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心灯:金水河畔谈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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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兴李唐的大政治家狄仁杰

行大道、民为本、利天下,古来大政治家的信念与理想,不外乎此。真正的政治家,不为眼前利害而丧失自我,不为当下权势而改变初心,不为任何艰难险阻而趑趄不前。诚所谓,志之所向,一往无前。

但是,所有的政治人物都无法超脱于时代环境,都要受制于自身所处的客观条件,都只能在他们所“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马克思语)创造时势和历史。就像无情的历史只给了诸葛亮一个小国寡民的政治舞台一样,狄仁杰在武周时代的政治命运,亦复如是。

仁杰生活的时代,武周代唐已然成为历史发展趋势,单凭个人力量试图作出改变,无异于螳臂当车,根本无法扭转历史车轮前进的方向,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历史允许仁杰以再造李唐为其使命,但前提是他必须做好武周的宰相。

政声人去后,民意闲谈中。仁杰虽是唐高宗时期成长起来的,但其担任国家股肱大臣、对历史发展起到关键作用,却是在武周时期。之所以在他去世后,还有李唐君臣对他怀念,乃至历代史家及将相名臣对他高度认可,正在于他秉具长远政治眼光,在历史发展的转折时期,“敢言人之所不敢言,敢行人之所不敢行”,对后来的时局走向产生了重大影响。

君子之德,泽被后世。仁杰所留下的政治遗产是丰厚而深远的,这就是一位大政治家的责任与担当。

真大丈夫

历来史家公认,仁杰对唐室有再造之功。但对于他能够委曲求全、尽心辅佐武则天,亦不无异议。实则有失公允,并非持平之论。考察仁杰一生的宦海浮沉,他的政治才德与品格是一以贯之的。

仁杰早年担任汴州(今开封)判佐时,被人诬告有过失。时任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调查他的案件,大为赞赏说:“从君之所为来看,可谓海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

由于阎立本的推荐,仁杰升任并州都督府法曹。有同事郑崇质,当充使绝域,因母亲年老多病,忧戚不已。仁杰毅然自请代郑出差,以成全他留侍母疾的愿望。时人赞誉他:“北斗以南,一人而已。”

高宗让仁杰当大理丞,一年之中,他处理了数千件拖悬已久的案子,使一万七千余人释狱,无冤诉者。不仅效率极高,而且公平仁恕美名不胫而走。这是仁杰第一次显山露水,足令世人惊艳。到了现代,荷兰人高罗佩著有经典名作《大唐狄公案》,源头即在于此。

一次,武卫大将军权善才误砍了昭陵(唐太宗墓地)的柏树,唐高宗盛怒之下下诏处斩他。仁杰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以为“法既无常,则万姓何所措其手足”,按律不应致死,并且援引汉文帝时的张释之、魏文帝时的辛毗,作为自己执法的榜样。善才最终免死。

司农寺卿韦机为迎合高宗,将故太子李弘的恭陵造得过于壮丽;左司郎中王本立仗着有高宗为他撑腰,胡作非为、飞扬跋扈。这些逢君之恶、恃君之宠的弄臣、权臣,都在仁杰的弹劾下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对权贵,仁杰从不循私枉法;对百姓,则充满了慈爱之心。

当他作为负责高宗巡幸的知顿使(负责皇帝巡幸事宜的官员)时,御驾必须路过“妒女祠”。传言说,盛服过者必有风雷之变。高宗、武后准备调集数万民工别开御道,他坚决予以制止,进谏说:“天子行路,千乘万骑,风伯清尘,雨师洒道,为何要担忧妒女的加害呢?”高宗听到此言,叹曰:“真大丈夫也!”

