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词的功用、演化及其构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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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持续体助词“中”的性质与功能

0. 前言

0.1  在现、当代汉语中,有一部分“V中”的“中”已经再度虚化,正在成为一个表示“体”范畴的时体助词。由于这种表达方式还是一种新兴的,正在发展、形成中的语言现象,而且这一现象还同语言接触和借用具有一定的关系,所以,迄今为止,有关“中”的性质以及“V中”的分布、功能等问题,尽管已有文章论及,但总的说来,还是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更遑论相对一致的共识了。注15

0.2  我们准备分三个步骤对这一现象进行考察、分析和解释。首先从“V中”的分布状况、搭配对象入手,界定并廓清时体助词“中”的范围;然后通过对“V中”和“V着”的多角度比较,探讨“V中”的性质和功能;最后从虚化机制的角度探讨“中”的虚化诱因和历程。我们感兴趣的是:a.在现代汉语中,具有什么样的分布和功能的“中”才可以算合格的时体助词;b.与典型的持续体时体助词“着”相比,“中”在语义、句法、语用诸方面究竟具有哪些值得注意的特点;c.在方位词“中”虚化为时体助词“中”的过程中,其间经历了哪几个阶段,到底有哪些因素起到了诱发和催化的作用。

0.3  下面所讨论的“V”是广义的,包括动词和动词性短语。

1. 从方位词到体助词

1.0  前面已经指出,汉语的助词是附在词、短语或句子上的,表示一定附加意义的虚词,其基本特点应该是:定位、黏着、虚化。至于时体助词,自然还有其个性特征,那就是主要附在谓词性词语后面表示该谓词的情状在一定时间内的状态与变化。从上述标准出发,我们首先从分布、搭配、表达等角度入手,辨析并划定时体助词“中”的范围。

1.1  方位词。具有下列分布特征和搭配关系的“V中”,虽然也可以表示动作状态正在持续这样的语义,但后面的“中”还是方位词,不是时体助词。

首先,凡是位于介词“在/从”等后面的“中”,不管其是否能够表示持续义,都是方位词。其分布包括三种情况:

a. “在/从V中”充当状语或补语。例如:

(1) 虽说口气仍很强硬,老马还是在无奈中推辞了原定的多项重大赛事。(赵瑜《马家军调查》)

(2) 只此一声,大家都陡然从沉寂中惊醒,一阵骚动,有几人已经奔下楼去。(同上)

(3) 问题出在实践中,可实际上主要根源是我们捧人的理论还不够完善,很多重大问题还很混乱,没有得到澄清。(王朔《你不是一个俗人》)

b. “在/从V中”充当句首修饰语和插入语。例如:

(4) 在采访中,我问起王军霞为什么当晚不向老人吐诉真情。(赵瑜《马家军调查》)

(5) 而对儿女的依恋,格外地关心,从她哽咽中,我断断续续地听明白了,原来她孩子不辞而别,已经两个多礼拜没回家了。(李国文《母与子》)

c. “V中”直接充当动词的宾语。例如:

(6) 我现在完全隐入到与贺敏的热恋中去了。(路遥《你怎么也想不到》)

(7) 刘东慢慢地陷入回忆中:我十几岁开始训练,从大连金州到沈阳,一天也没有在社会上待过。(赵瑜《马家军调查》)

现代汉语中,能够直接充当介词和动词宾语的成分基本上都是体词性的,那么,具有同样分布的“V中”也应该是体词性的。这一点通过“V中”前面所附加的修饰成分和指称成分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证明。例如:

(8) 犹如地下奔腾的岩浆,在苦闷的冲撞中遇到了一个合适的喷发口,滑志明本能地跑拢过去,加入了那一簇“恶之花”。(刘心武《5·19长镜头》)

(9) 就是在这种无奈中,隋唐年间,出现了科举制度。(余秋雨《十万进士》)

既然“V中”前面还能够出现“X的”和“这种”这一类定语,那么其中的“V”充其量也只能算指称性动词,而“中”肯定还是方位词。

其次,虽然不再位于“在/从”之后,也不再充当宾语,但是具有下列搭配关系的“中”,仍然是方位词。

a. “V”前还有“X的”类定语,或“中”前有助词性语素“之”。例如:

(10) 39支队伍的角逐中脱颖而出夺得冠军;马宁宁等鞍山体校队员代表国家中学生队,参加了世界中学越野赛,获团体第一名,个人第一、第四名。(赵瑜《马家军调查》)

