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我们在这里开始谈人生的第二个时期,幼儿期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因为“幼儿”和“儿童”不是同义语。 前者包括在后者之中,意思是指“不会说话的人”,所以在瓦勒尔-马克西姆 [1] 的著作里我们看到有“幼稚的儿童”这种词汇。 不过,我仍然是按照我们语言的习惯来使用这个词,一直用到可以用其他的名词表明其年龄为止。
当小孩子开始说话后,他们哭的时候就要少一些。 这种进步是很自然的:一种语言代替了另外一种语言。 一到他们能够用语言说出他们所受的痛苦,只要不是痛得不能用言语形容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要用哭来表示呢?所以,如果他们哭个不停的话,那就要怪他们周围的人。即使爱弥儿说:“我痛了”,那也要痛得非常厉害才能使他哭起来的。
如果孩子长得很聪慧,如果他天生就爱无缘无故地啼哭,我就让他白白地哭一阵,得不到一点效果,这样,就可以很快地使他擦干他的眼泪。只要他在哭,我就不到他那里去;他不哭了,我马上就跑到他的身边。不久以后,他呼唤我的时候就将采用停止啼哭的办法,或者,要哭也至多只哭一声。 因为,孩子们是根据信号的可以感觉的效果来判断其意义的;对他们来说,没有其他一成不变的意思,因此,不论一个孩子受了什么样的创痛,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除非他希望别人听见他在哭,他是很少哭的。
如果他摔倒了,如果他头上碰肿了,如果他鼻子出血了,如果他的手指戳伤了,我不但不惊惶地急忙走到他的身边,反而安详地站在那里,至少也要捱些时候才走过去。 伤痛已经发生了,他就必须忍受;我急急忙忙的样子,反而使他更加害怕,更加觉得疼痛。其实,当我们受伤的时候,使我们感到痛苦的,并不是所受的伤,而是恐惧的心情。我这样做,至少给他排除了后面这一种痛苦,因为,他一定是看我怎样判断他所受的伤,就怎样判断他所受的伤的:如果他看见我慌慌张张地跑去安慰他,替他难过,他就以为他这一下可糟了;如果他看见我很镇静,他也马上会镇静起来,以为创痛已经好了,不再痛了。 他正该在这样的年龄开始学习勇敢的精神,在毫不畏惧地忍受轻微痛苦的过程中,他就会渐渐学到如何忍受更大的痛苦了。
我非但不小心谨慎地预防爱弥儿受什么伤,而且,要是他一点伤都不受,不尝一尝痛苦就长大的话,我反而会感到非常苦恼的。忍受痛苦,是他应该学习的头一件事情,也是他最需要知道的事情。似乎,孩子们之所以如此弱小,正是因为要他们受到这些没有危险的重要的教训。即使孩子从上面跌下来,他也不会摔断他的腿;即使他自己用棍子打一下,他也不会打断他的胳臂;即使他抓着一把锋利的刀子,他也不会抓得太紧,弄出很深的伤口。 除非人们漫不经心地把孩子放在高高的地方,或者让他独自一人坐在火炉旁边,或者把危险的器具放在他可以拿得到的地方,否则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自由自在的孩子会把自己弄死了,或者弄成残废了,或者受到很重的伤了。 有些人用各式各样的东西把孩子围起来,预防他受到任何伤害,以致他在长大后一有痛苦便不能对付,既没有勇气,也没有经验,只要刺痛一下便以为就要死了,看见自己流一滴血便昏倒过去,弄成这样的结果,我们还能说这一大堆设备有什么用呢?
我们教训人和自炫博学已经成癖,以致往往把那些在孩子们自己本来可以学得更好的东西也拿去教他们,可是却忘记要他们学习只有我们才能教他们的事情。我们费了许多气力教孩子走路,好像因为看见过什么人由于保姆的疏忽,到长大的时候就不会走路似的,还有比这样去教孩子更愚蠢的事么?恰恰相反,我们发现有多少人正是因为我们教坏了走路的样子,一生走路都走不好啊!
爱弥儿将来是不使用学走车、小推车和引步带的,当他知道怎样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的前边时,我们就只是在有石子的地方才扶他一下,而且也只是为了使他很快地走过去 [2] 。 我不但不让他待在空气污浊的屋子里,反而每天都把他带到草地上去。在那里,让他跑,让他玩,让他每天跌一百次,这样反而好些:他可以更快地学会自己爬起来。 从自由中得到的益处可以补偿许多的小伤。 我的学生也许身上常常都有点儿伤,然而他永远是快乐的;你的学生也许受的伤要少一点,但他们常常感到别扭,处处受到拘束,常常都那样忧愁不快的。我怀疑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另外一种进步使孩子们觉得哭泣是没有那么必要的,这种进步就是他们的体力的增长。 由于他们能更多地依靠自己,所以就不用经常地求助于人。 有了体力,他们运用体力的智慧也跟着发展起来。 正是在这第二个阶段开始了他个人的生活;在这个时候,他也意识到了他自己。 记忆力使自我的感觉延续到他一生的每一个时刻;他真正地成为一个人,成为他自己,因此,他已经有为福还是为祸的能力了。 应该从这里开始把他看作一个有心思的人了。
虽然我们可以给人的生命定一个差不多是最长的期限,并且让人们在每个年龄上都有达到这个期限的可能性,但是,再没有什么东西像每一个特定的人的寿命那样没有把握的了,能够达到这个最长的期限的人是非常之少的。 生命遭遇最大的危险的时候是在它的开始;对生活的体验愈少,则保持其生命的希望也愈小。 在出生的孩子当中,至多有一半能够长成青年;也许,你的学生是不会达到成人的年龄的。
当我们看到野蛮的教育为了不可靠的将来而牺牲现在,使孩子受各种各样的束缚,它为了替他在遥远的地方准备我认为他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所谓的幸福,就先把他弄得那么可怜时,我们心里是怎样想法的呢? 即使说这种教育在它的目的方面是合理的,然而当我看见那些不幸的孩子被置于不可容忍的束缚之中,硬要他们像服苦役的囚徒似的继续不断地工作,我怎么不感到愤慨,怎能不断定这种做法对他们没有一点好处?欢乐的年岁是在哭泣、惩罚、恐吓和奴役中度过的。你们之所以折磨那可怜的孩子,是为了使他好;可是不知道你们却招来了死亡,在阴沉的环境中把他夺走了。 谁知道有多少孩子由于父亲或教师过分地小心照料终于成牺牲品?能够逃脱这种残酷的行为,可以说是很幸运的,孩子们在遭受了种种灾难以后,所得到的唯一好处是,在死亡的时候不至于对这个受尽苦楚的生命抱有惋惜的心情,因为他们在这一生中遇到的尽是苦难。
人啊! 为人要仁慈,这是你们的头一个天职:对任何身份、任何年龄的人,只要他不异于人类,你们对他都要仁慈。除了仁慈以外,你们还能找到什么美德呢?要爱护儿童,帮他们做游戏,使他们快乐,培养他们可爱的本能。 你们当中,谁不时刻依恋那始终是喜笑颜开、心情恬静的童年? 你们为什么不让天真烂漫的儿童享受那稍纵即逝的时光,为什么要剥夺他们绝不会糟蹋的极其珍贵的财富? 他们一生的最初几年,也好像你们一生的最初几年一样,是一去不复返的,你们为什么要使那转眼即逝的岁月充满悲伤和痛苦呢? 做父亲的,你们知不知道死神什么时候会夺去你们的孩子?你们绝不要剥夺大自然给予他们的短暂的时间,否则你们将后悔不及的;一到他们能感受生的快乐,就让他们去享受;不管上帝在什么时候召唤他们,你们都不要使他们没有尝到生命的乐趣就死了。
多少人将起来反对我呀!我老远就听见那虚假的聪明人发出的叫嚣;他们不断地使我们迷失本性,他们轻视现在,不停地追求那愈追愈是追不到的未来,他们硬要我们离开现在的境界,走向我们永远也达不到的地方。
你们回答我说,现在是改正人的不良倾向的时候,在童年时期,对痛苦的感觉最轻,正是在这个时候应当使他多受痛苦,以便他在达到懂事的年龄时少受痛苦。但是,谁告诉过你可以由你们随心所欲地这样安排,谁曾说过你们对一个孩子的稚弱的心灵进行这番美妙的教训,将来不至于对他害多益少?你怎么知道采取多多折磨孩子的办法就可以省去一些麻烦? 既然是不能肯定目前的痛苦能够解除将来的痛苦,为什么又要使他遭受他现时承受不了的那么多灾难呢?你们怎样给我证明,你们企图医治他们的那些不良倾向,不是来自你们的错误做法而是来自自然?你们所抱的希望是好歹终有一天使他获得幸福,然而在目前却把他弄得怪可怜的,这样的远虑是多么糟糕!这些庸俗的理论家,竟把放纵同自由、快乐的儿童同娇养的儿童,全都混淆起来,我们必须使他们了解这中间是有区别的。
为了不追逐幻想,我们就不能忘记怎样才能使我们适合于自己的环境。在万物的秩序中,人类有它的地位;在人生的秩序中,童年有它的地位:应当把成人看作成人,把孩子看作孩子。分配每个人的地位,并且使他固定于那个地位,按照人的天性处理人的欲念,为了人的幸福,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这些。其余的事情就要以各种外因为转移,但是,外因却不是我们的能力可以决定的。
我们不可能知道绝对的幸福或绝对的痛苦是什么样子的,它在人生中全都混杂在一起了;我们在其中领略不到纯粹的感觉,不能在同一种情况下感受两种不同的时刻。 正如我们的身体在变化一样,我们心灵的情感也在继续不断地变化。 人人都有幸福和痛苦,只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 谁遭受的痛苦最少,谁就是最幸福的人;谁感受的快乐最少,谁就是最可怜的人。 痛苦总是多于快乐,这是我们大家共有的差别。 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人的幸福只能消极地看待,衡量的标准是:痛苦少的人就应当算是幸福的人了。
一切痛苦的感觉都是同摆脱痛苦的愿望分不开的,一切快乐的观念都是同享受快乐的愿望分不开的;因此,一切愿望都意味着缺乏快乐,而一感到缺乏快乐,就会感到痛苦,所以,我们的痛苦正是产生于我们的愿望和能力的不相称。一个有感觉的人在他的能力扩大了他的愿望的时候,就将成为一个绝对痛苦的人了。
那么,人的聪明智慧或真正的幸福道路在哪里呢? 正确说来,它不在于减少我们的欲望,因为,如果我们的欲望少于我们的能力,则我们的能力就有一部分闲着不能运用,我们就不能完全享受我们的存在;它也不在于扩大我们的能力,因为,如果我们的欲望也同样按照更大的比例增加的话,那我们只会更加痛苦;因此,问题在于减少那些超过我们能力的欲望,在于使能力和意志两者之间得到充分的平衡。 所以,只有在一切力量都得到运用的时候,心灵才能保持宁静,人的生活才能纳入条理。
大自然总是向最好的方面去做的,所以它首先才这样地安排人。 最初,它只赋予他维持他生存所必需的欲望和满足这种欲望的足够的能力。它把其余的能力通通都储藏在人的心灵的深处,在需要的时候才加以发挥。 只有在这种原始的状态中,能力和欲望才获得平衡,人才不感到痛苦。一旦潜在的能力开始起作用的时候,在一切能力中最为活跃的想象力就觉醒过来,领先发展。 正是这种想象力给我们展现了可能达到的或好或坏的境界,使我们有满足欲望的希望,从而使我们的欲望更为滋长。不过,起初看来似乎是伸手可及的那个目标,却迅速地向前逃遁,使我们无法追赶;当我们以为追上的时候,它又变了一个样子,远远地出现在我们的前面。 我们再也看不到我们已经走过的地方,我们也不再去想它了;尚待跋涉的原野又在不断地扩大。因此,我们弄得精疲力竭也达不到尽头;我们愈接近享受的时候,幸福愈远远地离开我们。
相反地,人愈是接近他的自然状态,他的能力和欲望的差别就愈小,因此,他达到幸福的路程就没有那样遥远。只有在他似乎是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的痛苦才最为轻微,因为,痛苦的成因不在于缺乏什么东西,而在于对那些东西感到需要。
真实的世界是有界限的,想象的世界则没有止境;我们既不能扩大一个世界,就必须限制另一个世界;因为,正是由于它们之间的唯一的差别,才产生了使我们感到极为烦恼的种种痛苦。除了体力、健康和良知以外,人生的幸福是随着各人的看法不同而不同的;除了身体的痛苦和良心的责备以外,我们的一切痛苦都是想象的。 人们也许会说,这个原理是人所共知的;我同意这种说法;不过,这个原理的实际运用就不一样了,而这里所谈的,完全是运用问题。
我们说人是柔弱的,这是什么意思呢? “柔弱”这个词指的是一种关系,指我们用它来表达的生存的关系。 凡是其体力超过需要的,即使是一只昆虫,也是很强的;凡是其需要超过体力的,即使是一只象、是一只狮子,或者是一个战胜者、是一个英雄、是一个神,也是很弱的。不了解自己的天性而任意蛮干的天使,比按照自己的天性和平安详地生活的快乐的凡人还弱。对自己现在的力量感到满足的人,就是强者;如果想超出人的力量行事,就会变得很柔弱。因此,不要以为扩大了你的官能,就可以增大你的体力;如果你的骄傲心大过了你的体力的话,你反而会使你的体力因而减少的。 我们要量一量我们的活动范围,我们要像蜘蛛待在网子的中央似地待在那个范围的中央,这样,我们就始终能满足我们自己的需要,就不会抱怨我们的柔弱,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柔弱的感觉。
一切动物都只有保存它自己所必需的能力,唯有人的能力才有多余的。可是,正因为他有多余的能力,才使他遭遇了种种不幸,这岂不是一件怪事?在各个地方,一个人的双手生产的物资都超过他自己的需要。 如果他是相当的贤明,不计较是不是有多余,则他就会始终觉得他的需要是满足了的,因为他根本不想有太多的东西。法沃兰说:“巨大的需要产生于巨大的财富,而且,一个人如果想获得他所缺少的东西,最好的办法还是把他已有的东西都加以舍弃。” [3] 正是由于我们力图增加我们的幸福,才使我们的幸福变成了痛苦。 一个人只要能够生活就感到满足的话,他就会生活得很愉快,从而也生活得很善良,因为,做坏事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我们永远不死,我们反而会成为十分不幸的人。当然,死是很痛苦的,但是,当我们想到我们不能永远活下去,想到还有一种更美好的生活将结束今生的痛苦,我们就会感到轻松的。 如果有人允许我们在这个世界上长生不死,请问谁 [4] 愿意接受这不祥的礼物? 我们还有什么办法、什么希望和什么安慰可以用来对付那命运的严酷和人的不公不正的行为?愚人是没有远见的,他不知道生命的价值,所以也就不怕丢失他的生命;智者可以看到更贵重的财富,所以他宁愿要那种财富而不要生命。 只有不求甚解和假聪明的人才使我们只看到死,而看不到死以后的情景,因而使我们把死看作是最大的痛苦。 在明智的人看来,正是因为必然要死,所以才有理由忍受生活中的痛苦。 如果我们不相信人生终究要一死的话,我们就要花太多的代价去保存它的。