公正、仁孝、犯颜直谏,这是仁杰从政的显著特点,伴随他的一生,未曾改变。

“自营为私,背私为公。”身为国家大臣,私心是最要不得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心底无私天地宽,唯有心中无私,方能无所畏惧。

史载,仁杰担任江南巡抚使时,奏毁吴、楚之地淫祠一千七百所,只留下了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子胥四祠。面对那些早已沦为神棍敛财工具的祠庙,仁杰丝毫不为触动:“安使无功血食,以乱明哲之祠乎!”由此可见其内心之强大光明。王船山评价此举“赫然与日月争光”,良有以也。

到后周时期,世宗柴荣为减轻百姓负担,裁抑佛寺,亲自用斧斫破佛像,以为示范,且向反对他的人说:“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所谓佛耶?且吾闻佛志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49]非内心坦荡、毅力坚强之人,实难做得出来。

武后执政,仁杰转任豫州刺史,正值越王李贞称兵汝南事败。当地受牵连者达数千人,中央来的司刑官敦促他快速行刑。他则请求缓期,并奏报则天宽恕。朝廷终将这些死刑犯改判为流放。

当时,宰相张光辅亲率三十万大军前来平定叛乱,进入豫州境后,将士们居功横行不法,向仁杰求取财物。仁杰不仅加以拒绝,而且严辞抨击光辅放纵部下,滥杀无辜,扰乱地方,使豫州怨声沸腾,其乱远远超过了李贞,是“一贞死而万贞生”,“如得尚方斩马剑加于君颈,虽死如归”。[50]就是说,如果能够得到皇上的尚方宝剑,就算斩了你张光辅的脑袋,自己也万死不辞。孟子有言:威武不能屈,是为大丈夫,此之谓也。

嫉恶如仇、正义凛然,这是何等的胆识和魄力!又可以看到,在仁杰的心中,民为邦本、为民请命的情怀,是何等强烈!

社稷之臣

忠,有忠于一姓之帝王,有忠于国家社稷。与其死天下之事,孰若成天下之事?仁杰恰是能够成就天下大事的人。

知其人,更要论其世。仁杰的一生,经历了唐太宗、唐高宗、武则天三个时期,算得上是政局颇为动荡起伏的时代。

观察太宗晚年至武后称帝一段历史,我们就能够深刻地认识到:政治往往没有最好的选择,而只有权衡利弊后做出的艰难抉择。

太宗临终前,将李治托付给长孙无忌和褚遂良,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无忌为李治舅父,又是太宗最信任的人,其被选为托孤重臣乃意料中的事。褚遂良一同受诏辅政,且太宗单独对其交代,“勿令馋毁之徒损害无忌”,足见其当时权势之旺。

高宗李治并非懦弱无能之辈。为打压元老重臣的势力,实现乾纲独断、大权独揽,李治使出的手段方法,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废除王皇后而改立武昭仪,正是关键的一招。此时的武昭仪,不过是高宗手中的一枚棋子。

我们看到,与这一废一立过程相伴的,是褚遂良、长孙无忌、柳奭(王皇后之母舅)、韩瑗、来济等朝廷重臣的相继贬死,以及许敬宗、李义府等人的迅速跃居高位。

崔瑞德在《剑桥中国隋唐史》中写道:反对还是拥立武氏,可以看作是那些已掌权的、要保持政治现状以维护既得利益的人,与那些把拥立当作自己升迁手段的人之间的斗争。[51]

开国元勋李勣的表现,很好地说明了这场政治斗争的诡异与残酷。李勣的政治品格,是圆滑有余而立场不能始终如一。龚弘先生的评价是,针对两件矛盾的事情,他往往悬出两个道德标准,使两件事从矛盾中统一,而达面面俱到的境地。[52]

太宗任命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为顾命大臣,却将李勣贬谪在外。表面上看,太宗的意思,是因为李治与他并无恩情,如今做父亲的将他贬谪,事后儿子再召回重用,只有这样,方能得其死力相助。实则是对李勣政治人品的极大否定。同时也就造成了李勣与托孤之臣的矛盾。

