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玻璃
第一节
进入伦敦的列车仿佛船舶驶过屋顶。塔式高楼宛如长颈海兽伸向天空,大型储气罐像鲸鱼般在肮脏的矮楼间沉沦,列车就穿行在它们中间。脚下的大海是成排的小铺子、没名气的连锁商店和墙面油漆已经剥落的小餐馆,还有挤在高架轨道底下做生意的小贩。五颜六色、盘旋扭曲的涂鸦布满了每面墙壁。建筑物顶层的窗户靠得非常近,乘客可以隔窗窥视一间间裸露的办公室和店铺的储物柜。他们能看清墙上商用日历和海报的线条轮廓。
伦敦的韵律在这里奏响,在这片蔓生于城郊和市中心之间的萧条地带奏响。
街道逐渐变宽,商店和餐厅的名字越来越熟悉。主干道越来越繁华,交通越来越拥挤。城市也逐渐升高,与铁轨交汇。
十月末的一天,一列火车正驶向国王十字火车站。列车经过北伦敦的偏僻地段,两侧望出去毫无遮拦,到了接近霍洛威路的地方,底下的城市开始变高。列车隆隆驶过,下面的人们熟视无睹,只有孩子抬头观望,几个年纪最小的举着手指指点点。快要接近车站的时候,列车滑到了屋顶高度之下。
车厢里有几个人正看着砖墙在两旁慢慢升高。天空消失在了窗户之上。一群鸽子从铁轨旁的隐蔽地方起飞,转了个圈,向东方而去。
那群鸽子扑棱的翅膀和躯体让车厢后部一个强壮的年轻人分了神。他始终在按捺冲动,不去直勾勾地瞪着对面的女人看。那女人的头发很浓密,用过蓬松剂[3],紧密的卷发梳开了之后,如一条条小蛇般蜷缩在头上。鸟儿飞过车窗的时候,男人不再偷偷摸摸地打量对方,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平头。
列车已经低于房屋了。它蜿蜒穿过城市里的这条深沟,仿佛多年的行车已经磨掉了轨道下的混凝土。绍尔·杰拉蒙德又瞥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然后将注意力投向窗外。车厢里的灯光把窗户变成了镜子,他凝视着自己,脸色阴沉。他的面孔背后是一层隐约可见的砖墙,砖墙背后则是铁轨两边如悬崖般耸立的房屋的地下室。
绍尔离城不过几天时间而已。
每一下“哐当”声都将他带得离家更近一些。他闭上了眼睛。
窗外,随着车站越来越近,容纳铁轨的裂隙也宽阔起来。两边墙壁上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黑黢黢的凹室,这些小小的洞穴有一米深,里头填满了垃圾。吊架的剪影贯通天际。裹着列车的墙壁渐渐分开,一条条轨道呈扇形展开,列车放慢速度,徐徐驶入国王十字火车站。
乘客纷纷起身。绍尔背起包,拖着步子走出车厢。冰冷的空气向上延伸,直达壮观的拱顶天花板。寒冷让他有些猝不及防。绍尔快步穿过建筑物和人堆,在三五成群的行人中蜿蜒前行。他有地方要去。他走向地铁。
他能够感觉到周围的人口有多么稠密。在萨福克郡海边的帐篷里逍遥了几天之后,忽然有一千万人离自己这么近,这分重量甚至让空气都震颤起来了。地铁里满是炫目的色彩和赤裸的肌肤,人们正在赶往不同的俱乐部和派对。
父亲多半正在等他。父亲知道绍尔要回来,肯定会想办法欢迎绍尔,他不会像平时那样去俱乐部消磨晚间时光,而是在家迎接儿子。绍尔这会儿已经在为此怨恨父亲了。尽管他觉得自己不够圆滑而且铁石心肠,但他更厌恶父亲这种试图与他交流的笨拙行为。父子两人互相躲避的时候他还比较高兴。不讲礼数很轻松,也更真诚。
地铁冲出银禧线的隧道时,天已经黑了。绍尔知道路线。黑暗将芬奇利路背后的瓦砾堆变成了阴暗的无主之地,但绍尔不需要看见也能在脑子里补全细节,甚至连签名和涂鸦本身都一清二楚。焚化炉,奈克斯,昏迷[4]。他知道那些手握荧光笔的勇敢的小小反叛分子都叫什么名字,也知道他们在哪里出没。
高蒙电影院这幢雄伟的塔楼在左边直入天际,处于吉本高路这些折扣百货店和临时围篱之间,塔楼简直像个怪异的极权主义纪念碑。绍尔隔着车窗就能感觉到寒冷,靠近韦利斯登交汇站的时候,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乘客已经稀少起来。绍尔下车时车厢里只剩下了寥寥几人。
走出车站,他冷得缩肩驼背。空气中有淡淡的烟味,来自附近燃起的篝火,有人正在清理他的园地。绍尔开始走下山丘,朝图书馆而去。
他在一家外带餐馆停了停,然后带着食物边走边吃,他走得很慢,免得把酱油和蔬菜洒在自己身上。太阳已经落山,这可真是遗憾。韦利斯登的日落场景非常的引人入胜。在今天这种云朵稀少的日子里,韦利斯登低矮的天际线使得阳光能够遍洒街道,落进最不容易见光的缝隙;阳光在相互面对的窗户之间永无止境地来回反射,被投往各个难以想象的方向;成排的砖块泛起红光,仿佛从内部燃烧了起来。
绍尔拐进小巷。他顶着寒冷左拐右拐,父亲的住所最后终于矗立在了面前。泰拉贡公寓是一幢丑陋的维多利亚式大楼,又矮又胖,十分鄙俗。门前的所谓花园是一条肮脏的植物生长区,经常造访的唯有犬类。他的父亲住在最顶层。绍尔抬头望去,看见灯亮着。他爬上楼前的台阶,径自推门进去,瞥了几眼两边黑暗的灌木丛。
他没有坐装有金属格门的宽敞电梯,他不想让吱吱嘎嘎的响声替自己通报。绍尔蹑手蹑脚地从楼梯走了上去,轻轻推开父亲家的房门。
房间里冷如冰窟。
绍尔站在门厅里侧耳倾听。他能听见客厅的门背后传来的电视声响。他等了一会儿,但父亲没有出声。绍尔打了个寒战,迅速地环顾了四周。
他知道他应该进去,应该唤醒睡着了的父亲,他甚至走到了客厅的门口。但他还是停了下来,看向自己的房间。
他厌恶地嘲笑着自己,但还是蹑手蹑脚地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明天早晨再道歉好了。老爸,我以为你在睡觉,都听见你打呼噜的声音了。我回来的时候喝醉了,一头栽倒在床上。我太疲惫了,反正也没法陪你聊天。他竖起一只耳朵,但听见的只是父亲特别喜欢的某个深夜谈话节目,那自负的说话声有些发闷。绍尔转身悄悄钻进自己的房间。
睡眠来得轻而易举。绍尔梦到了寒冷,半夜醒来一次,把羽绒被裹得更紧了。他梦到了砰然巨响,沉重刺耳的敲打声,将他扯出了梦境,他意识到那声音是真实存在的。肾上腺素瞬时流遍全身,让他战栗起来。他跳下床,颤抖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房间里冷如冰窟。有人在拼命地砸前门。
刺耳的撞击声一刻不停,吓坏了他。他在发抖,晕头转向。天还没亮。绍尔看了一眼钟表。刚过六点。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门厅。嘭嘭嘭的可怕巨响接连不断,他还听见了叫喊声,但隔着门听不清究竟在喊些什么。
他挣扎着穿上衬衫,叫道:“是谁?”
砸门声没有停下。他又喊了一声,这次有个声音压倒了外面的喧闹。
“警察!”
绍尔拼命想让头脑清醒过来。他突然想到了藏在抽屉里的一小堆毒品,猛地恐慌起来,但这想法很荒谬。他又不是毒品大亨,谁会浪费时间在黎明时分突袭他的住处呢?他伸手去开门,心脏狂跳不止。他又想到应该检查一下他们是否真是警察,但却为时已晚。门砰然打开,将他撞倒在地,人如潮水般涌进这套公寓。
在他周围挤满了蓝色的裤腿和沉重的靴子。绍尔被人揪了起来。他胡乱地捶打着那些入侵者。愤怒压过了他的恐惧。他想喊叫,但有人在他肚子上狠揍了一拳,打得他弯下腰去。混杂在一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听不懂其中的含义。
“……冷得跟龟孙子似的……”
“……趾高气扬的小混蛋……”
“……他妈的,你看看玻璃……”
“……这是他的儿子,还是什么人?他妈的,肯定是……像只风筝似的从高处……”
在这些谈话声之外,他还能听见天气预报的声音,是早餐时间的电视播音员,语调兴高采烈。绍尔使出浑身力气,转身面对紧紧抓住他的那些人。
“他妈的究竟怎么了?”他急切地说。那些人没有回答,而是将他推进了客厅。
客厅里站满警察,绍尔的视线却径直穿过了他们。他首先看见的是电视机:身穿浅色套装的女士在提醒他,今天又是个大冷天。沙发上有一盘冻住了的通心粉,地板上是半杯喝过的啤酒。阵阵寒风迎面扑来,他抬头看见了窗户,视线从外面的房屋上一扫而过。窗帘夸张地翻腾着。他看见地上散落着尖利的碎玻璃。除了边缘处的几块小残片外,窗框上的玻璃都不见了。
绍尔害怕得瘫软下去,他拼命想拖着身躯走向窗口。
一个穿便装的瘦子转过来,看见了他。
“快带到局里去。”他对抓着绍尔的人喊道。
绍尔被推着转了个身。房间像旋转木马般在周围转圈,几排书籍和父亲的小照片从眼前掠过。他拼命想转过身去。
“爸爸!”他喊道,“爸爸!”