我们精神上的痛苦,全都是由个人的偏见造成的,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犯罪;而犯不犯罪全在于我们自己,我们身体上的痛苦如果不自行消灭,就会消灭我们。 时间或死亡是医治我们痛苦的良药;我们愈不知道忍受,我们就愈感到痛苦;我们为了医治我们的疾病而遭到的折磨,远比我们在忍受疾病的过程中所遭受的折磨来得多。要按照自然而生活,要有耐心,要把医生都通通赶走,你是免不了要死的,但是你对死亡的感觉只不过一次而已,可是医生却使你在自己混乱不清的想象中每天都有死亡的感觉;他们骗人的医术不仅不延长你的生命,反而剥夺了你对生命的享受。 我始终怀疑医术究竟给人类带来了什么真正的好处。诚然,有些要死的人被它治好了,但是,有成千上万可以保全生命的人却遭到了它的杀害。 聪明的人啊,不要去碰这种彩券了,因为这样去碰,你十之九是要输的。 所以,不论患病也罢,死也罢,或是医治也罢,总之,特别要紧的是,你必须要生活到你最后的一点钟。
在人的习俗中,尽是些荒唐和矛盾的事情。 我们的生命愈失去它的价值,我们对它愈觉忧虑。 老年人比年轻人对它更感到依恋,他们舍不得抛弃他们为享受而做的种种准备;到了六十岁,还没有开始过快乐的生活就死了的话,那的确是很痛心的。人人都非常爱护自己的生命,这是事实;但是,大家不明白,像我们所意识的这种爱,大部分是人为的。 从天性上说,人只是在有能力采取保存生命的办法的时候,他才对生命感到担忧;一旦没有这些办法,他也就心情宁静,也就不会在死的时候使自己有许多无谓的烦恼。 生命的长短听天决定,这是第一个法则,这个法则是自然教给我们的。 野蛮人和野兽对死亡都是不进行太多的挣扎的,而且是毫不抱怨地忍受的。 这个法则一破坏,接着就从理性中产生了另外一个法则;不过很少有人能认识这个法则罢了,这个生命的长短由人决定的法则是不如第一个法则那样充实和完整的。
远虑! 使我们不停地做我们力不能及的事情,使我们常常向往我们永远达不到的地方,这样的远虑正是我们种种痛苦的真正根源。 像人这样短暂的一生,竟时刻向往如此渺茫的未来,而轻视可靠的现在,简直是发了疯!这种发疯的做法之所以更加有害,是因为它将随着人的年龄而日益增多,使老年人时刻都是那样的猜疑、焦愁和悭吝,宁愿今天节约一切而不愿百年之后缺少那些多余的东西。因此,我们现在要掌握一切,把一切都抓在手里;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重要的是一切现有的和将有的时间、地方、人和东西;我们的个体只不过是我们自己的最小的部分。 我们可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扩展到了整个的世界,在整个的大地上都感觉到了自己。 在别人可以伤害我们的地方,我们的痛苦就因而增加,这有什么奇怪呢?有多少君王由于失去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土地而感到悲伤啊!有多少商人只因想插足印度而在巴黎叫喊啊!
是大自然使人自己这样迷失本性吗?是它要每一个人从别人的命运看自己的命运,而且往往要到最后才知道自己的命运,以便他不知道这样的死是愉快还是悲惨吗? 我看见过这么一个人,他容光焕发、心情愉快、身体健康;不论他到哪里都使人感到高兴;他的眼睛流露出喜悦和生活富裕的光芒;根据他的面貌就可以看出他是很幸福的。 从邮局送来了一封信;这个幸福的人把信一瞧,是寄给他的,于是就把信拆开来看了。 顷刻之间他的神情大起变化;他脸色苍白,突然晕倒了。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哭泣,他激动,他战栗,他扯他的头发,他叫声震天,他好像感染了可怕的痉挛症似的。 愚蠢的人啊! 这一纸书信给你带来了什么灾难?它折断了你的手还是折断了你的脚? 它使你犯了什么罪? 最后,它使你的内心起了什么变化,以致你变得像我方才看见的那个样子?
要是那封信错投了地址,要是一个好心人把它扔到火里,这样一来,我觉得,这个又幸福又可怜的人的命运就会成为一个奇怪的问题了。你们说,他的痛苦是真实的。不错,不过他以前没有觉察出来。 他的幸福是想象的,我同意这一点;健康、快乐、富裕和内心的满足都不过是幻象。 我们已不再按我们的能力而生活,我们的生活已超过了我们能力许可的范围。 只要我们还有生活的资源,我们何必那么怕死呢?
人啊!把你的生活限制于你的能力,你就不会再痛苦了。 紧紧地占据着大自然在万物的秩序中给你安排的位置,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使你脱离那个位置;不要反抗那严格的必然的法则,不要为了反抗这个法则而耗尽了你的体力,因为上天所赋予你的体力,不是用来扩充或延长你的存在,而只是用来按照它喜欢的样子和它所许可的范围而生活。你天生的体力有多大,你才能享受多大的自由和权力,不要超过这个限度;其他一切全都是奴役、幻想和虚名。当权力要依靠舆论的时候,其本身就带有奴隶性,因为你要以你用偏见来统治的那些人的偏见为转移。 为了要按照你的心意去支配他们,你就必须按照他们的心意办事。 他们只要改变一下想法,你就不能不改变你的做法。 所有接近你的那些人,只要设法控制你所控制的人或控制你所宠爱的人的思想,只要设法控制你的家属甚至你自己的思想,即使你有泰米斯托克里 [5] 那样的才情,这些大臣、僧侣、军人、仆人、饶舌的人以及小孩子,也能在你的军队中把你像一个小孩似地加以指挥。 你真是徒劳心力:你真正的权力绝不能超过你身体的能力。一旦要用他人的眼光去观察事物,你就要以他人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了。 “人民是我的臣属”,你骄傲地这样说。诚然。可是你又是什么人呢?你是你的大臣的臣属。你的大臣又是怎样的人呢?是他们的属员和情人的臣属,他们的仆人的仆人。你把一切都攫为己有,然后又一大把一大把地抛撒金钱;你修筑炮台,竖立绞架,制造刑车;你发布种种法令;你增加几倍的密探、军队、刽子手、监狱和锁链。 可怜的渺小的人啊! 所有这一切对你有什么用处? 你既不能从其中得到更大的利益,也不能因此就少受他人的抢劫、欺骗或得到更多的绝对权力。你经常说“我们想这样做”,实则你所做的往往是他人想做的事情。
只有自己实现自己意志的人,才不需要借用他人之手来实现自己的意志;由此可见,在所有一切的财富中最为可贵的不是权威而是自由。真正自由的人,只想他能够得到的东西,只做他喜欢做的事情。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基本原理。只要把这个原理应用于儿童,就可源源得出各种教育的法则。
社会使人变得更柔弱了,其原因不仅是由于它剥夺了一个人运用自己力量的权利,而且还特别由于它使人的力量不够他自己的需要。人的欲望为什么随着他的柔弱而成倍地增加,小孩同成人相比为什么显得柔弱,其原因就在这里。成人之所以是一个很强的人,孩子之所以是一个很弱的人,不是由于前者比后者有更多的绝对的体力,而是就自然的状态来说成人能够自己满足自己的需要,而小孩则不能。因此,成人有更多的意志,小孩有更多的妄想;我所说的妄想,指的是一切既不属于真正的需要,而且只有借别人的帮助才能满足的欲望。
我已经阐述过造成这种柔弱状态的原因。大自然用父母的爱来补救这种缺陷,不过,父母的爱可能有过和不及甚至误用的时候。 生活在文明社会中的父母,在他们的孩子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使他过这种社会的生活。他们给孩子的东西超过了他的需要,这样做,不仅没有减轻他的柔弱程度,反而使他更加柔弱了。 而且,由于他们硬要孩子做那些连大自然也不要求他做的事情,由于他们要使孩子按照他们的心意使用自己需要的一点气力,由于孩子的柔弱和父母的钟爱使他们的互相依赖变成了一方对他方的奴役,所以就愈来愈使孩子变得柔弱了。
明智的人是知道怎样站稳他的地位的;可是孩子,他认识不到他的地位,所以也就不知道他应该安于他的地位。 在我们当中有千百条脱离他的地位的道路,因此要完全依靠管教孩子的人把他保持在那里,这个任务是很不容易的。 他既不是野兽,也不是成年人,而是一个孩子;他必须意识到他的柔弱,但是不能让他因为柔弱而受痛苦;他应当依赖成年人,但不能服从成年人的摆布;他可以提出要求,但不能发布命令。只有在他确有需要,或者因为别人比他更明白什么东西对他最有用处,什么东西有助于或有害于他的生存的时候,他才可以听命于别人。任何一个人,即使是他的父亲,也没有权利命令孩子去做对他一无用处的事情。
在偏见和人类的习俗没有改变人们的自然倾向以前,孩子和成年人之所以幸福,完全在于他们能够运用他们的自由,不过,在童年时候这种自由会受到体力柔弱的限制。 一个人只要自己能够满足自己的需要,因而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的人才是快乐的人;生活在自然状态中的成年人就是这个样子。 如果一个人的需要超过了他的力量,这个人即使爱怎样做就怎样做,他也是得不到快乐的;生活在自然状态中的孩子就是这个样子。 即使在自然状态中,孩子们也只能享受部分的自由,正如成年人在文明状态中也只能享受部分的自由一样。 我们每一个人都因为不能不依靠他人,所以从这一点上说我们是又柔弱又可怜的。 我们本来是要做成年人的,而法律和社会又把我们变成了孩子。 达官、富人和国王,全都是小孩子,他们看见别人殷勤地去减轻他们的痛苦,就产生了一种幼稚的自大心理,并且以得到别人的照料而感到骄傲,他们没有想到,如果他们是成人的话,别人是不会对他们如此殷勤的。
这些看法很重要,可以用来解决社会制度的一切矛盾。 有两种隶属:物的隶属,这是属于自然的;人的隶属,这是属于社会的。物的隶属不含有善恶的因素,因此不损害自由,不产生罪恶;而人的隶属则非常紊乱 [7] ,因此罪恶丛生,正是由于这种隶属,才使主人和奴隶都互相败坏了。 如果说有什么方法可以医治社会中的这个弊病的话,那就是要用法律来代替人,要用那高于任何个别意志行动的真正力量来武装公意。如果国家的法律也像自然的规律那样不稍变易,不为任何人的力量所左右,则人的隶属又可以变成物的隶属;我们在国家中就可以把所有自然状态和社会状态的好处统一起来,就可以把使人免于罪恶的自由和培养节操的道德互相结合。
你使孩子只依赖于物,就能按照自然的秩序对他进行教育。 如果他有冒失的行为,你只需让他碰到一些有形的障碍或受到由他的行为本身产生的惩罚,就可以加以制止;这些惩罚,他是随时都记得的,所以,无须你禁止,也能预防他顽皮捣乱。 经验和体力的柔弱,对他来说就是法规。 绝不能因为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而要看他是不是确实有需要。 当他在活动的时候,不要教他怎样怎样地服从人,同时,在你给他做事的时候,也不要告诉他怎样怎样地使役人。要让他在他的行动和你的行动中都同样感到有他的自由。当他的体力满足不了他的需要的时候,就要弥补他的体力之不足,但是只能够补充到恰好够使他自由活动,而不能让他随意地使唤人,因此,要使他在得到你的帮助的时候有一种羞愧的感觉,从而渴望自己能够及早地不要人家帮忙,及早地体体面面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大自然是有增强孩子的身体和使之成长的办法的,我们绝不能违反它的办法。 当一个孩子想走的时候,我们就不应该硬要他待着不动,但是,如果他想待在那里,我们就不应当逼着他去走。 只要不用我们的错误去损害孩子的意志,他是绝不会做没有用处的事情的。只要他愿意,就让他跑跑跳跳、吵吵闹闹好了。他的一切运动,都是他日益增强的身体所必需的;不过,我们应当提防他去做他力所不能和必须别人代替他做的事情。因此,我们要仔细地分别哪些需要是他真正的需要、是自然的需要,哪些需要是由于他开始出现的幻想造成的,或者是由于我曾经谈到过的生活的过于优裕引起的。
当一个孩子哭着要这个那个的时候应该怎样办,这我已经说过了。 我现在只补充一点:自从他能够用说话的方式索取他想得到的东西以后,如果他还要用哭的方式索取的话,就不论他是为了想更快地得到那个东西,还是为了使别人不敢不给,都应当干脆地加以拒绝。 如果他确有需要,不能不讲出来,你就要弄清楚他需要的是什么,并且立刻照他的话去做;但是,如果你一看见他流眼泪就给他东西,那就等于是在鼓励他哭泣,是在教他怀疑你的好意,而且还以为对你硬讨比温和地索取更有效果。如果他不相信你是出于好心,他转瞬就会变坏;如果他认为你很软弱, 他马上就会变得顽强;因此,重要的是,凡是你不打算拒绝给他的东西,则一看见他要,就应当马上给他。不要动不动就加以拒绝,但一表示拒绝之后,就不应当又回头表示答应。
你要特别注意,切勿教孩子学会一套虚假的客气话,因为这种话可以让他在需要的时候当作咒语,使他周围的一切都听从他的意志的指挥,使他可以立刻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有钱的人实行了过分讲究礼仪的教育,因此必然使孩子们变得怪文雅的,他们给孩子们规定了一套辞令,好让他们说得谁也不敢反对,因此,他们的孩子说起话来既没有求人的语气,也没有求人的态度;他们求人的时候也如同命令人一样地傲慢,甚至还要过分,好像非要别人服从不可似的。 我们首先发现,“如果你愿意的话”这句话,从他们口中说出来,意思就是“我要这么做”;“我请求你”这句话,意思就是“我命令你”。多客气的话,对他们说来都改变了意思,而且还只能以命令的方式而不能以其他的方式来说!至于我,我不怕爱弥儿说话粗鲁,但是我怕他说话傲慢,我宁可让他在请求别人的时候说:“你去做”,而不喜欢他在命令的时候说:“我请求你。” 我所重视的不是他使用的措辞,而是他给那些措辞的含义。
有些人是过分严格,有些人是过分放任,这两种情况都同样是要避免的。 如果你放任孩子不管,就会使他们的健康和生命遭到危险,使他们在眼前受到许多苦楚;但是,如果你过分关心,一点苦都不让他们受,就会使他们在将来遭到更大的苦难,使他们长得十分娇嫩、多愁善感,从而使他们脱离成人的地位,但是,这种地位,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他们终有一天会达到的。 你为了不让他们受到大自然给予他们的一些痛苦,结果反而给他们制造了许多它不让他们遭遇的灾难。你也许说我曾经责备过那些可恶的父亲为了永远达不到的未来而牺牲他们孩子的幸福,而现在我自己又成为这样的父亲了。
没有。 因为,我让我的学生享受的自由大大地补偿了我让他遭到的一些轻微的痛苦。我看见雪地上有几个淘气的小鬼在那里玩,他们的皮肤都冻紫了,手指头也冻得不那么灵活了。 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去暖和暖和,可是他们不去;如果你硬要他们去的话,也许他们觉得你这种强迫的做法比寒冷还难受一百倍。你有什么牢骚可发呢?难道说我让你的孩子受到一些他们情愿忍受的轻微的痛苦,就算是把他们弄惨了吗? 我让他自由,就可以使他在目前过得挺高兴;我给他以锻炼,使他能抵抗他必然要遭受的灾难,从而就可以使他在将来过得愉快。 如果要他选择做我的学生还是做你的学生的话,你想他会不会有片刻的犹豫呢?