在高宗决定废王立武的过程中,大臣里面只有李勣表示赞同,并向高宗说道:“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这句话起到了强心剂的作用,并使朝廷的力量对比偏向武昭仪一边。李勣的这种态度,既有他一贯的双重标准在作祟,也是报复心理所致。

经过严酷的斗争,高宗如愿以偿,摆脱了元老重臣的束缚。但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位“素多智计、兼涉文史”的武皇后,一旦拥有了合法的权威,并不情愿受到他的控制。加之高宗本人又因患风眩不能视事,只得将政务全权委托给武后,终于养虎为患、尾大不掉。

二十多年的皇后当权,近十年的临朝称制,不仅使高宗,也使后继的中宗、睿宗,都成了政治傀儡,武后俨然成为全国的政治权力中心。这是那一段历史长期演进的必然结果。

武则天登上皇帝宝座的过程,只不过是千百年来改朝换代故事的重演。除了主角为女性外,其他方面并没有特别之处,尤其是统治集团内部的权力争斗、擅权滥杀,并无二致。

时至现代,我们不宜再因则天女性的身份而否定她,更不宜因她前期采取的恐怖政策而贬低她。逆取顺守,古来如此。不然的话,又该如何评价通过弑兄杀弟逼父手段登上帝位的李世民呢?

这是君主专制社会帝王更替的常态,更何况,则天要完成的,是改朝换代的历史使命。

朝堂里,被视为异己的宰相裴炎、刘祎之、魏玄同,名将程务挺等人相继被除掉。地方上,李勣(原名徐世勣)之孙徐敬业,纠结一帮“失职怨望”之徒首先起兵,旋即被平定;宗室越王贞、琅琊王冲等起兵失败,李姓诸王被杀者、受牵连者甚多。

在这样的一种局面下,不可能要求所有李唐旧臣都去枉送性命。有的时候,死是容易的,活着是艰难的。一死百了,但于实际状况的改善又有什么益处呢?

这正如汉高祖刘邦死后的场景。吕后行使皇帝职权,大封诸吕为王,宰相王陵坚决反对,坚持高祖与大臣的盟约,“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吕后将他逐出朝堂。陈平、周勃等人却选择了服从。

事后,王陵责陈平以大义,陈平说:“于今面折廷争,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53]待吕后一死,杀诸吕、迎文帝,弹指间便化解了汉初最大的一场政治危机,不得不承认是陈平、周勃的功劳。

李唐虽为武周所替代,但社稷江山仍在,万民百姓仍在,整个社会发展并未因此而受到根本阻碍。学者王家范说:

汉吕后、唐武则天年代,上层、宫里杀得天昏地暗,甚至“阴阳倒错”,只要不苛政猛如虎,还懂得“休养生息”,连正史也承认,是时天下尚称“乂安”,百姓“逸乐”。上面变化万千,底层依旧如故。什么“王”、什么“帝”,只要能给我安宁,谁当都无所谓。[54]

徐敬业的叛乱,李姓诸王的起兵,底层响应的人并不多,就是这种社会现实最有力的证明。

则天在争夺权力的过程中,采取恐怖政策以对付反对者或假想敌,滥事诛杀,诚不可取,但等到她地位稳固、假想敌被杀净后,这批酷吏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这就说明她还是有政治头脑的。

则天称帝后的政绩,虽然历代史家都没有给予正视,但总体上看,必定具有相当的水准。我们可以设想,在长达二十多年间,如果政治不够水准,国家的乱象恐怕早已显出,她以后的开元、天宝盛世也绝不会那么顺利出现。

武周王朝是乱的,但只是乱在初期,乱在官场,乱在中央,整个社会基本仍处于安宁的状态。当中央政府按照则天的意志被改造后,乱就结束了,重新发挥了正常的政治功能。[55]