那些人轻而易举地把他拖出了公寓。一扇扇门扉底下泻出的灯光打破了走廊里的黑暗。被推搡着走向电梯的时候,绍尔看见了一张张不明所以的脸孔,看见一只只攥紧晨袍开口的手。穿睡衣的邻居盯着他看。经过时,他对着他们不停地咆哮。
他仍旧看不见抓着自己的人是什么模样。他对他们大喊大叫,恳求他们让他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是哀求,又是威胁,又是责骂。
“我爸爸呢?发生什么了?”
“闭嘴。”
“发生什么了?”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后腰,力道不是太大,但显然在警告他,他们会打得更狠。“闭嘴。”电梯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了。
“我爸爸他妈的到底怎么了?”
刚一看见破碎的窗户,有个声音就在绍尔的心头响起,但直到此刻他才听清那声音在说什么。在公寓里的时候,皮靴凶蛮的践踏声和咒骂声淹没了这个声音。但当他被拖到这儿、拖进比较安静的电梯之后,他终于听清了这声音在他耳边说什么。
死了,那声音说。爸爸死了。
绍尔的膝盖瘫软下去。他背后的人拽住了他,但他们抓着的是一个极度虚弱的人。他呻吟起来。
“我爸爸在哪儿?”他恳求道。
外面的光线和云朵是同一个颜色。许多辆警车的蓝色警灯在闪烁,给土褐色的建筑物涂上了颜色。冰冷的空气让绍尔清醒了些。他绝望地拉扯着那些抓住自己的手臂,挣扎着想隔着围住泰拉贡大楼的树篱向内张望。他看见有几张脸正从父亲住处的窗户口朝底下看。他看见有无数块玻璃碎片落满了枯黄的草地。他看见成群结队的制服警察凝固成了一个不祥的立体布景。所有警察的脸都转过来对着他。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犯罪现场警示的胶带,沿着地面上的木桩圈起了一小块地。在这块被圈起来的区域中,他看见有个人跪在草地上的一个黑色形体旁边。那人和其他人一样抬头看着绍尔,他的身体遮住了那个不怎么优雅的形体。还没等绍尔看清楚,他已经被推着走过了那个地方。
警察把他推进警车,他头晕目眩,反应迟钝,呼吸急促。不知什么时候,手铐已经扣住了他的腕子。他对着前排的两个人大喊大叫,但他们毫不理会。
街道飞速后掠。
他们把他扔进牢房,给了他一杯热茶和保暖的衣物:灰色开襟羊毛衫和灯芯绒长裤都散发着酒味。绍尔穿上陌生人的衣物,缩成一团。他等待了很长时间。
他躺在床铺上,用薄薄的毯子盖住身体。
他时不时地听见那个声音在脑海里说话。自杀,它说。老爸自杀了。
他时不时地与那个声音争辩。这个念头太可笑了,父亲绝不可能自杀。然后,那个声音会说服他,再然后,他会开始大口地喘气,强烈的恐慌涌上心头。他堵上耳朵不想听那个声音。他想让它安静。
他不想听自己脑海中的流言蜚语。
谁也不告诉他,他为什么在牢里。只要外面响起脚步声,他就大喊大叫,有时还出言不逊,他要他们告诉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脚步声偶尔停下,门上的格栅被拉开。“不好意思,劳您久等了,”对方这样回答,“我们将尽快处理你的事情。”或者“闭上他妈的臭嘴!”
“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儿,”有一次,他忍不住叫嚷起来,“到底发生什么了?”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间。
绍尔坐在床上,瞪着天花板。
天花板开裂了,细密的网状裂痕从一个屋角向外延展。绍尔用视线跟踪着这些裂痕,让自己进入催眠状态。
你为什么在这儿?内心的声音紧张地对他耳语。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他们为什么不跟你说话?
绍尔坐在那里,盯着裂纹看个不停,对那个声音置之不理。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终于听见了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两名制服警察走进房间,绍尔在父亲公寓里见过的瘦子紧随其后,他穿着同样的棕色套装和难看的茶色雨衣。他盯着绍尔,裹着肮脏毛毯的绍尔反瞪回去,他的眼神孤独、凄切而又挑衅。瘦子开口说话时,声音比绍尔想象的柔和许多。
“杰拉蒙德先生,”他说。“很抱歉,但我不得不告诉你,你父亲过世了。”
绍尔瞪着他。这一点早已确凿无疑,他想大喊大叫,但眼泪阻止了他。涕泗横流之际,他试图说话,却只能发出啜泣声。他无声无息地哭了一会儿,然后努力控制住自己。他像婴儿似的吸着鼻子,吞下眼泪,用袖子擦拭流着鼻涕的鼻子。三名警察站在面前,冷漠地看着他,最后他总算恢复了几分自制力。
“发生什么了?”他哑着嗓子说。
“我还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呢,绍尔。”瘦子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淡然,“我是克罗利探长。现在,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我父亲怎么了?”绍尔打断了他的话。接下来是一段沉默。
“他从窗口掉了下去,”克罗利说,“楼很高。我认为他没有受苦。”他顿了顿。“绍尔,你知道你父亲出了什么事吗?”
“我认为也许是……我在花园里看见了……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绍尔在颤抖。
克罗利紧闭嘴唇,走到近处:“好吧,绍尔,让你等了这么久,我先向你道歉。这件事一团糟。我原以为会有人过来照看你,但显然并没有。我很抱歉。我会教训一下他们的。”
“至于你为什么在这儿,呃,一开始我们没弄清楚你的身份。邻居给我们打来电话,说公寓楼门口躺了个人。我们进到屋里,发现你在那儿,我们不知道你的身份……事情就是这样脱出正轨的。总而言之,你已经在这儿了,我们希望你能说说你的想法。”
绍尔瞪着克罗利。“我?”他喊道,“我的什么?我回到家,我爸爸正……”
克罗利举起手“嘘”了一声让他安静,他一边点头,一边安抚绍尔。
“我知道,绍尔,我知道。但我们必须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请你跟我来。”他边说边露出哀伤的笑容。他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绍尔:脏兮兮,臭烘烘,穿着陌生人的衣服,困惑,怒气冲天,满脸泪痕,孤立无援。克罗利的脸上现出几条皱纹,露出看似关注的神色。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第二节
绍尔三岁的时候,有一次坐在父亲肩上从公园回家。他们经过一群正在修路的工人,父亲让他看一罐正沸腾冒泡的沥青,绍尔用双手揪住父亲的头发,探身去看:罐子在货车上加热,旁边是工人用来搅拌沥青的大号金属棍。他的鼻子里充满了沥青的刺鼻气味,望着火上那罐黏糊糊的东西,绍尔想起了《汉赛尔与格莱特》[5]里女巫的大锅,突如其来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神,他害怕自己会跌进沥青,被活活烹熟。绍尔蠕动着往后直缩,父亲停下来问他这是怎么了。等明白过来,父亲把绍尔从肩头放下来,带着他走到工人身边,工人们都拄着铁铲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笑着打量这个紧张的孩童。父亲弯下腰,轻声在绍尔耳边鼓励他,绍尔问工人那罐沥青是做什么的。工人解释给他听,他们如何平展沥青,如何覆盖在路面上,父亲抱起他,看他们演示如何搅拌沥青。他没有掉进去。尽管仍旧害怕,但不像一开始那么害怕了,他明白父亲为何要让他弄清楚沥青的用途,也明白自己很勇敢。
一杯奶茶在面前渐渐凝结。满脸不耐神色的警员守在空荡荡的房间门口外。桌上的磁带录音机有节奏地传出金属摩擦的嗤嗤声。克罗利抱着双臂坐在他的对面,不动声色。“跟我说说你的父亲。”
每逢儿子带女孩回家,绍尔的父亲总要被恐怖的尴尬煎熬一次。他很想表现得不拒人千里或是老古板,可他每每估算严重错误,无法让绍尔的客人感到无拘无束。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会说错话。他越是按捺住起身奔回自己房间的冲动,就越发动弹不得。他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脸上永远挂着狰狞的笑容,用果毅而严肃的声音问那些被他吓坏了的十五岁姑娘,她们在学校里怎么样,是否觉得开心。绍尔总是瞪着父亲,希望他赶紧离开。父亲迟钝地谈论天气和GCSE[6]英语考试的时候,绍尔只得凝视着天花板,恼怒万分。
“据说你们经常吵架。绍尔,是真的吗?跟我说说。”
绍尔十岁的时候,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早晨。绍尔的父亲很早就出门去铁道公司上班,绍尔有半个小时可以独自待在公寓里。他四处游荡,盯着父亲随便放在各处的书籍:标题都是有关理财、政治和历史方面的。父亲总是很关注绍尔在学校里的历史成绩,问他老师都说了什么。他会在座位上前倾身体,提醒绍尔,不要老师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他常常把自己的书塞给儿子,随后神情恍惚地盯着那些书,又从儿子手里拿回来,前后翻动书页,嘟囔着绍尔也许还太年轻。他会问儿子怎么看他们讨论的那些问题。他很认真地对待绍尔的观点。这些讨论有时令绍尔厌倦,更多的时候会忽然颠覆绍尔的观念,让他不安,但同时又觉得受到了启发。
“绍尔,你的父亲是不是让你有负罪感?”
