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吟诗弄墨隐山林矢志不渝思庙堂
诗曰:
桂峦烟雨雾重重,幸拨乌云见彩虹。
书法冠场悬御匾,功名进士出学宫。
红尘幻灭朋僚冷,宦海浮沉才气雄。
翰逸神飞何处是,香山故里觅芳踪。
厓山一战,南宋政权灰飞烟灭,宋虽被灭,但赵氏并未从此湮灭。在香山始终活跃着这个皇族的背影,清道光年间,赵氏第二十六世,举人出身的赵允菁“诗书世其业”,培养了两个非常出色的学生:曾望颜、鲍俊。前者官至总督,后者以书画名世。
鲍俊(1797—1851),字宗垣,号逸卿,别号石溪生。香山县下恭都(今珠海市香洲区)山场乡人。道光二年(1822)举人,次年取进士,其殿试试卷在进呈给道光皇帝御阅的十本之内,道光皇帝御批“书法冠场”,授翰林院庶吉士,改刑部山西司主事,候选员外郎,即用郎中。清道光十一年(1831)辞官返粤,在广州芳草街(今登峰南路仁生里)构庐“榕塘吟馆”。晚年隐居香山故里,留下了亦兰亭、石溪摩崖石刻等人文胜景。他以诗、书、画名世,是晚清较著名的书法家、诗人、画家,有“岭南大才子”之称。著有《榕塘吟馆诗钞》《倚霞阁词钞》《罗浮游草》《鲍逸卿草法》等。
长相丑陋被歧视,茅塞顿开苦读书
鲍俊的出生地香山县山场乡,原名濠潭,意即濒临海边。位处五桂山系之凤凰山下,依山面海,宋时是著名的盐场。香山立县之前,山场村曾是香山寨府所在地,留存着大量的文物,可惜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毁,鲍俊故居大门上悬挂的道光皇帝御笔匾额“太史第”(即鲍俊官衔)也被砸烂。时至今天,山场村及其故居已淹没在房地产发展的浪潮中,难觅踪影,唯有石溪摩崖石刻留待后人追忆。
据考,鲍俊的始祖是南宋时流落香山县的名士鲍允瑜,有《无题》诗留传于世:
云来山有凤凰名,罗列群峰耸翠屏。
从此烟霞栖息稳,云礽后裔出公卿。
这首诗表明鲍家居住地好山好水,是一个适合安居乐业的好地方,也预示着鲍家后世子孙是出公卿的。
说来也奇怪,鲍俊的父母都长得不错,父亲挺拔英俊,母亲苗条漂亮,并且都是洁身自好的人。但偏偏生下鲍俊,长相丑陋,脑扁驼背,露齿歪腮。村里人都说,鲍俊长得这么丑,全怪他母亲十月怀胎时,吃了那些不该吃的东西。当地有个习俗,怀孕时切忌吃蛇、王八等长得丑陋的动物。但她偏偏不信。为了补身体,吃了不少。临产当晚,她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一个癞蛤蟆钻进了她肚里,醒来便生下了这么一个丑陋的儿子。
长得丑陋的鲍俊,不仅受族人鄙视奚落,而且同龄人也瞧不起,长大了,变得自暴自弃,性情放荡,不修边幅,经常用衣袖抹鼻涕,人称“邋遢俊”。
这时的鲍俊已9岁了,本来早到入学年龄,只因怕同学耻笑,一直未进村塾读书。母亲见儿子这个样子,越发心慌,很是担心他的前途。
村塾有位姓赵的老师,得悉鲍俊状况,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决意择日上门劝说鲍俊上学。
这位赵老师,名允菁,本是南宋赵氏皇室后裔,又是饱学之士。赵允菁原居住在石岐,先后在山场村、石岐学宫等地任教,后迁居澳门望厦村,他与父亲赵元辂皆为举人出身,“父子登科”牌匾至今仍悬挂于赵氏宗祠内。
一日,赵允菁主动找上门来劝鲍俊上学。但倔强的鲍俊仍紧皱着眉头,抿着嘴巴,接连地摇了摇头。赵允菁见鲍俊这个样子知道纯是自卑心理作祟。于是,他俯下身子,拉着鲍俊的手,亲切、轻声地说:“孩子,听我一句话,长相丑陋不可怕,可怕的是心灵扭曲,自暴自弃。多读书吧,书读多了,相貌就会变得越来越好了。”
“读书多了,相貌就好了。这理从何来?我也读了不少书啊。”鲍俊疑惑地问道。
“你小小年纪,尚未入学,读什么书了?”赵老师问。
鲍俊的母亲在旁听了,告诉赵老师,鲍俊有位大哥,早学聪慧,对长得丑而迟迟未入学的弟弟十分关爱,常常教他读书识字,因此尚未入学的鲍俊也识了不少字。
“老师,我会背你写的赋呢!”鲍俊未待老师回应,已抬起头来,朗声背道:
泉锵兮玉漱,石矗兮云蒸。枕崇山兮凤翦,襟沧海兮龙腾。固宜会冲和于一脉,瞻瑞应以繁兴……
前几天,鲍俊跟随大哥到乾涌山(今为水雍坑村)砍柴,见到摩崖石刻有赵允菁写的一篇赋,描写眼前的秀美风光,祈望这方水土多出人才。鲍俊大哥觉得这首赋写得文采斐然,情不自禁地轻声读了起来。鲍俊听后,便记住了。恰巧今天赵老师上门造访,真是有缘。
赵允菁一听,颇为惊讶,这是他写的,文字有点深奥,想不到尚未入学的鲍俊能由头至尾背出来。由此可知鲍俊是一块读书的料,故更用心诱导他,问:“你读过北宋年间汪洙编纂的《神童诗》吗?”
