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前言
小题材有时也能写出好书,至少我们应希望如此。我国一个伟大的诗人不是就 “捉虱子的女人” 写出过优美的诗作吗? 法语中最成功的 “喜剧史诗”之一难道不是布瓦洛的《经台吟》吗?它描写的是17世纪的一件区区小事:在巴黎的一座教堂里,人们为如何摆放阅读圣经的斜面桌所发生的争吵。我之所以讲这些,是为了回答中国读者可能提出的异议。中国读者尽管人数有限,但却代表着10多亿人口的泱泱大国。我这部著作描述的是中世纪时法国南部的几百个村民,它会引起中国公众的兴趣吗?中国读者可能对此表示怀疑,并认为这是古怪的想法。我觉得回答这种异议并不难。的确,在无数雷同的水滴中,一滴水显不出有何特点。然而,假如是出于幸运或是出于科学,这滴特定的水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如果它不是纯净的,便会显现出种种纤毛虫、微生物和细菌,一下子引人入胜起来。我相信,中国科技史专家会对这一论据有很深的感受。因为,完全由该国制造的第一台显微镜从19世纪60年代便开始展示在欧洲的万国博览会上!我们这里要谈的不是水滴与显微镜,而是教区与宗教裁判所: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蒙塔尤这个法国小村庄受到宗教裁判所法官无情的探测和翻弄,并被强迫招供和“吐出真相”。其中一个法官表现了特殊的智慧,这实际是警察的智慧。此人便是雅克·富尼埃,帕米埃的主教,当地宗教裁判所的“机关”首长!他精通教民使用的方言(奥克语)。这位重要教士不甚明确的“功绩”(对不起,这太少了!)在后来的教皇选举中得到了报偿。雅克·富尼埃因此而当上显赫的教廷主宰——伯努瓦十二世。他本人还意外地成了关于基督教灵魂在人死后犹存这一问题的专家。我们看到,由于一个“资深”法官受命出任罗马教廷的最高职务,长年被遗忘在比利牛斯山中的蒙塔尤村开始与世界联结起来。
关于我上面暗示的宗教裁判所文件,其作者是雅克·富尼埃,这是他与蒙塔尤村民残酷合作的产物。我并不是这些文件最初的和后来的发现者。最先注意到伯努瓦十二世这些古老文书的,是德意志天主教神学家多林格尔。这位德意志教士丰富的活动生涯似乎表明他强烈地反对教皇无谬误论。但他的非凡之举却在于发掘了富尼埃的宗教裁判记录簿。后来出现的是维达尔阁下,他也十分熟悉蒙塔尤的文件,但其作用不如前者。这位教会高级人物在1917年俄国革命期间曾作为法国教士在莫斯科任职。除了对蒙塔尤的著述外,他还在多种出版物中介绍了自己这段难忘的经历。最后一位是让·迪韦尔努瓦,他是位主要为法国电力公司服务的法学家和律师。从20世纪后半期起,让·迪韦尔努瓦出版了上面提到的雅克·富尼埃关于异端村民文件的拉丁文原本。正是在上述各种成果的激励下,我也投入到这项事业中,并至少希望能写出独具特色的著作。
我从基本资料出发,试图把构成和表现14世纪初蒙塔尤社区生活的各种参数一一揭示出来。我们首先注意到那里存在着大一统和支配性的大小权力:首先是法兰西国王的代理人。如果当时的法兰西可称为“国家”的话,国王本人便是 “全国的” 统治者;其次是富瓦伯爵的代表,伯爵本人则是当地名副其实的统治者。
从这一政治角度入手,我打算最贴近地观察基本细胞,或者说是观察 (通过聚合其他同类原子) 构成该村庄大分子的原子。这里所说的原子并非不可分割,因为和它相对应的是农民的家庭,更确切地说是农业和农村的家庭。蒙塔尤的这种家庭与附近比利牛斯山的家庭差别不大。宗教裁判所的录事或师爷用拉丁语称这种家庭为“多姆斯”,法国南部方言,即该地区农民所讲的奥克语,称之为 “奥斯塔尔” 。家庭同时控制着男女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还可能包括主仆之间的各种关系,同时还控制着这一小批人与农田牧场的关系,无论是在平原还是在山区。在这个 “家” 的框架中,我特别观察了一个占主导和统治地位的家庭——克莱格家族,它能对村里的生活及该村与外界的关系起到决定性的、有时是压迫性的作用。