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喜不喜欢我！快说！
千霜把那张该死的宣纸又提起来看了一眼，然后狠狠捏紧。
她召来安排在商衍身边的龙卫，得知商衍几乎是她前脚刚出门，他后脚就离开了，而龙卫竟然也没能跟上他，经过一个拐角，就再找不到他的身影。
鱼真的跑了。
看样子还早有预谋。
她出门甚至没有一个时辰，这条鱼在这点时间里能去哪！
妈的，她之前就该打断他的腿！
千霜在心里骂了一声，冒着雨跑出了门。
她翻上后院的墙，发现黑马依旧停在原地，它似乎十分焦躁，不停地摔蹄子，鼻中喷出一道道粗气，忽然见到千霜纵身跳下来，惊得嘶鸣一声，往后退了一步。
千霜拽住它的缰绳，往前一扯，阴沉沉的脸几乎怼上了那张马脸，暴躁问：“他在哪？现在！立刻！带我去！”
黑马摇头晃脑地往后缩，它目光躲闪。
“你不带我去，以为这样我就找不到他吗？”千霜甩开缰绳，神色忽然变得冷漠，她后退一步，从袖口里拿出一个锦袋，忽而双手掐诀，默念了一句什么，便自那袋中飞出七块深蓝鳞片，它们悬停在半空之中，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托着。
千霜咬破手指，将一滴鲜血弹入，那七块鳞片忽而光华一闪，凝出一根泛着玄光的细线，腾地向远方前伸而去。
黑马都看傻了。
千霜猛一翻身上马，一夹马肚，沉声喝了一声：“还不走！”
黑马在原地踱了几步，只犹豫一秒，就迈开了四蹄，追着那根细线，速度快如离弦之箭。
*
黑沉的乌云渐渐聚集到一个地方。
此处无名尸骨横陈，堆积成一座座小山，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恶臭，一眼望去，皆是残肢断臂。
阴风呼啸而过，像是恶鬼凄厉的哭号。
万千怨气凝聚在此，久久不散，徘徊不去的是生前惨死的怨灵，也是即将冲破桎梏的无尽妖物。
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场面可怖，但如今已归于死寂。
妖物们大获全胜，已然蠢蠢欲动，却又忌惮着什么，躁动又警惕地藏于暗处，将喋血的森寒目光投向某一处，那块地方的所有尸骸都被冻结成了冰块，连坑洼黑土里脏污的血水也慢慢覆上寒冰。
它们冷眼看着尸山上一具相比其他而言并不是十分特殊的“尸体”，谨慎而兴奋地缩小了包围圈。
那“尸体”脏污的手指动了动，又无力地垂下了。
商衍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浑身都好冷，冷得一颗心都好像被寒冰冻结。他知道，那是因为他身上的力量外泄，不受他控制的水行之力于是也波及到了他自身。
他就要死了。
可他甚至还没亲口对千霜告别，还没来得及把他最珍爱的宝物留给她，就不得不离开了。
昨天还说好一起走，她肯定很生气吧。
可封印撑到今日已是极限，如今日渐生裂，地下的妖物迟早有一天会破封而出，他知道这一切不可扭转，所以自私地在她身边留了这么久，怎么能再自私地把她也卷进这件事？
她只是个普通人。
而他希望她能一辈子平安顺遂。
所以他选择了离开，然后悄悄地在这个她找不到的地方死去。
他早就决定好，若是封印有一天破裂，便以身祭封印，为这个世界搏最后一缕希望，只是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商衍费力地微睁开眼，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但他看到的只有腐烂的残肢与漫天的乌云。
这个时候，他才忽然察觉到，他的心中原来也有不甘。
他原来也会抱怨命运的不公。
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这么多人鱼，偏偏要他肩负起这些巨大的责任。
他何尝不想无忧无虑地徜徉在东海里？何尝不想被人爱着？
形单影只的一天又一天，他独自看着海底城的繁华和热闹，多么希望有个温暖的人能出现，包容他所有的阴暗和古怪，陪伴着他一起走过岁月里的艰涩。
可那个人出现得太迟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前行。
商衍模模糊糊地闭上眼，感到自己像在一片汹涌澎湃的海水中沉沉浮浮，那海水越发冰冷，卷起一个硕大的漩涡，如一张血盆大口，要将他一口吞入。
就在商衍昏昏沉沉之际，他眉心倏然一烫，腾然烧起的炽热温度好像登时传向了五脏六腑，消解了那股透骨的寒冷。商衍朦胧中好像产生了某种奇异的预感，他吃力地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可怖的尸山，而是一片燃烧的火海。
他听到妖物恐惧的尖啸，看到低空徘徊不去的怨灵沾上那赤金色的火星，刹那间灰飞烟灭。
火海在沸腾，好似要烧尽所有的黑暗与污浊。
一缕来自人间的清冽微风拂过他的脸颊。
一个人正踏着赤金火焰朝他而来。
商衍微微睁大眼，失去血色的惨白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他感觉到自己被小心地抱起，那动作如此温柔，好像对待着某种易碎的珍宝，浑身的伤痛好似在这一瞬间被轻轻抚平。
这怀抱多么像一个避风港，几乎刹那间就击溃了商衍的心理防线，让商衍好想就此沉沦。
——可他视线低垂，看到因血肉外翻而显得十分可怖的手臂，忽而想起那时脸上似乎也被尖利的獠牙划了好几道，再加上从血水中滚过……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丑很丑。
商衍不由难堪地垂下头。
人鱼以美自傲，毁了容不亚于杀了他们，更何况丑陋的样子还被在意的人看到。