至少在当时的多数人看来,则天绝不是一个昏君。改朝换代、夺取权力,需要大破大立,需要使用小人、酷吏,但作为君主,更需要忠臣干吏为她治理天下。

然而,对于李唐旧臣,她又不完全放心。这就造成了她的疑虑过多。实则,整个朝堂,放眼望去,真正为武周江山社稷考虑的,又有几人!这是则天作为皇帝最大的悲哀所在。

这样的一种态势,对于政治局势洞若观火的仁杰心知肚明。他明白,无论则天的夺权之路如何残忍,她都不失为一位有作为的君主。对则天政治才能与治国能力的认可,成为两人信任关系建立的前提。

但是,这种信任在一开始并不牢固。仁杰第一次担任宰相后不久,即遭诬陷谋反而被打入死牢,若非仁杰机智,早就没了性命。[56]这主要是则天猜疑所致。自己的女性身份,“革唐命”的惊世之举,加之李唐旧臣环绕左右,迫使她不得不如此。

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则天越发感到忠臣的可贵。一旦则天发现,仁杰确有为武周江山社稷考虑的心意,并感受到仁杰身上发散出来的至大刚正之气,又会对他信任备至。

史称,则天常呼“国老”而不名,每能屈意听从仁杰的建议;当仁杰去世后,则天为之哭泣道:“朝堂空矣!”此后,遇有军国大事,众臣不能决断,则天叹曰:“天夺吾国老何太早邪!”

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无法言说的孤独与悲痛。

持中守正

在一些人看来,与褚遂良、裴炎等比较,尽管仁杰功在社稷,但前者是“守经”,后者是“近权”,大抵属于“非委曲以用机权者不克”的无奈之举。

对此,王船山有不同意见。在《读通鉴论》中,他写道:

“涉大难,图大功,因时以济,存社稷于已亡而无决裂之伤,亦唯持大正以自处于不挠而已矣。所谓社稷臣者,无他,唯正而已矣。”

“唯以道为心,以心为守,坦然无所疑虑,不见可忧,不见可惧。请复庐陵,而树张柬之等于津要,武氏灼见其情而自不能违,岂有他哉?无不正之言,无不正之行,无不正之志而已矣。”[57]

此一番论述,醍醐灌顶,犹如拨云雾而见青天。

有人说:“政治败坏人格。”但拉德布鲁赫却说:“政治考验人格。”孔夫子有言:“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历史前行的轨迹总是蜿蜒曲折、跌宕起伏,但纵览古今,它始终都在沿着一个方向奔涌,那就是正道。

不得不说,那些过于关注仁杰权变策略、认为他是“挟数任术”的人,大多犯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毛病,是把仁杰给看扁了。

在古代,君权神授、朕即国家,君主与国家有时候很难做出严格的区分,但对一些杰出的政治家来说,亦非全无差别。他们不是忠于哪个人、哪一家的朝廷,而是能够信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理念,在关键时刻做出符合历史发展趋势和天下百姓利益的抉择。

土木堡之变后,于谦先是拥戴郕王即位,后又力主迎回身陷瓦剌的英宗,决策的出发点,全在于社稷江山和黎民百姓。仁杰虽忠于武周,但更心存社稷,所思所虑甚至比则天更多,政治远略亦更胜一筹。

如果则天是个男性,那么武周代唐就像李渊代隋一样,成为又一次王朝更替。千百年的历史进程中,类似的事件无数次地上演,并不稀奇。

但是,则天女性的身份,决定了由她所开创的这个王朝不可能做到万世一系。究竟选择谁来做自己的继承人,这是武周帝国的根本问题。改立自己的侄子武承嗣或者武三思为太子,则天不是没有考虑过。作为一个政治家,一个庞大帝国的开创者,她不得不慎重考虑帝国的未来。

在这一点上,作为则天最信任的大臣,仁杰首先说之以利害。“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危矣。文皇帝(太宗)身蹈锋镝,百战取天下,授之子孙,三思何与焉?先帝(高宗)寝疾,诏陛下监国,陛下掩神器而取之,十有余年,又欲以三思为后,如天下何?”