你想,除了体格以外,谁还能找得到什么真正的幸福呢? 如果要他免除人类的种种痛苦,这岂不是等于叫他舍弃他的身体? 是的,我是这样看法的:为了要感到巨大的愉快,就需要他体会一些微小的痛苦;这是他的天性。身体太舒服了,精神就会败坏。 没有体会过痛苦的人,就不能理解人类爱的厚道和同情的温暖;这样的人势必心如铁石,不同他人相往来,他将成为人类中的一个怪物。
你知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准可以使你的孩子受到折磨?这个方法就是:一贯让他要什么东西就得到什么东西;因为有种种满足他的欲望的便利条件,所以他的欲望将无止境地增加,结果,使你迟早终有一天不能不因为力量不足而表示拒绝;但是,由于他平素没有受到过你的拒绝,突然碰了这个钉子,将比得不到他所希望的东西还感到痛苦。 起初,他想得到你手中的手杖,转眼之间他又想要你的手表,接着,他又想要空中的飞鸟,想要天上闪烁的星星;他看见什么就要什么:除非你是上帝,否则你怎么能满足他的欲望呢?
把一切能够得到的东西都看作是自己的,这是人的一种天性。从这个意义上说,霍布斯的原理在一定程度上是正确的:要是满足欲望的方法能够随着我们欲望的增加而增加,每一个人就可以成为万物的主人了。 因此,要是一个孩子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的话,他就会自以为是天下的主人,把一切人都看作是他的奴隶,而在你最后不得不拒绝给他某种东西的时候,他就会把你的拒绝看作是一种反叛,因为他原以为他一声令下就可以要什么就得到什么的;由于他还没有达到明白事理的年龄,所以他将把你向他解释的种种理由看作是借口;他认为你处处都对他不怀好意,因此,他所认为的不公正将使他的性情更加乖戾,对一切人都怀恨在心,对他人的殷勤照顾不仅不感谢,而且稍不如意,就大发雷霆。
像这么一个怒火冲天,动不动就发脾气的孩子,我怎能设想他可以成为一个快乐的人呢?快乐,他!他是一个暴君;他既是奴隶当中最卑贱的奴隶,同时也是人类当中最可怜的人。 我曾经看见过几个用这种方式培养起来的孩子,他们竟想叫人一下子把房子撞倒,竟要人把钟楼上的风标拿下来给他们,竟要人拦住正在行进中的军队,好让他们多听一会儿行军的鼓声;只要你不及时服从他们的指挥,他们就会震天价地啼哭,不听任何人的制止。大家白白地忙一阵,谁也没有办法使他们高兴;他们的欲望由于有获得一切东西的便利条件而愈益强烈,因此他们偏偏要那些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从而处处遇到抵触、障碍、困难和痛苦。成天啼哭,成天不服管教,成天发脾气,他们的日子就是在哭泣和牢骚中度过的;像这样的人是很幸福的吗? 体力的软弱和使役人的心连在一起,是必然要产生妄念和痛苦的。 在两个娇养坏了的孩子当中,如果一个要大发脾气,另一个要闹个翻江倒海,那就要打坏和打烂许多东西才能使他们感到痛快。
如果说这些专横暴戾的思想从他们的童年起就使他们过着不幸的生活,那么,到他们长大的时候,到他们和别人的关系开始扩大的时候,其情形又将怎样呢? 平时看惯了任何人对他们都是那样的畏惧,可是一踏入社会,却觉得所有的人都在反抗他们,发现他们原来以为可以随意支配的世界竟重重地压在自己的身上,这时候,他们该是多么地吃惊呀!他们傲慢的态度和幼稚的虚荣心是必然要给他们招来许多屈辱、轻蔑和嘲笑的;他们受到侮辱的时候,只好像水一样地把它吞下去,残酷的事实不久就会使他们明白,他们没有认识到他们的地位和力量;当他们什么事情都不能办的时候,他们就认为自己是一点能力都没有了。有那么多素来没有遇到过的障碍在阻挡他们,有那么多轻蔑的眼光在藐视他们,于是,他们就变得十分的懦弱和畏缩,正如以前把自己看得是多么高贵一样,现在又把自己看得是多么卑贱。
我们回头来谈谈原始的法则。 大自然之所以造儿童,是为了使他们受到爱护和帮助;难道它是因为要人们服从和惧怕儿童才造儿童吗? 难道是它要他们长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凶狠的目光和粗暴的声音,好使别人害怕他们吗? 我知道狮子的吼声使动物感到恐怖,它们看见它头上的鬃毛就战栗;但是,如果说人们曾经看见过一种又鄙俗讨厌又令人好笑的情景的话,那就是一大群官员身穿礼服,跟着他们的上司匍匐在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的面前了,他们用庄严的言辞向他长篇大论地谈一阵,而他呢,只是哭叫几声,就算是把全部的话都说完了。
从孩子的本身来看孩子,就可以看出,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生物比他更柔弱、更可怜、更受他周围的一切的摆布,而且是如此的需要怜惜、关心和保护呢? 他之所以具有那么一副可爱的面孔和动人的神情,岂不是为了使所有一切接近他的人都爱惜他柔弱的身体和积极地帮助他吗? 所以说,还有什么事情比一个盛气凌人、桀骜不驯的孩子指挥他周围的一切人,而且还厚着脸皮以主人的口气向那些只要一不管他就可以置他于死地的人说话,更令人气愤和违反事理呢?
但从另外一方面来看,谁不知道童年时候的柔弱已经使孩子们受到种种的束缚,谁不知道他们的自由极其有限,不可能加以滥用,如果不让他们享受的话,对他们和我们都没有什么好处,然而我们毕竟把他们的自由剥夺了,从而使他们受到前面所说的那种束缚之外又受到我们乖张任性造成的束缚,难道说谁还不知道这是一种很野蛮的做法吗?如果说傲慢的儿童最令人好笑的话,则羞羞答答的儿童就最令人可怜。 既然他们在达到有理智的年龄就要开始受社会的奴役,那么,为什么又先要使他们受家庭的奴役呢?我们要让生命有一个时候免受这种并非由大自然强加于我们的束缚,我们要让孩子们享受天赋的自由,这种自由至少可以使他们在一个时期中不会沾染我们在奴隶生活中沾染的恶习。叫那些粗暴的教师和使自己的孩子做奴隶的父亲把他们那些肤浅的反对的理由拿到这里来说一说,叫他们在吹嘘他们的方法之前,先学一学大自然的方法。
现在又回头来谈实践。 我已经说过,不能够因为你的孩子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而要看他对那个东西是不是有所需要 [9] ,同时,他做任何事情,都不应该是为了服从你,而只能够是因为他确有必要,这样一来,“服从”和“命令”这两个词就将在他的词典中被取消,而“责任”和“义务”这两个词也不能够存在;但是,“力量”、“需要”、“能力不足”和“遏制”这几个词则将在他的词典中占很重要的地位。 在达到懂事的年龄以前,他对精神的存在和社会的关系是没有任何概念的;因此,应当尽量避免使用表示这些东西的词,以免孩子给这些词加上一些谁也不懂或从此就不能改正的错误的意思。在他头脑中产生的第一个不正确的观念,将成为使他身上滋生错误和恶习的病源:我们应当注意的,正是这头一步路。 要尽量用可以感觉得到的事物去影响他,则他所有一切的观念就会停留于感觉;使他从各方面都只看到他周围的物质世界;不这样做,他准是一句话都不听你的,或者对你所讲的精神世界就会产生一些荒谬的概念,使你一生也没有办法替他们消除。
用理性去教育孩子,是洛克的一个重要原理;这个原理在今天是最时髦不过了;然而在我看来,它虽然是那样时髦,但远远不能说明它是可靠的;就我来说,我发现,再没有谁比那些受过许多理性教育的孩子更傻的了。 在人的一切官能中,理智这个官能可以说是由其他各种官能综合而成的,因此它最难于发展,而且也发展得迟;但是有些人还偏偏要用它去发展其他的官能哩!一种良好教育的优异成绩就是造就一个有理性的人,正因为这个缘故,人们就企图用理性去教育孩子!这简直是本末倒置,把目的当作了手段。 如果孩子们是懂得道理的话,他们就没有受教育的必要了;但是,由于你们从他们幼年时候起就对他们讲一种他们根本听不懂的语言,因而就使他们养成了种种习惯:爱玩弄字眼,爱打断别人的一切讲话,自己认为自己同老师一样的高明,凡事总爱争辩,总不服气;所有一切你想用合理的动机叫他们去做的事情,今后都只能够以贪婪、恐惧或虚荣的动机叫他们去做了。
向孩子们进行的或可能进行的种种道德教育,差不多都可以归纳成如下的一套对话。
老师:不应该做那件事情。
孩子:为什么不该做那件事情?
老师:因为那样做是很不好的。
孩子:不好!有什么不好!
老师:因为别人不许你那样做。
孩子:不许我做的事情我做了,有什么不好?
老师:你不听话,别人就要处罚你。
孩子:我会做得不让人家知道。
老师:别人要暗暗注意你的。
孩子:我藏起来做。
老师:别人要问你的。
孩子:我就撒谎。
老师:不应该撒谎。
孩子:为什么不应该撒谎?
