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追求真理应该是我们活动的目标,这才是值得活动的唯一目的。毫无疑问,我们首先应当努力减轻人类的痛苦,但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不受痛苦,这是一个消极的理想,世界一日不灭,痛苦终不能已。如果我们希望越来越多地使人们摆脱物质烦恼,那正是因为他们能够在研究和思考真理中享受到自由。
但是,真理有时使我们惊惧。事实上,我们知道,它有时是骗人的,它是一个幽灵,除了长久地隐匿而外,它从未使自己显示一瞬间,竭力穷追,终不可得。正如某些希腊人,如亚里士多德(Aristotle)或其他人所说,欲有所为,当先知止。我们也知道,真理多么存心使人痛苦,我们不知道,幻想是否不仅使我们备受安慰,甚至使我们更加激奋,因为正是幻想给我们以信念。当幻想消失之时,我们还能奋发为雄、毫不失望吗?套上挽具的马,如果不蒙住其双眼,它就不肯单调地前进吗?于是,欲求真理,必须独立,必须完全地独立。相反地,如果我们希望有所作为,希望坚强有力,那么就应当联合起来。这就是我们许多人为什么害怕真理;我们认为害怕真理是软弱的一个原因。但是,不应该害怕真理,因为唯有真理才是美的。
当我在这里谈到真理时,毫无疑问,我首先指称的是科学真理;但是我也意指道德真理,我们认为公正只是道德真理的一个方面。也许我滥用了词汇,在同一名称下把两个毫无共同之处的东西结合在一起;由论证而来的科学真理与由感觉而来的道德真理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然而我不能把它们分开,无论是谁,当他热爱一个时,他就不得不热爱另一个。为了发现科学真理,以及为了发现道德真理,必须使心灵完全摆脱偏见,摆脱激情;必须绝对诚意正心。这两种真理一旦被发现,它们将给我们带来同样的欢乐;不论哪一种真理,当我们一觉察到它时,它就放射出同样的光辉,以至于我们必然看到它,或者我们熟视无睹。最后,这两种真理时而吸引我们,时而远离我们;它们从来也不是固定不变的:当我们认为已经接近它们时,我们发觉我们还得继续前进,从而使得追求它们的人从来也不知道休息。必须附带说说,害怕其中一个的人也必将害怕另一个;由于他们在每一件事情上特别关心结果。一句话,我喜欢两种真理,因为同样的理由使我们热爱它们,因为同样的理由使我们害怕它们。
如果我们不应该害怕道德真理,那么我们也就更应该不畏惧科学真理。首先,科学真理不能与伦理学冲突。伦理学和科学各有它们自己的领域,其领域虽相接而不相犯。伦理学向我们表明我们应该追求的目标,在指出目标之后,科学教导我们如何达到它。由于它们从来也不能相遇,因而他们永远不会发生冲突。不可能有不道德的科学,正如不可能有科学的道德一样。
但是,假使人们害怕科学,那尤其是因为它不能给我们带来幸福。显而易见,它不能如此。我们甚至可以询问,兽类是否比人类少经受痛苦。假使人与兽类无异,不知他必然要死,自以为长生不老,而视地上为极乐世界,我们会因此而感到遗憾吗?当我们品尝了苹果,痛苦并不能使我们忘记它的美味。我们总是能够回味它。它会是另外的味道吗?我们进而要问,一个由明变盲的人是否就不渴望光明呢。于是,人类不能通过科学而得到幸福,但是假若没有科学,人类今天便会更加不幸。
但是,如果真理是值得追求的唯一目的,我们可以希望得到它吗?这是完全可以质疑的。看过我的小册子《科学与假设》的读者已经知道,我就这个问题进行了思考。稍纵即逝的真理绝非大多数人所谓的真理。这意味着我们最合理、最迫切的渴望同时是虚无缥缈的吗?或者,我们无论如何能够在某个侧面接近真理吗?这是必须予以研究的问题。
首先要问,我们有什么工具来处置这个问题呢?人类的智力,狭义地讲科学家的智力,容纳不下无限变化吗?连篇累牍也写不完这个论题;在几小段中,我只能稍微涉及一下它。世人都会同意,几何学家的心智不同于物理学家或博物学家的心智;但是数学家本身也并非相互类似,一些人只承认不可改变的逻辑,另一些人诉诸直觉,并且从中看到发现的唯一源泉。这也许是不信任的理由。对于如此相异的心智来说,数学理论本身能够在同一天出现吗?对所有人并非相同的真理依然是真理吗?可是更为仔细地观察一下,我们看到这些十分不同的工作者为共同的任务协作起来,没有他们的协作,任务是不能完成的。这已使我们放心了。