(11) 上次的检讨中,我还认为邓拓、吴晗、廖沫沙不过是宣扬了资产阶级思想,没有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本质去认识……(梁晓声《一个红卫兵的自白》)

(12) 有人想退下去,再等一趟西单停的,但游移之中,车已起动。(刘心武《公共汽车咏叹调》)

(13) 他惶急躁动之中没听完就把话筒抹了——接着是打电话向剧场经理宣告“突发高烧”,接着是驱车来到这家宾馆。(刘心武《一窗灯火》)

脱离了介词“在”的“V中”,所表示的“正在持续”的语义完全是由“中”承担的,“V”的指称性已有所减弱,“中”的时体性则有所加强;但由于处在定语之后,“V中”的体词性功能仍然没有改变,所以“中”还是方位词。至于“V之中”,“之中”本身就是一个复合式方位词,尽管此类“V之中”确实具有明显的持续义和过程义。

b. “中”位于“A”(包括“AP”)之后,与之一起充当状语或句首修饰语。例如:

(14) 裴菊吟本来并无意开战,精神积蓄不足,丈夫的一声吼,使她浑身一哆嗦,手里托着的衣裳便掉在了地上,惶急中她只是掩面哭泣。(刘心武《一窗灯火》)

(15) 窘迫中,他赶忙去看墙上的世界地图。(路遥《夏》)

(16) 焦急慌忙中,他把自己上衣脱下来揉成一团,塞在窟窿眼上。(同上)

(17) 空旷和寥落中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神圣,我轻轻一嗅,就改变了原定的旅程。(余秋雨《千年庭院》)

到目前为止,“A中”还不能表示持续义,主要表示一种性状、情态,或一种境况、氛围,等等,所以,其后的“中”至多只能算性状化了的方位词。注16

1.2  准助词。当“V中”前面没有介词“在/从”,也没有“X的”类定语时,其后面的“中”都是准时体助词——可以表示体意义,但语法化程度还不够。此类“V中”的分布与“在V中”基本一致。大致有:

a. “V中”充当状语、句首修饰语。例如:

(18) 由于科举考试制度重视文化,考试中要写作诗赋文章,因而天南地北的无数考生就要长久地投入诗赋文章的训练,这对文学本身倒未必是一件好事。(余秋雨《十万进士》)

(19) 这样,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出了工人体育场的铁栅栏墙,并且迷迷瞪瞪地过了马路,接近了北三里屯的丁字路口,……(刘心武《5·19长镜头》)

(20) 路灯下,雨丝衬托中,他一脸的朝气,笑着叮嘱我说:“别忘了正事儿——给我们创刊号一篇法制小说!”(刘心武《曹叔》)

(21) 万般无奈中,马家军最后一次全体会议不欢而散。(赵瑜《马家军调查》)

在上述诸句中,由于没有了“在/从”及定语等形式标记的限定,“V中”的动态义更加明显,“中”的持续性时体义也有所增强;不过,其中的“V”只有状态性,没有表述性,所以“中”只能称为准时体助词。

b. “V中”充当插入语。此类“V中”,从篇章的角度看,都具有承上启下的衔接作用,但“中”的性质与充当状语、句首修饰语的“V中”还是一致的。例如:

(22) 他本是弓刀不离身的,喜悦中,他扯下元妃腰中一条绦带,将那蜡油冻佛手,挂到了他那张弓上,又将弓顺手套在了香案角上,指着那弓和佛手说:“这便是你我不分离的缘分了!”(刘心武《贾元春之死》)

(23) 一九四九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居北京,手忙脚乱中,我把一叠看来像乱纸的草稿扔到不知哪里去了。(钱锺书《围城·重印后记》)

从内部的语义关系看,充当状语、句首修饰语和插入语的“V中”,同句子的主语在逻辑上一般都具有主谓关系,譬如上面诸例均是;不过,有时也存在不一致或不完全一致的情况。试比较下面三句:

(24) 放映中,座席里不时发出由衷的呼应声,非哭非笑,非喝彩非起哄,我感觉影片和周围的观众都让我尴尬,……(刘心武《你只能面对》)

(25) 攀谈中,我知道他是北大毕业生,五七年打成右派,劳改六年。(梁晓声《京华闻见录》)

(26) 踽踽独行中,我觉得那桥很长很长,走到桥当中,我更觉得桥两头都离得我很远……(刘心武《听沃尔科特受奖演说》)

