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封信 致于丽

我的于丽，您的来信的爽直是多么感人！我从来信中多么清楚地看到一个纯洁的灵魂的公正和爱情的温柔关切！您的思想毫不矫饰和自然地流露着；这种思想给心灵以美妙的印象，那是一般矫揉造作的作风所办不到的。您用如此单纯的态度表达出颠扑不破的道理，必须加以深思才能感觉到它的力量；你不那么费劲便达到的崇高感情，人们都渴望把它们当做共同的思想方式。啊！是的，毫无疑问，决定我们命运的应该是您；我交给您的不是一种权利，我要求您的是一种责任，我请求您的是一种正义，我需要您的理性来补偿您曾使我的理性受到的损害。从今以后我要把我的意志的控制权一辈子交付给您；您可以像支使一个完全没有个性的人一样支使我，我整个的存在将唯您是赖。您不用怀疑，无论您对我吩咐什么，我保证一定遵办。我相信我这样唯命是从的结果，我这个人一定会变得更有价值，你也会更加幸福。因此，我把我们共同幸福操心的事毫无保留地交给您，请按您的意思办，一切便解决了。至于我，我一时一刻都忘不了您，而想到您时又不能不抑制激动的心，所以我唯一操心的是做好您吩咐的事。

我们一起学习一年以来，我们的功课很少按部就班，也几乎遇到什么就学什么，这多半为了考查您的兴趣而不是为了引导；此外，我们经常心烦意乱，以致思想不够清醒。视线不怎么集中在书上；嘴里虽在念书，却一直不怎么用心。您的表姐心无旁骛，责备我们理解不深，她有幸可以轻易地超过我们。她不知不觉地成了老师的老师；我们有时虽然取笑她的自命不凡，但实际上在我们学过的功课方面，她是三人中唯一懂得其中的一些道理的。

为了补偿已失去的时间（哟！于丽，这时间可曾更好地利用过？），我设想了一种计划，凭它的方法大概可以弥补由于分心造成的知识上的损失。我现在把计划寄给您；我们将立刻共同研究它，在这里我仅仅作几点小小的说明。

我可爱的朋友，如果我们只图炫耀博学，而且为旁人求知识多于为我们自己，那么我的方法是一文不值的：因为这种方法总是从许多东西里吸取很少一点儿，总是从庞大的书库里编成一本小小的集子。在大多数钻研科学的人看来，它是人们重视的钱币，但只有当人们拿它来交流时才能增加福利，它也只有在流通中才有价值。如果剥夺我们的学者让人家听讲的快乐，那么知识对于他们便一无意义。他们在书斋里积聚知识，是为了对大家传播；他们只想在人们心目中成为学者，假如没有欣赏的人，他们就不会再关心做学问了。 ^[5] 想利用自己知识获益的我们，聚积知识不是为了转卖，而是使之转而为我们所用；不是让我们自己增加负担，而是为了汲取营养。对课文少读多想，或者我们之间多进行切磋（这与上述的方法是一回事），这是便于消化的好方法。一个人靠思考的习惯总有一天会茅塞顿开，我认为这种由本人自己发现的事理总是比从书本获得的更好些；这是把那些事理很好地熔铸到脑子里去并化为己有的真正秘密；我们没有这样做，去接受人家塞给我们的现成东西，那几乎往往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要比我们所想象的更为富有；但蒙田 ^[6] 说，人们借债并捐款给我们；人们教我们使用别人的财富而不使用自己的；或者甚至不停地积聚财富，却一点都不敢碰；我们就像那些只知充实自己的粮仓的吝啬鬼，坐拥丰富的财宝，却让自己饿死。

我也承认，这种方法对很多人是十分有害的，他们需要多读少思，因为他们的头脑长的不好，竟糟到连自己思考的一点也集中不起来。我向您介绍的方法正好相反，您在课文里放进您从中发现的更好的东西，您的活跃的思想在书本外构成另一本书，它有时比原来的那一本还要好。于是我们来互相交流思想，我可以对您谈些别人会想到的，您可以就同一题目对我谈谈您自己想的，上课以后我往往会比您得到更多的教益。