“老师还未答我,何以书读多了,相就会变得越来越好?”
赵老师笑了,并不直答,却说:“你若能把《神童诗》由头至尾背出来,我再说道理与你知。”
“这有何难?”鲍俊清清嗓子,大声道: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对啊!‘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赵老师笑着点头说道,“北宋诗人黄庭坚尝言:‘三日不读书,则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是因为读书可以使人变得睿智、豁达,心灵焕发啊!”
赵老师见鲍俊凝神听着,便继续说:“古时候有一句谚语叫作‘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灭。’意思是说,一个人的相貌是会随着他的心念善恶而改变的。纵使他现在已经有了不好的面相,可是他如果能经常起慈悲心,读诗书,那不好的相不久便会转化为很好的相了。”
“谢谢老师指点迷津!”一直在旁边用心听着的鲍俊母亲,双目瞬间明亮起来。
赵老师的一番苦口婆心,使鲍俊的母亲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光明。她满脸笑容,往日愁眉苦脸的样子一扫而空。
在当地农村,很小年纪就要下地干农活,鲍俊母亲因听了赵老师一席话,兴奋异常,从此,不再让鲍俊干农活,让他到书塾专心读书。因而“怠惰农攸戒,辛勤学不虚”。
鲍俊非常渴望读书求仕,出人头地,为父母亲争口气。这次老师的一席话,无疑为他壮了胆,鼓了气。等到新学年,鲍俊在母亲的陪同下到村塾报了名。
在中国古代,孩子入学对于许多家庭来说是一件大事,要举行一系列隆重的“入学礼”。首先是“正衣冠”。《礼记》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古人非常重视仪表,认为“先正衣冠,后明事理”,让学生注重自己的仪容整洁,是首要的一课。
鲍俊被人称为“邋遢俊”,平时,他母亲虽然反复叮嘱让他穿戴整齐,不能失礼他人。但他总是听不入耳,依然故我。现在有书读了,一反常态,自己把衣服整理得非常整齐、干净。
“衣服可以朴素,甚至可以打补丁,但不能肮脏,这是一个读书人的自律,也是对别人的尊重。”
母亲见儿子一身整洁的衣服,内心欢喜,但口里还一边唠叨着,一边为他置办了新的长袍、马褂、黑缎帽。从此,鲍俊便踏上了“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求学之路。
莫言曾说:“我生来相貌丑陋,村子里很多人当面嘲笑我,学校里有几个性格霸蛮的同学,甚至为此打我……”可见看脸的世界自古于今皆然。
当年的鲍俊与莫言一样,仅仅是相貌生得丑而备受同学欺负。上学的第一天,就受到不少同学的耻笑,甚至有些特别顽皮的同学还出手打他,令他整天闷闷不乐。
终于有一天,让赵老师知道了。赵老师对那些耻笑并欺负他的学生大发雷霆,并明令一经发现再有同学耻笑鲍俊的,立即逐出师门。从此再没有同学耻笑鲍俊了,鲍俊也渐渐静下心来,他更珍惜学习机会,“丑”成为他加倍努力学习的动力。
鲍俊虽天生丑陋,但也天生聪颖,加之学习非常用功。当时村塾通常所用的教材有《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心牍》《千家诗》等,人家用三年时间才读完,鲍俊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就通读完毕了,并且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当时香山县的最高学府——石岐学宫。
让人瞧不起的鲍俊考上石岐学宫了,这在山场村反响非常大。都说,他的相貌不丑,是异。人有异相,当然有本事了。其实,人的相貌是天生的,而人的智慧,也是本于天分,智者故不能使愚,愚者亦不能使智。路走对了,就会越走越宽。
才情显达,书法冠场
石岐学宫位于县城石岐以东,莲峰山以南(今中山市人民医院所在地)。整座建筑坐北向南,采用中轴线布局,高台基殿堂式结构。由照壁、晒经台、棂星门、泮水桥、大成殿、名宦乡贤祠、尊经阁等组成,各殿有序排列,是当时广东规模最为宏大、庄严、雄伟的建筑群之一。
学宫就是孔庙,是读书人向往和朝圣的地方,石岐学宫不仅是当时香山最著名的大庙堂,用以供奉至圣先师孔子;同时也是香山的最高学府,是学子讲读及应考的地方。按照香山县府的规定,在村塾或私塾学完规定课程,考试优秀者才有资格进入学宫学习,以备来年参加“高考”。凡参加朝廷考试取录者,照例须入学宫朝拜孔子。
山场村离石岐较远,在石岐学宫开学的前一天,鲍俊随着已在石岐学宫读书的大哥,从山场村步行至石岐,在亲戚家安顿好,准备第二天上学。
次日早上,鲍俊兴高采烈地来到了石岐学宫。此时,喷薄欲出的太阳,正照着学宫的琉璃瓦面,整个学宫像镀上了梦一般的金黄,熠熠发光。鲍俊看到沐浴着朝阳的学宫如此壮丽,顿时心生敬仰。
进入学宫后,优美的学习环境像磁石般吸引着鲍俊,他很快就在学校里找到自信:他不仅学习成绩出类拔萃,而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令老师和同学们高看一眼。
“同学们看一看,鲍俊的字写得多好!”