上面“放映中”的施事是隐含的“放映员”,“攀谈中”的施事是“我”和“他”,而“独行中”的施事正是句子的主语“我”。我们发现,“V中”同句中主语之间的语义联系与“V中”本身的功能性质也有一定的关系。一般说来,联系越疏远,状语性越强;联系越紧密,谓语性越强。这一点,可以通过在“V”前后插入“在……过程”加以验证:“放映中”可以说成“在放映过程中”,“踽踽独行中”则不能说成“在踽踽独行过程中”,“攀谈中”虽然也可以说成“在攀谈过程中”,但其可接受度要低于“在放映过程中”。

c. “V中”直接充当定语。例如:

(27) 热恋中的年轻人哪个不神经敏感?(路遥《夏》)

(28) 突然,迅跑中的曲云霞重重地跌了一跤!(赵瑜《马家军调查》)

充当定语时,其中心语一般都是“V中”的施事,上面两例均是。再比如:

(29) 灾难深重的1958年以后,集体大食堂的锅巴泔水再也留不住饥饿中的农民了。(赵瑜《马家军调查》)

不过,偶尔也可以是“V中”的受事。例如:

(30) 不消说,我们想象中的他都有着一个精干聪慧的形象。(刘心武《曹叔》)

(31) 去鞍山投奔怀疑中的幕后人? (赵瑜《马家军调查》)

比较而言,定语位置上的“中”,比前两种分布里的“中”更接近时体助词。

1.3  体助词。具有下列分布特征和搭配关系的“V中”,后面的“中”可以认为已非常接近于时体助词了,或者说已经是语法化程度还比较低的体助词了。

首先,当句中没有后续成分、“在V中”单独充当谓语时,“在”相当于“处在”,是一个黏宾动词;“V中”则成了黏宾动词“在”的谓词性宾语。注17试比较:

大秦铁路在建设中,工程人员克服了许多困难。→大秦铁路在建设中

友邻部队在转移中,也遇到了敌人的阻击骚扰。→友邻部队在转移中

很显然,后面的“在V中”与前面的在句法功能和表达效果上完全不同——它们直接充当了谓语,具有独立的表述功能。例如:

(32) 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投降方向和无产阶级、农民、城市小资产阶级、中等资产阶级的抗战方向,是对立的,双方在斗争中。(毛泽东《克服投降危险,力争时局好转》)

充当谓语的“在V中”并不一定都在句末,前分句的“正在V中”,也可以是谓语。例如:

(33) 冯紫英、卫若兰二人正在喟叹中,忽然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箭飙了过来,正射在另一靶子上。(刘心武《贾元春之死》)

(34) 越美谈判双方正在僵持中,又传来尼克松下令对河内、海防的轰炸进一步升级的消息。(罗扬《越战回忆录》)

其实,不论是先行句还是后续句,“在”前一般都有副词“正”与之配合。再比如:

(35) 大爷是狼,……此刻正在暴怒中。(陈铁军《大爷》)

(36) 除上列课程外,我校尚有一两个项目正在落实争取中。(《复旦》1993-04-08)

在这类句式中,“(正)在”与“中”前后呼应,共同表示“当前正在持续”的时体义。“V中”虽然充当宾语,但却具有一定的表述性,“中”含有明显的持续性体意义。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在V中”充当定语时,“中”的性质不变,还是体助词。例如:

(37) 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这确是我为W和S拍的正在热恋中的,很快就要举行婚礼的情侣照。(李国文《残破的影子》)

(38) 这哭声提醒了正在意外中的观众,看台下顿时群情激昂。(魏国新《难忘的日子》)

其次,在“在V中”谓语句基础上,再进一步发展,“正V中”也可以充当谓语。例如:

(39) 然而正恍惚中,秋芸已挽着金绮纹消失了。(刘心武《如意》)

(40) 第一版《窗外》,已被抢购一空,现正再版中,……(琼瑶《我的故事》)

“正V中”直接充当谓语后,“V”的表述性得到进一步的加强,“中”的表体功能也更加明确稳定。所以,附在谓语“正V”之后的“中”,已经是合格的持续体时体助词了。

2. “V中”的功能特征

2.0  作为一个非完整体(imperfective)时体助词,“中”与同样是非完整体的“着”相比,存在着相当程度的一致性,“着”所具有的持续性、依存性和背景性等特点注18,“中”在一定程度也都具备。然而,作为一个正在形成中的、语法化程度相对较低的时体助词,“中”还有着一系列与“着”不同的特点。据考察,“V中”至少在以下三个方面有着不同于“V着”的功能特征:现时性与过程性、限制性与后置性、报道性与告示性。

