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巷遗韵:衢州水亭门历史文化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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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亭祭生灵 瀫沙撑白骨

清外务部档案“衢州教案简明清折”记载,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七月,从“常山下来有两个洋姑、一个小洋人。至衢州西水亭门均被团练杀死”。当时在水亭门以撑船为生的严高祥亲历此场景,另据许老三供:“伊与村人杀死土匪一名,在其身边搜得大洋二十元、小金洋两个。大洋俵分,小金洋,伊自换钱花用。水亭门路过洋人,系在逃之船户陈老三杀害。”〔35〕这就是震惊中外、史称“衢州教案”的反教会斗争中发生在水亭门的一幕。而继教案后一系列的清算,使衢城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据当时衢州名儒詹熙所著《衢州奇祸记》称,涉及此案被“冤杀、疑杀、阵杀、捕杀的各方民众寿数约万余,皆弃尸于河中”。当时江上情景是“大雨后,群尸聚于汇水处,水作黑色,鱼鳖皆泛”。第二年,詹熙乘船去杭城,看到“沿江沙碛,白骨支撑,皑如明霜,至今舟子犹能言之”。却不知有多少冤死者,其名字也没留下。

据小时候住下营街12号的衢州前任副市长姜宁馨说,发生了衢州教案后,外国人发话,如果清朝政府不惩治凶手,他们将要像八国联军一样,血洗衢城。于是风声鹤唳,全城人心惶惶。迫于压力,清政府着着让步,“电旨迅速查办了结”。后将金衢严道台鲍祖龄充军新疆,都司周之德处斩,浙江巡抚刘树棠革职永不叙用,当地士绅郑永禧、郑锷、罗道樊等也遭斥革,赔款白银5万两,割地10亩给被杀教士筑墓并修建被毁教堂。新建天主教教堂就在今天府山,即峥嵘山,当时占地四十余亩。〔36〕而参与肇事群众被杀40多人,其中14人枭首示众。据说这些人是被押往杭州刑场斩首,从水亭门码头登船赴死的。

江上传教

《衢州市志》(1226页)记载,天主教是明末清初由福建、江西传入衢州,初传教于府城城乡内外,信徒不多。雍正末,有世奉天主教的傅佑仁兄弟三家由江西南丰迁居衢县石梁麻蓬。大约是在1701年至1703年间(康熙四十年至四十二年),最早的天主教堂由王姓教徒在康熙年间创建于衢城小西门泰安宫前。1723年,朝廷下令禁止天主教传播,许多传教士被驱逐出境,传教转入隐蔽活动达100年之久。天主教传入之初,衢州城内还没有建教堂,传教士栖身在西门外衢江的船上。他们白天上岸传教,夜里宿在船上。麻蓬村九十岁的傅献堂老人说:“天主教神父不知道城里有教友,城里教友又不敢去找他。宿在船上,白天上来去传教的。后来看到船上究竟不是一个住的地方啦,他到上面来买房子,想买没有买成功,买来之后又变卖掉。结果还是在麻蓬落根的。”〔37〕

据《衢县志》(1926年刊本)卷四“建置志”记载,同治十一年有美国基督教教士司徒牧师来衢传教,夜住船中,昼则登陆,随地演劝。《衢州简史》(317页)也有记载,当时传教士住的船就停在西门外,晚上传教士就住在船上,白天入城传教。这样辛苦了一年多,传教士才租借蛟池街四眼井民房作为教堂,称福音堂。光绪元年复加扩充,受典大房三进犹有一部分租赁者。至二十五年,内地会英教士汤明心改建西式洋房。二十六年被毁。胡嘉镐老人说:“我小时候,七八十年前了,耶稣教刚传来,没有教堂,就在县西街租了个店面,来宣传耶稣教,那么大家都去听,来个人发个包子(面包),叫你去听耶稣教,称呼教友兄弟姊妹。”居士徐文华老人说,她小时候有钱人不相信西医,都相信中医。她母亲怀孕流产,因为没钱就去了教堂。汪栋时老人说,抗日的时候,天主堂允许老百姓躲进去,管吃住。如今柯城区基督教三自爱国教会设在下营街一处楼房里。