赵允菁与鲍俊颇有师生缘,鲍俊考上石岐学宫,赵允菁也从山场村调至石岐学宫。赵老师经常拿鲍俊的作业做样板。赵老师以为,鲍俊这么小年纪,写得一手好字很不容易,细问之下,始知鲍俊乃无师自通。
当地每逢春节,都有贴春联的习俗。春联,又称挥春,古称挂桃符,古人认为有驱鬼避邪、除祸降福之功,寄寓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每到春节前夕,在香山很多地方,写挥春的各路高手,不约而同地汇聚在一个地方,自然而然地形成挥春一条街。山场村也有一条挥春街,那红纸黑字的挥春飘逸着翰墨之香,深深地吸引着鲍俊。从5岁开始,每逢挥春街启市,鲍俊都会跑去观看,从摆摊开始,直至收摊,才依依不舍离开。而回到家里,他就摆开架势,用蘸饱墨汁的毛笔,一笔一画地写起来。奇怪的是,他写字如有神助,往往一学就会,且越写越好。
赵老师是个学问家,也是书法名家。他自从知道鲍俊的书法乃无师自通之后,便有心栽培他。因为,赵老师认为,上天给了每个人以不同身躯的同时,也给了每个人以不同的特性,其中自然也包括不同的喜好,这就是所谓的兴趣。这种兴趣之中,包含着天分和才能,这对其未来的发展会更加有利。
赵老师还为鲍俊开“私灶”,引导鲍俊如何把字写得更好,让书法上水平。
“你觉得你的字写得如何?”有一天,赵老师问道。
“好啊!”鲍俊满满的自信。
“好是好,但太‘甜’了。”
“这又不是食物,老师何以言起?”
“此乃比喻说法,春联写得讨喜,谓之‘甜’,这很正常,但字要写得真好、耐看,要费很大功夫呢!”
“请老师指教!”
赵老师说:“你的字太肥太甜,初学之际,宜先立筋骨,筋骨不立,肉何所附?且用笔之势,特须藏锋,锋若不藏,字则有病,病且未去,能何有焉?建议你还是先习柳体。”
鲍俊点头应诺。过了十多天,他拿着习作,让赵老师点评。
“不错,只花十多天时间,柳体就写得如此有板有眼。”老师连声称好,但话锋一转,接着说:“不过,矫枉过正了。你的字,藏锋太多,过了,笔画有点像‘擂浆棍’,毫无美感,太难看了。”
鲍俊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表示受教。过了几天,再拿习作让赵老师评点。他昂着头,脸含笑意,一副等着表扬的神态。
想不到,赵老师看了,摇了摇头道:“虽结体工整,惜用笔枯瘦,墨如浮光掠影,气息孱弱,为何?线条太单薄平直,枯骨无肉也,看似锐气逼人、铮铮有劲,实际上缺乏内在张力。”
“老师一时谓太肥,一时说太瘦,究竟如何是好?”鲍俊被弄糊涂了。
“需平中寓变,瘦骨生肌,才能鲜活出灵气。”赵老师指着学宫墙上那些飘逸洒脱的名家匾额书法耐心引导,说:“一般而言,能上寺庙大殿之书,绝非凡品,你日后多加观察研磨。”
“呵,老师说得在理,但不知如何纠正?”鲍俊直言。
“是的,我推你一治愈良贴。”
“那请老师明示!”
赵老师见他用心听讲,便说:“此帖谓《朱巨川告身》,乃唐书法名家所书,他名徐浩(703—782),字季海,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人。其楷书最精,自成一家。它不见长于法度,却在漫不经意间隐藏着对法度深刻的理解,本应该精严整饬的楷书,却写出魏晋以来难得的风骨,具有宽袍缓带的雍容气度。我看,这就是境界。此帖对于在书法上有一些毛病苦无解法的人,颇具治愈和提升之效。”
“老师不是在课堂上说过吗?大凡学书,先从柳体,再入颜体,何以让我习季海的《朱巨川告身》? ”鲍俊疑惑。
“颜体固然是书法史的一座丰碑,一般学生习字,皆循此道,但你不同,因你在挥春街之所学,实为颜体,故无须再费时日,且季海字体靠近王体(王羲之),写好楷书《朱巨川告身》,那么学会王体及其行书也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赵老师循循善诱。
鲍俊一听,恍然大悟,他从此按照赵老师的教导,苦习季海的《朱巨川告身》,三个月后,写的字体果然呈现一种静穆笃定的气息。赵老师看后赞不绝口。
天性使然,鲍俊醉心于书法。因赵老师的“能上寺庙大殿之书,绝非凡品”一句话,令鲍俊不顾他人非议和侧目,日夕描摹石岐学宫里那些飘逸洒脱的名家匾额书法,稍有空闲便在各地的寺庙跑,专门搜罗碑帖。
为了练习书法和节省纸张,他每回到家,就用瓶子装满水,找来毛笔,蹲着身子,在地面的阶砖上一笔一画地临摹诸名家的字帖,直到写完瓶子里的水为止。在这个基础上,他开始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逐字玩味,以谙熟字形,并铭记于心。因有以前的基础,加之禀赋魄力,对王帖的苦心钻研,其作品更具姿态,笔法变得生动起来,兴酣下笔,均字字精到,钧深入微,于飞舞中具饶劲挺拔之气。可谓静如菩提冥思,动则如游龙出海,形成既清新又古朴,既遒丽丰润又意蕴醇厚的独特艺术风格。
鲍俊很庆幸,他不仅遇到了赵允菁这样一位优秀的老师,还有同在赵允菁门下的曾望颜。
曾望颜比鲍俊早入学一年,长得高大威猛,性格刚强,因有一个高年级的同学见鲍俊生得丑陋,便欺负他,曾望颜路见不平,狠狠地教训了这个同学。从此,曾望颜与鲍俊便成为莫逆之交。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曾望颜、鲍俊皆为好学上进的人,都把苏东坡的“发愤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为座右铭,并且都成为赵允菁这位举人老师出色的学生。
清道光二年(1822),曾望颜高中进士。同年,鲍俊中举人;第二年,鲍俊追随着师兄曾望颜的步伐上京会试。
清道光三年(1823),春三月。
鲍俊意气风发地从香山赶赴京城参加会试。经过长途跋涉,一路辗转,来到京城,找了个客栈租下房子,盘缠正好用尽。接下来,连吃饭也没有钱了,怎么办呢?
