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萨神族与华纳神族
切勿相信智者。
——《洛卡布雷那》
世界变化不休。此消彼长是它的天性。这就是为什么古时候的中庭界比现在更小——不久后它将在冬季战争中扩张，接着又如浮冰消融般缩小，然后在秩序的统治下再次扩张。永远如此，在秩序和混沌之间转换。在两者之间是伊格德拉希尔，维持众界彼此独立的支点，有人称之为世界之树，有人称之为奥丁之马[5]。果不其然，那老家伙把自己的名字加了进去，老把戏了，尽管那棵树（如果它真的是树）远在母牛奥德姆拉遇到伊米尔之前就生了根。
有人说它根本就不是树，而是宇宙的某种隐喻。他们说它扎根于地府，生长于河流的大锅[6]里，锅中的江河煮着无数生于梦之源头的幻象。它最高的枝干是在晴朗夜晚划过天空的群星。树枝遍布九界，甚至延伸到了混沌之中，那里的毒蛇和群魔不知疲倦地破坏它的根茎。一只名叫拉塔斯托克的松鼠在这棵巨树的枝干间穿行，带来每个世界的讯息——无疑是和独眼奥丁一样的行径。都是挖掘新闻的大师，一边囤积，一边散布。
有人可能怀疑老家伙和拉塔斯托克是同一人物，因为他的工作无非就是收集和散布信息。你也知道他的不灭传说就是这么来的。正因为此，也是他第一个发现时代即将变迁，我们的影响力即将逐渐衰退，我们的终结就要来临。
因为万物都有终结之时，当然了。任何事物都会死亡——甚至连世界、诸神和您真诚的叙述者我都不能免遭此劫。诸神黄昏，一切的终结，以比任何我们所知的文字都更为繁复难解的如尼文写在了每一个活细胞里。生命和死亡比肩而立——秩序和混沌并非截然对立，而是同一种宇宙力量的两种表征，只因太过巨大而无法为我们所理解罢了。
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让你明白这个故事将如何结尾，那就是，咱们谁也没有好下场。一切的开端都充满希冀，可是我们为自己建造的诸多世界只不过是一座座沙堡，等待晚潮的冲刷。我们的世界也不例外。奥丁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是继续建造。有些人就是永远学不乖。
所以……
用伊米尔的残留物（字面上的意义，也可以自行理解）开辟出各个世界之后，奥丁和包尔的其他两个儿子开始划分版图。冰巨人们得了外域，位于冰天雪地的北方。岩石巨人得了如一条脊椎般横贯内陆的山脉地区。人类——我们现在是这么叫他们的——在山谷和平原安家，住在中庭界的心脏地带。洞底族（我们过去叫他们“蛆虫[7]”）住在下界的黑暗之中，埋头挖掘珍贵的金属。黑暗生物们——人狼、女巫和无名之物涌过梦河，奔往铁木树林，那是一片占去内陆南部大片地区的茂密森林，在它之后是沼泽，盐沼，最后是唯一之海。
天空也各有所属。太阳和月亮——奥丁说它们是火的碎片，来自混沌的熔炉——驾着各自的战车行驶在天上，你追我赶。到了夜晚，天空繁星点点，宁静安详。众神居住的地方——因为那时奥丁已经自封为神了——则是阿斯加德，这座城堡在南部地区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连接在它与中庭界的便是彩虹桥碧佛洛斯特——一座长而窄的石桥，在空中如彩虹般耀眼夺目。
当然他们不算是神。还不能算。另一个叫华纳的部落已经自命为神了。华纳神族火巨人的杂种，是混沌的渣滓和人类滥交所生，但他们的力量是奥丁的阿萨同胞们所无法掌握或效仿的。除此之外，华纳神族还有如尼文，可以借以书写他们自己的历史，用巧妙的春秋笔法确保他们这一势力在记忆中不朽。
奥丁也抱有同样的野心，他打从一开始就垂涎那些来自某本秘密文献的如尼符文，还有其中蕴藏的巨大力量。但不出所料，华纳神族毫无分享之意。
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冲突。阿萨神族尽管人数较为薄弱，在战略方面却遥遥领先，可华纳神族那边也有魔力和如尼符文，成功地阻止了阿萨神族进犯。老家伙尝试谈判，许诺以黄金换如尼文，有一段时间他们似乎都要签署和平协议了。
华纳神族派了一个使者到阿斯加德协商条款。她便是女巫古尔薇格·海伊德[8]，这女人准备大干一场，拿走阿萨人的所有黄金。她能自如操纵火焰，和所有华纳人一样是巫师，还是变形者，能使用如尼文，能预言，擅使魔力。我觉得她有点吓到他们了，也许只有奥丁不为所动，反而注视她卖弄魔力，越看就越是又惊又妒。
