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学前沿研究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三、民俗主义

21世纪民俗学一个较大的特点,是民俗主义的问题。自柳田以来,日本民俗学主流的认识是民俗学是研究民俗历史变迁的学问,而当前一个很大的潮流是主要研究正在兴起的民俗,而不是把它放在历史的脉络里研究。这种潮流对于我这样重视历史的老人而言,比较难理解。我想简单地做一些介绍,但是到底是否准确,还需要讨论。

这是《学校的怪谈》的封面(图6),它与《消失的搭车客》一起造就了新的民俗学研究的领域。可能大家也有一点感觉,我在介绍日本民俗学的特点时,说它是研究行为的民俗学。比如说关于仪式、制度、年节活动等,对这样一些对象的研究构成了民俗学的主体。但是现在兴起的现代民俗学,其主要内容是偏向口头传承的,比如怪谈。我认为,就世界民俗学的发展来说,其开端是研究口头传承为主,但逐步往行为方面发展,而日本民俗学从一开始就是行为民俗学,这个传统在柳田之前就开始了。柳田国男本人也研究所谓民间故事和传说,但这不是他研究的主体,只占很小的比重,他研究的主体是仪式和组织等。后来的学院派民俗学实际上也是围绕行为展开的。然而到了现代民俗学,变成了关注口头传承的民俗学。在我看来,这是日本民俗学发生的重大转换,但是在主张现代民俗学的学者那里,似乎并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不知道今后日本民俗学会如何发展,但口头传承会占越来越大的比重,与世界民俗学的发展方向呈现相反的趋势。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是美国民俗学的影响,日本民俗学与美国民俗学的关系日益紧密。但美国的特点是历史不长,其民俗不承载太长的历史积累,所以采取的方式是在现代的社会环境之下解释现代民俗。所以我认为,把美国民俗学的方式简单搬到有很长历史积淀的日本,是存在问题的。中国的情况如何,今后往哪个方向去,我也希望听到大家的看法。

图6 《学校的怪谈》书影

现代民俗学中民俗主义是比较核心的概念,我也想对此作简单介绍。

(一)民俗主义的概念

从现代民俗学的角度来说,包括我们刚才讲的很多内容,都包含在“民俗主义”的概念之内。日本民俗学本来是研究长时间段的历史变迁的学问,但是最近的年轻学者的研究倾向是否定民俗学是研究历史的学问。他们虽然也使用历史这一词,但仅限于个人经历,是亲身体验的历史。而我对历史的理解,是超越个人体验与经验的更长的时间。我的立场是,研究的对象是现在我们正在讲述和经历的,但通过研究得出来的,是超越个体时间段的、更长的东西。最近的年轻学者,他们对把这种长时段历史当作民俗学必须研究的对象的观点提出批判,认为民俗学应该研究的,是大概自己这一代人亲身经历的事情。把现在的民俗放在现在的语境中进行解释,这是“民俗主义”的特点之一。也可以说,民俗主义是对民俗现在的变化进行研究的学问。汉斯·莫塞尔(Hans Moser)26的相关著述应该也被翻译介绍到中国来了吧,他认为民俗主义就是二手的民俗文化的继承与表演。