为解决温饱,鲍俊便想找份短工,但店主见他尊样都不想请他。没办法,他只好抱着文房四宝到附近的“京都雅游之所”——琉璃厂大街,在这里摆个地摊,卖些自己拿手的字画。
琉璃厂大街位于京城和平门外,以前这里是郊区,有座官窑烧制琉璃瓦,故名。后来城区扩大至此,琉璃厂外迁,但“琉璃厂”的名字则延续未变。每到科举,各地来京参加考试的举人大多集中住在这一带。因此在琉璃厂大街出售书籍和笔墨纸砚的店铺较多,在这种氛围下经营古玩字画的地摊应运而生,形成了人文荟萃的文化街市。
鲍俊一介书生,人又长得不好看,却要抛头露面,鲍俊万分不情愿,但饿了几顿,就知道面子不重要,能换银子才是最重要的。好不容易,找到个偏僻位置,摆下摊子,才吆喝出去两声半不到三声,就凑过来一帮人,可是看热闹的居多,都说字画真漂亮,想动真格买的还真少。
京城是文化之都,当地有收藏字画的习惯。但不少人是冲着名气而来,鲍俊的字画虽然写得好,但没有名气。他从早上蹲至夕阳西下,一张字画也卖不出。时饥肠辘辘,他也不想收摊,因为晚餐还没有着落。正苦闷间,突然听到有人问话:
“小哥!这张‘字追唐晋汉,史论夏商周’的书法多少钱?”
鲍俊惊觉般抬起头来,还未及答话,双方却是一阵惊讶,不约而同地说:“是你?!”
原来,问话的人是同学曾望颜,他去年中进士后,正在京城当官。闲时必在琉璃厂大街走一走,看到心爱之物即收入囊中。行经此处,被地摊上这幅字画深深地吸引了,想不到是鲍俊在此摆地摊。
鲍俊开心至极,把自己的窘境向曾望颜说了。曾望颜当即表示为他解决经济问题,让他集中精神复习,准备应考。
一周之后,开考之日到了。
鲍俊进入考场,试题发下来,他定睛一看,题目是以“山鸡舞镜”为题作赋。
鲍俊饱读诗书,知道“山鸡舞镜”典出南朝宋刘敬叔《异苑》卷三:“山鸡爱其毛羽,映水则舞。魏武时,南方献之,帝欲其鸣舞无由。公子苍舒令置大镜其前,鸡鉴形而舞,不知止,遂乏死。”
三国时,曹操有一子名曹冲,年岁尚幼,聪明无比,有成人之智。一日,南方遣人送来一珍禽名“山鸡”。此“山鸡”喜在清澈之水旁,见水中自影而起舞。曹操无法使之在殿上表演。年仅五岁的曹冲思得一法,命人取来大镜,置于山鸡之前。山鸡自镜中见其美丽之身影,仿佛身临水旁,得意忘形而翩翩起舞。越舞越有劲,不肯休止,终于精疲力竭而死。
鲍俊明白,“山鸡舞镜”意指山鸡对镜起舞,比喻顾影自怜,自鸣得意。
绝大多数考生都以此为题伸纸作文,鲍俊则别出心裁,笔锋一转,谓山鸡虽有自鸣得意致早夭一面,但不要忘记山鸡乃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语出韩婴《韩诗外传》)他说,鸡是可信赖的“五德之禽”:“意在五更初,幽幽潜五德;瞻顾候明时,东方有精色。”
鲍俊引经据典,再说到民间,谓鸡可以吃掉各种毒虫,为人类除害。说鸡可以避邪,被人们视为吉祥物,开年第一天民间以红纸剪鸡做窗花,而且把这天定为“鸡日”。
鲍俊按照当朝八股文规定,以赋的形式论述,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大结程式依次写去,层层递进说到人生也有五德,就是“仁义礼智信”。整篇文章,洋洋洒洒,逻辑严密,文采飞扬。
主考官看了,为他的文笔拍案叫绝,但也遗憾不已,因为文章显然有点跑题了。作为未来的“公务员”,大可就“顾影自怜”之含义立意,阐明作为“公务员”之要领,切勿孤芳自赏,否则将陷入自我封闭的境地,正确之道应看到问题的另一面,这才有利于打开工作局面。
然而,这位香山举子却审错考题。看来,无缘进士了。不知何故,鬼差神使的,他的试卷被进呈殿试卷十本之内。
皇帝看着考卷,虽跑题之瑕难掩,但觉得鲍俊文笔实在太好,且深深地被鲍俊龙飞凤舞、结体灵动、甚有书卷气的书法所震撼,故朱笔一挥,赐书“书法冠场”。
就这样,鲍俊凭一手好字,避免了名落孙山的命运,成为当朝进士。接着他参加了翰林院庶吉士的考试。这次鲍俊吸取教训,不会跑题了,顺利通过,打通了通往官场的通道。
秉公执法,横生枝节
鲍俊进入了翰林院后不久调任刑部山西司主事。
主事,为各部司官(即郎中、员外郎、主事)中最低一级,为七品官。相当于现在的处级干部,掌章奏文移及缮写诸事,协助郎中处理该司各项事务。官职低微,但很辛苦,责任大,也没什么油水可捞。
鲍俊虽生相怪异,但绝顶聪明。上任刑部山西司主事后,工作十分出色,上司对他颇为赏识,得到了重用,在刑部山西司掌生杀大权。
有一人因别人杀人而被连坐,抓到了刑部山西司。郎中鲍俊负责审理案件,进来的人看见鲍俊审案,吓得挪了九次脚,面无人色。
原来此人叫林遂,家境殷实,当年鲍俊在京城摆摊,林遂在京城当差,与鲍俊有过节。当时的林遂可谓是一个十足的无赖,他与几个随从巡街,见鲍俊字写得漂亮,竟不给钱,随手拿起就走。
鲍俊等着这些字画开饭的,哪肯放过,便扯住其衣服索钱,林遂把他推倒在地,破口大骂:“看你这个衰样,我要你的画是看得起你,还想要钱?”