她以美丽女性的外表出现在他们面前，从头到脚都金光闪闪。没有结辫的头发上装饰着金子，手指和脚趾上的指环也都以金子打造。她便是光与热，便是欲望的化身——她走进屋中时，就连奥丁都心荡神驰。她向他展示文在双手手心上的，来自古老抄本的如尼符文，接着又在石片上用如尼文书写他的名字。她还向他展示了如尼符文在华纳神族手上的其他用途，并许诺会教他——只要他出得起价。
好吧，跟古尔薇格打交道，就别指望免费。贪婪就是她的天性。与华纳神族和解的代价就是金子，阿萨神族拥有的每一片金子。否则呢，女巫说，华纳神族就会用他们的魔法——他们的如尼文——把整个阿斯加德夷为平地。接着古尔薇格也褪去美女的形貌，变为咧着缺牙的瘪嘴坏笑的丑陋老太婆，嘲笑他们，还对他们说：
“所以你们选哪个呢，男孩们？金光闪闪的姑娘还是毒蛇？我可警告你们，姑娘和毒蛇都有牙齿，而且都没长在你们期望的那个地方哟。”
阿萨神族向来直截了当，他们被如此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华纳神族选了个女人来下挑战书就已经是有意侮辱，而她的无礼和高傲（两者都是我尊敬和欣赏的性格）更是让奥丁及其族人气得失去理智。他们抓住古尔薇格，把她丢进奥丁的宴会大厅的熊熊炉火之中，却忘了她是火之子，丝毫不会为其所伤。
她化身为火，在火焰之中大肆嘲笑众人，朝他们吐唾沫，还发誓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们试图用火烧死她，这帮白痴折腾了三次后才恍然大悟。闹到这个地步，和解的希望明显已经破灭了。
从狗变为神[9]所需的不过是一场革命，奥丁才刚刚开始。他知道的有关如尼文的信息越多，就越是想收为己用，同时也越灰心丧气。因为正如古尔薇格向他展示的那样，如尼文远远不是记录历史的工具这么简单。它们是混沌本身的碎片，充满混沌的火焰和能量。混沌的语言就蕴含在这十六个符号之中；掌握了它就掌握了非凡的力量。
这种力量足以改变世界：塑形、创建、统治、征服。借助如尼文和正确的领导，华纳神族本可以轻轻松松解决奥丁和他那一小撮革新者。但是他们是混沌的产物，缺乏守序的天性，没有合适的领导者，而阿萨神族的首领是奥丁，此人的无情几乎能和他的狡诈媲美。
双方战得如火如荼，不分轩轾；他们将双方国土之间的中庭化为焦土，阿斯加德的城墙也变成了残垣断壁。古尔薇格看见和阿萨神族交战尝不到甜头就离开了，还带走一批叛变者，在山区地带自立为王。她丝毫无意与奥丁及其族人分享如尼文，就去投奔了住在极北之地的冰巨人。
冰巨人是一个野蛮的种族，是伊米尔的直系后代。他们憎恨所有阿萨神族，因为是阿萨人把他们赶到荒凉的北境，还窃取了他们与生俱来的财产——由伊米尔遗体而生的新世界。他们也同样憎恨华纳神族，但又崇敬混沌，因为混沌之火就奔涌在他们的血脉之中。他们一听古尔薇格的提议，就迫不及待地接受了。不同于阿萨神族，冰巨人是母系氏族，对女人掌权毫无异议。古尔薇格分给他们一些魔力，换来有关打猎、钓鱼、武器、船只以及在凄凉北地生存的一切知识。
在古尔薇格的影响下，冰巨人逐渐强大。他们为数众多，而阿萨神族和华纳神族人丁稀少。他们在山脉地区建立要塞，堡垒的根基深埋在山岩中。他们在冰川中掘出山谷，在群山中打出通路。
有一部分冰巨人从北地迁至铁木树林的森林之中，离阿斯加德所在的依达平原只有一箭之地。他们利用古尔薇格的如尼魔法改变外形，化身为诸如雪狼、猎鸟一类的动物捕猎和监视敌人。他们掠夺阿萨神族，也不放过华纳神族，日复一日地行凶作恶，直到最后奥丁意识到除非两族合作，否则阿萨神族和华纳神族都会败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新强敌之手。
可是，争斗了这么多年，双方谁也不信任谁。没有信义作为保证，他们怎么能和平相处呢？奥丁的解决方式似乎很简单。
“我们交换吧，”他对华纳神族说。“你们的人和技术，换我们的人和技术。只要我们合作，就能从对方那里学到很多。就算有一方背叛，到时也能有几个合适的人质做交易。”
听起来很入情入理。华纳神族同意双方交换。他们会把如尼符文交给奥丁，而奥丁要与他们分享战术之道，还要送给他们一些领导者，让他们学习秩序和纪律的价值所在。
漫长的讨论之后，华纳神族同意交出海神涅尔德，以及他的孩子弗雷与芙蕾雅。作为交换他们得到了奥丁的叔叔智者伊米尔，可作益友和心腹，还有一个名叫海尼尔的英俊小伙子（大家给他起外号“沉默者”，指望他某天突然开窍，知趣地闭嘴）。奥丁选中他不是看中他的技术，而是因为如果不可避免的事态发生，阿萨族人最不可能追思缅怀的就是此君了。
