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似骄阳:莎翁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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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157?—1587(7)

春回大地,证明冬天不过是一场梦魇,街道又恢复了活力。可是他依然迟疑着。他在苦涩中发现自己事事不顺,什么倒霉事都让他沾上了。早上去干活时(有时连活都不用干)他就疲惫不堪,像被她吸光了所有元气。六月的一天,他显然意识到她又怀孕了。这次他肯定自己就是孩子的父亲(在他模糊的记忆中,八月那次的感觉不同),尽管他并没有觉得自己在播种培育的事情上牢牢把控住了种子。这一切让他确信心爱的苏珊娜(难道她不就是他不想离开的真正原因吗?)不是他的亲骨肉。

六月下旬的一天,一位绅士骑马从沃里克返回格洛斯特郡的家乡,途中经过此地,急需骑马用的长手套。“就要这种式样的,”他说着把一只手套拿给他们看,“我把另一只手套丢失在路上了。我在斯特拉福郊外向人打听,有人说这里能买到,莎士比亚大人,对吧?我要去埃廷顿拜访一位亲戚,只需两天时间。届时能把手套送到伍德福德大人家里吗?”

原来如此。伍德福德大人可是被取消了律师资格,家道中落,只剩几亩地了,是个鳏夫。

“我名叫约翰·奎杰利,是地方执法官。”

威莎说道:“那是格洛斯特郡的一个地名。”

“我的名字就是出自那地方。”奎杰利说道。他满脸浓密的黑胡子,红润的下唇,已经年过四十,有些苍老,不过肩膀宽厚像个铁匠,将近六英尺高。他棕色的双眼炯炯有神,虽然显得很严肃。“很早以前,祖辈们就生活在那里,他们已经不为人所知了。现在我们与伯克利很近。”

“那里有一座城堡。”

“是的,看来你了解得不少啊。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于格洛斯特郡?”

“任何事情。”他对威莎微笑着,区区一个手套工人居然能知道自己低贱手艺之外的事情,他似乎很鄙视这种自命不凡。“看来,你这个年轻人游历过一些地方嘛。”

“我是在书中游历,先生,”威莎声音洪亮地说道,“我读到的事情可不止城堡和绅士家姓的出处。”他想到了自己的出身,红着脸沉默了。

“你也懂拉丁文?”奎杰利大人问。“时乎时乎,逝之何速。我就喜欢维吉尔·马罗[27]优美的笔调。”

“贺拉斯,”威莎说,“先生,我觉得您一定知道他。”他迎着对方的微笑,竭力露出笑容,因为这番话多少像在试探。

“当然,当然,昆图斯……贺拉斯……弗拉库斯。呵,但愿我那些孩子也能知道这么多。”

约翰·莎士比亚已经挑选好皮毛回到长凳边要开始裁剪了。“我这个儿子可是个读书人,他还能写诗,写过不错的诗文呢。威尔,给这位绅士看看你写的诗吧。”

威莎的脸又红了。他才不愿意呢。“他是来买手套的,又不是来看诗的。”

“好啊,可以,”奎杰利大人说,“等他把我的手套送来时,也把诗歌带来吧。我就先告辞了。”说完他就离开了。不过,当威莎次日下午沿着班布里大路步行前往时,他只带了手套去。有那么一瞬间,他梦想着另一位安妮,即那位已为他人妇的昔日恋人还在那一头等着他;觉得自己正朝她走去。可是他走入了一处摇摇欲坠的荒凉农宅,那里饱经风吹雨打的沧桑,一片破败,门窗洞开,在风中摇晃。两个农夫正悠闲地闭着眼睛躺在稻草上晒着夏日暖阳;身旁有猪正用鼻子拱着垃圾哼哼着;一只公鸡闯入了母鸡堆里,叫声凄惨。一个仆人穿着一件肮脏的罩衫,嘴里咀嚼着什么,一边走过来,脏兮兮的手中还拽着一根羊骨头。他站在那里,吮吸着羊骨髓。接着他说话了:

“啊啊,他们俩在一起,不是在这间屋子,就是在另一间。我和伙计们今天放假。”

“什么假?”

“我不知道这个圣人的名字,大概叫圣周四,因为今天是星期四,每天都能纪念圣人。”

“你最好注意点礼节。”

“朋友们尽力把我拉扯大,”他说,有点装腔作势地把手搁在臀部,“厅堂里讲究礼节,我那时在牲口棚里。”他鼓着脸,打着饱嗝离开了,走回到走廊尽头的幽暗地带,那里传来了农夫们寻欢作乐的声音。威莎眼前的大门敞开着,于是他走了进去,这时跑来两条小狗,冲他狂叫着,要是个头再大点,狗儿们没准就会把他腿上的肉撕扯下一大片来,狗的主人,即衰老灰暗的伍德福德正蹒跚地走过来。威莎向他说明来意;对方醉醺醺地朝威莎鞠躬,说道:

“这里就是自由大厅,大家可以尽情享受自由。下去,下去,你这了不得的畜生。什么,贝尔?怎么了,格林德?”他打趣地踢了几脚,没踢中,狗儿们叫着,尾巴乐颠颠地摇晃着。威莎跟随这男人和小狗进入一间幽黑的屋子,里面满是灰尘,椅子上摆放着树叶、马具、牡鹿的鹿角,仿佛坐着基督徒一般。奎杰利大人就在屋里,纽扣解开着,摇晃着一个不停溅出水来的罐子,一边咕哝着,他喊道:

“啊,是那个挺熟悉格洛斯特和周围地带的手套工人。好嘛,我们有三位绅士了,可以来唱两句啦。这个家伙出身太贱,不配和绅士一同唱,对不起他和他主人啦。你,给我们的手套诗人倒一杯苹果酒。”一个身体畸形的斜眼流氓瘸着腿从房间的黑暗角落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酒壶。威莎结结巴巴地谢绝。他感觉很糟糕,他不可以喝酒的,他发过誓的,这对他的胃很不好……

“喝吧,”伍德福德大人说,“酒能让人放松,也能怡情,应该说,爽朗肝脾。此外,它是我们的迎客之道。来吧,难道你甘心对此嗤之以鼻,还指望贫穷之家能有什么上等好酒?那你可高看了我们。我这一生真是怪了,老看别人走好运。”他说着递给威莎一个很大的青灰色罐子,罐子外头油腻腻的,他非得喝上几口,别扫了人兴致。“不,一口喝干,”奎杰利大人喊道,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接着他唱起歌来,伍德福德跟着唱起来,声音像乌鸦般嘶哑,变成了二重唱,而后两人都停了下来,叫着让威莎跟上来形成三重唱。他不得不唱起来,虽然这是一首粗鲁低俗的小曲,他之前从未听到过:

你的蛋蛋染疱疹,你这肮脏的无赖,

你老爸戴绿帽,老妈是娼妓把肉卖,

还从你脏兮兮的棍子上往外挤白奶。

苹果酒像针似的刺得威莎一阵阵发颤,不过它缓和了嗓子里落满尘土的焦渴,他一路风尘仆仆,也口干舌燥了。他又喝了几口,后来,他一度站上了餐桌,吟诵起塞内加的诗句来:

被命运追逐,就认了命吧。

无论你怎样焦虑,都无法

逃过它那根摆动的锤头……[28]

“就这词,”伍德福德大人点着头,“就这腔调,就是希腊人说的修辞。没错,这就是在贵族面前朗读的戏剧,是好剧本,不像我们过去那些羞死人的冒充戏剧的东西,又臭又脏,都是可怜的流浪汉们写出来的。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倒有两个人,还算得上体面优秀。没错。”

“嗯,好吧,”奎杰利大人说话了,苹果酒已经让他醉意浓浓,“让我们为此时此地的这位古罗马人干杯,把你的贝蒂或贝茜姑娘喊来,别管名字啦,让我们纵情狂欢。上帝保佑,我很快就得回去,要言行得体,像个好丈夫好父亲,好执法官,霜冻天大清早的就得穿着短衬衫瑟瑟发抖。”他抬头看着威莎,后者还站在餐桌上感叹:“唉,哎呀,人生不过一瞬间,可这些年轻小子们将继续我的名号。但又有何用?他们不学习进取,到头来名号无非名号。”

伍德福德大人尖锐地指出,“这位先生,你给我下来,别再出风头了。”于是威莎很开心地一跃而下。“我提到的那两人都叫汤姆。写出了一点《高布达克》[29]那样的东西,”他对奎杰利大人解释道,“这两人就是汤姆·萨克维尔和汤姆·诺顿,是在四法学院[30]里演的,那时这样的贵族大抵如此。是内殿学院,二十年前的事。我想,那时候这个年轻的替班或蹭收成宴的家伙还没出生呐。我就在现场,以基督弥撒之名发誓,我从头看到尾。他们就是英格兰的塞内加。”说到这里,他喝了口酒。威莎冒失地说道:

“两个英格兰人抵一个罗马人。”他当时真心觉得英格兰没有戏,只有蹩脚的咆哮和差劲的淫言秽语,而且都在室外,在凄风苦雨中表演。他只在斯特拉福看过一场戏,一想起来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连名字都忘了,不过剧团叫什么他还记得,是伍斯特伯爵剧团,他还记得主演叫阿莱恩,比威莎小两岁。这时他对奎杰利大人说:“还有伯克利,去年斯特拉福还来过伯克利勋爵剧团,我知道那个城堡。”此时伍德福德站起身,醉醺醺地念叨起来:

“我再说一遍,如果英格兰也出个诗杰,那这人非得写出响亮的本子,让人嗓音全开,可不是在室内咕哝或骗骗人眼睛的。耳朵才是诗人重要的器官。这样我们才能明白,才能把那两个伟大汤姆的激情(可这事夭折了,我承认,唉,夭折了)释放出来,释放出——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啊,对了对了,释放出汹涌的词汇浪涛。”