老师:因为撒谎是很不好的,等等。
不可避免地要周而复始这样进行下去的。 不要再进行了,孩子是再也不会听你这一套的。 这种教法哪能有很大的用处? 我非常好奇,很想知道别人能够用什么东西来代替这套对话? 就连洛克本人也一定会弄得十分为难的。 辨别善恶,明了一个人之所以有种种天职的道理,这不是一个孩子的事情。
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次序,我们就会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实,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我们将造成一些年纪轻轻的博士和老态龙钟的儿童。 儿童是有他特有的看法、想法和感情的;如果想用我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去代替他们的看法、想法和感情,那简直是最愚蠢的事情;我宁愿让一个孩子到十岁的时候长得身高五尺而不愿他有什么判断的能力。事实上,在这种年龄,理性对他有什么用处?它阻碍着体力的发展,儿童是不需要这种阻碍的。
当你试图说服你的学生相信他们有服从的义务时,你在你所谓的说服当中就已经是掺杂了暴力和威胁的,或者更糟糕的是还掺杂了阿谀和许诺的。 因此,他们或者是为利益所引诱,或者是为暴力所强迫,就装着是被道理说服的样子。他们同你一样,很快地看到服从对他们有利,反抗对他们是有害的。但是,由于你强迫他们做的尽是他们不喜欢做的事情,由于照别人的心意办事总是挺痛苦的,因此,他们就悄悄地照他们的心意去做,而且认为,只要你不发现他们是阳奉阴违,他们就可以大做特做,而一旦被发现,就准备认错,以免吃到更大的苦头。为什么要服从,在他们那个年龄是不能理解的,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够使他们真正明白这个道理;不过,由于害怕受到你的惩罚和希望得到你的宽恕,由于你再三再四地强迫,硬要他们答应,所以弄得他们只好你怎样说就怎样承认;你以为是用道理把他们说服了,其实是因为他们被你说得挺厌烦和害怕了。
这样一来,将产生什么后果呢?第一,由于你把他们不能理解的义务强加在他们身上,将促使他们起来反抗你的专制,使他们不爱你,使他们为了得到奖励或逃避惩罚而采取奸诈、虚伪和撒谎的行为,最后,使他惯于用表面的动机来掩盖秘密的动机,从而在你自己的手中学会不断地捉弄你的手段,使你无法了解他们真正的性格,而且一有机会就用空话来对你和别人进行搪塞。你也许会说,就法律而论,尽管良心上觉得应当服从,但它对成年人仍然要加以强制的。我同意你的说法。 但是,要不是把孩子教育坏了的话,怎么会有这种人呢?正是在这方面我们应当预先防备。 对孩子们讲体力,对成年人讲道理,这才是自然的次序:对明智的人是不需要讲法律的。
要按照你的学生的年龄去对待他。 首先,要把他放在他应有的地位,而且要好好地把他保持在那个地位,使他不再有越出那个地位的企图。 这样,就可以使他在不知道什么叫睿智的行为以前,就能实践其中最重要的教训了。 千万不要对他采取命令的方式,不论什么事情,都绝对不能以命令从事。也不要使他想象你企图对他行使什么权威。只需使他知道他弱而你强,由于他的情况和你的情况不同,他必须听你的安排;要使他知道这一点,学到这一点,意识到这一点;要使他及早明白在他高傲的颈项上有一付大自然强加于人的坚硬的枷锁,在沉重的生活需要这个枷锁之下,任何人都要乖乖地受它的约束的;要使他从事物而不从人的任性 [10] 去认识这种需要;要使他了解,使他的行动受到拘束的,是他的体力而不是别人的权威。凡是他不应该做的事情,你也不要禁止他去做,只需加以提防就够了,而且在提防的时候也不用对他解释其中的道理;凡是你打算给他的东西,他一要就给,不要等到他向你乞求,更不要等到他提出什么条件的时候才给他。给的时候要高高兴兴的,而拒绝的时候就要表示不喜欢的样子;不过,你一经拒绝就不能加以改变,尽管他再三纠缠,你也不要动摇;一个“不”字说出去,就要像一堵铁打的墙,他碰五六次就会碰得精疲力竭,再也不想来碰了。
这样,即使在他得不到他所希望的东西时,你也可以使他心平气和,觉得没有关系,得不到也就算了,因为人在天性上可以安心地忍受物品的缺乏,但不能忍受别人的恶意。用“再也没有了”这句话来回答孩子,除非他认为你是撒谎,否则他是绝不会表示反抗的。 何况这里没有什么折中的余地,要么对他是一点也不勉强,否则就首先要他完全服从。最坏的教法是,让他在他的意志同你的意志之间摇摆不定,让他同你无止无休地争论在你们两人当中究竟由谁做主;我觉得,事事由他做主,反而比你做主要好一百倍。
说来也真是奇怪,自从人们承担了培养孩子的事情以来,除了拿竞争、嫉妒、猜疑、虚荣、贪婪和怯弱,拿各种各样在身体还没有长定以前就能把人的心灵完全败坏的最危险和最易于刺激的欲念去教育以外,就想不出其他的手段。 你每向他们的头脑中过早地灌输一次教育,就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种下了一个罪恶的根;愚昧的教师在促使他们成为坏人的时候还以为是创造了教人为善的奇迹,并且还郑重其事地对我们说:“这才是人哩。”不错,你造就的人正是这个样子。
种种手段你都试验过,而没有试验的手段,只有一个,可是能取得成效的,恰恰就是这个未曾试验的手段:有节制的自由。当你还不知道怎样用可能的和不可能的法则把一个孩子引导到你所希望的境地时,就不能担当教育那个孩子的事情。 他对这两者的范围都完全不知道,所以可以随你的意思把这种范围在他四周加以扩大或缩小。你单单用事物的需要就可以使他毫无怨言地受你的束缚、推动或遏制;你单单用事物的强制就可以使他变得容易管教,同时使任何恶习都没有在他身上生长的机会;因为,人的欲念在不可能产生效果的时候,是绝不会冲动起来的。
不要对你的学生进行任何种类的口头教训,应该使他们从经验中去取得教训;也不要对他们施加任何种类的惩罚,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们的错究竟是错在什么地方;也不要叫他们请求你的宽恕,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冒犯了你。 由于他们的行为中没有任何善恶的观念,所以他们也就不可能做出从道德上看来是一件很坏的,而且是值得惩罚和斥责的事情。
我已经看出那个吃惊的读者要拿我们的孩子去评论这种学生了,他错了。你想用数不清的桎梏去束缚你的学生,结果反而使他们更加活泼;他们在你面前愈受到拘束,他们在你看不到的时候就愈闹得凶,因为他们在可能的时候要捞回由于你管得太严而遭受的损失。两个城里的小学生在乡下所捣的乱,比整整一个村子的小孩所捣的乱还多。 把一个城里的少爷和一个乡下孩子关在一间屋子里,也许在这位少爷把什么东西都搞得乱七八糟、打得稀烂的时候,那个乡下孩子还待在那里没有动哩。 这是什么道理,这难道不是因为前者能放肆一时就放肆个痛快,而后者知道他常常都能自由,这一时的自由享不享受满不在乎? 不过,乡下的孩子由于或者是常常受到人的夸奖,或者是常常受到人的拘束,所以还远远不能说他们就是处在我希望他们所处的境地。
我们把这一点作为不可争辩的原理,即:本性的最初的冲动始终是正确的,因为在人的心灵中根本没有什么生来就有的邪恶,任何邪恶我们都能说出它是怎样和从什么地方进入人心的。 人类天生的唯一无二的欲念是自爱,也就是从广义上说的自私。 这种自私,对它本身或对我们都是很好和很有用处的;而且,由于它不一定关系到其他的人,所以它对任何人也自然是公允的,它的变好或变坏,完全看我们怎样运用和使它具有怎样的关系而定。 自私是受理性的支配的,所以在理性产生以前,应当注意的事情是,不要让一个孩子因为别人在看他或听他就做这样或那样的事情,一句话,他做任何事情,都不能是因为他同别人的关系,而只能是因为自然对他的要求;这样一来,他所做的事情就全都是好事了。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一点乱也不捣,一点伤也不受,即使拿到什么贵重的器皿也不会打坏。他也可能做出许多没有害处的坏事来的,因为坏行为是根据破坏的意图而产生的,而他是没有这样的意图的。 只要他产生过一次这样的意图,则一切都完了,他也许就会顽皮得没有办法收拾了。
从理性的角度看来并不坏的事情,从贪欲的角度看来就是坏事了。 在听任孩子们自由自在地胡闹时,就要把一切值钱的东西拿开,凡是易碎和珍贵的东西都不要放在他们够得着的地方。 他们房间中的家具要又简单又结实;不要摆设什么镜子、陶器和贵重物品。至于爱弥儿,因为我是把他带到乡间去培养的,所以他的房间同一个乡下人的房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既然他很少待在房间里,那么,费许多心思去装饰它又有什么用呢?我说错了,他自己会装饰它的,我们不久就会看到他用什么东西去装饰了。
不管你多么小心,如果一个小孩子还是捣了一些乱和打碎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就不要因为你的疏忽大意反而去打他或骂他;不要让他听到一句责备他的话,而且最好不要让他觉察到他使你感到痛心;你要作出好像那个家具是自行坏了的样子,最后,如果能做到一声不吭的话,我倒认为反而会收到很大的效果。
我在这里可不可以把最重要的和最有用的教育法则大胆地提出来呢?这个法则就是:不仅不应当争取时间,而且还必须把时间白白地放过去。 读者诸君,请原谅我这个怪论,因为,当一个人反复思考的时候,就一定要作出这样的怪论的;不管你们怎么说,我也是宁可做一个持怪论的人而不愿意做一个抱偏见的人的。人生当中最危险的一段时间是从出生到十二岁。 在这段时间中还不采取摧毁种种错误和恶习的手段的话,它们就会发芽滋长,及至以后采取手段去改的时候,它们已经是扎下了深根,以致永远也把它们拔不掉了。 如果孩子们从奶娃娃一下子就能成长到有理智的年龄,你现在的这种教育方式也可能对他们是十分适宜的;但是,按照自然的进程来说,他们所需要的教育正好同你实行的教育恰恰相反。在他们的心灵还没有具备种种能力以前,不应当让他们运用他们的心灵,因为,当它还处在蒙昧的状态时,你给它一个火炬它也是看不见的,而且,在辽阔的思想的原野中,它也不可能找到理性所指引的道路,因为那条道路的痕迹是这样的模糊,就连最好的眼睛也难于辨认出来。
所以,最初几年的教育应当纯粹是消极的。 它不在于教学生以道德和真理,而在于防止他的心沾染罪恶,防止他的思想产生谬见。 如果你能够采取自己不教也不让别人教的方针,如果你能够把你的学生健壮地带到十二岁,这时候,即使他还分不清哪只是左手哪只是右手,但你一去教他,他的智慧的眼睛就会向着理性睁开的;由于他没有染上什么偏见或习惯,因此在他身上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抵消你的教育的效果。他在你的手中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最聪明的人;你开头什么也不教,结果反而会创造一个教育的奇迹。
你采取一反常态的做法,就可以把你要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做得很好。 由于大家不愿意把孩子教育成孩子,而要把他教育成一个博士,所以做父亲和做教师的不论骂他、夸他、吓他、教他、改他的缺点、答应给他东西和对他讲道理,都操之过急,做得不是时候。 你这样做才能够做得更好:凡事要做得恰如其分,而且,不要同你的学生争辩什么理由,特别是不要为了叫他赞成他不喜欢的事情而同他讲道理,因为常常在不愉快的事情中谈论道理,只会使他觉得道理是令人讨厌的东西,使他还不能明白道理的心灵从小就对道理表示怀疑。你必须锻炼他的身体、他的器官、他的感觉和他的体力,但是要尽可能让他的心闲着不用,能闲多久就闲多久。需要担心的,是他还没有判断感情的能力以前就产生种种的情感。不要让他获得一些奇怪的印象;为了防止邪恶的产生,是不能那样急于为善的,因为只有在他明白道理的时候,才能这样做。所有这些延缓的做法都是有利的,使他大大地接近了最终目的而又不受什么损失;最后,还有什么东西是必须教他的呢?如果延到明天教也没有什么大关系的话,就最好不要在今天教了。
另外,从孩子特有的天资看,也可以肯定这个方法是有用的,要知道哪一种培养道德的方法最适合于他,就必须对他特有的天资有充分的了解。 每一个人的心灵有它自己的形式,必须按它的形式去指导他;必须通过它这种形式而不能通过其他的形式去教育,才能使你对他花费的苦心取得成效。 谨慎的人啊,对大自然多多地探索一下吧,你必须好好地了解了你的学生之后,才能对他说第一句话,先让他的性格的种子自由自在地表现出来,不要对它有任何束缚,以便全面地详详细细地观察它。你认为这样让他自由是浪费了他的时间吗?恰恰相反,这段时间是用得非常恰当的,因为要这样才能知道怎样在最宝贵的时期中不致浪费片刻的光阴;可是,如果你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着手以前就开始行动,那么你就必然会盲目从事,容易做错,不得不重新来做,所以,你急于达到目标,结果反而不如慎重前进的快。 你不要学那些悭吝的人,他们一个铜子也舍不得花,结果是造成更大的损失。在童年时期牺牲一些时间,到长大的时候会加倍地收回来的。聪明的医生绝不是那么一瞧病人就糊里糊涂下药的,他首先要研究了病人的体质之后才开药方;他虽然是晚一些时候才开始治疗病人,但可以把病人治好;反之,操之过急的医生是会把病人医死的。
不过,为了把这个孩子当作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当作一个机器人来培养,我们应该把他放在什么地方才好呢? 把他放在月球上,或者放在一个荒岛上吗?使他同一切的人都隔离吗? 在这个世界上岂不会继续不断地看到别人产生欲念的情景和事例吗?难道从此就不让他看到他那样年纪的孩子?不让他看到他的父母、邻居、乳母、保姆、仆人和教师(他总不能是一个天使)?