绍尔十六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情,两人的关系恶化了。他曾经以为那只是父子之间的某种尴尬而已,很快就会过去。但关系一旦恶化之后,就再也没有改善。绍尔的父亲忘了该如何与绍尔交谈。他没什么可以教绍尔,也没有可以说的话了。绍尔对父亲的冷落感到分外愤怒。父亲则对他的懒散和缺乏政治热情很失望。绍尔无法让父亲感到自在,父亲对此也很失望。绍尔不再上街游行,不再参加示威集会,父亲也不再邀请他去了。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吵一次架,总有人摔门而去。更多的时候则是冷战。
绍尔的父亲尤其不擅长接受礼物。儿子在家的时候,他从不带女人回来。绍尔十二岁的时候受人欺负,父亲没打招呼就冲进学校,慷慨激昂地对老师发表演说,让绍尔尴尬得简直无地自容。
“绍尔,你想念你的母亲吗?你没有见过她,觉得遗憾吗?”
绍尔的父亲身材矮小,臂膀有力,体壮如柱,灰发日益稀疏,双眼也是灰色的。
去年圣诞他送给绍尔的礼物是列宁著作。绍尔的朋友嘲笑这位上了年纪的男人有多么不了解儿子,但绍尔并没有任何想嘲笑父亲的念头,只觉得怅然若失。他理解父亲实际上想给他什么。
父亲想解开一个悖论。他想明白受过教育的聪明儿子为何会任由生活摆布而不是奋起争取。他只知道他的儿子并不满意。这一点是真的。绍尔十多岁时曾是个活生生的乏味典范,阴郁而倦怠地随波逐流。父亲认为绍尔是被吓傻了,因为他面对的是可怖而无限的未来,是他的整个人生,是整个世界。绍尔熬了过来,安然无恙地度过二十岁生日,但父亲和他再也没法用心交谈了。
那年圣诞,绍尔坐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把玩那本小册子。这是个皮革装订的版本,木刻插图中,硬朗的线条描绘出工人艰苦工作的场面。这是一件很漂亮的收藏品。《怎么办?》,标题在发问。绍尔,你该怎么办?
他读了这本书。他读了列宁的劝诫:未来必须通过争取得到,必须为之奋斗,必须用双手造就,他明白父亲在试图向他解释世界是个什么样子,试图帮助他。父亲想成为他的先锋。父亲相信,让他无法行动的是恐惧,而恐惧来自无知。一旦明白了,就不会再恐惧。这是沥青,这是沥青的用途,这是世界,这是世界的面目,这是我们该怎么办的方法。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温和的提问和单调的回答。审讯就这样微妙地进行着。我不在伦敦市内,绍尔试图解释,我出城野营了。我回来得很晚,差不多十一点,直接上床睡觉,没跟父亲打招呼。
克罗利不肯放过绍尔。他装作没有察觉出,绍尔哀怨地不想回答问题。克罗利的提问越来越有攻击性。他问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情。
克罗利毫不留情地复述着绍尔的回家路线。绍尔觉得自己像是被扇了几个耳光。他一边尽量简单地描绘着回家路线,一边努力控制住正在全身奔流的肾上腺素。绍尔的回答就像是一副骨架,克罗利在上面添加了血肉丰满的细节,绍尔仿佛又一次穿梭在韦利斯登那些黑暗的大街小巷中。
“你见到父亲的时候做了什么?”克罗利问。
我没有见到父亲,绍尔想这样回答,我还没有见到他,他就死了,却听见自己像小孩使性子似的呜咽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你发现他在等你的时候,你是不是生气了?”克罗利说,绍尔能感到恐惧从腹股沟升腾而起,向外扩散。他摇摇头。
“他让你生气了吗?绍尔,你们吵架了吗?”
“我没有见到他!”
“你们打起来了吗?”摇头,没有。“你们打起来了吗?”没有。“打起来了吗?”
克罗利等绍尔的回答等了很久。最后,他抿紧双唇,在笔记簿上涂写了几个字。他抬起头与绍尔对视,向绍尔挑战,想让他开口。
“我没有见到他!我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我不在家!”绍尔很害怕。他请对方告诉自己,什么时候能放他离开。但克罗利就是不肯说。
克罗利和警员带他回到牢房。他们提醒他还会有更多这样的谈话。他们给他食物,但一时间义愤填膺的绍尔却拒绝了。他不知道自己饿不饿。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我要打电话!”他们的脚步声渐渐消失了,绍尔大声喊叫。他们没有回来,绍尔也不再喊了。
绍尔躺在铺位上,遮住双眼。
他听觉敏锐,能在有人经过门口很久前就听见脚底叩击地面的声音。男男女女经过时发闷的对话声渐渐响起又渐渐退去。大楼的另外一角突然响起笑声。汽车慢慢远去,引擎声透过树木和墙壁传入耳中。
绍尔躺在那里听了很久。他是否有打电话的权利?他想道。他能打给谁呢?他被捕了吗?但这些念头只占据了脑海的小小一隅。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躺在那里,静静聆听。
过去了很长的时间。
绍尔忽然惊觉,睁开双眼。有一瞬间,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些声音在变。
周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在丧失深度。
绍尔能辨认出他早先听到的每种声响,但它们都正逐渐消退成二维的存在。变化来得飞快,而又不可动摇。就仿佛充满游泳池惊呼的古怪回音,很清晰,仍旧听得见,然而空荡荡的。
绍尔坐了起来。响亮的剐蹭声让他惊讶不已:是他的胸膛与粗糙的毛毯在摩擦。他能听见怦怦的心跳声。他体内的心跳声和平常一样有力,没有受到这奇异的声学现象影响。体内的声音清晰得不自然。绍尔觉得自己是一块剪纸,被勉强用胶水贴在了这个世界上。他缓缓地左右摇动头部,伸手去摸他的两只耳朵。
走廊里响起模糊的皮靴踏地声,苍白而不现实。一名警察走过牢房,脚步声异常空洞。绍尔犹豫地站了起来,抬头看着天花板。裂缝构成的网络和油漆上的纹理似乎也在令人不安地移位,影子在难以觉察地挪动,像是房间里有个微弱的光源在移动。
绍尔的呼吸变得又快又浅。空气仿佛也被拉紧了,闻起来有股土腥味。
绍尔走动了两步,转了个身,身体发出的刺耳声响让他眩晕。
在多种杂音中他只能辨认出其中最清晰的几种,这时,又加入了一个迟缓的脚步声。这从容不迫的脚步声和绍尔发出的声音一样,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周围的飒飒杂音。其他的脚步声匆忙经过,来来去去,但那两只脚的步调却始终不变。它们坚定不移地走向牢房门口,绍尔能够感觉到干燥的空气在震荡。
他不假思索地退进房间一角,两眼瞪着房门。那两只脚停下了。绍尔没有听见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但把手兀自转动起来,门随即被推开了。
这个动作似乎花费了很长、很长时间,门挣扎着穿过了忽然变成凝胶的空气。门扇静止不动后,铰链还哀怨地摆动了很久。
走廊里灯光明亮。绍尔看不清是谁走进了牢房,又轻轻地关上了房门。
那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打量着绍尔。
牢房里的光线只够模糊地照亮来者。
光线仿佛月华,仅仅勾勒出一套轮廓。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精明的鼻子,尖嘴。
阴影如蛛网般悬在这张脸上。他个子挺高,但也不算特别高。双肩拱起,像是在抵御寒风,这是个防备的姿势。他的容貌模糊不清,面颊瘦削,遍布皱纹。黑发长而稀疏,未经梳理,如凌乱的团块般落在绷紧的肩头上。他在深色衣衫外胡乱套了件毫无款式可言的灰色大衣。来者的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的脸孔低沉,锐利目光从眉骨之下注视着绍尔。
垃圾和潮湿的动物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打量着房间另一头的绍尔。
“你很安全。”
绍尔吓了一跳。他只模糊地看见那人的嘴唇在翕动,但粗粝的耳语声却在脑袋里回荡,那双嘴唇仿佛离他的耳朵差之毫厘。他好一会儿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你是谁?”