庚子奇祸

光绪二十六年春夏,义和团运动席卷京津一带,当时慈禧太后发布密旨,令各省“诛灭教会中西首领”。慈禧的密旨也由浙江臬司转令各府执行,衢州镇守司、都司也已转知团练遵办。当时詹熙在《衢州奇祸记》(89页)对此暧昧局势如此记载:“光绪庚子五月,京津拳匪创乱,警信至衢,匪已思逞,既而拳帖四张,谣言百出,官弗之防亦弗之禁也。清政府对义和团‘亦抚亦剿……廷议各异,剿团剿洋,有若水火。”当时正值浙闽边境终南会刘家福红巾军起义,起义并非以反教为目的,意在“反清复明”。但当起义军开始进攻衢城时,却催生了衢州教案。当时,衢城文武官员对起义军惊慌失措,红巾军攻打衢城时,流言四起,城外山头鬼火莹莹,城内人心惶惶,把矛头指向洋教士和向与洋人交好的官员,开展诛官杀教的斗争,由此“衢州教案”爆发。詹熙所著《衢州奇祸记》包含日记和杂述,详细记述教案发生经过。事发之时,他见拳匪四言揭帖,谬论勃发,人心大为激动,作四言绝句,驳之曰:“能杀鬼子,固是好事。普天率土,无不切齿。”但又婉言劝导:“凡谋大事,宜策始终。”

案发过程,中国内地会汤明心夫妇(D. B. Thompson)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Edwin和Sydney)和三位女同道石、马、戴(Edith S. Sherwood,M. Etta Manchester,J. Desmond)请求道台鲍祖龄庇护,在道署前被群众击毙。另由常山来衢避难的内地会传教士黄道明夫妇(G. F. Ward)和他们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未及进城,也被害于城外码头,即水亭门码头上。〔38〕在道署衙门被杀的英籍传教士汤明心在1900年7月20日写给朋友的信中提到黄道明夫妇以及他们雇船的事。他说:“我们期待黄道明夫妇会即时抵达,但不知道是否能雇到船。船夫会同意带你,但当走了30到50英里以后,他就会停下来,说:‘我们不能再走了。他再要500元(50英镑)才会继续走,否则就掉头送回去。”〔39〕一位女传教士E. A. Thirgood(中文文献称良思善),亦在抵近衢州城外时遇害。城内天主教堂、耶稣教堂,均被焚毁。次年,浙江巡抚余联沅在《奏报议结浙江新旧教案情形折》中道:“虽由于平日民教不和,不无激衅,而匪徒之借以为名,纠抢图利者实居大半。地方官事前既不预为防范,事后又不速议了结。”

知县吴德潚一家研究西学,是维新刊物《时务报》最初发起人之一,与梁启超、黄遵宪、汪康年等人来往甚密。《衢州史话》(60页)记载,其子在教堂学习外文,县署兵丁练洋操,由此引起某些地方士绅的不满。红巾军攻城时,城内群众奋起反对洋教,捣毁教堂。吴德z22.tif给传教士通风报信,并派丁役保护教堂,更为群众所痛恨。浙江巡抚任道镕给清廷奏折中说,“因西安县吴德z22.tif保护教堂,谓其通匪,因而迁怒,乘乱戕杀,并及官眷幕丁人等至三十四名之多,实属惨忍已极”〔40〕