这种反对的意见提得很有理由。可是我哪里向你说过自然教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诸位!如果你们把一切好事都理解成很困难的事情,这能怪我吗? 我也是感觉到有这些困难的,我也同意这些困难也许是无法克服的,可是我深深相信,只要尽力预防,我们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把它们加以避免的。 我之所以提出我们必须抱定的目标,并不是说我们一定能够达到那个目标,而是说,谁愈是向着那个目标前进,谁就愈会成功 [11] 。
你要记住,在敢于担当培养一个人的任务以前,自己就必须要造就成一个人,自己就必须是一个值得推崇的模范。 当孩子还处在无知无识的时候,你尽可从容地进行一切准备,以便让他最初看到的都是适合他看的东西。你必须使自己受到人人的尊敬,你必须从使别人爱你着手做起,才能使每一个人处处都想满足你的心意。 如果你不能控制孩子周围的人,你就不能做孩子的老师;这种权威,如果不以别人尊敬你的道德为基础,就永远不能充分地行使。 这并不是说要把你自己荷包里的钱都掏出来慷慨地拿给别人,我从来没有见过金钱能买得人的欢心。但是,也不应当那么悭吝和冷酷无情,能解除别人的痛苦时,就替他解除痛苦,而不要光是在那里表示忧虑。如果你只打开你的钱柜而不同时打开你的心,也是枉然的,别人的心也始终是向你紧紧关闭的。你必须牺牲你的时间、你的心血、你的爱以致你自己,因为,不管你怎样做,别人都始终认为你的金钱并不就是你本人。 对别人表示关心和善意,比任何礼物都能产生更多的效果,比任何礼物对别人都有更多的实际利益。有多少穷苦和患病的人需要我们的安慰而不需要我们的布施啊!有多少受压迫的人需要我们的保护而不需要我们的金钱啊!使争吵的人两相和好,劝别人不要去打官司,叫孩子们恪尽天职,使父亲们大度宽容,促成幸福的婚姻,预防别人陷入苦恼的境地,尽量利用你的学生的双亲的名望去扶持那些遭受委屈和被强者欺凌的弱者。你要大声宣称你是不幸的人的保护者。 你为人要公正和善良。 你不要光是布施,而必须同时以仁爱之心待人。慈善的行为比金钱更能解除别人的痛苦:你爱别人,别人就会爱你;你帮助别人,别人就会帮助你;你待他情同手足,他对你就会亲如父子。
这里还有一个我为什么要把爱弥儿带到乡间去培养的理由,那就是,我要使他远远地离开那一群乱哄哄的仆人,因为除了他们的主人之外,就要算这些人最卑鄙;我要使他远远地离开城市的不良风俗,因为它装饰着好看的外衣,更容易引诱和传染孩子;反之,农民虽有种种缺点,但由于他们既不掩饰,也显得那样粗鲁,所以,只要你不去存心模仿,则它们不仅不吸引你,而且还会使你发生反感。
在乡村里,一个教师更能很好地安排他拿给孩子的东西;他的名声、他的谈话和他的举止,将使他享有在城市中享不到的威信;对每一个人都有帮助,因而每一个人都感谢他,都想得到他的看重,都想在学生面前显示一下老师是怎样待他的;所以,即使他不改掉他的缺点,但至少会少做一些可羞的事情;这一点,正是我们要达到的目的。
不要把你自己的过失推诿给别人:孩子们固然要受到他们耳濡目染的坏事的败坏,但同他们受你的教育不善的败坏相比,在程度上还是要轻一些的。 你为了向他们灌输你所谓的良好的观念,就成天讲道说教,卖弄学问,结果,在灌输你那个思想的同时,又把二十个一点价值也没有的观念灌输给他们了:你尽管有满脑子的想法,可是没有看到在他们脑子中将产生什么效果。 在你滔滔不绝地向他们高谈阔论的时候,你以为他们一句话也不会听错吗?你以为他们不会按他们的方式去评论你啰啰嗦嗦杂乱无章地讲解的那些事情吗?你以为他们不会从其中找到一些材料来形成一套他们所理解的东西,以便有机会的时候就用来反对你吗?
你刚才对这个小孩进行了一番教训,现在就请你听一听他所讲的话;让他说,让他问,让他爱怎样谈就怎样谈,你马上就会惊奇地发现,你所讲的那番道理在他心中变了一个多么奇怪的样子:他简直说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使你生气,有时候还提出一些料想不到的反问使你感到痛心;不弄得你哑口无言,就弄得你只好叫他停止讲下去。这时候,要是他发现像你这样一个爱讲话的人突然沉默起来,他将作何感想呢? 万一他占了上风,并且明白他胜过了你,今后就不要提什么教育了;从这个时候起,一切都完了,他不但不受你的教育,而且还要尽量找你的茬儿。
热情的老师,你要保持纯朴,谨言慎行。只有在防止别人对你的学生施加影响的时候,你才能采取行动,我以后还要不断地重复这一点;如果可能的话,就连有益的教育也加以抛弃,以免把有害的教育授予他们。 大自然把这个世界造成了人类的第一天堂,你在这个世界上要当心,不要在教天真无邪的孩子分辨善恶的时候,自己就充当了引诱的魔鬼。 你既然不能防止一个孩子在外面学别人的样子,所以就必须集中精力把那些样子按适合于孩子的形象印在他的心中。
冲动的情绪被孩子看到了,就会对他产生巨大的影响,因为这种情绪有十分明显的表现刺激他,使他非注意不可。 尤其是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就会显得如此的狂暴,以致附近的人不能不觉察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要问是不是正该老师好好地讲一番话的时候。唉!不要讲什么好听的话了,不要讲,一句话也不要讲。 让孩子走过来,因为这种情景已经使他感到惊讶,不免要问一问你。回答要很简单,就直接根据那些触动他的感官的事物去回答他。他看见一个面红耳赤、眼冒火花、气势汹汹的人在那里叫喊,所有这些表现都说明那个人的身体已失去常态。 所以,你既不要装模作样,也不要故弄玄虚,只是沉着冷静地告诉他说:“这个可怜的人生病了,他正在发烧。”你可以趁此机会用几句话使他对疾病及其影响获得一个观念,因为这也是属于自然的,是他必须遭受的必然的束缚之一。
这个观念本身是不会错的,他有了这个观念,是不是从小就会把情绪的过度放纵看作是疾病,从而产生一种厌恶的感觉呢? 你是不是认为,即使在适当的时候使他获得这样一个观念,也不可能像你唠唠叨叨地说教那样产生良好的影响呢? 可是,你要注意到这种观念将产生的效果。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把一个桀骜不驯的孩子当作有病的孩子来处理;可以把他关在房间里,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叫他成天躺在床上,规定他的饮食,用他自己一天天增多的缺点去吓他,使他觉身那些缺点是非常可厌和可怕的;这样做,就不至于使他把你为了纠正他的缺点而不得不采取的严厉手段看成是一种惩罚。如果你因为一时的激动,失去了你施教时应有的冷静和稳重,你就不要想方设法地掩饰你的错误;你可以坦率地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吻向他说:“我的朋友,你使我多么难过啊。”
此外,还须知道的是,一个小孩子所接受的这种简单的观念,是可能使他产生种种天真烂漫的想法的,所以,千万不要当着他的面谈论他的天真的言行,即使要谈,也不要让他发觉。轻率地笑一下,也许就会毁掉你六个月的工作,造成一次终生不能弥补的错误。 我不能不反复地指出,为了做孩子的老师,你自己就要严格地管束你自己。我想,在两个邻家妇女争吵得最激烈的时候,我可爱的爱弥儿是一定会走到那个吵得最厉害的妇女面前,用同情的语气向她说:“我的好邻居,你生病了,我是替你十分难过的。”毫无疑问,这句俏皮话对旁观的人和两个争吵者是不能不产生影响的。这时候,我既不笑,也不责备他,也不夸奖他,趁他还没有看出这种影响,或者,至少在他还没有想到这种影响以前,就不论他愿不愿意,都把他带开,赶快用其他的事情分散他的心,使他不久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我的计划并不是要把所有一切的详细情节都一一地谈到,而只是陈述一般的原则,只是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才阐述一些例子。要在社会当中把一个孩子一直带到十二岁都不使他对人与人的关系和人类行为中的是非有一点儿概念,我认为是不可能的。 因此,只需尽可能晚一些时候才把这些必要的概念灌输给他,并且在不可避免地要让他获得这些概念的时候,只把当时需要的概念灌输给他,其目的只是为了使他认识到他不是任何人的主人,他不应当满不在乎地损害别人,或者损害了别人还不知道。 有些孩子的性格是很温和的,我们可以从他们天真无邪的童年时期把他们带养到很大都不会出什么乱子;但是,也有一些孩子的性格很暴烈,他们那种凶猛的气质发展得早,因此,必须赶快把他们教养成人,以免迫不得已地要把他们束缚起来。
我们首先是要对自己尽我们的责任;我们原始的情感是以我们自身为中心的;我们所有一切本能的活动首先是为了保持我们的生存和我们的幸福。 所以,第一个正义感不是产生于我们怎样对别人,而是产生于别人怎样对我们;一般的教育方法还有一个错误是,首先对孩子们只讲他们的责任,而从来不谈他们的权利,所以开头就颠倒了:他们应该知道的事情,一样也没有告诉他们,而他们不应该知道的和同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却全都对他们讲了。
如果说一定要我去教育一个我刚才描述的那种孩子,我心里会这样想:一个孩子虽不打人 [13] ,但要打东西;虽然他不久能从经验中学会尊重一切在年龄和体力上超过他的人,但他对东西就不一定爱护。因此,应当使他具备的头一个观念,不是自由的观念,而是财产的观念;为了使他获得这个观念,就必须让他有几样私有的东西。 仅仅告诉他说他有哪些衣服、家具和玩具,那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虽然他在用这些东西,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和怎样有这些东西的。 即使再进一步告诉他,说他之所以有这些东西,是因为你给他的,也未必能说明问题,因为,要给人东西,就必须自己有东西,可见一样东西在归他所有以前是属于别人的;我们要向他讲解的,正是这种财产的原理;至于赠送礼物,那是一种社会习俗,就用不着向他讲了,因为孩子们在目前是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社会习俗的 [14] 。 诸位读者,请你们根据这个例子和成千成百个其他的例子仔细想一想,仅仅在孩子们的头脑中填塞一些他们无法理解的词儿,怎么就能说是把他们已经教育得非常好了呢?
因此,我们要追溯财产的起源,因为第一个观念就是从这里产生的。孩子在乡间生活,就可以获得一些田间劳动的概念;只要他有观察的能力和空闲的时间,就可以做到这一点;而这两种东西,他都是有的。不论什么年龄的人,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孩子,是很想进行创造、模仿和制作,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活泼的精神的。所以,只要他看过一两次别人如何锄地、播种和种植蔬菜,他自己就想去种蔬菜的。
根据上述原理,我是绝不会反对他的意志的;相反,我还要十分的赞成,分享他的乐趣,同他一块儿劳动,其目的不是为了使他高兴,而是使我自己高兴;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我做他种菜的副手,我帮他锄地,一直帮到他自己有足够的臂力锄地为止;当他把一颗蚕豆种在地里的时候,他就占领这块土地了,这样的占领,当然比努涅斯·巴耳博亚 [15] 替西班牙国王把旗子在南海的海岸上一插就算是占领南美,更值得尊重和不可侵犯。
我们每天都给蚕豆浇水,我们看见它们长起来的时候,简直是高兴极了。 我对他说:“这是属于你的。”他一听这话,就更感到高兴;当我给他解释“属于”这个词的意思时,我使他意识到他在这里投入了他的时间、他的劳动、他的辛勤以及他的人格;使他意识到在这块土地上有他自己的东西,任何人来侵犯,他都有权制止,正如他自己的手,任何人来强拉,他都可以把它缩回来。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他拿着浇水壶急急忙忙地走到那里。 啊,多么糟糕! 啊,多么痛心!所有的豆子都被人铲掉了,地也被人翻过了,甚至连种豆的地方也认不出来了。啊!我的劳动,我的成绩,我所关心的甜美果实到哪里去了? 是谁夺去了我的财产?是谁拿去了我的蚕豆?这个孩子的心中涌起了一片反抗的情绪;第一次遇到这种不平的事情使他充满了悲伤,眼泪像潮水似地流出来,这个伤心的孩子震天价地哭哭啼啼。 我也为他感到痛苦,感到愤慨;我们四方寻找,见人就问,到处追查,最后才发现是园主干的;立刻,我们就派人去把他叫来。
可是,这件事情原来是我们做得大错而特错了。 当园主弄明白我们为什么对他生气以后,便开始对我们生一阵更大的气。 “怎么,两位先生,是你们糟蹋了我的东西! 我在这里种了马耳他瓜,瓜种是别人当成宝贝似的送我的,我还希望等瓜成熟以后就拿来款待你们;可是你们瞧,为了种你们那些贱豆子,竟把我已经长起来的瓜都搞坏了,使我再也没有办法补种了。 你们给我造成了一个无法弥补的损失,而你们自己也失去了吃甜瓜的口福。”
让·雅克:我的可怜的罗贝尔,请原谅我们。你在这里曾经辛勤劳动,流了许多的汗。我已经明白,我们不应该糟蹋你种的东西;不过,我们会给你找一些马耳他瓜的种子来的,而且,我们以后种地,一定要先弄清楚是不是已经有人在那里种了东西。
罗贝尔:唉!两位先生,算了,算了;空闲的土地已经没有啦。 我,我种的是我的父亲所耕耘的土地;人人都是这样,你们看,所有的土地早都被人占完了。
爱弥儿:罗贝尔先生,你种瓜的种子是不是常常丢失?
