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近代哲学的发展过程
与经院哲学派的亚里士多德哲学不同,近代哲学这种“juxta propria principia” [1] [立足于自己原理之上的]哲学,按其籍贯来说是意大利人。热情奔放的意大利人想必从一开头就觉得,经院哲学的那座阴暗森严的修道院过于狭窄,住在里面太不舒服;经院哲学按其外貌来说,就与意大利人的气质、自然观和美感格格不入的。近代哲学发源于意大利,这一点对于它后来的发展不是没有意义的。甚至在它后来比较成熟的年代里,甚至在一些较寒冷的地区,近代哲学仍然保存着它的出生证,仍然保持着南国天空的炽热火焰。可是,意大利只不过是这种哲学的出生之地,而不是它的安居之所。意大利哲学家的命运也就是哲学自身的命运。布鲁诺逃往法国,然后又逃往英国和德国,康帕内拉在其祖国被长期监禁之后,在法国找到了避难所。意大利人虽然能够产生出哲学,可是使哲学受到培育、发展和教育的,却是其他民族。
按照时间顺序,第二个接受这种反经院哲学的新哲学的民族是英国人。但是,在英国功利主义和重商主义的沉闷气氛中,——在那里,精神只有凭借于幻想和幽默的翱翔,才能超越那个狭隘的、有限的领域——思想这个自由飞翔的、虚无缥缈的神灵的使者被贬谪为经验主义的Mercurius praecipitatus[坠落的麦库利乌斯(商业之神)]。在英国,形而上学哲学只是作为历史哲学,作为柏拉图主义、亚里士多德主义或神秘主义(例如在亨利·莫尔那里)保存下来;真正的、创造性的精神却是经验主义和唯物主义。于是,哲学又离开英国,迁居到比较活泼、比较敏感的法国人那里。法国人比英国人重感情,具有更加普遍、更加人道的情感,在他的血管中流动着精神的、唯心主义的原则。因此,法国人怀着易于激动的热情,越过感性之物和特殊之物的领域,上升到超感性之物和普遍之物,可是法国人不能把思想牢牢地保持和固定在它自身之中;他没有在思想中找到向存在过渡的途径;在他那里,概念始终仅仅是空洞的、普遍的;不久,他又下降到感性直观之中,只有在那里他才找到了内容。诚然,在法国,哲学获得某些进步,它在这里更加专注于自身,更加明确地领悟自己的主题,从而首次创立了学派,而意大利的哲学家却或多或少是一些纯粹的、靠碰运气来进行哲学推理的自然论者,而这与他们的禀赋、个性和自然癖好是相适应的。但是,法国人对哲学的任务只解决了一半,他们由于害怕形而上学思维的困难,结果正好半途而废,他们怀着懊恼的心情更加勤奋地致力于数学和物理学的研究。因此,没有过多久,哲学便作为一个纯粹的幻想家,被主要从英国侵入的感觉论和唯物主义排挤于法国之外了。
不过,在这种情况正式发生之前,哲学已经从法国移居到荷兰去了。可是,在这里,它并不是寄居在一个土生土长的荷兰人的家里,而是寄居在那样一个人的家里,在这个人身上显露出一种比民族特征更为重要的特征,这就是犹太教和基督教之间的重大区别,这个人虽然诞生在一个犹太人的家庭里,并接受犹太人的教育,可是他后来却跟犹太教决裂,而又没有归附于基督教,他是思想的独立性和自由的化身。在这里,哲学离开它在法国时曾往返动摇于其间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个骚嚷的极端,获得了安宁。78在这里,它清除了一切异己的成分,一切幻想的装饰品,一切神人同形论和神人同情论的遮盖物。在这里,它把眼镜擦得亮光光的,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在这里,它给自己画了一幅逼真的肖像。可是,它用以画像的材料却是坚硬的、不适合的。这仅仅是一幅石刻的肖像,而不是一幅色彩鲜艳的画像。因此对于它那个时代来说,这种石刻的肖像确实也像美杜萨 [2] 那个魔女的头。它所引起的后果,只能是它自己的对立物。因此,哲学只好期望以后的时代对它表示较深刻的理解,它在向近代几个最重要的民族告别之后,便动身前往德国。在德国,它沉湎于对自身的反省和思考之中,它把各种不同的哲学观点收集到一起,用普遍的类概念、哲学观念把它们归并为若干类;在这里,哲学再一次阅读它在其他国家旅行时所写的全部著作,加以批判和校正,或者把其中某一部分整个抛弃。在这里,它重新拾起过去它在法国业已开始,但由于法国人的性格不坚毅而没有继续完成——而且恰恰在一些最重要、最困难的问题上半途停顿下来——的工作,并借助于德国人的彻底性和坚毅性持续不断对它进行最深入的探讨。只有在这里,在德国,哲学才定居下来,才和民族的本质融合到一起。诚然,在开始时,哲学仍然与这个民族相当疏远;它是从法国迁居过来的,依然与那个国家保持十分亲密的交往,它还使用法语和拉丁语来表达自己的思想1 。一般说来,它在自己的本质中还含有某种异己的东西,保持法国精神的情调;因此,它的举止像一个异乡人,他一举一动都很迟缓,稳健,小心翼翼,顾虑重重,以免引起别人反感。