“你现在安全了。现在谁也碰不了你。”浓重的伦敦口音,绍尔耳中响起的低语声侵略性十足,语气很严厉,同时又很鬼祟,“我想让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绍尔觉得头晕,咽下了一口被气氛凝成了黏痰的唾沫。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
“你是谁?”绍尔从牙缝里挤出疑问,“是警察吗?克罗利在哪儿?”
那人猛地一甩头,他可能是在否认,也可能是吓了一跳,还有可能是在大笑。
“你是怎么进来的?”绍尔问道。
“我蹑手蹑脚躲过了所有的蓝衣仔,偷偷摸摸地钻过柜台,悄无声息地找到了你这个小小的贼窝。知道你为啥在这里吗?”
绍尔呆呆地点了点头。
“他们认为……”
“警察认为你杀死了你的老爹,但你并没有,这我知道。是啊,你得花费很长时间才能帮他们理清头绪……但我的确知道,你没有杀你老爹。”
绍尔在颤抖。他跌坐在床铺上。和那人一起涌入房间的恶臭排山倒海而来。对方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知道吗?我一直在细心观察你、监视你。你得明白,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我可以……可以帮你一个忙。”
绍尔彻底迷糊了。这家伙是什么街头罪案的受害者吗?神经不正常,脑子里装满了酒精或者难以理解的想法?气氛仍旧紧张得仿佛紧绷的弓弦。这个人知道他父亲的什么事?
“我他妈的不知道你是谁,”他说得很慢,“也不知道你是怎么进来……”
“你不明白,”耳语声变得更加严厉了,“伙计,听我说。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世界。看不见其他人,其他人也来不了,就这么回事,懂吗?看看你,”那声音带着厌恶苛责道,“穿着借来的衣服,像个白痴似的坐在那儿,耐心等待着他们把你带到法官面前。你觉得他们会认真听你说话吗?蠢小子,他们会揍得你满地找牙。”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我出现了,活像个他妈的慈悲天使。老子撬开了你的门,举手之劳。这是我生活的地方,明白吗?这是我生活的城市。我也拥有着你们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拥有的方式不同。我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情。欢迎来到我的家园。”
狭小的房间里填满了他的声音,不给绍尔思考的时间和空间。
阴影中的脸孔压向绍尔。那人朝绍尔靠近。他行进时犹如一轮轮冲刺:胸膛和两肩始终绷紧,向一个方向走两步,稍微迂回,又从另一个方向再前行几步,他的举止既鬼祟又饱含侵略性。
绍尔吞了口唾沫。他的头昏沉沉的,嘴里干巴巴的。他拼命想刮出点儿口水来。空气无比干燥,充满了张力,他几乎能听见空气绷紧的声音,那是一种微弱的哀泣声,仿佛门铰链的怨声仍旧没有消散。他无法思考,只能聆听。
面前这个散发恶臭的幽灵略微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一些。污秽不堪的战壕雨衣敞开着,绍尔发现里面是一件颜色稍浅的灰色衬衫,上面点缀着指向上方的成排黑色箭头,样式相当时髦。
那人骄傲地昂起头颅,却把双肩沉得很低。
“你要明白,在罗马村[7]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美丽巴黎也一样,开罗也是,无论哪个城市皆是,但伦敦对我来说很特殊,从很久以前起便始终如此。小子,别傻乎乎地看着我瞎琢磨了。你永远也想不通的。我爬过这些砖墙的时候它们还是谷仓,后来变成了磨坊,然后是工厂和银行。小子,你眼前的不是人类。我对你感兴趣,你该觉得撞了大运才对。因为我正在帮你好大一个忙。”说到这里,这段纠结的独白戏剧性地中断了。
绍尔心里很清楚,这是疯话。他的脑袋在旋转。这些话毫无意义,仅仅是缺乏内涵的单词,真是可笑,他本该哈哈大笑,但紧张得凝固了的空气中却有什么东西拴住了他的舌头。他无法说话,无法嘲笑对方。他意识到自己在哭泣,或者是被房间里不流通的空气弄得眼泪汪汪了。
他的泪水似乎惹恼了这位侵入者。
“别再为你那个胖老爹号丧了,”他连珠炮似的说道,“都结束了,你得操心更重要的事。”
他又顿了顿。
“咱们可以走了吗?”
绍尔恶狠狠地抬头看着对方。他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嘶声说道。
“我是说:咱们可以走了吗?该扯呼了,该闪人了,该脚底抹油了,咱们该离开了。”那人阴险地打量着绍尔,用手背遮住嘴巴,以情节剧一般的舞台语气低声说话,“我在帮你越狱。”他稍稍站直了些,点点头,模糊的面容狂热地上下弹跳。“这么说吧,你我的道路在此处交汇。黑暗已经在门外了,我能闻得到,看起来他们忘掉了你。似乎没有混球要来找你,所以咱们可以从容退场。你和我,咱们有事儿要一起干,在这里可啥也做不了。再多等一会儿,他们会把你变成杀亲犯俱乐部的一员,让你永世不得翻身。这儿没有正义可言,我知道。所以,我再问你一遍……咱们可以走了吗?”
绍尔终于明白过来,他真的能帮自己越狱。他既惊讶又害怕地意识到,他将和这个怪物一起离开,他将跟随这个面部不清的男人走出警察局,然后逃之夭夭。
“你是谁……你是什么?”
“我会告诉你的。”
这个声音占据了绍尔的身心,让他几乎晕厥。这个瘦削的脸孔和他仅有几厘米的距离,光秃秃的灯泡射出的光线绘出了他的剪影。他拼命想看穿朦胧的黑暗,想分辨清对方的五官,但阴影却非常顽固和狡猾。那些字词和跳动的音符具有同等的催眠效力,如咒语般迷惑了他。
“伙计,我是为了忠诚而来。我的臣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而我的臣民无处不在。城市中有数以百万计的缝隙容纳我的王国。我填满了物与物的间隙。”
“让我告诉你,我是什么人。”
“我能听见未曾说出的话。”
“我知道每所房屋背后的秘密社交生活,我能读懂墙壁上的神兆。”
“我住在旧伦敦城。”
“让我告诉你,我是谁。”
“我是犯罪大头目。我是散发恶臭的那一位。我是食腐动物的首领,我住在你不想让我进入的地方。我是侵入者。我杀死篡位者,我照料你的安全。我曾杀死这片大陆的半数人口。我知道你们的船舶在沉没。我可以用膝头破坏你们的陷阱,当着你们的面吃掉奶酪,拿我的尿毒瞎你们的眼睛。我拥有全世界最坚固的牙齿。我是有胡子的小伙子。我是阴沟的领袖,地下世界由我掌管。我是王者。”
他忽然转身,面对房门,褪掉肩头的大衣,露出衬衫背后粗鲁的黑色大字,他的名号写在成排的箭头之间。
“我是鼠王。”
第三节
南方远处,城市中心的某个地方,警笛发出凄凉的哀鸣。空气中仍带着淡淡的烟味。烟味与汽车尾气和垃圾的臭味混在一起,夜色冰镇了这些气味,闻起来甚至有几分提神醒脑。
黑色的垃圾袋和空旷的街道之上是北伦敦的墙壁,墙壁之上是板岩屋顶,屋顶的板岩上则是两个人影:一个如登山者般跨坐在警察局的屋顶最高处,另一个蹲在天线的阴影中。
绍尔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救星那古怪的身影不祥地笼罩着他。他浑身疼痛。借来的衣服在逃跑的路上无数次擦过水泥墙壁,最后皮肤被刮破流血,棉布纹理也在身上烙下了浅印。
他才逃出不久的牢房就在脚下这幢建筑物的深处。警察现在应该已经发现他失踪了。
警察疯狂地四处搜寻他的景象浮现在眼前,他们向窗外张望,发现警车已经阻塞了这个地区。
刚才在牢房里,自称“鼠王”的诡异人影用夸张而荒谬的讲演虏获了绍尔,让绍尔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说完一段之后,便防卫似的拱起瘦巴巴的双肩,再次发出邀请,语气随意得仿佛是在应付酒会上厌倦的情人。
“咱们可以走了吧?”