未待鲍俊还口,林遂早招呼几个随从把鲍俊一轮暴打,扬长而去。后来,不知何故,林遂也到了山西任职,与鲍俊不同部门而已。
俗话说,山水有相逢,林遂想不到竟在这里遇到鲍俊。此时的林遂两脚像筛糠似的,心想,这次在劫难逃了。
“主事大人,你报仇雪恨的机会来了!”知道此事的随从在鲍俊的耳旁提醒道。
鲍俊已查清,此案根本与林遂无涉,所以他严肃地回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此案与他无关,岂能利用职权报私仇?”
说完,鲍俊笑着迎上来,把林遂松绑了,并把他无辜受牵连的事禀告给了刑部,长官同意鲍俊的处理意见。
林遂被释放后,前去感谢鲍俊。鲍俊以礼相待,林遂感动得热泪盈眶,主动上门提亲,要把漂亮的女儿许配尚未婚娶的鲍俊。
鲍俊却断然拒绝,说:“我虽有一官半职,但长得丑陋,怕配不起令千金。”
“人的内心比相貌重要,你能以德报怨,足见你道德高尚,可以依赖可以依靠!”林遂诚挚表示。
“看来,你是一厢情愿,但你女儿未必喜欢我呢!”
“我早已说与女儿知,我虽粗蠢,但女儿自小喜欢读书,特喜有才学之人。”
鲍俊听他这么一说,便说:“这样吧,我写一诗,看她如何作答,我再作主意吧!”
然后,拿起笔来。恰在此时,传来远处寺庙的钟声,也正好是中秋时节。于是,鲍俊写道:
中秋佳景正堪期,月下弹琴吟古诗。
寺远又闻钟鼓便,更深方见斗星移。
林遂回到家里,让女儿看了。这缘分也许早就注定了。林遂夫人是广东人,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识礼,教女有方,女儿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才女。
林遂的女儿看了鲍俊这首诗,嫣然一笑,道:“这不是一首接字诗吗?简单得多了。”
所谓接字诗就是把一句最末的一个字的一半,作为第二句开头的字。上面的第一句最后的字是“期”字,而“期”是由“其”和“月”组成,即“期”字的后半个字是“月”,“月”就是第二句开头的字,故称“接字诗”。
当林遂把女儿的诗带给鲍俊看了,只见上面写着:
多少神仙来相会,日无我辈不投机。
几时得到桃源洞,同与仙人下象棋。
鲍俊深解其意,顿时欢天喜地,立马应承了这门亲事。都说一代好儿媳,三代好儿孙,此后鲍俊的后代个个男俊女俏。
林遂幸甚,不遇鲍俊这样良善之人,可能受到报复而死;鲍俊能以德报怨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他人留条活路,其实也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有着以后的福报。
鲍俊以不挟私仇、秉公执法在官场稍露头角,但不久发生的事情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且颇有点讽刺意味。
缘起道光十年(1830)十一月皇上批下步军统领一奏本,着令严查发生在广东香山县的一桩凶案。奏报称,在前年八月,山场乡发生一起宗族械斗。同宗的鲍仰聘恃朝中有人,召集100多人,拿着鸟枪器械洗劫了古氏家族,抢掠毁房,私行拷打,伤人、杀人,数罪并发。
这本与鲍俊无关,却硬生生把鲍俊给扯上了。奏本写道:鲍仰聘“勾串主事鲍俊,倚恃熟识衙门,贿通吏役,以致案悬二载未结……何以鲍仰聘串通刑部主事鲍俊、赴官嘱托即不传审。如果属实,殊属大干法纪”。军机处指令“该主事实有干预公事、贿通吏役情弊,及该地方官听嘱偏袒。并不秉公究办,着一并据实严参,毋稍徇隐”。
就这样,鲍俊的仕途刚刚起步,便戛然而止。作为一个“正处级干部”,离瞻云就日处还远着呢,却被横生的枝节绊倒了。
无奈,鲍俊脱下六品文官鹭鸶补服打道回府了。这年,他只有35岁。
辞官“隐居”,诗书自娱
道光十年(1830)四月,从政未满八年的鲍俊只好打道回府。
当他马不停蹄地返到香山,天刚蒙蒙亮,浩瀚的零丁洋海浪滔滔,五桂山缭绕的山岚似一幅泼墨山水画,朦朦胧胧,农户做早饭的炊烟自古木葱茏处飘飘袅袅,给稀稀落落的村屋涂上了一层朦胧色彩。
这一切,都似乎预示着鲍俊的后半生的人生如同那暮霭轻烟般虚幻,朦胧不清。
他没有直接返山场村,而是来到当年求学的石岐学宫。这里,作为香山县的最高学府,曾经为当地培养了3000多名香山文人,自己就是当中的一个。
鲍俊信步走上泮水桥时,感慨油然而生。是的,从表面上看,泮水桥只是学宫点缀风景的一座古石桥,但它却是神圣威严的,他想起刚入读时的情景,那些尚未考取功名的读书人,是不许从桥上通过的,他们只能从泮月池边绕路走。
如今,功成名就,自己任何时候都可以堂而皇之地走上泮水桥了,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
然而,走上泮水桥又如何?当朝进士,年轻有为,本应大有作为的时候,却被迫辞官归隐故里。
古语有话,“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官没有多少人不贪,鲍俊就是不贪,现在官没得做了,又没有什么正当职业,今后的生活何去何从?