虽然德国人早已了解和认识哲学的祖先,可是这远远没有导致积极的后果。在大多数德国人的心目中被看作是“神人”的路德,竟把哲学的最杰出、最有名的祖先亚里士多德看成是“可诅咒的、不信神的、狡诈的异教徒”,同时把亚里士多德和当时以他为唯一代表的哲学径直扔给魔鬼。路德的朋友梅兰希顿——后来整个德国把他推崇为“导师”——对哲学也不抱什么好感,至少在他青年时代是如此;持有反哲学观点的人、即所谓狂热分子,竟至于达到如此激烈的地步,以致把一切研究活动都宣布为犯罪行为。不过,路德和梅兰希顿很快就醒悟过来,认识了哲学的必要性。梅兰希顿甚至以一种清除了经院哲学杂质的、对人和蔼可亲的形态,把亚里士多德引入基督教大学中去;梅兰希顿的一个门徒在1577年甚至出版了一本用德语写的逻辑学,当然这本书只不过是一本普通无害的哲学入门教程而已。但是,对哲学的这种承认并不是出自内心深处,不是出于哲学的精神和意向本身,不是出于内在的需要。在那个时候,哲学只具有一种从属的、与它本质相矛盾的、仅仅是形式的 [3] ,因而没有成果的意义和地位。德意志民族在宗教方面刚刚从外国的权势下、从罗马的统治下解放出来;宗教自由是关系重大的事情。宗教把一切积极的精神活动都引向它自身。神学是它自己的、生气勃勃的、现今的精神,哲学则是异己的、因袭得来的、以往的精神。人只有做那些具有重大意义、具有宗教意义的事情,才能获得成功。然而,哲学恰恰只具有世俗科学的意义,而这种科学并不研究关于灵魂的重大问题。精神还没有使它的本质与哲学一致起来,还没有使它自己和哲学处于直接的、活生生的统一之中;哲学还不是精神所最关心的事情,哲学的内容是因袭得来的,它自己的活动仅仅是形式的、没有生气的。
因此,在德国,与这个民族的宗教特征相一致,宗教的解放先于哲学的解放。在法国、英国和意大利,独立的哲学产生于现存的宗教之外,并与现有的宗教相分离,但是这种分离使宗教本身继续存在不受触动,于是形成两个世界:一个是理性不能干预的信仰世界,另一个是信仰被排除了的理性世界。与此相反,在德国,哲学一方面产生于哲学和宗教自觉的、反省的和解,另一方面产生于——而且恰恰是在这种和解之先——与宗教的直接统一,产生于宗教哲学,这种哲学植基于宗教感和宗教信仰之上,并由宗教的需要所引起。可是,这种直接从自身出发的宗教哲学,不是哲学的结果,因而不会分解为各种工具的体系;它或者把一切特殊的、特定的、现实的东西当作世俗的东西抛弃掉、否定掉,或者,即使它把这些东西纳入自身之中,它也只是以宗教的形象,而不是在其特殊的规定性中,不是通过这些东西自身加以理解。这种哲学没有上升到自我意识,没有思考思维过程本身,没有领会思维的本质,没有从单纯的思维形式中理解对象,而是从隐蔽的、感性的特性或情绪的、幻想的规定性中理解对象。因此,它没有上升到形而上学的观念,没有与这种观念一道达到意识的顶峰,即统一性、明确性和主动性。这样的哲学不是哲学,而是神秘主义。康德在理性的范围内论述宗教,而德国神秘主义者中间最重要的人物雅科布·波墨则是在宗教及其观念的范围内论述哲学。但是,恰恰由于这个缘故,神秘主义没有上升为科学的、哲学的认识。就通常的、有限的意义而言的宗教,也就是说,从把特定的、特殊的东西,简言之,把现实的东西以及与此相关的活动,仅仅规定为世俗的、即空幻的东西,并加以排除这种意义上来说(雅科布·波墨的神秘主义就是立足于这种意义之上,尽管他带有自然哲学的倾向)的宗教,不让人去研究和考察事物的本性。科学要求人们对它的对象怀有独立的兴趣,即单纯地对对象本身的兴趣,要求人们自由地、聚精会神地、无条件地专注于对象。可是,上述意义的宗教,恰恰使人不能自由地拥有这种兴趣,不能自由地专心致志于研究对象;因为,在宗教看来,这样的兴趣、这样的热情——没有这种热情,人们就会一事无成——是对有限之物的崇拜。只有当把神学——培根在物理学中把神学称为不能生育的、献身于上帝的圣女——驱逐出去,只有当人们对自然界产生一种自由的、纯粹的兴趣时,自然科学的研究才能取得成果。一般说来,艺术和科学只有在它们仅仅由于其自身的缘故受到尊重和被人从事的场合下,才能作出伟大的、不朽的成果。但是,艺术和科学的精神,由于它具有这种无条件的、自由的倾向,因而绝对不是非宗教的精神。相反,只有那些为了科学本身而从事和热爱科学的人,才能以宗教的态度去从事科学研究。如果不是从这种广义上理解宗教,而是把它理解为一种排外的、单独的、与人的其他一切活动(虽说是如此纯洁、崇高的活动)相分离的活动,如果从宗教过去支配着、现在仍部分地支配着人们情绪的那种意义上去理解宗教,那么科学和艺术就不可能诞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德国人为了使自己上升到哲学自身,就需要外国人作为自己的先驱和推动者;(除了其他的原因之外)天主教的本性使这些外国人,尤其是意大利人,易于获得精神自由,因而他们比德国人早一些上升到哲学,因为天主教较多地倾向于研究外部世界,而耶稣教则较多地偏重于心灵2。
[1] 这暗指特勒肖(参看本书第三卷第19页)的主要著作《De Natura Rerum juxta propria principia》[《依照物体自身的原则论物体的本性》];这个书名包含着一个纲领,即应当从自然界本身、而不应当从神学观点去理解和说明自然界。——德文版编者注
[2] 美杜萨(Medusa)是蛇发人面的三魔女之一。——译者注
[3] 例如,可参看梅兰希顿的《哲学讲演集》,1536年。载于《Declamationum D.Phil.Mel.etc.》, Argentorati,第1卷,第31—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