罗贝尔:不,我的好孩子;因为像你这样淘气的小孩到我们这里来的还不多。 我们谁也不去动一动邻家的园地,每个人都尊重别人的劳动,以便他自己的劳动得到保障。
爱弥儿:可是我,我没有园地呀。
罗贝尔:这同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们要糟蹋我的菜园,我以后就不让你们到里面去了,因为,我不愿意白白地辛苦一阵,收不到东西。
让·雅克:我们可不可以同诚实的罗贝尔商量个办法? 请他在这个菜园里划一小块地方给我们,让我的小朋友和我种东西,条件是,所得的收成我们分一半给他。
罗贝尔:我无条件地给你们一块土地。不过你们要记住,如果你们再来动我的瓜,我就要铲掉你们的蚕豆。
在试用这个方法把一些原始的观念教给孩子的过程中,我们就可以看出财产的观念是怎样自然而然地回溯到第一个以劳动占有那块土地的人的权利的。这一点是非常的简单和明了,能够为孩子充分地理解。从这里一直到产权和交换,就只有一步了,走过这一步,就应该马上停止。
我们还可以看到,我在这里用两页文字阐述的事情,也许实际做起来就要花一年的工夫;因为在培养道德观念的过程中,是不能怪我们走得太慢,不能怪我们每一步都走得太稳的。 年轻的教师们,我请你们想一想这个例子,而且要记着,在任何事情上,你们的教育都应该是行动多于口训,因为孩子们是容易忘记他们自己说的和别人对他们说的话的,但是对他们所做的和别人替他们做的事情,就不容易忘记了。
正如我所说的,这样的教育或迟或早是要进行的,只不过是要看学生的性情是温和还是暴烈而提前或延迟进行的时间罢了;它们的效用是眼睛可以看得出来的;但是,为了不至于在这些困难的事情中把重要的东西忽略了,我们再举一个例子来谈谈。
你那个性情暴烈的孩子碰到什么就搞坏什么,你不要生气,把他能够搞坏的东西都放在他拿不着的地方。 他打坏他所用的家具,你别忙着给他另外的家具,让他感觉到没有家具的不方便。他打破他房间的窗子,你就让他昼夜都受风吹,别怕他受风寒,因为,宁可让他着凉,不可让他发疯。 绝不要埋怨他给你造成的种种麻烦,不过,你要让他头一个感觉到这些麻烦。 最后,你才叫人来修理窗子,你自始至终什么话都不要说。 他又打破了呢,那就换一个方法;你不要生气,只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说:“这些窗子是我的,是我费力气安在那里的,我不能让它们打破。”然后,你把他关在一间没有窗子的黑屋里。 这样做的时候,如果他还要吵闹和发脾气,那就谁也不去理他。 不一会儿他就会泄气和改变声调,在那里唉声叹气地诉他的苦的;一个仆人到那里去,这个造反的人就会请那个仆人把他放出来。叫那个仆人不要找什么借口说不能放他,只回答他说:“我的窗子也是不愿意人家打破的。”说完就走开。让孩子在那里待几个小时,待到足以使他在里面感到心烦,而且能够把这件事情记在心里以后,才派个人去叫他同你订一个条约,根据这个条约,你还他的自由,而他今后也不再打破你的窗子。这样做,他觉得再好不过了。他叫人来请你去看他;你到他那里去,他向你提出他的条约,你马上就接受,同时对他说:“这个想法很好,对我们两人都有好处;你为什么早不想到呢!”然后,既不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异议,也不要他说他坚决遵守他的诺言,你只是欢欢喜喜地拥抱他,并且马上把他带到他的房间去,好似这个条约一发誓遵守,就是神圣不可破坏的。 采取这种做法,你想他对这些约定的信念和它们的用途会抱怎样的看法呢?在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找得到一个孩子(当然是指尚未娇养坏的孩子) 经过这样的教训之后还故意打破窗子的话,那就算我错了。 按照这样的次序去做吧。 当这个顽皮的孩子在地上挖一个窟窿种蚕豆的时候,他绝没有想到他是给自己挖牢房,让自己的知识迅速地把他关在里面 [16] 。
我们现在已进入道德的世界,这里向罪恶打开了大门。 欺骗和撒谎的行为将随着社会习俗和义务而同时产生。一个人既能做他不应该做的事情,也就想掩饰他该做而未做的事情。 一种利益既可使人许下诺言,则更大的利益就可使人违反诺言。 问题不只是在于违反了诺言可以不受惩罚,而是因为有天然的手段;他可以隐瞒,可以撒谎。由于我们不能防罪恶于未然,到现在就只好对罪恶的行为加以惩罚。 人生的种种不幸就是这样随着人的错误而同时开始的。
在这方面,我说的话已经是够多了,其目的是为了使大家明了我们不能为了惩罚孩子而惩罚孩子,应当使他们觉得这些惩罚正是他们不良行为的自然后果。所以你不要去斥责他们撒谎,绝不要仅仅因为他们撒谎而处罚他们,而要使他们明白,如果撒谎,则谎言的种种不良后果都要落在他们的头上,例如,即使说的是真话,也没有人相信;即使没有做什么事情,也要被别人不由分辩地指责说干了坏事。 不过,我们要向孩子们讲解清楚什么叫撒谎的行为。
谎言有两种:一种是就过去所做的事情撒谎,一种是就将来承担的义务撒谎。 第一种撒谎的情况是:否认他所做过的事情,或者硬说他做过他没有做过的事情,总而言之,就是他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样,却偏偏说成是那样。 第二种撒谎的情况是:许出一些他并不打算加以遵守的诺言,总而言之,就是表示一种同他本来的意图相反的意图。有时候这两种谎是合在一起撒的 [17] ;不过,我在这里只谈一谈它们不同的地方。
一个人如果意识到自己需要别人的帮助,同时又常常领受别人的恩惠,他就绝不会起骗人的念头;反之,他还一心要别人明了事情的真相,以免错误地损害了他。因此,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撒谎的事不是孩子的天性,而是服从的义务使他们不得不撒谎,因为服从别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他们就悄悄地尽可能设法不服从别人,同时,他们还觉得,与其暴露事情的真相要到将来才能得到利益,不如撒一个谎就能免掉一次处罚和责备,得到现时的利益。 在自然的和自由的教育之下,你的孩子干吗要向你撒谎呢? 他有什么要隐瞒你的呢? 你不找他的岔子,你不惩罚他,你不强迫他。他为什么不像告诉他的小伙伴那样天真地把他所做的事情都告诉你呢?他不可能认为向你承认就会比向他的伙伴承认会遭到更大的危险。
由于答应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是双方协定的行为,既逾越了自然的状态,也有损于自由,所以,就义务而撒谎的行为是更不符合自然的。再者,孩子们所做的一切许诺,其本身就是无效的,因为他们的见解有限,只能看到眼前的情形,所以当他许下诺言的时候,他们是理解不到他们所许诺的事情的。 他们一会儿撒谎,他们也就会做这样或那样的诺言,因为他们心里所想到的只是怎样摆脱现时的困难,所以凡是在眼前不会产生什么影响的手段都是可以采用的:他答应在将来做什么的时候,实际上是空话,他的想象力还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还想象不到他这个人在两个不同的时候的情景。如果叫他答应他明天从窗口跳出去,就可以免掉他一顿鞭打或给他一包糖果,他也会立时答应的。 这就是为什么法律不尊重小孩的约定的理由;如果严厉的父亲和老师强要孩子们做他们所许诺的事情的话,也只能是因为这些事情即使他们不许诺也是非做不可的。
小孩在答应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是并未撒谎的,因为在他作出诺言时,他对他所许诺的事情没有什么了解。但是,如果他不履行诺言,情况就不同了,就可以把他的诺言追溯为一种谎言,因为他很清楚地记得他作出过那个诺言;不过,他不知道遵守诺言的重要性罢了。 由于他没有观察将来的能力,所以也就预见不到事情的后果;即使他破坏了他的诺言,他的行为也并不违背他那样年龄的理智。
由此可见,孩子的撒谎,完全是老师造成的,他们想教会孩子说实话,结果却教会孩子说谎话。 他们巴不得能好好地管教孩子,使孩子循规蹈矩,但是又找不到相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他们认为凭一些空洞的格言和不合理的清规就可以重新约束孩子的心灵,因此,他们宁可让孩子背诵功课和撒他们的谎,也不愿意让孩子保持天真和诚实。
至于我们,我们只主张我们的学生从实践中去学习,我们宁可让他们为人忠厚而不愿他们有一肚子的学问;我们并不勉强他们老老实实,以免他们弄虚作假;我们并不硬要他们作出这样或那样的诺言,以免他们不打算遵守他们的诺言。 如果当我不在的时候,他做了什么坏事,而我又查不出是谁干的,我也不归罪于爱弥儿,我也不问他:“是不是你?” [18] 因为这样做,除了教他加以否认以外,又会得到什么效果呢?如果他的性情执拗,使我不得不同他订个条约,我的做法也要极其慎重,以便条约的内容全部由他提,而不由我提;当他订下条约的时候,我总要使他觉得履行条约就能获得很大的现实利益;万一他不履行诺言,我也要使他觉得,这样撒谎所招来的痛苦是由于事物发展的必然后果,而不是出自老师的报复。不过,我是根本不需要采取这种如此毒辣的手段的,因为,我几乎可以断定,爱弥儿要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撒谎是怎样一回事情的,而且,他在知道的时候,一定会大感奇怪,想象不出撒谎有什么好处。所以,事情很清楚,我愈是使他美好的生活不受他人的意志和判断的影响,我就愈能使他明白撒谎对他没有好处。
如果我们不是那样急于想教好孩子,我们也就不会那样急于硬要他做这做那的,我们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才提出我们对他的要求。这样,只要不采取溺爱的方式,是一定能教好孩子的。但是,一个愚昧的教师由于不知道如何对孩子进行教育,以致时时刻刻要孩子答应做这个做那个,既没有分别,也没有选择,而且数量也过于繁多,弄得孩子十分烦恼,承担了许许多多的诺言,结果使他把那些诺言看得满不在乎,置于脑后,认为不屑于遵守,甚至把它们看做一套空话,觉得作出了诺言又破坏诺言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你希不希望他忠实地遵守他所说的话呢? 如果希望的话,对孩子提出什么要求的时候,就一定要十分慎重。
我刚才所讲的关于撒谎的情形,在很多方面都可用来阐明强使孩子们承担种种其他的义务,因为把那些义务加在他们身上,不仅可恨,而且实际上是做不到的。看起来好像是在向他们宣讲道德,实则是使他们去爱种种的恶习:在禁止他们沾染恶习的过程中,反而使他们养成了那些恶习。 你想使他们变得虔诚,结果,把他们带进教堂的时候反惹得他们满腹牢骚;你要他们叽叽咕咕不停地祈祷,但他们却认为从今不向上帝祷告才是福音。为了要他们心怀仁慈,你就叫他们向人布施,好像你自己不屑去布施才叫他去布施似的。 啊! 应当向人布施的,不是孩子,而是老师。 不管一个老师多么地爱孩子,他都应该同他的学生争这个荣誉;他应该使孩子认识到,像他那样的年纪,还不配做布施他人。 布施,是大人的事情,因为他了解他所布施的东西的价值,他了解别人需要他的布施。 孩子是不懂得这些的,所以即使布施了,也不能算作功德,他的布施并不是出于慈悲和善意;而且,他根据他自己和你的例子来看,认为只有小孩子才向人布施,到长成大人的时候就不这样做了,所以,他在布施的时候还感到有些害羞哩。
应当注意的是,叫孩子去布施的,只能是他不知道有多大价值的物品或他衣袋里的金属东西,因为这些东西除了给别人以外,对他并没有什么用处。 一个孩子是宁愿把一百个金币而不愿把一块点心给人的。现在,请你试一试,能不能叫这个豪爽的布施者把他心爱的东西、玩具、糖果和点心拿给别人,我们立刻就可看出你是不是使他变成了一个真正大方的人。
还可以找到一个达到这种目的的办法,那就是:隔一会儿就把他已经给人的东西还他,使他习惯于把他认为可以要回来的东西拿给别人。我在孩子们身上只发现这两种大方的情形:他拿给别人的东西,不是对他没有用处,就是别人准会还他的。 洛克说:“要使他们从经验中知道,最豪爽的人往往能占很大的便宜。”正是因为这样做,才使一个孩子在表面上显得大方,而在实际上则是非常的吝啬。他还说,这样就可以使孩子们养成慷慨的习惯。不错,高利贷式的慷慨,给人家一块奶油,为的是要他一头奶牛 [19] 。但是,当你要他真给的时候,这个习惯就没有了;你不还他,他就不给你。重要的是养成心灵的习惯而不是手上的习惯。 你教育孩子们的一切道德,都同这种手上的道德差不多,正是由于向他们宣讲这些美德,反而使他们的少年时期过得那么忧郁!难道说这是一种明智的教育吗?