威莎微笑地听着,在苹果酒的微醺下年轻人显得格外睿智。伍德福德大人看到他嘴角上扬,便转向他,像是有意要为难他:

“你就嘲弄讥讽吧,你这无知的家伙又能知道些什么呢?乡巴佬从没见过城市的花朵,也没听过灯火辉煌的大厅里甜美华丽的辞藻。”他的话像是带着哭音,仿佛追忆着不同于当下的往昔。威莎说话了,这个喝了苹果酒的鲁莽小伙像是执法官和学者的密友一般:

“这种形式的词语我当然不是去读而是去听的。至于表演,难道不是做戏吗?男孩子扮演女人,矮个男人得穿高跟鞋增个子……”

“是高底鞋。”伍德福德大人纠正道。

“还有,明明活着的人却说自己要死了,我得说塞内加作品里没有这种内容,因为他的剧本不是用来表演,是用来大声朗读的。”

“哦,老天呐,别让我们再听这等胡言乱语了,”奎杰利大人说,“这是班布里的胡说八道。”威莎立即明白确实如此,这是下里巴人的见解,是他父亲拿着日内瓦圣经说事,而不是阳春白雪的柏拉图希腊场景。奎杰利继续道:“生命从某种意义上看全是做戏。我们每天都看自己表演:一会儿喝醉了,一会儿酒醒了,一会儿扮演他人揣摩他人。我是约翰·奎杰利,也是杰克·奎杰利、乔基·奎杰利、奎杰利大人,是地方执法官,这些都是我,都是在表演。”威莎明白这话是真的,他晃动着苹果酒酒杯黑洞洞的杯底,反复思量这番话。难道他自己不是在揣摩着威莎,而威莎也在揣摩着威尔吗?何谓真实,哪里才是一个人真正本性所在?可以说,既有本质也有存在,而这个本质,就在井底,就在威尔的最深处。

于是一切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他醒来时发现小狗正在狠狠地吻着自己,用舌头舔自己的脸,而他则从烂醉不省人事中醒来,躺在地板上呻吟着。是有人把小狗放了进来,小狗们看见他揉眼睛,痛苦地张着嘴巴,恐惧地扇自己耳光,便走到另外两人那里去了,那两人瘫软无力地坐在椅子里,要不是轮番打着震天的呼噜,他们简直就是死人。狗汪汪地叫着,还舔了他们,两人都毫无反应。威莎浑身酸痛地站起身,心怀负疚地蹒跚走出屋子。室外还有亮光,但空气中弥漫着夏日夜晚的忧伤。在室外的走廊里有一位女仆迎过来,她故意裸露着胸脯,笑容淫荡(没错,没错,他当然认识她,早知道她是干这行的)。他咕哝着摇起头来,从敞开的前门离开了。他希望步行起来自己能酒醒得更彻底些。

这时候,他又发起神圣誓言,不再滥饮,对悍妇太太逆来顺受,也不再见奎杰利大人了。可是到家之后,等他在安妮不停的数落中脱光衣服,却发现长手套还好好地塞在胸前,他之前的重要任务根本没完成。于是次日早晨,他反复给弟弟吉尔伯特说明路线,甚至还画了张导引图,后者骂骂咧咧地去那里送货了。弟弟回来时已经很晚,他饥肠辘辘,像是在矮树林里见过上帝似的,津津乐道起威莎下一步的命运。

“哎,总算完成了,哎呀,这是手套的钱,我自己拿一便士。那人说他明天一早就来找你,因为骑马远行路程长着呢。”

这话他是对着威莎说的。“什么,”威莎说,“什么骑马远行?你再清楚地说一遍,是谁对你说的?”

“拿手套的人哪,你要和他一起走,他是这么说的。你等于要当孩子们的父亲了,对啊,要教他们读书,还要签一份活动呢。”

“是合同吧?”威莎眉头紧皱,他啥都记不得了。父亲走过来,在纸巾上擦着手,安妮抱着苏珊娜也过来了,浑身油腻腻的琼也在听着,母亲不知去哪里了。“那,我签的那一份呢?”

“在这里。”吉尔伯特从胸口抽出了一张锯齿边的纸,那就是其中一份合同。威莎拿过来读着,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答应奎杰利大人为他的几个儿子当一年家庭教师。他还签了名,虽然字迹歪歪扭扭的。他什么都记不得了,怎么都想不起来。“他要去教塞内加和普鲁托[31],”吉尔伯特对大家说,“没错,教他那些孩子。”

“啊,老偷偷摸摸做事,”安妮说道,接着有点火了,“他就想趁天黑一走了之,什么都不说。”

“是早上,”吉尔伯特认真地说道,“一大早,对的。他还给了我一便士买糖块。”他很郑重地把硬币拿给大家看。

威莎疑惑着,难道他背着我替我签了一生的命运,把各段或精彩或愚蠢的人生都规划好了?“会有薪水的,”他对妻子说道,“我又不是像奴隶一样卖身。听着,我会把钱给你寄回家。”

可是高声责骂依然停不下来。“阿门阿门阿门。”威莎暗自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