绍尔犹豫不决,他的心跳让身体随之震颤,渴望着奉行对方的指令。鼠王悄悄走近门口,轻柔地拽开房门,这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突然将头部伸进门和门框间的狭窄缝隙,夸张地左右扭动脑袋,然后头也不回地向后伸出一只手,示意绍尔跟上。有某种魔法力量攥住了绍尔,他带着负罪感、希望和兴奋,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
他刚走近,鼠王便轻轻一转身,没有任何提醒,用消防员的动作把绍尔扛上了肩头。绍尔惊叫一声,但身体已经撞在了鼠王身上,撞得他再也发不出声音,鼠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鼠王不慌不忙地出发,绍尔趴在他的肩头不敢动弹。这个臭烘烘的人影向屋外走去,绍尔的身体上下颠簸,他侧耳倾听。
他的头部紧贴着鼠王的后背。垃圾和动物的气味令他窒息。门被推开时,他听见了极其轻微的吱呀一声。他闭上双眼。警察局走廊里的光线被眼皮滤成了红色。
鼠王干瘦的肩头顶进了绍尔的胃部。
绍尔肚子上的肌肉感受到鼠王停下了脚步,继而又迈步前进,没有发出哪怕最轻微的声响。绍尔始终紧闭双眼。他的呼吸急促不均。他能听见附近嘈杂但微弱的人声。他感觉到身体紧贴着墙壁。鼠王挤进了暗处。
前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干净利落,冷酷无情。鼠王飞快蹲下,停止了一切动作,墙壁擦过绍尔的体侧。绍尔屏住呼吸。脚步声越来越近。绍尔真想高喊,我是犯人,我在这里,他真想打破这难耐的紧张。
随着一股轻风和片刻的暖意,脚步声走了过去。
灰色的人影继续前进,一条胳膊紧紧箍住绍尔的双腿。鼠王宛如盗墓贼,被绍尔毫不动弹的躯体压弯了腰。
鼠王和他的货物无声无息地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脚步声一次又一次接近,还有说话声和笑声。绍尔每次都屏住呼吸,鼠王每次都一动不动,人们经过他们时近得难以想象,近得触手可及,但谁也没有看见鼠王和他肩上的重担。
绍尔拼命闭紧双眼。隔着眼皮,他能感受到黑暗和光明不停地切换。他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描绘警察局的地图,犹如一片明暗对比鲜明的荒芜土地。怪物驾到!他心想,他觉得自己就快要忍不住窃笑了。他听见的回音助长了他难以遏制的绘图想象力,放大和缩小着他们经过的房间和走廊。又是一扇门吱吱呀呀地打开,绍尔不敢动。
回声空荡荡的,改换了方向。他的身体颠簸得更厉害了。他觉得自己在被带着向上走。
绍尔睁开眼睛。他们在一条狭窄的灰色阶梯上,这里散着霉味,没有任何装饰,灯光昏暗。上方和下方都传来发闷的声音。救星扛着绍尔走上几段台阶,经过一层又一层楼、一扇又一扇肮脏的窗户和房门,最后终于停下休息。他弯下腰让绍尔下来,绍尔挣扎着从他瘦巴巴的肩头爬下来,随即环顾四周。
他们来到了大楼顶部。左手边有一扇白色的门,门内不时传出键盘敲击声。无路可去了。另外三面都是脏乎乎的墙壁。
绍尔扭头面对他的同伴。“现在如何?”他悄声说。鼠王转身面对楼梯。正前方有一扇油腻腻的大窗户,位于楼梯改换方向的夹楼高处。
在绍尔的注视下,灰色人影仰起头,嗅了嗅他和几米外那扇窗户之间的空气。他突然极为癫狂地跳起,双手扣紧楼梯栏杆一跃而出,劈开双腿站在了栏杆上,右脚在后,左脚在前,在倾斜的塑料扶手上摆出姿势,完美地保持着平衡。他拱起肩膀,身上的肌肉和筋腱一条接一条地绷紧。他顿了顿,模糊不清的瘦脸上挤出了笑容,也可能是扮了个鬼脸。接着,他四肢并用,朝前方扑将出去,刹那间扫过夹楼和天花板之间的空隙。他飞过虚空,双手抓住窗户上的栏杆,两只脚搭上了狭窄窗台的边缘。和他刚才忽然动起来一样,他此刻又忽然停住了,化作贴在玻璃上的一个怪异“X”形。只剩下他的战壕雨衣还在轻轻摇摆。
绍尔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捂住嘴巴,心惊胆战地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那扇门。
鼠王正在伸展身体,动作异常灵活。他展开修长的四肢,左手悄无声息地摸向窗户的锁扣。随着咔哒一声,窗户打开了,冷风迎面吹来。他的右手仍旧撑在窗台上,这个怪异的幽魂扭曲身体,将身体一点一点地挤出了那个狭窄的开口。这扇窗户被设计成只允许打开一条缝,挤出这个黑暗的垂直条带时,他变得异乎寻常的细瘦。他钻过窗口的过程与精灵钻出神灯一样引人入胜,鼠王紧紧地攀住室外的窗框,姿势和他在室内时毫无二致,他站在几厘米宽的木架上,距离地面有五层楼高。最后,那双朦胧的眼睛隔着肮脏的玻璃盯住了绍尔。
只有鼠王的右手还留在警察局内。它在对绍尔打着招呼。外面的黑影对着玻璃哈了几口气,然后用左手食指写起字来。他写的是镜像字体,对于绍尔来说恰好是正过来的。
“到你了。”他这样写道,然后在那儿等着。
绍尔试着站上扶手,但两条腿立刻滑落,他再怎么乱抓也徒劳无益。他绝望地抱住栏杆,第二次试着爬上去,可体重却拖了他的后腿。他开始大喘粗气。
他抬头望着窗口那个瘦巴巴的人影。瘦骨嶙峋的右手依旧在等他。绍尔下到夹楼里。那人在窗台上尽量放低身体,右手跟着绍尔荡来荡去,伸向室内的地面。绍尔仰望窗框中的那个狭缝:顶多不过二三十厘米宽。他低头看看自己。他肩宽体阔,肉有点儿多。他顺着自己的体侧摊开双手,再次抬头看窗,看着正在外面等他的那个人,然后摇了摇头。
伸向他的那只手不耐烦地在空中抓挠,一下一下地攥住虚空。拒绝可不是对方能够接受的答案。楼下某处的一扇门砰然关闭,有两个人说着话走进楼梯间。绍尔探出栏杆张望,看见底下两层楼的地方有几只脚和两个头顶。他忙不迭地跳开。他们正朝他走来。那只手还对着他在虚空中抓挠着,窗外那张阴影中的脸皱眉瞪眼。
绍尔站到那只手底下,伸长双臂,跳了起来。
强壮的手指握住了他的左腕,扣得很紧,手指陷入了他的肌肉。他张开嘴险些叫出来,但还是忍住了,只在齿间发出咝咝的响声。他这十三石[8]的血肉加衣服被悄无声息地提入空中。又一只手转过来抱住了他的身体,一只穿靴子的脚牢牢地撑住了他。这位强壮的恩人是怎么保持平衡的?绍尔曲曲折折地穿过空气,看着窗户越来越近。他将头部转向一侧,感觉到双肩和胸膛嵌进了狭小的空间。两只手抚摸着他的身躯,寻找可以借力的地方,帮助他进入外面的世界。此刻他正滑出窗口,他的腹部被固定在窗框上的插销顶得生疼,但他还是顺利地穿过了那条细窄的缝隙,来到了寒风阵阵的室外。
难以想象,他仿佛分娩般地出来了。
风吹着他的身体。温热的呼吸令他的脖颈刺痒。
“抓紧喽。”那人从牙缝里咝咝地命令道,绍尔又被拽入了空中。绍尔抓得很紧,双腿盘住鼠王干瘦的腰部,两臂抱住他骨节突出的肩膀。
鼠王站在狭小的窗台上,靴子不甚牢靠地贴紧漆面。体形大得多的绍尔趴在他背上,又冷又怕。鼠王的右手抓着窗框,左手扣住头顶上方一条窄得不可思议的裂缝。上方是直上直下的砖墙,约有一两米高,砖墙尽头是一道塑料排水槽。再往上是屋顶,在这里甚至看不见石板陡峭的屋顶。
绍尔扭过头去。他的胃部如铁锚般下坠。五楼之下是结冰的后巷,水泥地面,点缀着垃圾。骤降的眩晕让绍尔一阵恶心。他的意识在对他嘶喊,叫他把双脚放回地面上。他不可能撑得住!绍尔心想,他绝对不可能撑得住!他感觉到底下那个柔软的身躯动了起来,几乎惊呼出声。
绍尔模糊地听见楼梯间里的声音走近了窗口,但声音忽然消失了,他感觉到自己再次开始移动。