2.1  现时性与过程性。所谓现时性,就是指“V中”一般都是以“当前”为时制定位的,比“V着”更强调在说话人说话的同时,动作行为正在持续中。试比较:

(41) 老马刚刚打过长途电话,在电话里他又一次向省府有关负责人重提离队看病的愿望,得到的答复是他满意的。此刻正在沉思中。(赵瑜《马家军调查》)

(42) 石大爷回到屋里,久久地没有开灯,愣愣地坐在床头,沉思着。(刘心武《如意》)

(43) 她说她母亲开刀之后,身体很虚弱,现在在疗养中。(魏国新《难忘的日子》)

(44) 他说:出院手续还没办,现在仍算住着院。(赵瑜《马家军调查》)

比较而言,“V中”前出现“现、现在、此刻、目前”等词语的频率要高于“V着”。例如:

(45) 老邱在一九八三年“打击经济领域犯罪活动”浪潮中被单位审查,受到开除公职处分。后应聘为某公司经理,携公款潜逃,现正在通缉中。(王朔《橡皮人》)

(46) 神农架机场目前只开通到武汉跟上海的航班,机场处在木鱼与红坪路段中间,从木鱼过去要一个多小时,武当山机场目前正在兴建中。(《问道武当山,探秘神农架》,马蜂窝网2014-11-13)

所谓过程性,就是指同样都是表示“V”的持续,但“V中”比“V着”更突出动作行为的过程,几乎都含有“在V的过程中”这样的蕴涵义注19。例如:

(47) 王杰诚恳地说,莫绮雯家十分保守,他正在追求中。(《新民晚报》1993-04-12)

(48) 目前这个计划正在进行中。(钟道新《都市视窗95》)

比较下列两句,其微妙的差异可以看得更清楚:

(49) 正说着,石红读完一个段落,知道张老师来了,拿着书跳进里屋,高兴地嚷:“张老师,你来得正好! ”(刘心武《班主任》)

(50) 正议论中,忽然探子急报:南北大军,约三万余,已快抵达铁网山,并两翼扯动,看来是欲构成环围之势!(刘心武《贾元春之死》)

2.2  限制性与后置性。所谓限制性,就是指在句法功能上“(在)V中”所受的限制要比“V着”严格得多。“(在)V中”的自由度要远远低于“V着”,分布限制更严,搭配选择也更窄。具体表现为:

a. “中”一般只能附在双音节动词的后面。注20试比较下面两句:

(51) 但是,风暴在酝酿着(中)[比较:风暴在刮着(*中)]。暴风骤雨的前夜,总是格外宁静。(冷梦《黄河大移民》)

(52) 正说着(*中)[比较:正谈论着(中)],夏太监来,抖着一脸的笑纹,请安后传旨说:“万岁爷在正院接见大员们,并要与袁、邬二帅议事,因派小的来此安排娘娘先用晚膳。”(刘心武《贾元春之死》)

当然,这种限制也不是绝对的,譬如下面这样的用例虽然罕见,但也是可以接受的:

(53) 阴谋家康生竟借此机会浑水摸鱼,把阿英和北京许多藏书家的书斋一扫而空,《醒世奇言》当然也在劫中。(《醒世奇言·序》)

b. 动词“在”只有肯定形式,譬如下面诸句都不能插入“不”“没”或“未”:

纠纷双方(*不)在争执中/曼哈顿计划(*不)在执行中/谈判双方(*不)在僵持中

具体情况(*没)在调查中/这些设想(*没)在考虑中/磁悬浮列车(*没)在规划中

南昆铁路(*未)在建设中/治沙工程(*未)在实施中/缉私别动队(*未)在行动中

c. “V”本身也没有否定式,且很少再受修饰,即使有,一般只限于双音节的。试比较:

这个案子还在(*不)审理中→这个案子还在深入审理中

三峡工程正在(*没)实施中→三峡工程正在顺利实施中

京沪高速铁路正在(*未)规划中→京沪高速铁路正在紧张规划中

再看实例:

(54) 在美国专家的直接指导下,手术十分顺利,目前病人正在顺利康复中。(《新民晚报》2000-06-12)

(55) 目前,投融资平台建设、路网工程、基础设施、规划展览馆等重点工程和移民搬迁安置等工作正在全面积极推进中。(《吴丽萍调研新城规划执行情况》,《阳泉日报》2013-07-26)

所谓后置性,就是指“V中”与“V着”明显不同,只能出现在句子末尾,无论“V”本身是不是及物动词,带上“中”后都不能再带宾语。例如:

(56) 《印典》四大册,为巨型古玺印工具书,由河北美术出版社出版,首册正在印制中[比较:*印制中《印典》—印制着《印典》]。(康殷《古文字发微》)

(57) 敌军攻占大场以后,又占领了江湾、闸北、真如,我军伤亡惨重,具体数字正在统计中[比较:*统计中数字—统计着数字]。(周而复《南京的沦陷》)

再比较下面两句:

(58) 她同一个毕业于大学法律系的比她年轻四岁的律师发展着一种引人瞩目的关系。(刘心武《小墩子》)

(58′) 她同一个毕业于大学法律系的比她年轻四岁的律师之间,一种引人瞩目的关系正在发展中

“V中”之所以不能带宾语,是因为“V”虽然具有一定的谓词性,但由于“中”的语法化程度还不够高,还没有虚化到像“着、了、过”那样接近于动词词尾的地步,还保留着曾经作为方位词的后置性特点。一旦“V”确实需要带宾语,那么,“中”只能位于“V”所带宾语的后面——这种用法只限于“V中”直接充当谓语的句式中。例如:

(59) 警方对张某的说辞极重视,已经请他全力协助警方指证歹徒中。(台湾报刊1996年)

(60) 专案人员全力查访三人下落中。(同上)

此类用例,多见于台湾地区的新闻媒体报道中,大陆的语料中尚未发现。不过,这似乎预示着“V中”带宾的一个发展趋势。这一点,同现代汉语中另一个语法化程度较低的短时体时体助词“看”十分相似,正如我们前面已经指出的那样,“V看”一旦要带宾语,无论“V”是否重叠,也都只能是“VO看”,而绝不能是“V看O”。比如:

这个问题比较难,大家不妨动动脑筋看/你也来帮我找找毛病看,问题到底在哪里

你先吃几服药看,效果不理想咱们再换/让他先写篇文章看,试试他的文笔怎么样

后置性的特点表明“中”作为一个时体助词,虚化程度还相当低,其实,即使“V+O中”形式可以自由使用,也不能说“中”作为一个时体助词,语法化过程已经完成。

2.3  报道性与告示性。所谓报道性,就是指“V中”在语体上具有报道性的特点。也就是说,此类句式主要用在新闻报道的说明性文字中。例如:

(61) 连日的暴雨引发了山体滑坡,冲垮了铁路路基,并造成了人员伤亡。目前灾民已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冲垮的路基也正在抢修中。(《新民晚报》1999-08-11)

(62) 据报道,当地的旅游业虽然起步较晚,但发展很快,而且目前仍在快速发展中。(《新民晚报》2000-06-11)

尤其是用在照片、图片、表格等下面或旁边的一些解释性或介绍性文字中。例如:

(63) 毛泽东和他的得力助手周恩来在战略决策中。(《纪念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图片展览》解说词)

(64) 图为董越与马侃杰在彩排中。(插图解说词,《新民晚报》1993-04-23)

也正因为“在V中”具有报道性,所以常用于招贴、广告的说明中。再比如:

艾滋病在蔓延中/明珠高架在建设中/零点计划在实施中/万科花园一期正在热卖中

所谓告示性,就是指“V中”在语用上主要就是向听话人/读者解释缘由、说明现状。例如:

(65) 也难怪,两个年轻人正在热恋中。(王洪江《大漠风情》)

(66) 高玉华一次次进京,公安部一次次给哈尔滨发文,要求妥善处理。哈尔滨市公安机关每次的回答都说,此案正在复查中。(谈宜彦《悠悠上访路》)

尤其是当“V中”借助于特定的语境单独使用时,其告示性更为明显。譬如饭店、商店等公共场所门口所挂的“营业中”“清洁中”提示牌。注21很显然,此类“V中”比起“正在V”来,不但表达确切、形式简捷,而且告示方式也更加清楚明了。正因为“V中”具有上述优点,所以,现在“营业中”不仅盛行于香港地区,内地也开始广为流行。而台湾地区甚至还出现了“准备中”“休息中”“减价中”“报名中”等类似用法。

3. “中”的虚化历程

3.0  “中”作为一个正在虚化、形成中的时体助词,从方位词到时体助词是一个逐渐变化、步步虚化的连续统(continuum)。然而,在这一发展过程中,其间还是具有几个重要的阶段和标志的。而且,不同的虚化阶段,其虚化机制和模式也各不相同。我们在第一节讨论的基础上,换一个角度,分析导致“中”虚化的机制和诱因。