然后,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且姑与母孰亲?子与侄孰近?陛下立庐陵王,则千秋万岁后常享宗庙;立三思,则宗庙无祔(新死者附祭于先祖)姑之礼。臣不敢爱死以奉制,陛下其图焉!”[58]

用家常话说就是:“姑侄和母子相比,孰轻孰重,是明摆着的。陛下若立儿子为嗣,千秋万岁后,可得以配食太庙、永享香火。若立侄为嗣,一旦为天子,岂会将姑妈祔在他家的太庙中?”

因为仁杰看得明白,则天绝非听不得谏言的昏君,才有胆量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同样的进谏,李昭德、吉顼也说过,他们一个是当朝宰相,一个是则天的心腹,但都无法打动则天。原因即在于,两人都不是出于公心。“李昭德虽有姑侄相篡之言,不过诡计以夺武承嗣之权;吉顼虽有请还庐陵王之语,不过为二张长保富贵之策。”(元儒者郑玉语)

当仁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则天还是坚持说:“立嗣是朕的家事,请卿不要干预。”这话很像高宗废后时李勣出的主意:立嗣立后都是皇帝家事,外人无权过问。

可仁杰并不吃这一套,反驳道:“天子以四海为家,四海之中,哪一件不是陛下的家事?况元首股肱,义同一体,臣备位宰相,岂能不预知天下大事?”言虽逆耳,却光明磊落、谋划长远,足以让则天感动。则天是听进去了。

仁杰对恢复唐室最大的贡献,便是促使则天迎立庐陵王为太子。此后,仁杰又举荐张柬之、桓彦范、敬晖等人于朝,特别是力荐张柬之担任宰相,这些人正是后来拥护中宗复位的人。

仁杰年老,则天欲求奇士以为将相。仁杰问:“陛下若求文章资历,今之宰相李峤、苏味道,足为文吏。岂非文士龌龊,拘泥小节,思得奇才用之,以成天下之务者乎?”则天听了说:“此朕心也。”

仁杰便举荐荆州刺史张柬之:“其人虽老,真宰相才也。”则天乃用为洛州司马。他日,又向仁杰求贤。对曰:“臣前言张柬之,犹未用也。”则天曰:“已迁之矣。”曰:“臣荐之为相,今为洛州司马,非用之也。”迁为秋官侍郎,后召为相。[59]

仁杰桃李满天下,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为何要执意推荐年近八旬的张柬之,来代替他呢?

则天晚年,“奸邪窥伺,嗣君幽暗,刑杀横流”。天下百姓翘首期盼,渴望安定的政治局面能够延续。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坚守正道。尤其是在庐陵王重新被立为太子后,只要按部就班、直道而行,李唐恢复,指日可待。

知人者哲。是柬之、敬晖等人身上的一些特质,让仁杰感受到,他们都是沉厚有谋、老成谋国之人。

张柬之在担任蜀州刺史时,为减轻民众负担,奏罢姚州之戍,废除泸南诸镇;敬晖为卫州刺史时,突厥起兵,欲取河北,各州官吏发动民众修筑城墙,唯独敬晖不欲舍收获而事城郭,罢使归田。

在仁杰看来,“用武荒外、邀功绝域”乃至穷兵黩武,绝不是治国良策,安人富国才是治理之道。张柬之等人的做法,与仁杰在担任魏州刺史、河北道安抚大使时的举措非常相似。由此,仁杰感受到他们的器量,“知其可以大任焉”。

这样的人担任朝廷要职,一旦则天去世,中宗复位,李唐恢复也就顺理成章。可以说,这才是仁杰为唐室所做的谋划。

这也符合则天本人的愿望。史称,则天退位后,中宗前往觐见,则天哭着说:“我自房陵迎汝来,固以天下授汝矣,而‘五贼’(指张柬之等五人)贪功,惊我至此。”