鼠王放开抓着窗框的右手,用手指抠住上方墙里一枚锈迹斑斑的钉子,钉子的用途早已被人遗忘。他的左手也动了起来,沿着砖块和灰泥之间的隐形路径飞快地摸索,忽然在某处停下,攀住立面上一个看似绝不可能借力的地方。他的手指异常敏锐,能借力这幢建筑上常人看不见的缝隙。
穿着靴子的双脚离开了窗台。鼠王的右脚荡得比绍尔的肩膀还高,绍尔的身体被猛地推向一旁,鼠王仅仅用攥得发白的指节就支撑住了自己和肩上负担的重量。他的双脚在墙面上刮擦,如章鱼的触须般四处探测,最后终于找到能借力的地方,扣住了一个很小的凹凸不平处,一块砖头不平整的地方。
鼠王伸展右臂,抓住某个地方。然后换左手,然后又是右手,这次抓住的是黑色塑料排水槽,它标示着砖墙和石板屋顶的交界。排水槽叽叽嘎嘎地哀叫,但没有断裂。他用双手抓住排水槽,再一使劲,将双膝提到腹部,两脚牢牢地站在砖墙上。他以这个姿势保持了几秒钟,然后如游泳运动员般猛然一蹬。
绍尔和鼠王在空中翻滚。绍尔听见自己在哀号,墙壁、底下的小巷、大楼的灯光、路灯和星辰绕着他的脑袋旋转。鼠王手中的排水槽噼啪直响,他的身体以双手为轴转动。鼠王松开手,双脚踏上了屋顶的陡坡。他没有丝毫的停顿,如蜘蛛般攀爬着石板而上,绍尔死死地抱着鼠王,好像他永远也不会松手了似的。
鼠王手脚并用,在石板铺成的斜坡上飞奔,沉重的靴子没有踏出任何响动。这个离奇的人影如走钢丝一般沿着屋脊快步走向烟囱,烟囱背后是一幢耸然矗立的塔式大楼。恐惧让绍尔紧贴在鼠王身上,变形的手指揪着臭烘烘的战壕雨衣,像尸僵般毫不放松。但鼠王却轻而易举地摆脱了他,把他从肩膀上荡下来,把浑身颤抖的绍尔放在烟囱的阴影中。
绍尔就地躺下。
他颤抖了足足好几分钟,做出惊天壮举的瘦子那朦胧不清的身影傲然挺立,对他置之不理。比夜风更加可怕的寒冷让绍尔打战,绍尔能感觉到有一部分身体陷入了休克。
痉挛渐渐平息,危险慢慢退却。
这个夜晚虽然离奇疯狂,但却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了平静。害怕有什么用呢?他这样想着。半个小时前,他已经将所有的理智束之高阁,没了那东西,他就可以放心拥抱这个变故不断的夜晚了。
绍尔的呼吸逐步缓和下来。他展开身体,抬头看着鼠王,鼠王站在那儿望着头顶上的巨型塔楼。
绍尔用双手撑起身体,然后屏住呼吸,站了起来。两只脚站在大楼屋顶最高处的两侧,阵阵眩晕让他前后摇摆。他用左手扶住烟囱,稳住身体,略略放松了一些。鼠王瞪了他一会儿,眼睛不住地抽搐,随后从容地走远几步,在屋脊上保持着平衡。
绍尔远眺伦敦的天际线。一阵欣快之感涌上心头,而且越发强烈,难以置信之下,他哈哈大笑起来,身体也随之摇摆。
“真不敢相信!我他妈的在这儿干什么?”他扭头盯着鼠王,鼠王这会儿再次站在那儿,用那双难以看透的眼睛打量绍尔。鼠王对烟囱背后的大楼做了个手势,绍尔转过头去,意识到鼠王根本没看他。塔式高楼的侧面缀满了点点灯光。
“看哪,”鼠王说,“窗户里。”
绍尔看见了,细小的人影在各处窗口掠过,每个人都缩减成了一抹颜色和一个动作。大楼中部有一小块阴影保持不动。有个人正从窗口探出身来,眺望绍尔和鼠王站立的这片石板丘陵。有夜色作掩护,他们毫不畏惧。
“跟他说再见吧。”鼠王说。
绍尔扭头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对面的那个人,他停下来正往这儿看,你以前顶多也只能看到这么近。他此刻正在看的地方——不,他并没有在看那里,他只是恰巧瞥到半眼,瞄到了——似乎有什么动静在眼角余光之外逗弄着他——那就是你此刻所在的地方,我的好小伙子。”鼠王低沉的嗥鸣藏住了所有感情,不过看模样他应该心满意足,像是顺利完成了什么工作,“其余的嘛,对你来说现在不过是填充物了。全部的大街、前厅还有其他所有这些,只是填料而已,没有任何用途,那不是真正的城市。你只能从后门接触世界。我在那些窗口看到过你,在夜间,在光明退去之后。你望着外面,只看不碰触。好吧,现在你触摸到了。各种各样的空白场地——那里现在是你出没的地方了,绍尔,是你的住所,是你的窝巢。那就是伦敦。”
“你现在不能回去了,明白吗?小伙子,你得跟我待在一起。我会照看你的。”
“为什么是我?”绍尔说得很慢,“你为什么要找我?”他停了下来,几个小时以来,他仿佛第一次回忆起自己为何置身于警察局。“你知道我父亲的什么事?”
鼠王转过来,盯着绍尔,他的五官本来就模糊不清,此刻在月光下更是无法分辨。他缓缓地蹲下去,最后如骑马般跨坐在屋脊上,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绍尔。
“给我过来,小子,我跟你讲个故事。一个你不会喜欢的故事。”
绍尔小心翼翼地面对鼠王坐下去,然后向前移动身体,在两人之间只隔着一两米的地方停下。绍尔意识到,要是落在别人眼中,他们肯定像是两个学童,两个四格漫画里的粗鲁人物坐在屋顶上,双腿荡来荡去。绍尔的愉悦心情消失了,和出现的时候一样毫无先兆。他紧张得直咽口水。他想起了父亲。这是万物万事的关键,他心想。这是催化剂,是能够解释将他吞入腹中的超现实境地的传奇。
鼠王开口了。和刚才在牢房里时差不多,他的嗓音自有独特的韵律,是一种类似于风笛哼唱的单调声音,让人超脱现实。通过无意的暗示和自觉的理解,这些话语的内涵和意义溜进了绍尔的脑海。
“伦敦是个罗马人的村子,是我的领地,无论我的小小朝臣在哪儿发现稻谷和垃圾可供劫掠,我就会出现在那里。他们遵守我的律令,因为我是他们的王。但我从不是孤身一人,绍尔。我从不像今夜这样单独行动。老鼠信任底层,他们驱逐幼崽,有越多的嘴巴在外偷窃就越好。”
“绍尔,你了解你的母亲吗?”
这个问题让绍尔大吃一惊:“我的……她叫爱罗伊斯……她在世的时候是,呃,是一位卫生访视员……她生我的时候去世了,难产……”
“见过她的双影子吗?”
绍尔迷惑地摇摇头。
“双影子,就是照片、相片……”
“当然见过……她个子不高,深肤色,很漂亮……问这个干什么?你要说什么?”
“有时候啊,我的老朋友,世上就是有些不合群的人,要我说的话,就是跟别人处不好。我敢掏腰包打赌,你和你老爸动不动就互相吼个声嘶力竭,对吧?没法像你希望的那样和睦相处,对吧?唉,你难道觉得老鼠能有什么不同吗?”
“她作姑娘的时候一直很温柔,你妈妈。对你老爸可好了,你老爸对她也是。她真是漂亮啊,诱人得很,谁能拒绝得了她呢?”鼠王挥舞着手臂说完这句话,猛一扭头,从眼角看着绍尔。
“绍尔,你的妈妈选择了一个职业:卫生访视员!这个笑话实在太可耻了。古话说贼喊捉贼,对吧?她不也是这样吗?走进一个地方,只消动动鼻子,你妈妈就知道那儿有多少老鼠,一个个都藏在哪儿。叛徒,奸贼,他们这么称呼她,但我想这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绍尔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只能愣愣地瞪着鼠王。
“她的身体构造和你们不一样。你降世的时候杀死了她。你是个大胖小子,比你想象中更加强壮。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到。你在晚上朝窗外看的时间肯定比你的同伴多,也看得更加仔细。我猜你心里早就在发痒,早就想真正进入这座城市了。”
“你想知道谁对你老头子下了毒手,这我明白。那种行为可以称之为闹性子,就是把一个人扔出窗户,摔进楼下的花园。”
“下手的人……他在追杀你。你老爹只是恰好挡了路而已。”
“绍尔,你这孩子非常特别,血管里流淌的是特别的血液,这座城市中有人想让你血洒街头。绍尔,你的母亲是我的妹妹。”
“你的母亲是一只老鼠。”
第四节
这句疯狂的断言在空气中回荡,鼠王的身体往后一晃,重心落在臀部多肉的部位上,尔后陷入了沉默。
绍尔拼命摇头,在不相信、激愤和反胃中挣扎。
“她是……什么?”