3.1  语境吸收和重新分析。从空间到时间的引申,是人类认知的普遍法则。方位词“中”由表空间关系很自然会发展到表时间关系,这一过程至迟在汉魏已经完成。例如:

(67) 本始中,从军击匈奴。(《汉书·冯奉世传》)

(68)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晋·陶潜《桃花源记》)

至明清时,“V中”既可以单用,也可以充当“在”的宾语。例如:

(69) 西门庆醉中问道:“你是王干娘,你来想是六姐寻我?”(《金瓶梅》八回)

(70) 孩儿尚在服中,如何好仪亲?(《醒世奇言·序》)

在这一发展引申过程中,隐喻(metaphor)机制无疑起了重要的作用。由于汉语的方位词大多数都可以既表空间关系,又表时间关系,所以,隐喻机制只是导致了方位词“中”使用范围的扩大,并没有直接导致时体助词“中”的产生。这种状况在整个中古、近代一直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

在现代汉语中,用介词短语“在+V(的)+过程+中”表示动作行为正在进行之中,本来是一种词汇意义和介词、方位词相结合的叠合表义现象。例如:

(71) 在解释的过程中,我开始怀疑自己其实也不明白什么是“诗”。(张贤亮《绿化树》)

(72) 在审讯过程中,面对着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与政策感召,他浑身冒汗,嘴唇哆嗦,做了较为彻底的坦白交代,并且揭发检举了首犯的关键罪行。(刘心武《班主任》)

在实际语言中,由于会话的经济原则的需要,“在……中”框架内的中心语“过程”类词语常常可以省略,从而形成“在V中”。所以,上面这两句更常见的形式应该是:

(71′) 在解释中,我开始怀疑自己其实也不明白什么是“诗”。

(72′) 在审讯中,面对着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与政策感召,他浑身冒汗,……

随着“过程”类词语的经常性脱落,原来由“过程”表示的词汇义就被方位词“中”在这一特定语境中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了。这样,“中”虽然还是方位词,但已经逐渐具备了一定程度的表示过程性持续体的语义。

如前所述,在“在V中”这一结构体中,由于介词和方位词的制约,“V”还是名动词或者指称性动词,其动词性都是比较弱的。所以“V”前常有“X的”类定语。再比如:

(73) 在无限的惆怅中,我也感到了另一种欣慰。(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

(74) 在紧张无比的进取中,当我们专心致志往前赶路的时候,往往不会过多留心身后及两旁的一切;我们只是盯着前面那个唯一的目标。(同上)

然而,在具体使用中,随着语义重心经常地落到“V”上,其动词性自然会逐渐增强,人们也就会觉得“V”前的修饰语,应该是状语而不是定语,于是就在使用时开始有意识地用“在X地V中”来替代“在X的V中”。试比较:

(75) 我的精力过去等待选择和以后不断的选择中消耗殆尽。

(75′)我想着我过去没有选择的自由却要选择,而现在有了选择的自由却不愿意选择;我的精力过去等待选择和以后不断地选择中消耗殆尽。(张贤亮《习惯死亡》)

(76) 在别别扭扭的做作中你瞄了一眼手表,已经校正过时差的表告诉你现在已过午夜。

(76′) 你看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而觉察到自己的尴尬,在别别扭扭地做作中你瞄了一眼手表,已经校正过时差的表告诉你现在已过午夜。(同上)

从“在X的V中”到“在X地V中”,虽然只改变了一个小小的结构助词,但其中的变化却是十分重要的。这一变化标志着“中”由方位词向时体助词转化的第一次质的转变——很显然,“在X地V中”的“V”已具有陈述性,“中”已具备了时体助词的基本特征。在这一质变中,重新分析(reanalysis)无疑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有时,作者用时间副词直接修饰“V中”,也是同样道理——作者已经将“V中”看作谓词性的了。例如:

(77) 这幅《蒙娜·丽莎》背景山水的一再改绘中,师傅听取了塞瑞的一些意见。(刘心武《永恒的微笑》)

(78) 已呈戴雨农局长阅批,立即执行枪决的一干人犯中,有中共上海地下印刷所人员吴广梅,化名周立娟,与正在缉捕中之中共何大路,曾同居于乍浦路桥香水弄转运传单印刷品,拟羁押后再作处置。(李国文《非绝密档案》)

3.2  背衬信息和前突信息。与此相应的,信息重心的变化,也从另一个角度加速了时体助词“中”的形成。据统计,“在V中”最常见的分布是充当状语;其次是句首修饰语和插入语,其实,从深层关系看,这两种成分都是状语转化而来的,是广义的状语。例如:

(79) 他在生存竞争中戒掉了一些生活上的恶习。→在生存竞争中,他戒掉了一些生活上的恶习,增添了一些经营上的狠毒。(刘心武《如意》)

(80) 一位壮汉在走动中碰倒了摊主的一只瓷瓶。→原来是有位壮汉,在走动中,不慎碰倒了摊主摆于外侧的一只瓷瓶。(刘心武《贾元春之死》)

前面已经指出,充当状语的“在V中”虽然也具有一定的时间性和持续性,但总的说来,其中的“V”所表的还是一种特定的状态义,“中”还是方位词。然而,一旦“在V中”的表达功用被强化凸显,充当了句子的谓语,“中”的性质就会发生质的转变。请看下面两句:

(81) 原来,他在圈禁中,已早与此处的绿林豪杰们有秘密来往。(刘心武《贾元春之死》)

(82) 我说,事情在进展中,总的说来还算比较顺利。(梁晓声《冉之父》)

这两个“在V中”,既可以认为是单句中的状语,也可以认为是复句中前分句的谓语(前句接近于状语,后句接近于谓语)。这就表明:“在V中”谓语句既可以因句中没有后续成分而形成,也可以不改变表层形式而实现。这种实现方式,从表达的角度看,也就是由表背景(background)信息上升为表前景(foreground)信息。其实,从语言发展的真正动因看,并不是结构关系的变化引起了语义变化,而是信息重点的转移导致了句法结构的变化。换句话说,充当状语的“在V中”所表示的都是背衬信息——与主要行为同时进行的伴随情况,是另一个行为的相关背景和必要铺垫。此时的“V中”尽管也含有“体”意义,但主要表示静态的从属信息,所以“中”在性质上还是方位词。而充当“在”后宾语的“V中”所表示的是前突信息——是整个表述的新信息,是句子语义的重心所在。表义功能的凸显,使得“中”的表“体”功用得到了明显的强化。所以,可以这样认为,“在V中”由表背衬信息到表前突信息,标志着“中”由方位词向时体助词转化的第二次质的转变,在这一转变中,信息的重组(rearrangement of information)起了主导性的作用。

为了强化“V中”的持续性,“在”前常需“正”与之共现,这一现象,前面已举例分析。其实,除了“正”以外,也可以选用其他时间副词,较常见的有“还、尚、仍”等。例如:

(83) 格格此时还在犹豫中,因为她以前所见,都是五阿哥对香妃的百般将就,她实在意识不到这一回如果不把香妃叫醒,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新民晚报》1999-08-08)

(84) 或许应了老话“期望值越高,失望越大”,据说拥有中国历史剧众多“之最”的《太平天国》尚在热映中,观众们对其的评价已经毁誉参半了。(《新民晚报》2000-07-21)

(85) 到了本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睡眠时间已减到七至八小时了,而今天仍在减少中。(《新民晚报》1993-04-10)

有时也可以选用其他时间副词,甚至范围副词等。例如:

(86) 平凡的相貌中无不有一颗青春的心永远在燃烧中。(沈从文《沈从文文集》)

(87) 来吊丧的草字头重孙辈计有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十四位,有的书中明文写到他们仅在恋爱中(如贾蔷、贾芸),有的还很幼小(如贾兰、贾菌),而且即使他们当中有哪位娶了媳妇,也几乎没有进入贾母眼中心中的可能。(刘心武《秦可卿之死》)

“在V中”前面可以不用“正”而根据需要选用其他各类副词,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在”和“V中”即使没有“正”的帮助,也已具备了表示现时持续义的能力。

3.3  谓词蕴涵与功能转化。位于“在”后的“V中”,尽管所表示的是一种自主的行为,而且也是整个表述的信息重点所在,但总的说来,由于搭配关系、句法位置及整个句式的制约,这些“V中”所表示的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陈述义,而是一种指称化了的陈述义。所以,这时的“中”,同典型的时体助词还是存在着一定的距离的。

随着“在V中”表述句的广泛使用,语义重心一再地集中到“V中”上面,与此同时,“V中”谓词性也在不断增强,发展到一定的程度,述语“在”就可以退出表层而蕴涵于深层,于是,“正V中”就可以像例(39)、(40)那样单独充当谓语了。下面再略举数例:

(88) 然而正恍惚中,秋芸已挽着金绮纹消失了。(刘心武《如意》)

(89) 他们见到涧表妹自然只说出车祸了,正抢救中,让她不要惊慌。(刘心武《曹叔》)