当鲍俊行至泮水桥中央,正午像火一样的太阳照在学宫屋顶上,学宫显得更加辉煌壮观。
他猛烈醒悟,人生有各个阶段,早晨终被中午代替,而立之年,是人生的一条分界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站在了人生的一个峰顶上了,犹如悬挂在天穹中央的太阳,放射出无限强烈的光芒,正穿透层层云翳……
因此,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的呢?
返乡之前,那位已成为他丈人的林遂送来了金银。凭着丈人给的本钱,加上自己当世无两的好书法,照样可以大有作为!
鲍俊决定在广州以隐居的方式开拓自己的新天地。他凭着丈人的这桶金,在芳草街特构建了一间“榕塘吟馆”别墅,以此立足,展开他的新人生!
鲍俊选择在广州的芳草街建园林别墅,究其原因有二:
一者,早在道光七年(1827),鲍俊还未辞官,他就被那些达官贵人邀请来到广州与书画名家一展高下,史书明确记载了这一段风流逸事:
丁亥秋入都,鲍逸卿、潘伯临、招铭山饯于珠江,酒罢月出,索书画者林立楼前,设方几四,各占一席,逸卿、铭山画兰竹,余与伯临作行草,烛光照座,花气袭人。
潘伯临,即潘正亨。招铭山,即招子庸。招氏为粤中著名画家,鲍俊能与他同场献艺,身手不凡。从此,鲍俊在广州声名更盛。换句话说,鲍俊高中进士后,他的大名已在家乡传开,而广州作为省会,字画生意好做呢!
二者,芳草街是一条不寻常的街。它位于广州城的重要地带,西汉南越国都城东界就在芳草街附近。芳草街西侧是著名的番禺学宫(今农讲所),为全城士子瞻仰的人文集合之地。按其时的看法,“芳草”代表美德或贤德之人,这些先贤会千古留名,街道从而得名“芳草”。芳草街优越的地理位置曾吸引了大量文人雅士。所以,鲍俊选择在这里建宅造园,对酒当歌,激扬文字。
文人建别墅,与众不同的是能彰显他深厚的文化底蕴。鲍俊为别墅取名“榕塘吟馆”,上轩刻着“守庸”二字,是以感怀他官场失意的身世。
别墅内有古榕曲池,高台芳榭,崇门丰室,轩敞雅致,还有沿着花园周围的火红火红的木棉树,格外引人注目,真可谓“十里红棉绕画楼”。
实际上,这里不仅是鲍俊的隐居之所,也是他的生意场所。当年皇帝赐予“书法冠场”,无疑为他卖了免费且高端的广告。此后,凭着称雄当世的好字,加之满腹经纶,真才实学,有了“榕塘吟馆”这个令人流连忘返的平台,向他求字求文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门槛为穿。
鲍俊每天在这里潜心学问,并置酒邀友,吟诗作画、卖字卖画。每逢春秋佳日,还约与一干文人老友吟诗作画,不亦乐乎。
有一次,在京城当官的同乡曾望颜返乡,路过广州,知鲍俊在芳草街建了一座别墅,便顺道登门探访。
鲍俊见曾望颜来访,分外开心。他俩乃同门师兄弟,皆为进士,且曾望颜有恩于鲍俊,官阶也比鲍俊高得多,但两人相见并无高下之分,无所不谈。
所以说,真正的一份情谊,是不会因地位高低,时间和距离而疏远的。相反,随着时日的增加,越发感受到它的醇香和甜美,就如那淡淡的茶香,时间久了,就会割舍不了这种香味!
两人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天南地北聊了一通,然后曾望颜问道:“兄弟隐居于此,一定写了不少大作吧?”
“写了一些,还请师兄多指教为是!”
曾望颜拿着鲍俊新作,看了一会儿,不停地摇头,说:“你的书法可谓登峰造极了,但诗作水平何以大不如前?”
鲍俊听了,似乎正为此事苦恼,接口道:“是啊!我也不明白,我以古人为榜样,隐居于此,殚思竭虑,潜心学问,你看我在门庭、篱笆,甚至厕所里都搁着纸笔,随时记录构思,却总是写不出好诗词也。”
曾望颜听了,哈哈大笑,道:“隐居?这就是你写不出好文章症结所在啊!”
