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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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书绪言

一 归有光的小传

归有光,字熙甫,人家称他震川先生3。明江南昆山人。生于明正德元年(1506年),卒于明隆庆五年(1571年)。年六十六岁。父名正,为长兴知县。母周氏。有光有子六人4,而其子归慕,字季思,曾孙归庄,字元恭,尤以能文著称。

他九岁能文5,嘉靖十九年(1540年),举乡试第二人,为茶陵张文隐所知。后来八次会试,不曾中式。退居嘉定地方的安亭江上,读书授徒。四方来从他求学的人很多。“震川先生”就是这些门人称呼他的。

嘉靖四十四年,始成进士,授湖州长兴县县令。隆庆四年,大学士高拱、赵贞吉引为南京太仆丞,修《世宗实录》。明年,卒于官6

他少年时,风貌秀美,性情渊永7。而于家人、朋友之间有一种真挚的感情,但读他的《先妣事略》《思子亭记》等文,便可想见。而《列朝诗集小传》云:“熙甫重生平知己,每叙张文隐事,辄为流涕。”这也可以见他的性情的真挚了。而以真感情发为文章,也就是归有光文学的特色。

他最喜欢读《史记》及韩愈、欧阳修的文,但看他的《花史馆记》一文,就可想见他醉心《史记》的程度了。相传他尝用五色笔圈点《史记》,标明起结转折处,今坊间有归、方8评点本《史记》出售。然《明史·文苑传》、《列朝诗序小传》、王撰《墓志铭》等皆不曾说起他评点《史记》的事,故这事未必可信。然前清乾隆时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已评论归氏圈点《史记》,可见此种《史记》流传已久了。

归有光的性情纯厚恳挚,已如上文所言。王锡爵所撰的《墓志铭》,又有几句说道:“先生不独以文章名世,而其操行高洁,多人所难及者。”又云:“为湖州长兴令,听讼时,引儿童、妇女,与吴语。务得其情事。有可解,立解之。”这两番话,也可以见他的性情的一斑。

二 归有光的文集

归震川的文集,先后有四种刻本:其一,是他的门人王子敬替他在福建刻的。其二,是他的子孙替他在昆山刻的,称为“昆山本”。其三,是他同宗的人归传道替他在常熟刻的,称为“常熟本”。其四,是他曾孙归元恭在清康熙时重行编刻的全集9,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共四十卷。今《四部丛刊》《四部备要》皆据此本重印。另有《三吴水利录》四卷,不在全集之内。

三 归有光文学的源流

归有光的文学,出于《史记》及韩、欧,前人已经论定了。现在采录各说如下:

《列朝诗集小传》云:“熙甫为文,原本六经,而好《太史公书》,能得其风神脉理。其于八家,自谓可肩随欧、曾,临川不难抗手。”

王世贞《归太仆赞序》云:“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于《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当其所得意,沛如也。不自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

王锡爵所作《墓志铭》云:“先生于书,无所不通;然其大指,必取衷六经,而好《太史公书》。所为抒写怀抱之文,温润典丽,如清庙之瑟,一唱三叹,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嗟叹之,淫佚之,自不能已已。”

方望溪《书震川文集后》云:“震川之文,发于亲旧及人微而语无忌者,盖多近古之文,不修饰而能情辞并得,使览者恻然有隐,其气韵盖得之子长,故能取法欧、曾,而少更其形貌耳。”

姚姬传云:“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却自风韵疏淡,是于太史公有深会处。”

曾涤生云:“归文有寥寥短章而逼真《史记》者,乃其最高淡处。”

统观以上各人的话,可以知道归有光文学的渊源了。以上各人,有的和归有光同时,有的是前清的文学名家。他们的话,都是可相信的。然照我看来,《史记》包罗万有,后世韩愈、欧阳修,虽同出于《史记》,而韩得《史记》之气,欧得《史记》之神,各得一偏,便各成一家。归有光熟读《史记》,而自己说“追随欧、曾”,可见他也是得到《史记》之神,和欧阳修是一路的。又因他的天性富于感情,描写家庭、朋友间的琐碎事情,无处不有深情寄托,确和欧阳修相似。而描写忠实的地方,更非欧阳修所不能及。他的文学所以能自成一派,为前人所没有的。

归有光的文学,上承《史记》、欧阳修,下启方、姚,为“桐城文”之远祖10,这是一般人如此说的。因为“桐城派”重要的分子方苞、姚鼐,都很佩服归有光;但看《古文辞类纂》里所选的归有光的文,非常地多,就可知了。