“一只……他妈的……老鼠。”鼠王慢吞吞地说,“她从阴沟里溜走,是因为看上了你老爸。这比罗密欧和朱丽叶更像悲剧。她有皇族血统,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去了。不过她可甩不掉我。我时不时就去看看她。她总是叫我快滚蛋。她想把这些事儿统统抛在脑后,但换了个新鼻子以后,她连闻自己都觉得臭烘烘的。你否认不了自己的血统,明白吗?血浓于水,而最浓的就数老鼠的血了。”
楼下如沥青般漆黑的街道上,一辆巡逻车闪着蓝色的警灯冲出了停车场。
“你老妈入土为安后,我就花了些心思照看你,不让你惹上麻烦。这才叫一家人,对吧,绍尔?但看起来麻烦还是找上你了。绍尔,你甩不掉你的血统。看起来有人要来教训你,结果让你老爸从楼上摔了下去。”
绍尔呆坐在那里,视线越过了鼠王的肩头。鼠王像在炫耀似的说出了这些话,这些能置人于死地的描述打开了绍尔心中的一扇门。他看见上百幅画面中的父亲。紧接着,他眼前浮现了一幕场景,化作回忆中那些画面的背景:一个强壮的肥硕身躯以慢动作坠入夜空,嘴巴因震惊和恐惧而大张,两眼疯狂地转动着,寻找能够逃生的方式,稀疏的头发如烛火般舞动,重力的突然改变让他下巴震颤,粗壮的四肢徒劳无功地拍打着空气,玻璃碎片围绕着他一同跌向黑暗的草坪,严寒将土壤冻得比苔原还结实。
绍尔哽咽了,他发出几不可闻的伤心哭泣声。眼泪淌下的速度让他自己都觉得惊讶,转瞬之间就吞没了他的视线。
“噢,爸爸啊……”他啜泣道。
鼠王勃然大怒。
“现在别来这套,别急着哭,你就他妈的不能消停点儿吗?”
他骤然抬起手,轻轻地扇了绍尔一巴掌。
“喂,喂,他妈的够了。”
“滚开!”绍尔吸着鼻子,啜泣着,不时用警局配发的衣物袖子擦拭鼻涕,他好不容易才叫出声来,“先别理我。让我一个人……”
为父亲而流的滚滚热泪淹没了绍尔。他在孤独中猛拍自己的脑袋,两眼直往上翻,像是他正在遭受拷打,一边拿拳头砸脑门一边有节奏地呻吟。
“对不起爸爸真对不起真对不起……”他在默然哭泣中低吟。隔绝感和不知如何发泄的可怖怒火混淆、歪曲了这些嘟哝。他用双臂抱住头部,在屋顶上感到绝望而又孤独。
透过双臂间的缝隙,他发现鼠王早就走开了,鼠王起身时悄无声息,此刻已经站在了屋顶的另外一端。他背对着绍尔眺望伦敦城,绍尔的悲伤让他怒不可遏。啜泣撼动着绍尔的身体,他在指缝中望着那个站在两块突出墙砖上的怪异人影。鼠王,他的舅舅。
绍尔没有停止哭泣,他朝后方挪动,直到觉得湿漉漉的烟囱顶在了背上。他扭头望去,屋顶边缘处两根烟囱交会的地方有块空间,他三两下蜷起身子,缩进了这个屋顶上的小小巢穴。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缩成一团,隔绝了天空和四面令人目眩的高度,连鼠王也被排除在视线之外。他太累了,疲倦已经渗入骨髓。他侧身在自己找到的这个逼仄的斜向斗室中躺下,用双手盖住头部。他又哭了一阵,最后连流泪也变成了机械性的动作,活像个忘了为何而哭的孩童。绍尔躺在烟囱底下的石板上,肚子里没有任何食物,身上是别人的破旧衣物,孤独而又惶然迷惑。最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仍然黑着,只有东方镶了一抹微弱的灰褐色。没有时间供绍尔奢侈地享受晨间的慵懒状态,他昏沉沉地慢慢伸展身体,逐渐回忆起他置身何处以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睁开眼睛,红色砖墙映入眼底,他感觉到自己被紧紧地包围着,原来是鼠王蜷曲着身体抱住了他。绍尔有幽闭恐惧症,他打了个寒战,猛然警醒,挣脱了那个毫无激情、纯粹为了取暖的拥抱,直直地坐了起来。鼠王睁开眼睛。
“早上好,小子。下半夜有点儿冷。我觉着咱们能一块儿取取暖,帮你睡个好觉。”
鼠王展开身体,站了起来,轮流伸直四肢。他抓住较高那根烟囱的顶部,双臂一使劲,把自己拽了上去,两条腿在空中随意摇摆。他的视线缓缓地从左边转到右边,俯瞰蔓生的昏暗都市,然后大声清清嗓子,往烟囱里吐了口浓痰。做完这些,他舒展双臂,又将自己放回屋顶。绍尔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在斜坡上滑了一个趔趄。他擦掉脸上的鼻涕和污物。
鼠王转身面对他:“咱们还没谈完呢。昨天夜里的谈话……被打断了。你有无数事情要学,伙计,你眼前站着的正是你的导师,喜不喜欢随你便。不过咱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再说。”他哈哈大笑:粗鄙的沙哑喉音,仿佛吠叫,直刺绍尔的耳朵,“他们昨天夜里发了疯似的找你。没鸣警笛,这点要注意——估计是不想惊动你,他们可起劲儿了:警察和警员四处乱窜,好一群蓝屁股的混球,他们从来都是这个鸟样,我呢?从头到尾就在他们的屋顶上玩躲猫猫。”他再次哈哈大笑,和他发出的所有声音一样,这笑声仿佛就来自绍尔耳边几厘米的地方。“没错,我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贼。”他拿腔拿调地说完最后这句话,好像正在演出中念台词。
他轻快地走到屋顶边缘,在陡峭的屋顶上稳稳站住。他攀住排水槽,探头探脑地向屋檐下张望,鼠王终于发现了想找的东西,扭头示意绍尔跟上。绍尔四肢并用,沿着屋脊一点一点往前蹭,不敢把自己交给险峻的灰色石板。他挪到了鼠王的正上方,停下来等着。
鼠王对他一龇牙:“滑下来。”他悄声说。
绍尔用双手抓住跨骑的水泥屋脊,慢慢将一条腿转过来,最后,他的整个身体在鼠王上方的斜坡上趴成了X形。这时候,他的胳膊背叛了他,怎么也不肯松开屋脊。他顿时有了另一个念头,想把自己拽回屋脊上去,但是他的肌肉已经被吓得僵硬了。绍尔被困在滑溜溜的坡面上,惊慌失措。失去力气的手指松开了屋脊。
接下来这个漫长的瞬间令他反胃,绍尔滑向自己的死亡,但最后迎接他的却是鼠王强有力的手臂。绍尔的下滑骤然停止,被一个恐怖的拖拉动作从屋顶上掀起来,在空中转了大半圈,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底下的钢铁防火梯上。
摔落的声音有些发闷,不怎么实在。鼠王在他头顶上咧嘴微笑。他的左手仍旧攀着屋顶边缘,右手则伸向绍尔所在的楼梯。鼠王在绍尔的注视中松开手,下坠了一小段距离,落在金属网格平台上,粗糙的大靴子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绍尔的心脏还因恐惧而怦怦乱跳,但刚才那颜面尽失的摔落更让他备感屈辱。
“我……我他妈的又不是一口袋土豆。”他带着怒气虚张声势地说。
鼠王笑呵呵地答道:“烦人精,你连上下都辨不清楚呢。在你学会一两个花招之前,你就是一口袋土豆。”
两人蹑手蹑脚地走下台阶,经过一扇又一扇逃生门,下到了巷子里。
黎明来得飞快。鼠王和绍尔穿梭在微光中的大街小巷里。绍尔又是害怕又是兴奋,有些期待他的同伴重复昨夜的胡作非为。他不时瞥视左右两边的排水管、车库屋顶和通往屋顶通道的出入口。但这次他们始终停留在地面上。鼠王领着绍尔穿过杳无人烟的建筑工地和停车场,走进伪装成死胡同的狭窄通道。绍尔没法理解鼠王出于何种本能选择线路,他们一路上没有看见任何晨间的步行者。
黑暗在隐退。七点钟的阳光虽说苍白而贫瘠,但仍旧在尽量发挥它的作用。
绍尔靠在一条小巷的墙上。鼠王堵在巷口,伸展右臂,指尖触碰砖墙,在背后阳光的衬托下神似黑色电影主角的剪影。
“我很饿。”绍尔说。
“我也是,小子,我也是。我饿了很长时间了。”鼠王探出巷口,他在注视一排毫不出奇的红砖排屋。每个屋顶的最高处都有一个跃立龙纹装饰:小小的黏土饰物现已破损剥离。酸雨洗掉了它们的细节特征。
今天早晨,这座城市似乎满是后街陋巷。
“觅食的时间,”鼠王嘟囔道,“到了!”