诸位老师,你们别那么虚伪了,你们为人要公正和善良,要把你们的榜样刻画在你们的学生的记忆里,使它们深入到他们的心。一切慈善的事情,我不仅不强求我的学生去做,我反而喜欢当着他的面由我自己去做,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要使他没有模仿我的可能,使他觉得这不是他那样年龄的人可以享受的荣誉;因为,重要的是,不要使他习惯于把只应该是大人做的事情看作是小孩做的事情。如果他看见我帮助穷人的时候问我这些问题,而我又觉得已经到了该向他解答的时候 [20] ,我就向他这样说:“我的朋友,穷人之所以希望遇到富人,是因为富人答应过要养活所有那些靠自己的财产或劳动都无法生活的人。”“这样说来,你也答应过要养活他们了?”他又这样问我。“当然,正是因为在我手中经过的这些财物附有这个条件,所以我才这样地支配它们。”
听了这一段话(我已经讲过要怎样才能使一个孩子明白这一段话的意思) 之后,另外一个孩子——不是爱弥儿——也许就会学我的样子,以富人的姿态行事了;在这种情况下,我至少要防止他做的时候带有夸耀的神气,我宁可让他夺去我的权利,背着我悄悄把东西拿给别人。 这是他那样年龄的人可以做得出来的一种隐瞒的行为,也只有这一种隐瞒的行为才独一无二地能够取得我的原谅。
我认为,所有这些从别人那里模仿来的美德,都是像猴子那样学来的乖,而任何一种良好的行为之所以能够产生良好的道德效果,只是因为在你做的时候就认识到它本来是好的,而不是因为看见别人那样做,你才那样做。 不过,像孩子那样的年龄,心灵还处在懵懵懂懂的状态,所以需要使他们模仿我们希望孩子们养成习惯的行为,以便他们最终能够凭他们自己的判断和对善的喜爱去实践这些行为。人是善于模仿的,动物也是一样;爱好模仿,是一种良好的天性,不过,这种爱好在社会中已经变成一种恶习了。猴子模仿它所畏惧的人而不模仿它所轻视的动物;它认为比它优越的人的举动一定是好的。 而我们则恰恰相反,我们的各种丑角之所以模仿美好的行为,是为了贬低它们的价值,是为了把它们弄得可笑;由于他们感到自己卑贱,所以就力图使自己能够跟比他们高尚的人列于同等的地位;即使在他们竭力模仿他们所钦佩的行为时,我们也可以从他们所选择的对象中看出这些模仿者的旨趣是虚假的,因为他们的意图是想欺骗别人,是要别人赞赏他们的才能,而不是使自己变得更好或更聪明。 我们之模仿别人,其根源就在于我们常常想使自己超越自己的地位。 如果我的工作取得成功,爱弥儿就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所以,我们必须消除这种想法可能产生的表面的好处。
把你的一切教育法则都彻底考察一下,你就会发现它们都是错误的,特别是有关道德和风俗的法则更是荒谬。在道德教育方面,只有一条既适合于孩子,而且对各种年龄的人来说都最为重要,那就是:绝不损害别人。甚至教人为善这一条,如果不从属于这个教训,也是虚伪的、矛盾的和有害的。谁不做点好事呢?大家都做一些好事,坏人和其他的人同样做一些好事;他做了一件好事,成百的人就要遭殃;我们的种种灾祸就是从这里产生的。最高尚的道德是消极的,同时也是最难于实践的,因为这种道德不是为了做给人家看的,而且,即使我们做得令人心满意足,也不能因此就在我们心中产生甜蜜的快乐。 一个人如果从来没有损害过他的同胞,那他就是对他们做了极大的好事啦!他需要有多么坚贞不屈的心灵和多么坚强的性格才能做到这一点啊!要体会到把这一条做得成功是何等的伟大和艰难,那就不能光是谈它的理论,而必须付诸实践 [21] 。
这几个一般的观念,我希望人们教育孩子时要预先加以注意,不时刻这样去教育孩子,就必然会使他们或损害自己或损害别人,特别是会染上一些往后就很难纠正的恶习;不过,对受过良好教养的孩子来说,当然就不太需要这样做了,因为在他们的心中没有撒上不良行为的种子,他们是不会变得那么粗野、顽皮、撒谎和贪婪的。所以,我在这一点上阐述的这些看法,更适用于例外的情形而不适用于一般的情形;但是,由于孩子们脱离他们原来状态和沾染大人的坏习惯的机会愈来愈多,所以这种例外的情形就愈来愈常见了。在繁华地方抚养起来的孩子,比较在穷乡僻壤抚养起来的孩子更需要提早受到这样的教育。因此,即使说这种单独的教育仅仅能够使孩子在童年时期就长得很成熟,也是宁可采取这种教育的。
另有一种例外的情形是全然不同的,那就是:有些孩子年龄小而天资特别高。 正如有些人永远脱不掉孩子气一样,有些人也可以说是根本没有经历过童年,他们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成了大人。不幸的是,这种例外的情形很稀有,也难于看出来,每一个做母亲的都以为一个孩子可以成为神童,因此也就相信她的孩子可以成为神童。不仅如此,她们甚至把说话俏皮、动作鲁莽和活泼天真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也当作是特异的表征,然而这些现象正是他那样年纪的特点,最能说明孩子毕竟是孩子。你既然使一个孩子说了许多的话,允许他什么都说,一不讲礼节,二不讲规矩,那么,碰巧说几句中肯的话,又有什么奇怪呢? 要是他一句中肯的话也不曾说,那才奇怪,甚至比星象家胡说一阵一句预言也没有说准还奇怪哩。昂利四世说:“他们撒了那么多的谎,以致最后终于说出了实话。”谁要是想说几句漂亮话,只要多说傻话就行了。 愿上帝保佑那些除了说几句漂亮话以外就没有其他长处值得赞扬的时髦人物吧!
正如孩子们的手上可能戴有最珍贵的钻石一样,他们的脑子里也可能有最美妙的思想,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他们的口中也可能有最美好的语句,但不能因此就说这些思想和钻石是他们的;就他们那样的年龄来说,没有哪一种财产真正是属于他们的。一个孩子所说的事情,在他们理解起来和我们理解起来是不同的,其间没有相同的观念。 这些观念——如果他有这些观念的话——在他的头脑中是不连贯的;在他的思想中没有任何固定的和明确的东西。就拿你所谓的天才来说吧,有时候你发现他的思想极其灵活,宛如一个喷泉,清澈得可以反照天上的云彩。然而更多的时候,这同一个人又是那样迟钝,好像陷入了浓厚的烟雾。有时候,他走在你的前面;有时候,他又待在那里不动。一会儿你说:“他是一个天才。”过一会儿,你又说:“他是一个傻瓜。”你这两种说法都说得不对。他是一个孩子,他是一只幼鹰,时而飞入云霄,过一会儿又要回到它的窠巢的。
因此,不管他的外表如何,都应该按他的年龄对待他。 不要使他做过多的运动而耗尽了他的气力。如果他的头脑已经发热,如果你看见它已开始沸腾,就让它自由自在地思维,而不再刺激它,以免它全都消散了;当他初生的精华快要挥发掉的时候,就马上把余下的精华保留起来,以便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变成活命的热和真正的力量。不这样做,你就会白费你的时间和苦心,毁掉你自己的成绩;你用热腾腾的烟雾把自己糊里糊涂地陶醉一阵之后,将只剩下失去精华的渣滓。
有了愚笨的孩子就会有平庸的大人,我想,这条法则是最普遍和准确不过的了。最困难的是要在一个孩子的童年时期看出他是真正的笨还是表面上显得笨,这种表面上的笨实际上往往是坚强性格的表征。乍看起来是很奇怪的:这两种极端情形的征象是极其相似的,而且是应该相似的,因为当人们还处在没有真正的思想的年岁时,有天才的人和没有天才的人之间的区别在于,后者光接受虚假的观念,而前者能看出它们是假的,因此就一个也不接受;所以两者都如同傻子:一个是样样都不懂,而另一个是觉得样样都不称他自己的心。只是偶尔才能发现区别他们的唯一征兆,因为在这种时候,向有天资的儿童灌输某种观念他就能够了解,反之,没有天资的儿童却始终是那个样子。小卡托 [22] 在童年时候被他家里的人看成是一个蠢孩子。他沉默寡言,性情执拗:这就是人们对他的全部评价。有一次在苏拉 [23] 的客厅里,他的叔父才发现他是很聪明的。 要是他不走进那间客厅的话,也许一直到他长到有理智的年龄他都会被别人看成是一个粗野的人。如果那时不出现恺撒 [24] 也许人们始终会把这个卡托当作一个幻想家,然而正是他看出了恺撒的阴险,老早预料到他的计谋。轻率地对孩子们下断语的人,是往往会判断错误的!这种人反而比孩子们还更加幼稚。我和一个人 [25] 的友谊使我感到很光荣,然而这个人到年岁已经相当大的时候还被他的亲友当作是一个头脑很简单的人;这个睿智的人不声不响地一天天成熟起来,突然,大家才看出他是一个哲学家;我深信,后世的人将在当代最出色的思想家和最渊博的形而上学家中给他留一个很光荣和崇高的位置。
要尊重儿童,不要急于对他作出或好或坏的评判。让特异的征象经过一再地显示和确实证明之后,才对它们采取特殊的方法。让大自然先教导很长的时期之后,你才去接替它的工作,以免在教法上同它相冲突。 你说你了解时间的价值,所以不愿意有分秒的损失。可是你没有看到,由于错用时间而带来的损失,比在那段时间中一事不做的损失还大,一个受了不良教育的孩子,远远不如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孩子聪明。 你看见他无所事事地过完了童年的岁月,就感到惊奇! 唉! 难道说让他成天高高兴兴的,成天跑呀、跳呀、玩呀,是一事不做、浪费时间吗?柏拉图的《理想国》一书,大家都认为是写得很严肃的,然而他在这本书中完全是通过节日、体操、唱歌和娱乐活动来教育孩子的;当他教他们玩耍的时候,他把其他的东西也一起教给他们了;塞涅卡谈到古罗马的青年时说:“他们总是站着的,从来没有学过什么坐着干的活儿” [26] 。难道说他们长到年富力强的时候会因此就跌落了身价? 所以,你对这种所谓的懒怠状态不要那样担心害怕了。 要是一个人为了把一生的时间全都拿来利用,就不去睡觉,你对这个人怎样看法? 你会说:“这个人是疯子;他不但没有享受他的时间,反而损失了他的时间,因为抛弃睡眠的结果,是奔向死亡。”所以,你要了解到这里的情况恰好相同,要了解到儿童时期就是理性的睡眠。
教育孩子,在表面上看来好像很容易,而这种表面的容易,正是贻误孩子的原因。人们不知道,这样的容易其本身就是他们什么也没有学到的证明。他们的光滑的头脑可以像一面镜子似地把你给他们看的东西都反射出来,但并没有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孩子记住了你所说的话,但是把观念却反射掉了;听他说话的人都能明白他那些话的意思,而不明白那些话的意思的,恰恰就只是他自己。
尽管记忆和理解是两种在本质上不同的本能,然而两者只有互相结合才能得到真正的发展。在达到有理智的年龄以前,孩子不能接受观念,而只能接受形象;但是,两者之间有这样的区别:形象只不过是可以感知的事物的绝对的图形,而观念是对事物的看法,是由一定的关系确定的。一个形象可以单独地存在于重现形象的心灵中,可是一个观念则要引起其他的观念。 当你在心中想象的时候,你只不过是在看,而你思索的时候,你就要加以比较。 我们的感觉纯粹是被动的;反之,我们所有的理解或观念都是产生于能进行判断的主动的本原。这一点,我在以后还要加以阐述。
所以我认为,孩子们因为没有判断的能力,因此也就没有真正的记忆。他们记得声音、形状和感觉,然而却很少记得观念,更不用说记得观念的联系了。反对我的人看见他们学会了一些初级几何,就以为可以拿这点来证明我的看法是错误的;恰恰相反,他们正好证明了我的论点,表明孩子不仅不能自己推理,甚至还记不住别人的论证;你们把这些小几何学家所用的方法拿来考察一下,马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所记得的,只不过是例题的精确图形和术语罢了。 稍一反驳,他们就不懂了;把图形一颠倒过来,他们就会莫名其妙的。 他们的全部知识都停留于感觉,没有哪一点是透彻地了解了的。 他们小时候已经听人讲过的事情,到长大以后总得要重新学过,可见他们的记忆力是并不比他们的其他能力强的。
然而我并不认为孩子们是一点理解力都没有的 [27] 。恰恰相反,我认为他们对一切同他们眼前可以感觉得到的利益有关的事物却理解得非常好。不过,我们所不明白的是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东西,因此,他们本来是不知道的,我们却以为他们知道,他们本来是不懂的,我们却要他们讲一讲其中的道理。我们还有一个错误是,要他们去注意那些同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的问题,例如他们将来的利益啦,成年人是多么幸福啦,长大时别人将对他们多么尊敬啦;这些话对没有一点儿远虑的人来说,是绝对没有什么意义的。硬要可怜的孩子们去研究这些东西,往往会使他们把心思用到同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上去。所以,要请你判断一下能不能叫他们去注意这些事情。
大事夸耀怎样怎样地教诲学生的冬烘先生,得了人家的束修,所以他们的说法就完全不同;其实,根据他们自己的行为就可以看出,他们的看法同我的看法完全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教给学生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词句,词句,还是词句。 在他们所吹嘘的各种学科中,对学生真正有用的,他们反而不教,因为它们是事物的科学,他们就不会教好;他们所选教的是他们知道其中的一些术语、谱系、地理、年代和语言等等的科学,以此显示他们精通这些学科;然而所有这些学问,对成年人来说关系已经不大,对孩子来说关系就更小了,所以,只要他一生当中能把它们拿来用上一次,就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了。
我把教授语言当作一种没有用处的教育,你也许对这一点会觉得奇怪;不过你要知道,我在这里说的只是童年时候的教育;所以不管你们怎样说,我不相信哪一个孩子(有天才的儿童除外)在十二岁或十五岁以前是真正学会了两种语言的。
如果说语言的学习只不过是学习一些词,也就是说学习表达这些词的符号或声音,那么,我也认为这种学习可能是适合于孩子的,不过,语言在改变符号的同时,也就把它们所表达的观念改变了。知识是由语言形成的,而思想则带有观念的色彩,只有理性是共同的,每一种语言的精神都有它独特的形式,这个差别可能是民族性格不同的一部分原因或结果;可以用来证明这种推断的是:世界上各个民族的语言都是随着它们的风俗而几经变化的,它们也像风俗那样,或者是保持下去,或者是有所改变。
孩子们在使用的过程中便可学会那些形式不同的语言中的一种语言,而这也就是他在达到有理智的年龄以前所能记得的唯一的语言。为了学会两种语言,就需要懂得比较它们的概念,然而现在他们连概念都不知道,怎么能进行比较呢? 每一种东西在他们看来都有成千种不同的符号,然而每一个概念却只能有一种形式,因此他们只能学会一种语言。有人说他们的确学会了几种语言;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我曾经看见过几个据说是能讲五六种语言的神童。我听见他们讲了德语,接着又用拉丁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的词来讲;他们确实能用五六种词汇,但他们始终是讲的德语。 总之,不管你愿意教孩子多少同义语,然而你变换的是词而不是语言,所以他们还是只能学会其中的一种语言。
正是为了掩盖他们在这方面的无能,所以你才偏偏教他们去学那些已经死了的语言,因为现在是再也找不到人来评判对这些语言的教法是不是合乎文规了。由于这些语言的通常用法早已失传,你就模仿书上所写的词句,而且还说这些就是口语哩。如果老师的希腊文和拉丁文就是这样的话,我们也就可以想见孩子们所学的希腊文和拉丁文了。他们才刚刚记得一点语法入门,还根本不懂得怎样用法的时候,你就要他们把一篇用法文写的文章译成拉丁文;当他们学得高深一点的时候,你就要他们把西塞罗的句子写成散文,把维吉尔 [28] 的一些诗篇写成韵文。这样一来,他们就以为是能够讲拉丁语了,谁又去说他们讲得不对呢?
