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勒波雷拉:卑微者的挽歌
茨威格开掘了人类的内心世界,他笔下的小说人物:陌生女人,贵妇人,风流男子,残疾少女,收藏家,中介人,忠实的用人,癫狂症患者……是一个人生大观,各具特色,栩栩如生,令人难忘,那个叫作《女仆勒波雷拉》的,最是让我多年来不能释怀。
主人公原本不叫勒波雷拉,她不配有这样的名字,她是一个平民,只能有平民的名字:克蕾申琪娅·安娜,后面的一串没有必要写了。私生女,貌丑,文盲,终日无言,牲口一样劳作,这就是克蕾申琪娅。她被人有利润地从乡下带到了维也纳——带着一个草编篮子,里面有个黄色雕花小木篮,篮子里是她的全部家当——在一个男爵家做用人。白天沉默地工作,晚上倒头就睡,睡下的时候张着嘴呼吸。
如果不是那次人口普查,她会平静地度过她安静而贞洁的一生。可是全国要统计人口,包括像她这样的暂住人口。她不会写字,她的主人,高贵风流的男爵替她填表格,才问起她是哪里人氏。男爵说那是个好地方,他去那里打过猎,还在她当年做厨娘的餐馆就过餐,吃过她做的烤鹿肉。两个人一起回忆了那个风景优美的山区,最后,男爵高兴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仅仅是拍了一下,一个上流社会的体面无比的男人,也许是回忆起那次跟哪个女人彼处风流,也许他今天心情很好,也许他只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主人,在自家女佣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就像他看到路边一个小动物而摆摆手一样,他一时高兴。
你永远想象不到,这个愚蠢而可怜的女人,这个三十九岁还从来没有被男人骚扰过的老处女,爱上自己的男主人将是怎样一种灾难。在她的家乡,男人那样拍一下女人是求爱的表示。而那个男主人,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他自顾自过着他的风流生活,就像茨威格另一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那个男作家一样。他的夫人是一个变态而脆弱的上等女人,克蕾申琪娅自从爱上男主人后,公然对抗女主人,用下等女人最蠢笨最直接的方式对待她,终于,夫人被气病了。我们常常惊异在经典名著中,仆人可以把主人气得受不了,并且可以完全控制主人,《约翰·克利斯朵夫》《卡拉马佐夫兄弟》《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里面都有类似情节,主人得看仆人的脸色。夫人要外出疗养两个月,她带走一个贴身女仆,把男爵交给克蕾申琪娅照顾。这对克蕾申琪娅来说是天大的幸福,好像男主人“属于”她了。不几天,男爵开始带女人回家,克蕾申琪娅欢天喜地地伺候他们,她也爱着那些高贵而风流的女人。她兴奋得像个孩子,窥视,偷听,她被主人的小情人调皮地唤为勒波雷拉,那是这位歌剧院女艺徒在熟记的一个歌剧《唐璜》里的仆人的名字,克蕾申琪娅也爱上这个名字。她甚至为主人拉皮条,找年轻的下等姑娘献给他。主人会随手赏赐她个小礼物,她视若珍宝,收集在她的小箱子里。
夫人回来了,病不但没好,反而更加脆弱,夫妻继续相互折磨。在一次争吵后,男主人赌气外出打猎,嘟囔着这一切“彻底完结”才好。三天后,他被一封加急电报召回,他那精神变态到不能自理的妻子用煤气自杀了,这个结论得到警方认定,可他从亲戚的描述中,猜到这一切是谁干的,因为勒波雷拉在主人离家时应和道,“会的,会完结的”。这成为两个人在世上共同的秘密。
由于那共有的秘密——我个人认为主要是由于勒波雷拉是个丑陋的女人,我们想想看,如果她是个美丽女子呢?——主人的恐惧和憎恶越来越深厚,觉得和她共处一个屋檐下是一件困难的事。
终于,男主人又找来一个老管家,代替她的工作,她将不能出现在主人眼前。她迅速憔悴,像鬼一样终日躲在厨房,摔碟子打碗。老管家给男爵建议,厨房那个女人太可怕,随时会伤人的,恐怕会威胁到大家的安全。男爵默许管家解雇了她。
勒波雷拉把自己那个装着所有财产的小木箱留给男爵(里面有他送给她的全部小礼物、钞票和一张照片),失踪了。“第二天,警察发出通告,说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妇女从多瑙河桥上跳下自杀。”
一个卑微的生命结束了,主人得到解脱,他的世界毫发无损。勒波雷拉内心曾掀起的风暴,比一丝风还轻微,几乎没有人知晓,只有洞察心灵的作家,为她唱起一首挽歌。
2009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