鼠王鬼祟如维多利亚时代的恶党,他小心翼翼地走出藏匿之处,对着空气抬起脸孔。在绍尔的注视下,他嗤嗤地嗅闻两下,皱皱鼻子,把脸稍微朝一边侧了侧。鼠王示意绍尔跟他走,他蹦蹦跳跳地走下没有人的街道,钻进了两幢房屋之间的窄缝。窄缝的另一头是堆满整面墙壁的黑色垃圾袋。
“一定要跟着鼻子走。”鼠王微微一笑。他在窄缝那头蹲下,化作砖石裂隙底部的一个弯腰驼背的人影。两边的墙壁都没有窗户,透不出半分光线。
绍尔走了过去。
鼠王刚撕破一个塑料口袋,浓烈的腐败气味扑面而来。鼠王的胳膊伸进扯开的洞口,在垃圾袋里四下摸索,像是在做外科手术,令人不安极了。他从裂口中抽出一个泡沫塑料盒。盒子上沾了不少茶叶和蛋黄,但汉堡的标记依旧清晰可辨。鼠王把盒子搁在地上,胳膊再次探入口袋,这次掏出了一条受潮的硬面包。
他把那个撕破的垃圾袋推到一旁,伸手拽过另外一个撕开。这次他找到的是半个水果蛋糕,被压扁了还沾了些锯末。鸡骨头和碎巧克力、吃剩下的甜玉米和米饭、鱼头和受潮的薯片……他从各个口袋里翻出这些东西,在水泥地面上垒成臭烘烘的一堆。
绍尔望着剩饭剩菜的小山越堆越高。他伸手捂住嘴巴。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吞了口唾沫。
鼠王抬头看着他。
“就知道你挑食。”
绍尔惊恐地拼命摇头,手依然紧紧地捂着嘴。
“你上次呕吐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让绍尔皱起了眉头。鼠王在战壕雨衣上擦了擦湿漉漉的手,身上又多了几条深灰色花纹状的污渍。他用手指戳戳食物。
“你记不起来。”他没有看绍尔,自顾自地说道,“你记不起来,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呕吐过。你从来没吐过任何东西。你肯定也生过病,但你和其他人类不一样。你从不感冒和打喷嚏,只偶尔因为奇怪的疾病而接连发抖好几天。但即便是这种时候,你也从不呕吐。”他终于和绍尔对视着,嗓音低沉起来了。他咬着牙对绍尔说话,声音中不无胜利之意。“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的肚皮绝不会造反。你绝不会吐个天昏地暗,无论醉得多厉害,无论复活节之夜躺在枕头上胃中直往上泛的巧克力有多么甜腻,无论海鲜怎么在地板上蹦来蹦去,无论外卖食物有多么不卫生。你的血管里流的是老鼠的血。没什么是你不能消化的。”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很长一段时间。
鼠王继续说了下去。
“其实还不止这些。你对任何食物都有食欲。你说你饿了。我也这么想。你好久没吃东西了。现在不就有东西吃了吗?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我来教你怎么当老鼠。看哪,你的舅舅都帮你找来了什么好吃的。你说你饿了。这就是早餐。”
鼠王拿起水果蛋糕,眼睛始终盯着绍尔。他慢慢地把蛋糕举到嘴边。湿乎乎的碎块从手中掉落,蛋糕在黑塑料袋里闷了很久,小葡萄干都变成了果泥。他咬下一口,心满意足地长出了一口气,碎屑从嘴里喷了出来。
他说得对。绍尔从来没有呕吐过。他一向吃得很多,即便考虑到他牛高马大,但他的食量还是很惊人,他和丢弃食物的人永远也合不来。吃意大利烩饭时有人讲蛆虫的恶心故事,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吃得再甜再油或者喝了再多的酒,他也完全不会难受。他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不会呕吐。其他人抱怨说吃了什么东西很恶心的时候,他尽管同情,但从来没想过要问这话什么意思或者是否真有这回事。
现在,他正在抛弃一层又一层的世俗习惯。他站在那里,看着鼠王进食。瘦子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上次吃饭是不知多少个钟头之前的事儿了。绍尔琢磨着自己的饥饿程度。
鼠王还在咀嚼。逐渐崩塌的食物堆散发出势不可当的恶臭。绍尔看着堆积在垃圾袋前的剩饭剩菜,看着食物上的霉斑、齿痕和尘土。
唾液开始分泌。
鼠王吃个不停。
他张开嘴,湿乎乎的蛋糕渣清晰可见:“你可以吃从车轮上刮下来的死鸽子,”他说,“味道还很不错。”
绍尔的胃咕咕直叫。他在食物堆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个没吃完的汉堡包。他闻了闻。早就凉透了。他能看见牙齿哪里咬过这个面包。他尽可能地拂去了上面的尘垢。
潮乎乎,冷冰冰,黏糊糊。下嘴的地方,唾液还在闪闪发亮。
绍尔把它拿近嘴边。他放任自己去想象垃圾桶有多肮脏,等待胃里翻江倒海。但什么也没等来。
多年前听过的告诫还在脑海里回响——别碰,那很脏,从嘴边拿开——但他的胃,他的胃却安如泰山。肉香非常诱人。
他逼着自己感到难受。他强迫自己反胃。
他咬了一口,用舌头搅动肉块,沿肌理把肉撕开。他试着嚼了嚼,尝到了泥土和腐败的味道。软骨块和脂肪在嘴里碎裂,与唾液混在了一起。
汉堡十分可口。
绍尔吞下了一口,没有感到恶心。饥火被点燃,他想吞下着更多的食物。绍尔又咬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他吃得越来越快。
他觉得体内的什么东西在悄悄溜走。他从垃圾堆里的冰凉肉块中汲取力量,这食物曾经被人丢弃,等待腐烂,现在却给了他。他的世界改变了。
鼠王点点头,继续吃。他抓起一把把食物,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
绍尔伸手去拿一根黏糊糊的鸡翅。
仅仅七八米之外的地方,孩童穿着肥大的校服走上街道。砖墙和垃圾堆遮蔽了绍尔和鼠王的身影。孩童经过的时候,他们停止了进食早餐,抬头张望。
他们吃东西的时候没发出任何声响。吃完了,绍尔舔舔嘴唇。嘴里,垃圾和腐肉的味道异常强烈,他琢磨着这味道,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呕吐。
鼠王舒舒服服地靠在垃圾袋上,把大衣拉起来盖在身上。“觉得好些了吗?”他问。
绍尔点点头。突如其来地越狱之后,他的心情第一次平静下来。他能感受到胃酸在体内工作,正在消化他吃下去的陈腐食物。他感到食糜行进在肠道中,其他人的晚餐和早餐的残渣带来了奇异的能量。他正在由内而外地发生变化!
我的母亲就像这个怪物,他对自己说,这个鬼鬼祟祟的东西。我的母亲就像这个有魔力的瘦脸流浪汉。看起来,我的母亲是条游魂,肮脏的游魂。我的母亲是只老鼠。
“你回不去了,这你知道。”鼠王垂着眼皮看着绍尔说。绍尔早就明白,他很难辨清鼠王的五官了。无论鼠王是立是坐,光线都不可能完全落在他的脸上。绍尔又瞥了他一眼,但视线没有找到落脚之处。
“我知道。”他说。
“他们认为是你杀了你老爸,他们要为此而弄死你。你逃出了他们的牢房,他们非得严惩你不可。”
这座城市不再安全了。绍尔感觉到城市对他张开了血盆大口,大得远远超乎他的想象,无从理解而又险恶异常。
“那么,那么……”绍尔慢慢地说道。那么,伦敦是什么?他心想。如果你能承认自己的血统,那么伦敦呢?那么世界呢?我全都搞错了。公园的小桥底下有人狼和巨魔吗?这个世界的边界在哪里?
“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办?”
“嗯,你不能回去了,你只能披荆斩棘向前走。我必须教你怎么当老鼠。小子,前面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你呢。像雕像般屏住呼吸,紧紧缩成团,纹丝不动……你就隐身了。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动作正确,你就不会发出一点儿声音。你能像我一样。你会明白的,上面没有什么地方是你不能去的,下面也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害怕的。”
他懂不懂其实已经无所谓了。难以置信的是,鼠王的话驱走了绍尔心中的惊恐。他感到自己越来越强壮。他伸开双臂,想大笑。
“我觉得我什么都能做到。”他说。激烈的情感压倒了他。
“你的确可以,好小子。你是个年轻的鼠人。只需学会那些诀窍就行。我们会磨尖你的牙齿。你和我一起就是炸药。我们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赢回一整个王国。”
绍尔已经站了起来,凝视着面前的街道。鼠王的话让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低头看着那个缩在黑色垃圾袋之间的瘦削人影。
“赢回?”他平静地说,“从谁手中?”
鼠王点点头。“你的死脑筋怎么就是不开窍呢?”他说,“虽然不想坏了你的好心情,但你的确忘了一件事情。你现在之所以置身异域,是因为你老爸来了个六层楼倒栽葱。”鼠王愉快地说着,并不理会绍尔痛苦的眼神。“老家伙完全是代替你掉下去的。外面有什么东西要你的项上人头,小伙子,你最好别忘记这一点。”
绍尔摇摇晃晃地跪下。“是谁?”他嘶声说。
“嗐,这一点最重要,对吧?这就是问题了。其中藏着一个故事,一个曲折离奇的老鼠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