(90) 目前敌正前进中、运动中、作战中,为我进行运动战之良好机会,我友军目前尚有抗击敌人之相当力量……(《平型关大捷》,《人民文学》1995年8期)

有时,甚至副词“正”也可以不用,“V中”本身就可以直接充当谓语——不过,这种表现形式目前在台湾地区比较流行,大陆还不很普遍,而且,使用的场合也受到一定的限制,大多用在新闻媒体的报道、标题及图片说明中。例如:

(91) 第三期富士软片快感摄影研习班全省开课报名中。(台湾报刊1996年)

(92) 北京牌电视“历史情”“手足情”40年庆典活动火热进行中!(《大连日报》1997-07-25)

(93) 地下名店街精华保留店热卖中(标题,《大连日报》1997-10-20)

在“(正)V中”直接充当谓语的句子中,由于没有了动词“在”,“V中”的功能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化。在句法功能上,由宾语转成了谓语;在表义功能上,由指称性陈述义转变为表述性陈述义。也就是说,在“在V中”句式里,持续义是由“在”和“中”一起表示的;在“V中”句式里,持续义完全是由“中”表示的。这就表明,由于动词“在”的蕴涵直接导致了“V中”性质和功能的改变。这一过程的完成,不但标志着“中”由方位词向时体助词转化的第三次质的转变,同时也正式宣告了“中”由方位词到时体助词的虚化进程的基本完成。在这一转变中,谓词蕴涵(entailment of verb)无疑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需要指出的是,在“V中”转成谓语的过程中,除了“在”字脱落,可能还存在着另一条途径,那就是“V中”由状语升格为连谓谓语的前项,再发展为独立地充当谓语。例如:

(94) 女人哭泣中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叨着。(尤风伟《石门夜话》)

(94′) 女人正哭泣中,丈夫和孩子又说又笑地回来了。

前“哭泣中”可以分析为状语,但最好分析为连谓谓语的前项;后“哭泣中”则充当了谓语。这条发展途径虽然没有蕴涵动词,但“V中”的功能发生了实质性的转化却是一致的。

4. 结语

4.1  综上所述,可以归纳为:(1)现代汉语存在着时体助词“中”是确定无疑的,尽管其语法化程度还相对较低;从典型的方位词到真正的时体助词之间并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其间虽然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三种性质,其实,严格地讲是一个由此及彼的连续统。(2)时体助词“中”有着一系列不同于“着”的特点,那就是:语义上的现时性与过程性、句法上的限制性与后置性、语用上的报道性与告示性,而这些特点都同“中”的前身是方位词有关。(3)在由方位词向助词的虚化过程中,存在着三条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的虚化轨迹,可以用“→”大致表述如下:搭配关系——在V的过程中→在V中/在X的V中→在X地V中→(正)在V中→正V中→V中;句法分布——充当状语/句首修饰语/插入语→谓词性宾语/连谓谓语前项→谓语中心;虚化机制——隐喻→语境吸收→重新分析→信息重组→谓词蕴涵。

4.2  从语言接触的角度看,时体助词“中”的另一个成因,就是语言的借用和相互之间的影响。我们知道,日语中表示动作行为持续有两种方式,其中之一就是将日语汉字“中”附于动词语之后。这种表达方式不可能不对汉语的“V中”产生影响。从上面所举的例句也可以看出,时体助词“中”,在我国的台湾地区最为发达,不但使用频率较高,而且使用方式多样。这一现象显然同日本殖民统治台湾地区半个世纪,强制推行日语有关。而港澳地区和内地的“V中”句自然也会受到台湾地区的影响。不过,我们并不认为汉语的“V中”就是日语“V中”借用的直接结果。我们相信,汉语的“V中”是在汉语自身的基础上逐渐虚化而成的,在虚化的过程中,日语的接触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这一进程。

4.3  汉语中典型的时体助词“着、了、过”以及非典型的时体助词“看”都是由动词虚化而来,而时体助词“中”却是由方位词(后置词)进一步虚化而来。这一现象,从汉语自身的语言系统看,似乎比较特殊,不太符合一般的虚化规律。然而,从语言类型学的角度看,其实是很正常的,跨语言的研究可以发现,后置词的再虚化在其他语言中是很普遍的。注22因此,我们相信,深入研究“V中”的功用及其成因,无论是对于现代汉语的语法研究,还是对于汉语自身的虚化机制的研究;无论是对于语言类型学的研究,还是对于普通语言学虚化理论的研究,无疑都具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