(二)民俗主义的表现

民俗主义有各种表现,例如有很长历史传承的年节活动,具体的仪式被移到另一个地方,只是简单的模仿,这是典型的民俗主义的现象。另外,也是由同样的成员在同样的场所举行,但它本来发生的时间由于各种需要挪到其他时间,这也是民俗主义的一种表现。有的民俗,时间或空间发生改变,在新的状况中重新呈现,甚至是更大规模的呈现。例如在之前的课中提到的日本民间的namahage仪式,戴着面具假扮成凶恶的样子,为大家带去新一年的丰收和平安,这是在日本海沿岸的秋田县举行的活动。现在,如果我们到秋田县去,随时能看到这样的表演。也有这样专门针对游客的小剧场,随时上演这样的表演。或者有的宾馆专门请表演队伍来表演仪式。表演的姿态、形态和祈祷的语言都与在村子中进行的活动一样,但是已经不是村子中居民的活动了。这可以说是民俗主义比较典型的例子。像这样时间或空间上发生了改变,只是形式保持原有情况的例子,在今天的日本已经比较普遍。关于这一活动的意义,不再是地方传承的意义,而是外在观看者赋予的新的意义。其中一个就是认为它新奇。namahage带有某种新奇性,令人感觉惊讶,但也有一些并不让人感觉新奇惊讶的事情,在其他一些地方得到了重新地呈现。现在人们对民俗学中研究的对象,或者研究的结果,往往抱有兴趣,甚至想去实践。实际上,原来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但现在消失的东西,人们还怀着怀念的心情希望再次看到或者接触到。他们是怀着“怀旧”的心情来接触民俗的,也可以称之为“乡愁的民俗学”。正是因为人们怀着这样的乡愁想去看、去感受和亲身实践,所以它能成为旅游的资源,因此民俗学的对象也以非常快的速度成为旅游的资源。也有人研究这个领域,称为“观光民俗学”。本来像这种与开发和观光相联系的民俗,以前被认为是伪民俗,美国学者用“fakelore”来称呼它,但现在已经不去谈论“伪”的方面,而是把它作为现代生活可资利用的资源,讨论它的正面意义。这实际上是对民俗离开原来的时间和场地,给予了积极评价。民俗学者在这方面也助了一臂之力。其中一个比较大的事情,联系比较紧密的,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文化遗产”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项目。这些项目都通过指定列入的方式,影响到日本的民俗。

在日本,本来世界文化遗产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民俗之间并没有很紧密的联系,因为被指定的项目中的大多数与民俗没有关系。但是其中也有一部分民俗成为世界文化遗产,或者非物质文化遗产。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白川乡的合掌造民居。

1908年,柳田从岩手县出身的青年那里听到了一些传说故事,创作了《远野物语》(图7)这本书,并于1910年出版。近期,有漫画家把《远野物语》中流传的不可思议的故事画成了漫画(图8)。柳田国男记载了很多不可思议的故事和经历,但在变成漫画的过程中,都被纳入“妖怪”的概念中了。在日本,很多人认为民俗学就是研究妖怪的学问。大家如果到日本书店去,都会看到所谓民俗学专柜,但其中真正民俗学的书很少,大多数都是关于妖怪的书。很多人是看这样的书来了解民俗的。正是这样的漫画造就了“远野”的印象。2010年,在《远野物语》出版100年之际,远野市出版了海报,号召更多人来远野旅行(图9)。宣传海报中,年轻的女性手持《远野物语》,受到感动,来到远野。到了远野后,专门有观光巴士,带着游客到书中所写的场景去,停车的站,与书中的内容都是有关联的。从“远野站”走出来就能够看到标语“欢迎到民俗的田野来”,而不远处就是远野宾馆了(图10)。

图7 《远野物语》书影

图8 《远野物语》漫画书

图9 《远野物语》百年祭的海报

图10 远野宾馆

远野宾馆名为“Folkloro TONO”,意为“民俗远野”,是世界语的写法。为什么一个宾馆要用世界语来命名呢?因为远野附近有一位著名的作家宫泽贤治,他致力提倡世界语,柳田国男也学习过世界语,20世纪初日本有很多人都曾学习过世界语。在宾馆中有老奶奶给游客讲故事,过去都是讲自己家里流传下来的故事,但是游客不满意,表示与《远野物语》中讲的不同,所以有些地方以《远野物语》为素材重新编写了故事来讲给游客们听。从1910年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发展到现在,民俗学的对象与内容逐步变成现代社会的资源。这可以说是民俗主义的典型例子。远野实际上是只有三万人的小城市,但现在迎接来自全国的游客,柳田国男所写的《远野物语》中的体验与传言,经过种种变化,成为今天的样子。

实际上日本还有很多民俗主义的表现形式。我想介绍下面一个例子,作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合掌造的民居形式。白川乡、五个山与相仓地方的合掌造,每年有大量游客来此游览,包括很多外国人。那里以前是农村,道路不是很宽,没有水泥路,但是现在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图11和图12)。现在这里大概还有80多位居民,20座建筑,是规模非常小的村落。但是在20户居民中,作为民宿的已经占一半左右。其他居民从事茶馆、礼品店等经营的,可能有4家。因此这里虽然是农村,但是实际上从事的都是旅游业的工作,农业才是副业。这也是民俗主义的典型事例。