商衍如今更情愿自己刚刚已经死在了那个地方。
他被千霜抱在怀里，浑身微微颤抖，察觉到千霜的注视，顿时仓皇别过脸，用尽余力哑声说：“不要抱我，我……很脏……”
他声线因虚弱而显得粗砺嘶哑，不复往日的清越动听，商衍自己听到，越发厌弃这样的自己，千霜不放手，他就挣扎着就要从她的怀里离开。
“乖，别动。”千霜把他紧紧抱着，眸中倒映着灼灼火光，她低声哄他：“阿衍，让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不好，”商衍几乎是哀求她：“你别看我……别看，我现在这么丑。”
“商衍，”千霜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一脚踏出火海，垂眸很认真地说：“无论你好看还是不好看，我都喜欢你。”
商衍睁大眼睛，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话里的内容，就听千霜继续说：“就像我之前也没你好看，你不也喜欢我吗？”
她话语如此直白，商衍顿时窘迫了一下，感到脸皮在烧：“我……我什么时候……”
“你给我留的信里不就是这个意思？”说起这个，千霜眼里的些许笑意就散了，拉下脸阴恻恻说：“回去再找你算账。”
商衍自感理亏，不敢再说话。不过千霜刚刚的说法倒稍稍让他安稳了一些。
将心比心，她的容貌在人鱼的眼里确实称不上顶好看，可他就是……嗯……喜欢，或许如今他变成这个模样，她也是这样想的呢？
说什么在意容貌，其实是害怕因为变丑而被在意的人厌恶，如今得知对方的喜欢不会因之改变，商衍不由慢慢放松下来，还因为千霜直白的表白有点不好意思。
商衍这条鱼对千霜的套路不甚了解，说白了还是太单纯，傻傻地被千霜绕了进去，这才在千霜怀里安分了下来，
他紧绷的神经一放松，又被千霜抱着，只感觉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找到心之归处，竟然就敛下眼皮睡了过去。
千霜低头，轻轻在他渗血的额头落下一吻，环住他的手却控制不住地收紧，低垂的睫毛掩住了她眼底的一丝戾气。
她抱商衍上马，调转马头离开后，身后乱葬岗内的火光徒然变大，几乎烧红了半边天。
到后半夜，凝聚的乌云渐散，露出一轮皎洁圆月，清冷的月光穿透薄云，无声地照亮了这片大地。
帝都在沉睡，无人看见这许久未见的月光。
*
一缕月光悄然地穿过窗棂，落在床脚。
守在床边的千霜察觉到动静，把椅子拖过去，伸手握住放在被上的那只手：“阿衍？”
商衍冰冷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他夜视能力好，模糊的目光聚焦后，看清了千霜关心的神情。
“霜霜。”他喉咙下意识滚出一个词，迟钝地反应过来后，窘迫地想把舌头吞下去。
“嗯。”千霜听了却喜滋滋的，拉过他的手，垂头在他指尖亲了亲：“感觉怎么样？”
虽然已经互相表白过，但商衍还是不怎么习惯这种亲昵，刚羞耻地动了动手指，忽然听千霜说起这个，他顿时抬手想摸脸上的伤痕，被千霜眼疾手快地挡住了：“先别碰，知道你爱漂亮，给你上过药了。你别急，过两天就好了，我保证。”
商衍就不动了，他怏怏不乐地：“我手臂怎么了？”
他也是明知故问，他都看到他两只手臂全被白色的绷带缠满了，还给打了个丑丑的蝴蝶结。
千霜坐在黑暗里，以为商衍看不见她的表情，明明含着浅淡的笑意，嘴上故意很坏地说：“骨头都断了，你看看，是不是动不了了？”
商衍：“……”
他觉得她好坏。
又有点可爱。
商衍喉咙动了动，说：“我想喝水。”
千霜就给他取了水，扶他坐起来喝，商衍嘴唇碰了碰水，发现是温热的，不冷不热刚刚好。
刚喝完，旁边的被子就被掀起一个角，千霜钻进来，凑过来小心地环住他。
商衍感觉被她抱住的地方很暖和，连带着心里也热热的，也不知是因为这个怀抱，还是刚刚喝下去的温水。
商衍安静地被她抱着，轻声问：“你不生我的气吗？”
千霜漫不经心地绕着绕着他柔顺的银发：“生气有什么用，我还能打你吗——我现在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你说。”
商衍听得心尖一软，莫名地雀跃，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千霜不骂他，却要使着坏逗他：“你还没说，究竟喜不喜欢我！快说！”
“说、说什么？”商衍低头盯着手里的茶杯，抿唇有点无措，他不是写在信里了……不，他就不该写这个给她。
她果然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千霜理直气壮地说：“说你喜欢我！”
“……”
哪有这样逼鱼表白的！
含蓄地画个爱心给她，已经是他这条鱼的极限了。
她以为每条鱼都像她那样不要脸的吗？
商衍不好意思说，把茶杯放一边，越缩越小……最后用被子把自己埋住了。
千霜扯他被子：“你这条鱼怎么这样，敢做不敢认！怂！”
商衍装作没听见，躲在被子底下不出去，千霜又是哄又是威胁，没把被她宠坏后有恃无恐的鱼逼出来，只得自己也钻进被子底下。
商衍忽然被千霜捕捉到，别无他法，只得低声说：“别闹了。”
千霜摸摸他被绷带缠着的腹肌，埋在他脖子里：“那你亲亲我，我就不闹了”她顿了顿，又笑说：“阿衍，我这么好哄，你也不好好珍惜一下，嗯？”
商衍回答不上来，他偏过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羞赧又大胆地亲了亲她的眼角。
千霜没想到他真的会亲，一时间还愣了一会儿。
半晌，千霜轻笑一声，撑起身来，低头压下去，轻叹一声：“真乖……”
含糊的话语消失在他们的唇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