鲍俊并不认同,说:“师兄不见世上智慧超群的高人,如鬼谷子、黄石公、孔明等在深山老林隐居好几年不出门,还写出这么深奥的著作?”“所谓的高人,‘高’就高在他们能看破红尘,与世无争;‘隐’,就是不得志而大智若愚,不愿在他看不惯的环境中出名。其实,他们不与外界交流是不存在的,你也不是吗?问题在于所接触交流的人是与他水平相当的人,一般人不知而已。”
曾望颜言休未止,接着又说:“你年纪轻轻,阅历不深,整天宅在家里,何以写出旷世诗文?”
鲍俊听了,沉思片刻,深深地点头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从此,鲍俊听从曾望颜的建议常走出户外采风。
一日,他与友人游南海西樵山。西樵山不高,面积也不算大,但有七十二座山峰,山体外陡内平,状如莲花簇瓣,群峰罗列、参差有序,形态万千,风景秀丽。鲍俊见到如此美景,诗兴大发,写下这首境界高远的《晚望西樵》(后收入《榕堂吟管诗钞》中)诗曰:
插天七十二芙蓉,朵朵都归夕照中。
烟火万家团远树,楼台山界动寒钟。
似从空际寻瑶岛,不辨岩边走玉龙。
藤杖芒鞋明日事,振衣同上大科峰。
“文以载道,诗以言志”,当他与友人在悯义祠谒霍岐山烈士像后,表示十分仰慕古代志士仁人的高风劲节,感由心生,写出这首读之令人凄婉,却又激人奋发的诗,一改往日诗作的无病呻吟。诗曰:
一望灵幡动,英风通紫霄。
先生名不朽,壮士节同标。
匣影思长剑,江声咽暮潮。
重阳刚到此,风雨尚潇潇。
鲍俊有了出类拔萃的书法根基和深厚的诗词根底,其画自能卓然不群。他为官不长,但也亲身体验到官场的黑暗、人生的辛酸,思想更加深邃,感情更加炽烈,所以画风清劲挺拔,尤其擅长画松、梅、竹、兰、菊和仕女,“气韵疏秀”。
尤其是画竹,“纸毫飞舞淋漓处,牧户一幅潇湘雨”,绘出画竹的神气意趣。
写梅,丽质芳姿,冷艳幽香,笑傲冰霜,昂首怒放,极具潇洒出尘之致。
所作松图,用笔苍老,墨意浑厚,描述出松树的“山水合并蒸云气,磅礴郁结成苍松”和“声彻箫管奏鸾鹤,影挟风雨蛟龙”的意韵,极具气势。
他的画加上他傲视同侪的字,可谓相得益彰,深得世人的喜爱。时人以家里挂了他的字画为荣。
鲍俊卖字画,价钱视人而定。那些态度傲慢、有钱有势的人来求他的画,他会开出天价,买不买随便你。但穷苦的人来求字画,带给他一点他喜欢吃的土特产,他就会高兴地给他们画上一小丛竹子,或者写一小幅字。据说有些乡民没米下锅,就跑来找到鲍俊题,让他写几个字,拿去卖以换米。
鲍俊声名极盛,尤其是他的书法,震慑着每位热爱书者的心灵,一时洛阳纸贵,求书者接踵,获书者视若拱璧。
在广州,太多的达官贵人来找鲍俊索书画,鲍俊也曾赋诗叹息:“年来不为浮名绊,字债犹能累此身。”他感到越来越厌烦。芳草街怡人,西樵景秀,但还是家乡香山的景致诱人。在他45岁那年,鲍俊决意回老家香山定居。
石溪雅集,翰墨风流
鲍俊回到香山,感到特别神清气爽。路经石岐,再次来到魂牵梦萦的石岐学宫。
这时,太阳刚好落山,柔和的阳光洒在学宫建筑群上虽不至于金碧辉煌,但却是自有一番的壮美:它永远是那么的庄严儒雅。
当年他30多岁被迫辞官,他没有返故里,而是选择落脚广州,除了出于生计的考虑外,还有就是怕乡人笑话。毕竟“学而优则仕”在中国人心中是根深蒂固,除非你在另一领域做出很大的成绩。算起来,他在广州蛰伏整整10年,诗画水平之高,声名远播,可以说,现在的鲍俊虽不是大官,但广东大才子的名声却是公认的,所以,现在可以堂而皇之的衣锦还乡了。
当鲍俊再踏上泮水桥,落日的余晖正透过浓密的树叶斑斑点点地洒在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金色波光,美不胜收。他感叹道:“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与他同行的林谦却不置可否,笑道:“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林谦,香山县大车乡(今中山市南蓢镇大车村)人。据考,这条村的林氏一族了不得,多出文人名士。后来的美国太空研究院的华裔航天科学家林可风(1930—2000年),也是大车人。这位林谦,乃清道光八年(1828)举人,曾大挑直隶知县,任凤山书院主讲,同治十三年(1874)尊列为香山县乡贤。他与鲍俊过从甚密,常结伴出游。
鲍俊一听林谦的话,觉得颇有道理,精神顿时振作起来,说:“林兄言之有理,令我心境一下子愉悦起来了!”