我以为“桐城文”的平淡处,确是出于归有光;然“桐城文”绝少感情,且力避俚俗,这两端是和归有光不同处。文学本是以感情为主的,《史记》、欧阳修、归有光的文,都富于感情,而“桐城文”就缺少感情。这样说来,《史记》以后,只有欧阳修、归有光能传文学的正统;归有光而后,就没有了。归有光的文的不避俚俗,也正是他的好处,照现在的人说,文学是应该如此的。

四 归有光文学的特点

归有光文学的特点,就是前面所说过的两种:其一,是有丰富的感情。其二,是肯忠实地描写。例如《先妣事略》云: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又云:

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寒花葬志》云:

一日,天寒,爇火煮葧荠。熟,婢削之盈瓯。予自外入,辄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

又云:

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思子亭记》云:

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俞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享堂中,吾儿其不死耶!

凡是家庭间琐琐碎碎的事,其他文人不肯写、不敢写、不能写的,他无不老老实实、诚诚恳恳地写出来。同时,有极丰富的感情寓在里面,使读者如身历其境,亲见其人,而同时被他的感情所感动,而发生出同情来。

这本是文学家应有的任务,而是不是真文学,也以此为断。可是,在中国的文学界中,像这样的作品,实在不多。在宋以后,散文中决寻不出第二个人能和归有光相比。

归有光可算是得到文学的真谛。所以他的文学,不但是有一时代的价值,实在是有永久的价值。

不过,他的全集中,也有许多无聊的作品。如别集里的“应制文”,毫无道理,不必说了11。就是正集里的“论说”,也没有价值;因为他的思想并不好。“寿文”“赠序”,也无谓。因为多半是无聊的应酬作品,甚且是卖钱的作品12。所以他的不朽的作品,还是关于家庭、朋友间的几篇“小记”“圹志”。

我们固然要认识他的文学中真好的作品,同时也要认识他文学中极坏的作品。不能一味地恭维他。

五 本书选注的标准

说到本书选注的标准,应该分开两层来讲:一层是选,一层是注。

选的方面,完全以前面第四节里所说的话为标准。关于描写家庭、朋友间的琐事的作品,选得最多。其他能够表现他的性格的作品,也酌选了几篇。无谓的作品,一概不选。所以在四十卷全集之中,虽然只选了三十篇,但是我们读了这三十篇,对于归有光的文学,已很可以供我们的赏鉴了。此外再有《古文辞类纂》等选本所选过的几篇某烈妇传、某节妇传,在他们以为和“风化”有关,所以把它大选特选了;然在今日看起来,未免是思想太陈旧了,所以也一概不选。

关于注的方面,以“简明”二字为标准。可省则省,不必强加无谓的注解。况归有光的时代去今很近,他的文又趋近“白话化”,所以注解并不多。

他的文集,在四种刻本之中,以归元恭刻的一种为最完备、最精。本书即根据此本而加标点。他的文集,以前没有人校注过,这是第一次。我曾发现可疑的地方数起,如《亡儿孙圹志》中“鸷盩”疑为“鸷盭”之误,“《檀弓》记《曾子问》诸篇”一句,“记”字上疑脱一“杂”字;不敢说原文必误,不过是一种疑问罢,所以并未在原文上改正,只附记在注解里。

关于评论归有光的文学,我在前几年曾经作两次论文,很引起人家的注意;这篇“绪言”,可算是第三篇,这篇绪言出世以后,前两篇可作废了。


胡怀琛

一九二八年一月


1 黄宗羲:《明文案序上》,《南雷集》(卷一),《四部丛刊》本。

2 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东方出版中心2008年版,第884页。

3 他有《震川别号记》一篇,把别号的原由说得很详。

4 据王锡爵所作的《归公墓志铭》。

5 《明史·文苑传》《列朝诗集小传》及王撰《墓志》皆说归有光九岁能文,今全集内有他十岁时所作的文一篇。

6 据《明史·文苑传》及《列朝诗集小传》。

7 王世贞所作《归太仆赞序》云:“生而美风仪,性渊永。”

8 方,为方苞。

9 此本最好,于“昆山本”“常熟本”异同处多所校订。

10 方,为方苞。姚,为姚鼐。二人皆桐城人,故其所为文,时人称为“桐城派”。“桐城派”在前清文坛上极有势力。

11 “应制文”,就是科举时应考做的文字。归有光别集中,有这一类的文字四卷。以外“行纪”“小简”等数卷,也不甚好。

12 他的“小简”中,有说起替人家作“寿序”作“传”而受酬的事。可见他曾以文章卖钱的。又按:此种风气,在韩愈时已盛行。就是所谓“谀墓之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