这是符合当时情境的。李显只要能够顺利登基,恢复李唐国号乃题中应有之义,无须张柬之等人的逼迫。

则天对武氏一族利益的考虑是长远的。虽然她重立庐陵王为太子,但试图在李、武两家之间寻求平衡,即名义上由李家的人做皇帝,但武家人也可分得一杯羹,两家紧密联合,从而形成李武政权。这是则天在政治上高于吕后的地方。

吕后当国,大封诸吕为王,让他们占据津要,掌握军政大权,致使刘、吕两家势不两立。作为首脑人物的吕后一死,朱虚侯刘章振臂一呼,群起而响应,很快便将诸吕诛杀殆尽。

从则天去世后的历史演进来看,中宗、睿宗时期,尽管出现诸多变故,李武政权基本上延续下来,武氏一族不但没有被族诛,而是可以继续执掌实权,则天的苦心没有白费。[60]

甚至某些时候,李武皇族为了消灭共同的现实威胁,实现共同的政治目标,可以达成短暂的联合。张柬之诛杀张昌宗、张易之,李隆基诛杀韦后、安乐公主,背后都少不了李武成员的身影。

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的直接原因,就是在局势异常危急的情况下进行的。二张原本只是则天的面首,早先并不曾过多干涉政治,朝臣尚且可以容忍。

只不过,随着则天年近八十高龄,体力、精力大不如前,二张服侍左右,得专政事,并在朝中“引用朋党”,打压正直朝臣,形成独立于李武皇族的另外一股势力,就连李氏、武氏这些则天的家眷,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史书对此有明确记载。如太子李显的长子李重润与其妹永泰公主、婿魏王武延基私下里议论,二张怎能随意出入宫中,被则天下令杖杀。此事在李武皇族中引起极大震动。

这一方面反映,对于二张的跋扈,皇室成员已有人表现出了不满情绪;另一方面也说明,二张的势力已然膨胀到足以威胁皇室成员性命的地步,他们焉能坐以待毙?

如果二张选择与两个具有最高地位的家族中的任何一个联合,或许都可以延续生命,但他们却愚蠢地把自己孤立起来。朝廷中的一些高级官员,看到二张权势只手遮天,更是意识到铲除他们的必要性。

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的初衷,主要是为了诛杀二张,而他们之所以敢于发动这场政变,也是因为得到了李武集团主要成员的支持。

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太平公主、公主夫武攸暨以及武三思等人,或预谋或直接参与了这场政变,剪除二张正是整个李武集团的共同心愿,否则,无法解释武氏家族为何会参与推翻其靠山则天的政变。

这场政变,实则是历代权臣诛杀宦官、佞臣等“清君侧”事件的翻版。太子李显开始也没有逼迫则天退位的打算,只是后来事态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对比来看,仁杰力迎庐陵王,举荐张柬之,可谓是“正正之旗、堂堂之阵”,方是古大臣才有的作风;而张柬之等人发动的宫廷政变,则是奇兵突袭,带有极大的风险。

事实证明,政治的运作是来不得半点侥幸心理的。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敬晖、袁恕己等人封王后不久,即遭贬谪,柬之、玄暐病死途中,敬晖、彦范、恕己则在途中被杀。

恢复李唐的这场政变最终以此结局,令人不胜嘘唏。“凡事如此,难可逆料。”这些都是仁杰不曾想到的。

历来赞颂仁杰的文章有很多,尤以北宋范文正公《唐狄梁公碑》为著。此文高屋建瓴、气势磅礴,情感充沛、发自肺腑:

“金可革,公不可革,孰为乎刚!地可动,公不可动,孰为乎方!一朝感通,群阴披攘。天子既臣而皇,天下既周而唐,七世发灵,万年垂光。噫!非天下之至诚其孰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