在任何一门学科里,代表事物的各种符号如果不具有它们所代表的事物的观念,那就是毫无意义的。而你使孩子所学到的,也就是限于这种符号,而不能使他们明白它们所代表的东西。你以为你已经教他明白了地球是什么样子的,其实仅仅使他看到了一些地图:你教他的城名、国名和河名,而他则认为这些地方除了在图上指给他看一下以外,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我记得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一本地理书,它开头就这样说:“什么是世界?世界是一个用纸壳做的球。”孩子们所学的地理正是这个样子。我敢说,你拿地球仪和世界志教他们学了两年之后,还找不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够按照你所教的法子说出从巴黎到圣丹尼镇应该怎样走法。 我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孩子能按照他爸爸的园林示意图走过其中曲曲折折的道路而不迷失方向的。 请看,知道地图上哪里是北京、伊斯帕亨、墨西哥和地球上所有一切国家的博士,就是如此。
我听见有些人说,最好是让孩子们去学那些只用眼睛学的东西;如果确实有什么东西只凭眼睛就能学会的话,那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这样的东西我根本还没有见过。
更加可笑的是,你叫他们学习历史:你在想象中以为历史是可以被他们理解的,因为它搜集的全是事实。但是,“事实”这个词应当怎样理解呢?你认为决定历史事实的种种关系是那样容易理解,以致在孩子们的心中可以毫无困难地形成相应的观念吗?你认为对事件的真正了解可以同对事件的原因和结果的了解相分开;认为历史涉及道德的地方是非常少,以致不懂道德的人也可以学会历史吗?如果你在人的行为中只观察外部和纯肉体的活动,那么,学了一阵历史又能学到什么东西呢?那是绝对学不到什么东西的;学习历史既索然寡味,就不能使我们得到快乐,也不能使我们获得教益。 如果你愿意拿那些行为的道德关系来衡量它们的话,就请你试一试,看你的学生能不能了解那些关系,然后你就明白像他们那样年龄的人适合不适合学历史了。
读者诸君,你们经常要记住,同你们讲话的人既不是学者,也不是哲学家;他是一个普通的人,是真理的朋友,既不抱什么成见,也不信什么主义;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他很少同别人一块儿生活,因此沾染他们偏见的机会也就不多,也就有富裕的时间思考他同他们交往的时候使他有所感受的事物。我的论点,其根据与其说是原理,不如说是事实;我想,为了使你们能够评判我的论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常常向你们举几个使我产生这些论点的事例。
我曾经到一个乡下人家去住了几天,这家人的可敬的主妇对孩子们的生活和他们的教育是极为关心的。 有一天早晨,大孩子上课的时候我也在场;他的老师曾经详细地教过他的古代史,这一次讲亚历山大 [29] 的故事时,又谈到了医生菲力浦的著名的逸事;书上有这个故事的插图,的确,这个故事是值得讲一讲的 [30] 。这位老师是一个可敬的人,不过,他对亚历山大的勇敢行为发表的几个看法我是不赞成的,当时,我没有同他争论,为的是免得降低他在他学生的心目中的威信。在吃饭的时候,照法国人的习惯是免不了要叫那可爱的小孩瞎说一阵的。由于他那样年龄的活泼的天性和准可受到一番称赞的信心,遂使他讲了无数的傻话;当然,在这些傻话中时而也碰巧有一两句是说得中肯的,因此也就使人把其余的傻话忘掉了。最后,他就谈到医生菲力浦的故事;他把这个故事叙述得很简要和优美。大家照例地称赞(做母亲的巴不得人家这样称赞,而孩子也是等着人家这样称赞)一番之后,就开始议论他所讲的这个故事了。大多数人都责备亚历山大太冒失,有几个人则跟着老师说他们佩服亚历山大的果断和勇气,所有这些,使我认为在场的人没有哪一个是看出了这个故事的美究竟是美在什么地方。 “至于我,”我向他们说,“我觉得,如果说在亚历山大的这个做法中有点儿勇敢和果断的表现的话,那也不过是一种蛮头蛮脑的行为罢了。”于是大家都赞同我的看法,说那是一种蛮头蛮脑的行为。我跟着就想解释和热烈地论述一番,这时候,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妇人(她到现在还没有开过口哩)侧过身来在我的耳朵边上轻轻地说:“别说了,让·雅克,他们是听不懂你的意思的。”我望她一眼,我吃了一惊,我马上就闭嘴不讲了。
由于有几个现象使我怀疑我们这位小小的博士对他讲述得那么好的历史并没有真正了解,所以晚餐以后就拉着他的手,同他到花园中去散了一会儿步;我随便问了他几个问题之后,发现他比任何人都更钦佩被人们所吹嘘的亚历山大的勇敢;不过,你可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看出亚历山大的勇敢的呢?原来,独一无二地是因为亚历山大毫不犹豫,毫无难色地把那难吃的药一口就吞下去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不到十五天以前还吃了一次药,不知费了多大的劲才把药吃下去了,而至今口上还有药的余味咧。死亡和中毒,在他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一些不愉快的感觉罢了,而他所能想到的毒药就是旃那 [35] 。然而,必须承认的是,亚历山大的果断对他幼稚的心灵确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使他下定决心,以后吃药的时候一定要做一个亚历山大。我没有进行解释,因为这显然是他不能理解的,所以我只告诉他说这种想法很值得称赞。 我回去的时候,暗中好笑有些做父亲的和做老师的也真是高明,竟想到了拿历史来教育孩子。
使他们在口头上学会国王、帝国、战争、征服、革命和法律这些词,是很容易的;但是,当问题是要赋予这些词以明确的观念时,也许就不可能像我们同园主罗贝尔谈话那样来解释了。
有些读者对“别说了,让·雅克”这句话是不很满意的,我早已料到,他们会问在亚历山大的行为中究竟哪一点在我看来是值得称赞的。 可怜的人啊! 如果要我告诉你们的话,你们怎么懂得呢?亚历山大的行为之所以值得称赞,是因为他相信德行;是因为他敢于拿他的头颅,拿他自己的生命来证实他的信念;是因为他的伟大的心灵配得上这个信念。 啊,他所吞的那一剂药正是这种信念的真实表白!还没有哪一个人对自己的信念做过这样庄严的表白哩。如果谁是当今的亚历山大的话,那就请他照样把他的信念表白给我看一看 [36] 。
如果孩子们还不懂得你所讲的字眼,就不宜于拿你的功课去教他们。如果他们没有获得真正的观念,他们就不会有真正的记忆,因为我认为仅仅保留一些感觉是不能叫做记忆的。他们在脑子里记上一连串莫名其妙的符号,对他们有什么用处呢?在学习事物的过程中,他们岂不也就学会了那些符号吗?为什么要他们浪费气力学两次呢?而且,你要他们拿一些根本不懂得的话作为他们的学问,岂不会使他们产生极其危险的偏见!正是由于孩子所学的第一个词,由于他所学的第一件事物,全是照别人的话去了解,而自己根本就不明白它的用途,所以才丧失了他的判断的能力:他也许可以在傻子面前炫耀一个很长的时期,但是他不可能弥补他这样的一个损失 [37] 。
不,纵然说大自然使一个孩子的头脑具备了这种能够接受种种印象的可塑性,那也不是为了让你记住什么国王的名字、年代、谱系、地球仪和地方名称,或者记住那些对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既毫无意义,而且对任何年纪的人来说也没有一点用处的词句;把这些东西压在他的身上,是必然会使 他的童年过得十分忧郁和没有趣味的;所以,孩子的头脑之有可塑性,是为了让那些能够为他所理解和对他有用处的观念,这些观念关系到他的幸福和日后指导他履行其天职,早已以不可磨灭的印象记在他心中,使他一生当中能按照适合于他的天性和才能的方式过他的生活。
即使是不读书本,一个孩子可能有的记忆力也不会因此而闲着没有用处;他所看见的和他所听见的一切,都会对他产生影响;他将把它们记下来,他将把大人的言语和行为都记在心里;他周围的事物就是一本书,使他在不知不觉中继续不断地丰富他的记忆,从而增进他的判断能力。为了培养他具备这种头等重要的能力,真正的好办法是:要对他周围的事物加以选择,要十分慎重地使他继续不断地接触他能够理解的东西,而把他不应该知道的事物都藏起来,我们要尽可能用这个办法使他获得各种各样有用于他青年时期的教育和他一生的行为的知识。是的,这个办法既不能培养出什么神童,也不能使他的保姆和教师得到人家的夸耀,但是,它能培养有见识、有性格、身体和头脑都健康的人,这样的人,小时候虽没有谁称赞,到长大后是一定会受到人人尊敬的。
爱弥儿是绝不背诵什么课文的,即使是寓言,即使是拉·封登 [38] 的寓言,不论它们是多么简单和动人,他都是不背诵的,因为寓言中的话并不就是寓言,就像历史中的文字并不就是历史一样。人们怎么会这样糊涂,竟把寓言也称为孩子们的修身学,毫不考虑寓言固然可以使他们高兴,但同时也会使他们产生谬误,毫不考虑他们受了杜撰的事情的迷惑,就必然会遗漏真理,毫不考虑这样教法虽然可以使他们觉得有趣,但也妨碍了他们从其中得到益处?寓言可以用来教育大人,但对孩子们就应该直截了当地讲真理;你用幕布把真理盖起来了,他就不愿意花力气去把它揭开。
大家都要孩子们学拉·封登的寓言,但是没有哪一个孩子是真正学懂了的。要是他真正学懂了的话,那就更加糟糕了,因为其中的寓意对他那样年龄的人来说,是那样的拐弯抹角和不相适应,以致不仅不能使他学到良好的德行,反而使他学到了许多的坏毛病。 你也许会说:“瞧,又在发怪论了。”不错。但是让我们看一看这番怪论说的是不是真理。
我认为,小孩子是学不懂你教他的那些寓言的,因为,不论你怎样努力地把那些寓言写得很简单,然而由于你想通过它去进行教育,所以就不能不在其中加上一些小孩子无法理解的思想,而且,那些寓言虽然是写成了诗体便于背诵,但诗韵本身反而使它们更难于理解;所以,寓言写是写得很有趣了,但因此也就牺牲了它的鲜明的寓意。有许多的寓言是孩子们根本无法读懂的,而且对他们也是一无用处的,然而由于在一本集子里这样的寓言是同其他的寓言混在一起的,所以你也没头没脑地叫他们把这些寓言拿来学习,现在,姑且把这样的寓言撇开不谈,我们在这里只谈那些似乎是作家专门为小孩子所写的寓言。
在拉·封登的寓言集中,我只知道有五六个寓言是洋溢着孩子的天真气的;我现在把这五六篇寓言中的第一篇寓言 [39] 做例子来谈一下,其原因是这一篇寓言既适合于各种年龄的人,而且也最能为孩子们所理解,学起来也最感兴趣,所以,作者才特地把它选出来放在他那本集子的前头。假使作者的目的是要这篇寓言能够为孩子们所理解,能够使他们读了以后感到很高兴和受到教益,那么,这篇寓言当然就是他的一个杰出之作了,因此,请允许我用几句话在这里把这篇寓言逐行逐行地分析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