20多年前,我曾有幸与密特朗总统谈到克莱格家族,那是在瓦莱里·吉斯卡尔·德斯坦任总统期间,他当时还只是左翼反对派的领袖。密特朗先生很喜欢这本刚以法文出版不久的《蒙塔尤》。他和我不谋而合,我们都认为:本堂神甫克莱格,这个蒙塔尤村民的首领、古怪人、私通者、自信和霸道的家伙,是乡里“与敌合作者”的典型:14世纪初时蒙塔尤人所遇到的人和我们在法国二战期间所见过的人同属一类。当时的与敌合作者是本堂神甫皮埃尔·克莱格,他的家族在当地颇有权势。他所效力的主子是来自附近朗格多克地区的法国占领军。法国占领者牢牢控制着富瓦伯爵领地,使之成为强大的卡佩王朝的附庸。这些法国人还操纵着可怕的卡尔卡松宗教裁判所,它使村民们感到恐惧。对于受临近地区法国占领者威胁、压迫的当地居民和蒙塔尤教民来说,与敌合作者克莱格还担负着保护他们利益的责任。因此,他必须牢牢抓住链条的两端:既要设法维持与法国的关系,又要保护当地百姓。
这一社区并非与世隔绝,除了我在上面提到的与外界的有害关系外,它还与外部世界保持着其他一些更令人激动、更加丰富、同时又充满另一种危险的联系,这便是远程转场:蒙塔尤的羊群冬季在平原上放牧;到了夏天,当冰雪暂时融化露出草场时便到山上放牧。这有利于高山地区畜牧活动的开展。转场活动使蒙塔尤村的居民,至少是以放牧为业的人认识了富瓦伯爵领地之外遥远的不同地区,例如加泰罗尼亚。此外,这还使他们冲破了地方主义的束缚,这种束缚会使他们的思想和心态极端封闭。
另外,和当时的许多地方一样,蒙塔尤还是一个浪漫的社区:伟大的爱情或庸俗些的情感可以在这里爆发和自由发展。宗教裁判所中那些热衷粗俗玩笑的录事们时常以白纸黑字将此记录下来。德尼·德·卢日蒙和菲利普·阿利耶斯的陈旧理论认为,男女爱情和对儿童的特殊情感是最近的发明。这一理论在宗教裁判所档案反映的事实面前难以成立。这些档案并不全面,且缺乏宽容,但它们以其特殊的方式揭示了客观事实。当时的天主教拥有独尊地位,只在少数地方受到纯洁派异端的抵制和反对。因此在蒙塔尤周围地区,人们对死亡的解释自然是基督教式的。他们往往相信:人死后还会有新的生命或灵魂;他们在人世间表现得有德还是有罪,这将决定其死后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或是到炼狱。然而也存在别的看法:赞同纯洁派或阿尔比教派理论的人不大相信天堂和地狱,而是相信转世再生的可能性。我们读了富尼埃的档案便会惊奇地发现,在蒙塔尤以至其他地方,广泛流行着关于人死后灵魂可以复生,会在人或动物身上获得转世的信仰。这种信仰肯定不是来自中国,但却来自东方,大概是印度,它影响了我们印欧大陆西端一隅的普通村民。最后还有关于死后鬼魂和幽灵的古老民间意识,我们认为这是从异教或史前期流传下来的。但这些关于鬼魂的意识在蒙塔尤一直很活跃。因此可以说,蒙塔尤社区的“信仰方式”是多种层次的重叠,是由许多不同年代的异质观念构成的,有点像北部的阿基坦盆地和巴黎盆地那种因地层迭复而形成的大型沉积“盆地”。关于这些“地质性”和观念性的大型结构,在宗教裁判所生硬乃至恶劣的光线强烈照射下,蒙塔尤仿佛成为一座灯塔,至少像是一面庞大的反光镜,它将光束扫向各个方向,从而照亮和揭示了我们以前人类兄弟的意识和生存状况。
最后我想说的是,这本书曾经在法国、美国、荷兰、英国、瑞典等国成为畅销书。因此,20多年前我有些出乎意料地创作出一本发行量颇大的著作。之所以说出乎意料,是因为获得出版上的成功完全不是我的初衷。我最初唯一的目的是写一本关于一个村庄的枯燥乏味的专著,并预计它最多能卖出几百本。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意外地撰写出版了一本畅销书,这给我既带来了好处,也造成了坏处。坏处是它难免引起同事乃至朋友们的嫉妒……至于这本书在中国被译成这个大国的文字后其前景将会怎样,我并不奢望它在西伯利亚与越南之间的广阔空间能够大量销售。我只是希望:这个大国众多有文化的公众或其中的一部分人能够读到这本书。我们知识的普遍性是没有限度的,但愿亚洲、欧洲或美洲所有关注人类命运的有识之士能从这本书中获得一些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