奇冤莫白

衢州教案震惊中外。英国特派前总领事霍必澜在沪专办交涉,初欲派兵赴浙,谓浙官纵匪戕教,应照廷雍办理。经南洋浙抚电宣执约劝止,幸赖各领事牵制,而美尤出力。〔41〕帝国主义要求停止文武考试五年,以示惩戒。赔款抚恤金五万两。在府山之西修筑被杀教士的大石坟,划府山东面地十余亩给造天主堂。今天府山天主教堂仍在,但大石坟已不在。据姜宁馨副市长说,现在这个教堂是原先那个拆掉重建的,但教堂的台阶还是原来的。1911年辛亥革命打跑列强后,再把这几个坟平掉的。詹熙等绅士为“悔罪输诚,恳全生命,叩请转详扶宪,恩予照会英领事官事:愿为汤君及女教士立碑志哀,并为素服五礼拜日。其余城内商民人等皆服素五礼拜日,按户焚化素纸,俟汤君全家及女教士灵榇登城之日,再为延请教友诵经一礼拜日。绅等各具衣冠,出城远送,以表悔罪尽礼之意”〔42〕

清政府除了惩治官员,还展开一系列清算。他们认为:“地方官犹父母官,戕杀县官,与逆伦无异。”〔43〕有的说“环城四十里,皆从诛戮”,也有说二十里、十里、五里,或只是城里。崔元浩(又名崔守灏)等十四人,均系倡乱祸首,或则戕官,杀害教士人等,或系在场随同下手,逞凶滋事,情罪最重。均属法无可贷……枭取首级,解赴犯事地方悬竿示众,以昭炯戒。〔44〕中国人好面子,头颅直接关系到面子。这个姓崔的,他杀头的时候儿子很小,也另外坐船到了杭州。据说在刑场上,场面非常凄壮,刽子手看着这个小孩子,这么可怜,这么哀求他,就把他父亲的人头还给他。他就把父亲的人头拿回来安葬在祖坟里,免于悬首示众。〔45〕《两浙史事丛稿》记载这位崔姓叫大谋,还是岁贡生,斩于杭州钱塘门外:“崔子年十五,跪刑场吁求父首。……见者啧啧称孝子。”

据姜宁馨叙述,这些赴杭州被斩的人,经过水亭门时,沿途百姓纷纷生祭,猎猎江风,为之送行,场面感人。“几十个人呢,是用船,从新桥街那边走过来,绑上来以后,再往这边水亭门上船,运到杭州去。他们水亭门的许多人在心里是同情的,在表情上是悲伤的。所以,他们沿着两条马路生祭。一般人死了以后再祭,是死祭,他是活着就祭。这次去杭州一定是杀头的。”1992年版《衢县志》这样描述当年水亭门的情景:“缉捕船泊于西门河岸,捕满一船,即行解省,经月不已。亲友或哭送,或沿途生祭,悲声不绝,全城处于恐怖与悲愤之中。都司周之德反洋教得力,被捕时,自城东解往西门,所过街市六七里间,居民焚香拜送,哭声震天。被捕义民解省后,严刑拷审,口供所及,随即逮捕,瓜藤蔓葛,久而不绝。一时畏‘罪自尽者,被笞致死者,瘐死狱中者,熬刑讯释而成残废者,外逃不归者,不可胜计。”徐映璞在《两浙史事丛稿》中也提到沿途生祭,见者酸鼻,其中描述:“都司周之德被捕,短衣芒履,锒铛就道,自东门至于西门,所历市街六七里间,居人焚香拜送,哭声震天。”当然也有怜民的好官员,继任知府徐士霖不忍见此景,为民请命,被罢官,后自捐200元倡设恤嫠经费,解任归去,并作诗云:“劫火残碑在,荒村饿殍多。哀鸣遍南北,望望奈愁何?”


1900年《法国画报》上义和团成员的

头颅挂在城墙上


詹熙当年把这场悲剧定位为“奇祸”不无道理,是背后有种种不可道明的势力最终酿成大祸,在他看来,“国家赤子,久被屈辱”,而官府“装聋饰瞽,若官若绅,如梦如醉”,“民激而戕官,疑而杀教”,“以致沉海之奇冤莫白”,团民与中外教民冤魂难散。

(马妮、高佳燕、吴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