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梦的材料——梦中记忆
构成梦内容的全部材料或多或少来自体验。就是说,在梦中再现或被记起——我们认为这至少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是如果认为梦内容和现实之间的这种联系,一经比较就很容易被看得出来,那就大错特错了。相反,这种联系需要细心考察,而且大量梦例可以长期得不到解释。其原因在于梦的记忆功能表现有若干特性,这些特性虽常被提及,但一直难于得到解释。进一步对这些特性加以考察是很值得的。
我们有时不承认自己梦中的片断材料是我们清醒状态时的部分知识或体验。当然,我们记得梦见某个事物,但记不起它是否是在真实生活中体验过或是在何时体验的,我们因此怀疑所梦事物的来源,于是便容易相信梦有一种独立生成的能力。然而往往在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后,某种新的经验又引起了我们对已经忘掉了的另一事的记忆同时也就揭露出了梦的来源。我们因而不得不承认,梦中所知所忆的事物已超出我们清醒时的记忆之外了。 [14]
德尔贝夫[1885,107以下]根据自己经验举了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例子。他在一个梦中看见家中院内白雪皑皑,两条小蜥蜴半僵地埋在雪中。作为一个动物爱好者他把它们捡起,使它们回暖,把它们放回原来居住的砖石小穴中。他又把长在墙上的一种小蕨类的少量叶子喂它们,因为他知道蜥蜴非常爱吃这种蕨类。他在梦中知道这种蕨类的名字Asplenium ruta muralis。梦继续进行,在其他一些情节之后,又梦见了蜥蜴。这时德尔贝夫吃惊地看见另外两条蜥蜴正忙着在吃剩余的蕨叶。他于是环顾四周,看见第五条、第六条蜥蜴正爬回墙上小洞,整条路上爬着长长的蜥蜴队伍,全体向着一个方向……等等。
德尔贝夫在觉醒状态时只知道少数植物的拉丁文名称,其中并没有Asplenium。使他感到吃惊的是他能确切地知道有一种叫这个名称的蕨类。它的正确名称叫做Asplenium ruta muraria,在梦中发生了稍许偏差。这很难说是一种巧合。在梦中如何获得这个“Asplenium”名称的知识,对德尔贝夫来说依然是个谜。
这个梦发生于1862年,16年后这位哲学家访问他的一个朋友,他看见一小本花卉标本集,这是瑞士某些地方卖给外国人作纪念品的。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回忆。他打开这本植物标本集,他梦见的Asplenium赫然在目,而且在它下面是他自己手写的拉丁文名称。现在这个事实可以肯定了。1860年(蜥蜴梦的前两年),他的这位朋友的妹妹在蜜月旅行期间曾拜访了德尔贝夫,她带着这本标本簿,准备作为礼物送给她的哥哥,而德尔贝夫在一个植物学家的口授下,不厌其烦地在每一个植物标本下写上了拉丁文名称。
这个梦特别值得记下来,还因为德尔贝夫幸运地又发现了这个梦的另一部分被遗忘的来源。1877年的一天,他偶然见到一本附有插图的旧期刊,他发现其中有整整一长队蜥蜴,正是他在1862年梦见的。这本期刊的日期为1861年,德尔贝夫记得他从第一期起就是该期刊的订户。
梦中可自由支配的记忆在觉醒生活中不能忆及,这个事实非常突出,而且具有理论价值。我现在引证几个“记忆过旺”的梦例,以引起人们的更大注意。莫里[1878,142]叙述有一个时候“Mussidum”这个词白天老是萦回脑际,他只知道它是法国一个城镇的名字,其他一无所知。一晚他梦见与某人谈话,那个人说他来自Mussidum,当他被问到它在何处时,他回答说它是法国多尔多涅行政区的一个小城镇。莫里醒来后,不大相信梦中所说,但是他查了地名词典,竟完全无误。在这种情况中,梦中有更多的知识这个事实已被证实,但是关于知识被遗忘掉的缘由却未被发现。
杰森(1885,551)报告了一个类似情况的为时已很久远的梦。我们在此地提到的是老斯卡利格尔(亨宁斯引证,1784,300)做的梦,他写了一首赞美维罗纳名人的诗。有一个自称布鲁罗勒斯的人出现在他的梦中,抱怨他被忽略了。结果斯卡利格尔虽然记不起有这个人,仍然为他写了几节诗。他的儿子后来知道在维罗纳确实有个名叫布鲁罗勒斯的人,曾被人当作评论家纪念过。