您要做的功课越少，就越应该好好挑选；这就是我挑选书的理由。正如我方才告诉过您的，学子们的最大错误是太相信他们的书本，又不太运用自己的智力，没有想到我们自己的理性几乎总要比所有的诡辩家更少欺骗我们。只消自己用心想一想，每人就会觉得什么是好的，也会区分什么是美的；我们不需要有人教我们认识这二者，在这方面除非自己愿意，人家不会硬来。然而极端的好和极端的美的例子是较少和较不易知道的；必须到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在测定自然力量对我们的弱点的影响时，虚荣心让我们把自己身上感觉不到的品质看成是不可能的事；懒惰和邪恶就倚靠在这所谓的不可能上；对于人们不是天天见得到的东西，有弱点的人认为人们永远看不到它。这种谬论必须予以摧毁；应该习惯于感到和看到那些伟大的东西，以便排除不仿效它们的借口。注视那些神圣的典范时，灵魂就会提高，心灵就会昂扬；由于对这种典范进行思考，人们便力求成为与之相同的人，而且对于一切平庸的东西便会感到极端厌恶而不会继续容忍。

在我们内心更有把握找到的原则和规律，我们就不要到书本里去找。让我们把哲学家们对于幸福和德行那些徒劳的争论抛在一边；我们要把他们为寻找人应该怎样成为善良和幸福而丧失的时间，用来使我们成为善良和幸福，我们要为自己规定该仿效的一些伟大典范而不去追求那些虚妄的制度。

我永远相信善只不过是付诸行动的美，它们二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完善的人性里这二者有着共同的根源。从这个观点出发，趣味是靠德行所用的同样方法完善起来的。一个受德行的魅力深深感动的灵魂，对一切其他种类的美应有同样程度的敏感。人们锻炼目力有如锻炼感觉一样，或者不如说，极好的目力无非是精细和灵敏的感觉：这好比一个画家，看见一片优美的风景，或是站在一幅优美的画面前，对这些对象所感到的喜悦是一般观众所感觉不到的。有多少东西只能凭感觉才能看见，而且是说不出道理来的！有多少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么频繁地复现，只有趣味能加以鉴别！趣味可以说是鉴别的显微镜；它使微小的东西得以认识，它的作用是在鉴别不起作用时开始发挥的。那么怎样培养它呢？应当像锻炼目力一样锻炼感觉，像用感觉来审查美一样用审查来判断善。是呀，我认为人们在初次看见于丽时，并非所有的心灵都会一样受到激动。

我的可爱的女弟子，这就是为什么我始终只让您学习有关趣味和德行的书；又为什么我采用整个示范教学法时，没有给您别的道德的定义而只给您一张有德之人的图表，不给您写好文章的别的规则而只给您一些写得很好的书。

因此我对过去我们的课文作了一些删节，您不要感到惊讶；我确信要使这些书有用，就必须加以压缩，我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对灵魂不发生作用的书都不值得您去读。我们要取消您懂的和喜爱的意大利语以外的语言书；我们要停止学代数和几何；我们甚至可以结束物理学，如果我敢于不让您使用其中的术语的话。我们可以永远放弃学现代历史，除了我们国家的以外；那也不过因为它是个自由和单纯的国家，在那儿可以找到现代的古代人。有人说，各人的本国历史才是最有趣的历史，您不要为这种人所蒙蔽。这种话是不对的。有些国家的历史简直没法读，除非是笨蛋或者调解人才去读它。最有兴趣的历史是可以从中找到道德方面和各种性格的最高典范的，总之是最有教育作用的历史。他们会对您说，所有这些东西在我们中间和在古代人中间都同样多。这不是真的。您可以打开他们的历史，让他们闭嘴。现在有些民族面貌不清楚，他们完全不需要画家，有些政府没有性格，他们完全不需要历史家，只要知道人在那里所处的地位，就可以预先知道他将干些什么事。他们会说我们缺少的是好的历史家；但不妨问他们是什么原因。这不是真实的。给好的历史以资料，那么好的历史家就会有了。最后他们会说，一切时代的人都相似，说他们有同样的德行和同样的恶行；说人们赞扬古代人是因为他们是古代人。这也是不真实的：因为古代用小的手段做大事，今天人们做事完全相反。对他们那时的历史家来说，古代人乃是现代人，可是教我们赞扬他们；肯定地说，假如后代到那时赞扬我们的历史家，那不是我们教的。

我为您那形影不离的表姐留了些饶有兴趣的书，那不是为您留的。除了彼特拉克、塔索、梅塔斯塔塞以及法国戏剧的大师们的作品之外，我既没有加进一些诗人的作品，也没有加进一些爱情的书，这是违背为女性置备的读物的惯例的。这些书能教我们什么爱情呢？啊，于丽，我们心里说的爱情比书里说的更多，而书本中模仿的语言，对于热恋中的人显得过于冰冷了。此外，这类阅读对心灵影响很坏，能使它怠惰并销蚀它的意志。反之，真正的爱情是一股吞没一切的火焰，它能把自己的活力带到其他感情中去，鼓舞它们，激发新的精力。因此人们说，爱情创造英雄：命运注定成为英雄和有于丽作为情人的人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