲也写了父亲的很多“坏话”,比如品行不端、道德低下、打骂并囚禁子女。在她的小说中,男性基本上都是负面形象。而她继承了母亲独立自由的人生态度,对父亲除去显露出来的那层“恨”之外,还有一层隐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