瓦歇德(1911,232以下)曾援引圣丹尼斯的赫维[1867,305]描述了一个记忆过旺的梦 [15] ,它的特点是后来的梦补充了前一个梦中未曾识别出的记忆。“有一次我梦见一位年轻的金发妇人。她正和我的妹妹谈话并出示了她的一种绣制品,我在梦中对她很面熟,我想我以前一定常常见到过她。我醒后,她的面容仍生动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我完全不认识她。当时再次入睡,又出现同一梦景。……但是在第二次梦中,我和这位金发妇人谈了话并问她我以前是否有幸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回答说,‘当然,难道你不记得波尼克海滨了吗?’我立即醒来,于是能清楚地记起与梦中动人面容有联系的全部细节。”
同一作者[同上,306](仍为瓦歇德所引证,同上,233—234)谈及他的一位相识音乐家在梦中听到一支似乎完全陌生的曲调,直到几年以后他才在一本旧的乐曲收藏册中发现了这支乐曲,但他仍然记不起以前是否浏览过它。
我知道迈尔斯[1892]在《心灵研究会记录汇编》中已发表了他所收集到的这一类记忆过旺的梦,但不幸我没得到这个材料。
我相信,凡是致力于研究梦的人,无不会发现一种非常常见的情况,即一些事情的知识和回忆,清醒时未曾想过,却可在梦中得到证实。在我对神经质病人的精神分析中(以后再详谈),我在一周内要好几次说服病人,使其相信他们对梦中的引语、脏话等等确实非常熟悉,而且在梦中加以利用了,虽然他们在觉醒状态时一点也记不起来。我在此还要讲一个单纯的记忆过旺的梦例,因为从这个梦很容易看出仅在梦中出现的知识的来源。
我的一个病人在一个相当长的梦中梦见他自己在一家餐馆点了一道“Kontuszówka”。他告诉了我以后便问我“Kontuszówka”是什么,因为他从未听见过这个名称。我回答他这是一种波兰酒,并且说他不可能创造这个名称,因为我早已从招贴板上的广告熟悉了这种酒。最初他不大相信,但是做梦后几天他去了一家餐馆,在一条街的拐弯处的招贴板上注意到有这种酒名,而他有好几个月每天至少有两次要经过这条街。
我从自己的梦中注意到 [16] ,一个人是否发现梦中某些特殊元素的来源,在很大程度上出于偶然。例如,我在写这本书的几年前,一个结构简朴的教堂尖塔景象老是萦绕在脑际,我怎么也记不起何时看见过它。后来我突然记了起来,断定是在萨尔茨堡到赖兴哈尔铁路上的一个小站里看到它的。当时是90年代后期,而我初次经过那条铁路是在1886年。最近几年我专心致志于梦的研究,这个特殊地点的景象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中,简直使我感到厌烦。在我的左边,我看见一片黑暗的空间,许多古怪的砂岩形象隐约可见。我约略记得那是一个我不愿相信的熊洞的入口。但是我弄不清这幅梦景的意义和来源。1907年我偶然来到帕多亚,这地方是我自1885年以来一直未能到此访问而引以为憾的。我对第一次访问这个可爱的大学城感到失望,因为我未曾看到麦多拉·德尔竞技场教堂中乔托所作的壁画。我已动身去教堂,但听人说那天教堂不开放,所以中途折回了。12年以后重游故地,我下决心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竞技场教堂。我沿着通往教堂的街道走去,在我的左侧,大概正是我于1885年折回的那个地点,我发现了一个场所,其间有许多砂岩形象,这正是我经常梦见的地方。这个地方实际是一个餐厅花园的入口。
梦中再现的材料来源之一——其中部分既不是醒时思想的回忆也不是它的活动——乃是儿童时代的经验。我只须举出几个作者,他们都注意到而且强调了这个事实。
希尔德布朗特(1875,23):“我已经明确表示,梦有时以一种奇异的再现力量,把童年那遥远的甚至已经忘掉的事件带回心中。”
斯顿培尔(1877,40):“当我们观察到,梦有时将一些被后来的沉淀物深深埋藏的童年经验挖掘了出来,那些特殊的地点、事情和人物仍原封不动,栩栩如生,这个见解就变得更加明确了。这种梦内容并不限于这样的经验,即当其出现时印象深刻或具有高度精神价值,而后作为清醒意识感到愉快的记忆而进入梦境。相反,梦中深邃的记忆也包括可以追溯到童年的那些人物、物体、地点和事件的形象。这些形象可以不具备重大的精神价值,也可以一点不生动,或者它们原来可能具备的这两种情况也早已消失,因而它们在梦中和醒时同样都使人感到奇怪和陌生。”