其次,有必要审查一下我们看来好像是封闭自然界的框架 [1] ,我们称这些框架为时间和空间。我已经在《科学与假设》中指出,它们的价值如何是相对的;不是自然界把它们强加于我们,而是我们把它们强加于自然界,因为我们发觉它们是方便的。可是,我几乎没有过多地谈论空间,特别是量的空间,即其集合构成几何学的数学关系。我应该证明,正如与空间相同一样,它与时间也相同,还与“定性的空间”相同。特别是,我应该研究,我们为什么要把三维赋予空间。我可能会因再次提到这些重要问题而得到谅解。
其主要对象是研究这些空虚框架的数学分析是心智的空洞游戏吗?它给予物理学家的只不过是方便的语言,这难道不是平庸的贡献吗?严格地讲,没有这种贡献,也能够做到这一点。甚至人们不必担心,这种人为的语言可能成为设置在实在和物理学家眼睛之间的屏障吗?远非如此;没有这种语言,事物的大多数密切类似对我们来说将会永远是未知的;而且,我们将永远不了解世界的内部和谐,我们将看到,这种和谐是唯一真实的客观实在。
这种和谐的最好表达方式就是定律。定律是人类心智最近代的产物之一;还有人生活在永恒的奇迹中而不觉得奇怪。相反地,正是我们,应当为自然的规律性而惊奇。人们要求他们的上帝用奇迹证明规律的存在,但是永恒的奇迹就是永远也没有这样的奇迹。世界之所以是神圣的,正因为它是和谐的。假使它受任性支配,什么能向我们证明它不受机遇支配呢?
我们把定律的这一胜利归功于天文学,正是这一胜利与其说使科学所研究的对象的材料显得壮观,倒不如说使科学本身蔚为壮观。因此,天体力学应该是数学物理学的第一个典范,这是十分自然的。可是从那时起,这门科学已经发展了;它还正在发展着,甚至一日千里地发展着。已经有必要在某些方面修正我曾从中引出《科学与假设》的两章规划。在1904年圣路易斯博览会的讲演中,我曾试图展望前进的道路;读者将在后面看到这一研究的结果。
科学的进步似乎使得过去牢固建立起来的、甚至被视之为基本的原理发生了动摇。然而,没有什么东西表明它们是不可挽救的;即使它们不能原封不动地存在,它们也能够经过修正而继续有效。科学的进展不能与改造城市相提并论,可以无情地破坏一个旧的而另建一个新的来代替,但是科学的进步犹如动物形体的进化,由于不断地发展,以致一般人已难以辨认了,但在行家看来,总是能够追寻到数世纪之前的踪迹。人们必定不这样想:旧理论是无结果的和徒劳的。
假如我们在这儿停下来,我们在这些段落中会发现相信科学的价值的一些理由。但是有更多的理由怀疑它,怀疑的印象依然存在,现在需要把事情弄正确。
一些人把约定在科学中的作用夸大了;他们甚至走得如此之远,以至说定律乃至科学事实本身是科学家创造的。他们在唯名论的方向上走得太远了。不,科学定律不是人为的创造;我们没有理由把它们看做是偶然,尽管不可能证明它们不是偶然的。
人类的理智在自然界中所发现的和谐存在于这种理智之外吗?不能!毫无疑问,一个完全独立于想象它、看见它或感觉到它的心智之外的实在是不可能的。作为外在的世界即使存在着,我们永远也达不到。我们称之为客观实在的东西,归根结底对大多数思维者是共同的,而且对所有的思维者也应当是共同的;我们将看到,这种共同的部分只能是数学定律所表示的和谐而已。正是这种和谐,才是唯一的客观实在,才是我们所能得到的唯一真理。当我进而说,世界的普遍和谐是众美之源时,那么这将被理解为,我们应该把价值放在缓慢而艰难的进步上,这种进步能一点一滴地使我们更好地了解这种和谐。
[1] 此处的“框架”一词,法文原著是cadre,英译本正确地译为frame,而没有译为notion或concept(概念)。在《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俄文版中,该词被误译为понятие(概念),中文版沿用了这一错误。详见李醒民:“对《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两处译文的商榷”,《教学与研究》,1983年第4期。我是1980年在做硕士论文〈彭加勒与物理学危机〉时发现这一问题的。在我的建议下,新版《列宁全集》第18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版)已加注做了说明。——中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