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愚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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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逻辑

自    序注53

印度学术自输入中国后,生活上与思想上所发生之变动,较之今日西洋学术输入我国后所发生之变动为深广;惟于印度学术之研究,一方似未曾撷其精英弃其糟粕相与迈进于创造之大道;而一方亦未曾对印度学术之主流有正确之抉择从而发挥其优点。就根本上言:印度学术之主流,实在大乘之佛学,而佛学之体系端系因明为其建立;由因明之发展,更坚定瑜伽般若之系统。瑜伽般若发展之过程,俟另文僭论。今就因明之输入中国言,为时不为不早,自后魏吉迦夜及毘目智仙共瞿昙流支译龙树《方便心论》及《迥诤论》,陈天竺三藏真谛译世亲《如实论》,已有因明粗略理论。至唐贞观三年,我三藏法师玄奘留学印度,亲炙大论师僧伽耶舍(此云众称)、特善萨婆多及尸罗跋陀罗等学习五明,归国后永徽六年,翻译陈那《因明正理门论》及商羯罗主(陈那门人)《因明入正理论》,是为印度逻辑输入中国较完备之时期。然在此悠久时间,国人之研究佛学者,鲜能注意佛学所应用之逻辑,间虽有一二贤明之士对于因明有所研究,然其所著述亦鲜能引起士大夫或学者之注意,即唐宋元明之散文,亦类多讲究修辞文法气韵,绝少含有逻辑意味之论文。此一方面固因中国为伦理的文学的政治的沉静寡言之国民性所形成;一方亦由介绍因明学者缺乏深入浅出之文字,对于辨析名理兴趣不厚,故中国佛学之发达,向来偏在不合逻辑之台贤禅净诸宗,而印度逻辑与合于逻辑之瑜伽般若之学,反束置高阁。印度逻辑在中国沉滞之状况,盖可知矣。

予自少喜运用思想及范围思想之法则。十年前负笈武昌佛学院及南京支那内学院,对于因明唯识之学,颇感兴味。然而平生怀抱辄不自揆,思欲冲抉宇宙之罗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惟以奔走故,展转难偿,甚矣其苦也。民十九年秋,应太虚法师命,始执教鞭于闽南佛学院,课余写成《因明学》《中国名学》《书法心理》三书,先后付中华、正中、商务书馆出版。民二十五年秋,应右公命任监察院院长办公室主任职,公余仍喜读因明书籍及近人述作,前后不下十余种,益觉斯学之精微博大,尝思将前作因明学重新增订,顾所得材料甚多,且编法亦须全部改易,似非另写一书,不足以畅吾怀。每欲下笔,辄以公务故,欿然而止。二十六年春,在京出席中国哲学会第二届年会,宣读《互涉的原理》论文,得与海内专家相聚一堂讨论学理,深感致力学术为复兴民族之根本要图,为人类无限之前途计,正有待于学术上做一番彻底之改造与建设。

余拟写印度逻辑之目的,在乎将所有法则应用于寻求知识与建设言论。从前一般因明学者,大抵集中精力于章句之解释及过类之推行(如唐人一分过、四分过等),予则转而注意历史及法则之演进。一部印度逻辑,不外明“依系之真似”。宗之构成固在规定前陈及后陈之关系,惟宗之成立端成其所系,并非成其所依单独之前陈或后陈,是故前陈后陈本身之构成须立敌共许,所系又须立许敌不许,应以极成之因成其不极成之宗,成其相应之不成,此宗之依系也。至因之三相(Thre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middle term),即出其依系之体。依因初相(遍是宗法性The whole of the minor term must be connected with the middle term)与宗中前陈相依系成与宗有关之因;依因后二相(同品定有性All things denoted by the middle term must be homogeneous with things denoted by the major term及异品遍无性None of the things heterogeneous from the major term must be a thing denoted by the middle term), 又可决定宗中后陈之是及简尽与总宗相违义之非,举因初相或不生敌智,又举因后二相敌智则无不生也。印度逻辑,因三相尽之矣。所不同者,前一相考定总宗前陈属性关系,后二相研究总宗后陈正反关系耳。依“依系”义而因三相生;依因之初相而不成之作法生;依因后二相而正因及不定(The uncertain, aniscita)、相违(The contradictory, viruddha)之作法生。是故比量三支皆成其互相依系,知依系真似之义,则印度逻辑思过半矣。

去秋芦沟难作,主权与领土之丧失,几有日蹙百里之概。暴敌挟其武装力量之优越,蔑视国际联盟,破坏非战公约,故违历史惯例,不经宣战手绩,而占领我土地,屠杀我人民,直欲率人类返于獉獉狉狉之境,绝非二十世纪所谓“文明时代”所宜有之现象也。余困蛰厦门,既不忍默视其论胥,复无从假手以共济,则舍致力学术又奚由自励自献哉?于是乃立志写成《印度逻辑》一书,深期是非之法则日彰,人类社会或有公理之可言。顾此书草创之日,频闻空袭警报,脱稿之后十日,又值厦门沦于敌手之时,序此益滋余痛矣。


中华民国二十七年五月二十日

即厦门失陷后七日山阴虞愚序于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