图11 合掌造的现在

图12 1992年的合掌造

顺便提及,在我个人比较少的经验中,我到中国的古村镇去时,发现在当地进行商业活动的并不是当地人,大多都是外地人。而在日本情况刚好相反,基本贯彻的原则是:不卖、不出租。房产被当地人保留在自己手中,一边自己生活,一边从事相关的工作。从另外的角度讲,到这样的村落去,可以看到比较传统的生活样貌。

近十年日本民俗学的比较大的潮流,是对这样民俗主义的现象进行调查和研究。日本民俗学会的官方刊物《日本民俗学》在2003年出了一期“民俗主义”的专刊。这可以说是破天荒的一次尝试。论文大概有十篇左右,前三篇主要是对民俗主义的理论研究,但不是日本自己的理论,主要介绍德国民俗学的相关理论。从美国式的“fakelore”到“民俗主义”的概念,是从消极评价变成了积极评价。而后面的论文则是针对日本出现的民俗主义的现象进行的研究。民俗主义能够关联的范围非常广,因此论文涉及的范围也非常广泛。例如,博物馆展示60年代日本住宅小区里的生活空间(图13)。在当时,这样的场景非常现代,现在成为某博物馆中“民俗”展览的部分。这一展览受到了很多好评,引起了人们尤其是很多老人的怀念,觉得“哎呀,太怀念了,当时就是这样的”。这是在日本第一次展示60年代生活场景的展览。主持展览的学者在日本民俗学的民俗主义特辑中就专门写了如何布展的论文。

图13 博物馆布展出的20世纪60年代生活空间

还有关于一些故事的,可称为“传说的民俗主义”。如日本著名故事桃太郎。桃太郎去鬼岛惩治鬼,在去的路上,有狗、猴子、山鸡跟随一起去征伐,在他把狗、猴子、山鸡变成随从时,就要用到黄米团子。这是一个民间故事,但后来很多地方争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他们当地,其中最大的一个是在冈山地区,主张桃太郎就是他们那里的故事。他们说这不是民间故事,而是历史事实,也有一些相关的活动,他们主张桃太郎是当地的某一地方的人,攻打的地方是当地的某一城堡,现在在搞一些纪念活动。桃太郎本来是民间故事,流传很广泛,各地都有类似故事,但是它首先从故事变成了传说,与特定的地域相结合,与冈山紧密相连,又变成了历史事实。所以在冈山有很多的活动中都涉及到桃太郎。这导致了很多人认为黄米团子也是冈山的特产。现在桃太郎在日本大众里的印象已经与冈山有了特定联系。写这篇论文的学者把这个过程概括为“传说的民俗主义”—本来有比较长历史传统的民俗现象,被改变了形式,赋予各种意义而重新流传。

再就是乡土玩具。日本比较有名的一些玩具,现在已经不玩了,成了装饰品。乡土玩具是指在某一地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制作的玩具。但是现在在乡土玩具的名下出售的东西,并不是玩具,而是大人们能从中感受到乡愁的东西。例如纸老虎,很早就有,现在主要作为礼品来制作和销售的,又如日本泥人。

另外还出现了民艺热。所谓“民艺”,是以前就一直使用的器具,现在发现了它的美,成了艺术品。它实际上是以原来就存在的农民的器具,进行了新的开发。民艺风格的家具,都是作为商品出售的,原来家里常用的器具、家具,现在换了一种形式呈现出来。

刚才介绍了很多实例,这些都是民俗主义的表现。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研究这样的内容就是现代民俗学的任务。但是另一方面,这样的研究到底应该如何进行,或者说研究出来的结果有何意义,现在还没有具体的方向。确实,它们是二手的民俗,改换了场所空间与时间,但是这样的现象到底应该如何研究和讨论,我想这些具体内容今后需要民俗学者仔细探讨。现在的阶段还是在发现的阶段,在日本还没有关于民俗主义的系统专著,现有的比较扎实的相关著作,是把德国相关理论介绍到日本并且进行分析的专著。另外一个,民俗学通过上百年积累下来的传统体系如何与现代研究相结合,二者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是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