协议的效力持续了一段时间。三个客人传授奥丁有关如尼文的奥秘，它们是来自古代抄本的十六个字符。首先，他们教会奥丁如何阅读书写，确保他在史书中占有一席之地。然后又传授如尼文玄奥的一面——它们的真名，它们的韵律，它们的使用方法。每个华纳神族都有一个独特的，能决定他或她的形象的如尼符文，同时拥有其中的力量，能各自以独特的方式操纵如尼魔法。所以奥丁也将新得的技能传授给其余阿萨族人，以每人的特性一一分配如尼符文。于是奥丁的儿子托尔得了Thuŕis，多刺的符文，代表力量和保护；托尔的妻子希芙得了Aŕ，代表富饶和丰收；奥丁的大将军提尔得到了Tyŕ，代表战士；奥丁的小儿子，英俊的巴尔德得了Fé，这是一个代表成功的金色符文；奥丁自己则拥有两个如尼符文：Kaen，野火——以后有的是它出场的机会——以及Raedo，旅人，这个字符乍看之下颇不起眼，却使他能进入那些其他人从不敢涉足的地方，甚至是死境和魔窟的边境。
与此同时，在华纳神族的帐篷里，密弥尔和海尼尔找尽借口搪塞，暗地里侦察华纳神族的秘密，同时提供关于奥丁、阿萨神族和他们的战术的假信息。密弥尔一直够聪明，但还没有聪明到滴水不漏。而海尼尔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可只要他上下嘴皮一开（而且他经常如此），就必然会让华纳族人的怀疑更深一分，更加确信他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这俩蠢货把事情搞砸了。他们早该预料到的。那时候奥丁还远远没有成为今天这样缜密的谋略家。但他那时更加冷酷无情，甘愿牺牲友人换取想要的东西。他肯定一开始就清楚送这二人深入敌营侦察就等于是把他们送上了断头台。你要是什么时候突然觉得这老家伙是个好人，就想想这件事吧。记住他是怎样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上的吧。永远不要背对他，除非你刀枪不入。
华纳神族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们开始怀疑这两位新朋友。而从来就不知含蓄为何的海尼尔继续口无遮拦。最后，他们发觉奥丁在这笔交易中占尽好处，不但没付出任何代价就懂得了如尼符文的秘密，还留给他们一个密探和一个丑角，外加一大堆谜题。
当然，到了那时再想修改协约已经太迟了。所以华纳神族为了报复抓住了密弥尔，砍下他的头，叫海尼尔带回阿斯加德。可是那老家伙取过头颅，运用最近新习得的本领，以如尼符文加以保藏，令它张口说话，如此一来他可以继承密弥尔的智慧宝库，从无情的奥丁变为睿智的奥丁，无人能与之匹敌，也无人不对他敬爱有加——也许除了密弥尔的脑袋不这么认为吧，因为奥丁把它保存在直通梦河的冰冷泉水里。
然而奥丁最终为牺牲密弥尔付出了代价。第一笔代价就是他的一只眼睛，用来完成维持密弥尔生命的法术。剩下的呢，好吧。以后再说了。现在我能说的就是：绝不要相信预言家。也绝不要相信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智者。
如果我那时身在阿斯加德，我会窃来那些如尼文，保存自己的脑袋，省得我们遭遇许多不愉快。智慧并不是一切。要想生存，还需要一点欺骗，一点混沌，一点诡计。全都是我所富有的特性（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会游刃有余地替阿萨神族侦察敌情。我会教他们一两手华纳神族使不出的诡计。智者密弥尔还不够睿智。“沉默者”海尼尔本应保持沉默。奥丁也应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完美的秩序缺乏弹性，只能硬撑到破裂，正因为如此，完美的秩序在任何时代都极难持久。当时奥丁并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缺少的只是一个友人，这位友人的道德观必须足够圆滑，能够处理低于道德标准的事务，而奥丁则能在上面作威作福，维持秩序，凛然不可犯……
总的来说，他需要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