沃尔克特(1875,119):“特别引人注意的是,童年和少年经验是多么容易地进入梦中。梦不断唤醒我们回想起已经没有去想的或者我们认为早已没有价值的那些事情。”
因为童年材料在梦中主动出现,又因为,众所周知,记忆的意识官能的缺隙使大部分材料变得模糊不清,这些情况引起了记忆过旺的梦。下面我再举几个例子。
莫里(1878,92)谈到当他还是一个小孩时,常常从他的出生地摩埃到邻村特里波特去,他的父亲当时正在那里督建一座桥梁。一天晚上他梦见自己在特里波特,再一次在村街上游戏。一个男人走近了他,穿着一身制服。莫里请教他的姓名,他回答他叫C,是一个守桥人。莫里醒后怀疑梦中记忆的真实性,便去问一个自幼在一起的老年女仆,问她是否记得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男人,她回答说,“怎么没有呢!他是你父亲造桥时的一个守桥人。”
莫里[同上,143—144]又举了一个梦例,进一步证实了梦中童年记忆的正确性。这是一位F先生做的梦。他儿时住在蒙特布里森。在离开它25年以后,他决定重访家园并拜会几个他多年未见的家庭旧友。他在动身前晚梦见已到了蒙特布里森。离城不远,他遇见了一位素不相识的绅士,他自称为T先生,是他父亲的一位朋友。梦者记得小时候曾知道有这么一个姓名的人,但在醒后再也记不得他是个什么样儿。几天以后他真地到了蒙特布里森,他又一次发现了梦中他似乎不知道的那个地点,在那里他遇到一个绅士,他立刻认出了他是梦中的T先生,但是这个真人要比梦中见到的看起来老得多。
在这一点上我可以举出自己的一个梦,但这个梦中追溯的不是某种印象而是一种结合。我曾梦见一个人,在梦中知道他是我家乡的一位医生。他的脸孔不太清楚但是与我中学的一位男教师的脸孔难于分辨,这位教师有时我还能碰见。醒后我想不出这两个人有什么可供联系之处。但在我询问了我的母亲之后,得知这位医生还得追溯到我的童年,而且他只有一只眼睛。这位男教师在梦中的身影与医生很相似,也是一个独眼者。我已有38年没有见到这位医生,就我所知,我在清醒生活中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虽然我下巴上的一块疤可能使我记起他的职业 [17] 。
另一方面,许多作者认为大多数梦中所要发现的一些元素来自做梦的前几天,这种论调听起来好像企图与过分强调童年经验在梦中所起的作用取得平衡。罗伯特(1886,46)甚至声称正常的梦照例只涉及前几天的印象。但是我们将发现,罗伯特提出的梦的理论基本在于把最近的印象推到前台,而让最早的印象消失在背景之中,但提出的事实仍不失正确,我在自己的研究中也能证实这一点。一位美国作家纳尔逊[1888,380以下]认为,梦中出现得最频繁的现象来自做梦前第二天或第三天,好像做梦前一天的印象还不够淡薄和遥远。
有些不大愿意探讨梦内容与清醒生活之间的密切关系的作者,常常碰到这样的事实,即占据醒时思想的强烈印象只是在一定程度上退离白天思想活动,以后才出现于梦中。因此,每当亲人死亡以后,人们内心充满悲哀,照例还梦不见死者。(德拉格1891[40])另一方面,一位最近的观察者,赫拉姆女士(赫拉姆和韦德1896[410—11])搜罗了一些与此相反的例子,主张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每个人都有其心理个别性。
梦中记忆的第三个特征,也是最为明显而最难理解的特征是再现材料的选择。与在觉醒生活中一样,我们发现,值得回忆的不仅是最重要的事物,而且相反,也包括最不重要和最无意义的细节。我将举出几个作者,他们对这方面表示了强烈的惊奇。
希尔德布朗特(1875,11):“最为令人注目的事是,梦的元素不是源于激动人心的重大事件,也不是出于前一天逼人注意的浓厚兴趣,而是来自偶尔的细节,或是近日的无谓琐事,或是遥远的过去经验。家庭中亲人死亡的消息使人们悲痛欲绝,深夜不能入睡,这时的记忆反而模糊不清,直至清晨醒来,才又因此而哀不自禁。另一方面,我们在街上碰见一个陌生人额上生了一个疣子,二人交臂而过,并未再三注意,这疣子却在我们梦中起了一定作用……。”
斯顿培尔(1877,39):“分析梦时往往发现,梦中有些成分确实来自前一两天的体验,但在清醒时看来,这些体验琐碎而不重要,或在发生后即被忘却。这一类经验包括:偶然听见的谈话,漫不经心看到的别人动作,或短促瞥见的人和物以及读物中的零星片段等等。”
赫夫洛克·埃利斯(1899,727):“我们在清醒生活中最深沉的情绪,深思熟虑的问题,通常并不立即在梦的意识中出现。即就刚刚发生的事情来说,在梦中再现的多半也是白天发生的琐碎事件,或是已经遗忘了的印象。那些最强烈地被意识到的精神活动也正是睡眠得最深沉的活动。”
宾兹(1878,44—5)正是在梦中记忆这一特性上表明了他对自己支持过的梦的解释有所不满。“正常的梦提出了类似的问题。为什么我们总不是梦见前一天的记忆印象?为什么我们往往毫无理由地梦见那些遥远而几乎忘却的过去?为什么梦中意识总是复活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情景,而那些对经验最为敏感的大脑细胞却保持着最大的沉寂,要等到醒后不久才被激起新的活动呢?”
我们不难看出,梦中记忆选择清醒经验中那些无关紧要的从而不被人注意的元素,多么容易使人们普遍忽视梦依赖于清醒生活,或者至少使我们难以用任何个别梦例证明有这种依赖性。惠顿·卡尔金斯小姐(1893,315)对自己的和同事们的梦进行了统计研究,发现其中有11%的梦与觉醒生活没有明显联系。希尔德布朗特(1875,12以下)认为,如果我们花费足够的时间、不厌其烦地去探寻梦的来源,则应能解释每一梦境的发生,这无疑是正确的。他谈到这是一件“极其麻烦而又无人感激的工作。因为它要使我们从记忆仓库的最遥远的角落中搜出各式各样毫无精神价值的事物,或者要从发生后立即遗忘了的事物中再去发掘过去各种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对于这位目光敏锐的作者因这个不利的开端而不敢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我只能表示遗憾;他如果继续前进,可能已接触到了释梦的核心。
梦中记忆表现的方式,对于任何一般性的记忆理论,无疑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它告诉我们“精神上一度据有的任何印象决不会完全消失”(肖尔兹,1893,59),或者如德尔贝夫所说,“即使是最不重要的印象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它能随时地复活”。精神生活中的许多病理现象也促使我们得出同样的结论。我们在后面还要谈到的某些梦的理论,企图用我们白天经验的部分遗忘来解释梦的荒谬性和不连贯性。如果我们记得刚才提到的梦中记忆的非凡能力,我们就会感到这些理论中所包含的矛盾性质了。
人们也许会把做梦现象完全归结为记忆现象,假定梦是再现活动的表现,这种再现活动甚至在夜间运行不息,其本身就是目的。这可能符合皮尔泽(1899)的说法,认为做梦的时间与梦的内容之间有一种明显的固定关系——遥远过去的印象在沉睡时的梦中再现,而最近的印象出现于凌晨时分。但是这种主张,由于梦处理有待回忆的材料的方式不同,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成立。斯顿培尔[1877,18]正确地指出,梦并不再现种种体验。梦迈出了第一步,但是索链上第二个环节却缺漏了或以不同的形式出现,或被完全新奇的元素所取代。梦产生的不过是回忆的一些片段;而这是梦理论的结论所可依赖的通则。至于梦完全再现我们醒时所能记得的经验,这种特殊梦例也是存在的。德尔贝夫曾谈到他的一个大学同事 [18] 如何梦见了他在白天经历的一次死里逃生的车祸,其细节无一遗漏。卡尔金斯小姐也谈到了两个梦,其内容与前一天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爽。我以后也将有机会报告一个梦例,梦中毫无改变地重现了我的一次童年经验。[见277和287页]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