鲍俊意气风发地回到山场村,当地的乡绅热情地为他摆酒接风。一个乡村出一个进士容易吗?这可是当地的荣光!没过几天,凤山书院、丰湖书院等纷纷伸出橄榄枝,请他当老师。他从此先后在多家的书院执起教鞭,作育英才。
不过,鲍俊教了几年书,觉得身心疲累,不得已,辞去教职,在山场村的松邻祠设一书房,名曰“经畲”,与几个文友一起观书临帖,切磋字画。
书房位处村中,不够安静。鲍俊与林谦商议决意找一个心仪所在——水门。
“水门”是石溪的原名,在山场村北面的凤凰山坳里。实是松林掩映间的一条狭长的白石峡谷,岩石嶙嶙,终年水声淙淙,林壑优美,望之蔚然。因在山溪落瀑处有两块大石,形似门户,故而谓之。
鲍俊从小就很喜欢到水门游山玩水。在道光辛卯(1831)九月,鲍俊亲笔书写了“石溪”两个大字,刻在水门摩崖石上,从此这一带不叫“水门”叫“石溪”了,他也自称“石溪生”。
既然有意向在石溪筑书室,于是,很快,鲍俊就在石溪半山临溪处筑起亭榭和书室,命名为“亦兰亭”,以安放其文人雅士的身心。
“兰亭”源于书圣王羲之。书法界有言,“不入二王,徒成野道”,鲍俊认为,王羲之彻底规范了汉字楷、行、草的书写,他也很早就把王羲之树为标杆,学习的好榜样,心摹手追。
从此,鲍俊在清洌石溪水的陪伴之下,过起了清心寡欲的隐逸生活。他喜欢在泉下写诗作画,故留下如此诗句:
卜筑溪山愿已偿,琴泉洗耳尚清凉。
无人手绘娄东画,写出松杉数万章。
鲍俊时而冷笑红尘,静心修道,时而呼朋唤友,诗书胸臆美景。
古洞天开不计年,溪山高会聚群仙。
供推词赋王摩诘,大有烟霞葛稚川。
白石清泉留逸韵,青山红树结前缘。
呼童莫扫高人榻,我向松荫伴鹤眠。
有一天,鲍俊特邀同乡黄培芳到亦兰亭书室品茶。
黄培芳,香山县城人(今中山石岐)人,其先祖就是黄佐。他以诗文知名,与张维屏、谭敬昭并称为“粤东三子”。黄培芳著作甚丰,曾编纂《重修肇庆府志》22卷、《重修新会县志》14卷,著有《易宗》9卷、《春秋左传翼》30卷及《岭海楼诗文钞》《浮山小志》《云泉随记》《香石诗话》等不下50多种,共数百卷,世称“岭南名儒”。
鲍俊请他前来,一者有心请教如何布置亦兰亭书室;二者想借黄培芳之大名,为亦兰亭题写几个字,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叫作发挥名人效应。
黄培芳在鲍俊的搀扶下,登上崖顶,人立此间,可“景物旷观开眼界”。南望远山如黛,田畴铺绿,背后山峰,苍松翠柏,奇花异草,更有参差怪石,涓涓流泉。
走进亭间,两人临窗而坐,端起茶杯品咂,茶香荡漾,窗外细雨阵阵,朦胧无边,景致益发美丽。两人畅谈古今,尤是对人生价值观的讨论,观点一致,更是融洽。
当说到书法,鲍俊眉飞色舞。黄培芳说:“习书法以王羲之为标杆,石溪如斯美景,岂能错过,何不仿效‘曲水流觞’? ”
“人生在世,有作为者皆不愿意与草木同腐,我早萌生出做此事的想法,这正是我取书室名为‘亦兰亭’之本意!”
“是啊!人生天地间,不过数十年的光景。若无善事流传于后世,岂不是与草木同腐?”已年近八旬的黄培芳表示认同,并接过鲍俊的话对生命发出感喟。
黄培芳接着说:“石溪不仅有山有水,得天然之趣,而且有可供镌刻的摩崖石壁,自然风光远胜绍兴兰亭,真乃绝佳胜地。”
鲍俊的想法得到德高望重的黄培芳的理解支持,他深受鼓舞,便着手策划这一盛举。
何谓曲水流觞?觞,指古代酒器。曲水流觞也称流觞曲水,或流杯曲水。是旧时上巳节的一种饮宴风俗。相传,在东晋永和九年(353)三月初三,晋代有名的大书法家、会稽内史王羲之偕名士谢安、孙绰等42人,宴集于浙江山阴(今绍兴)兰亭,在兰亭修禊后,举行饮酒赋诗的“曲水流觞”活动。这些吟咏之作被编成《兰亭集》,由王羲之作序,写下了举世闻名的《兰亭集序》。
道光三十年(1850),农历三月初三,时年53岁的鲍俊,呼朋唤友欢聚石溪,仿效兰亭,在石溪这里也玩起了“曲水流觞”。
真是天公助美,连续几天,香山山场村都在下雨,刚好三月初三这日,格外晴朗,风和日丽。众人一起,沿着小溪择地而坐,开始文人之间的游戏。
谁将酒杯放下溪里“起航”呢?公推黄培芳。他当仁不让,撸起衣袖,拿起盛满酒杯的石岐米酒,仰头一饮而下,第一个吟诗道:
花有清香石有泉,高松栖鹤待神仙。
闲云出岫空中绕,树影西斜是晓天。
书童重新倒满酒,接着黄培芳把杯放下溪里。一阵风吹来,杯子晃荡着来到鲍俊跟前,他接力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也吟诵其即兴之作:
洗尽尘心便隐居,石溪久待筑蓬庐。
江湖老去头如雪,归向深山读道书。
“江湖老去头如雪,归向深山读道书。”透露出鲍俊人生际遇的不堪与寂寥。侍女又把酒倒满,鲍俊把杯放下,漂至时为澳门名士的鲍庆春跟前,他随手拿起,也题下名诗:
兰亭作自右军先,今亦兰亭仿古贤。
天为名山留柱石,人来幽洞听琴泉。
当日,题诗有落款的还有若谷林谦(香山乡贤)、春珊侯植芳(海南儋州学正)、吴元善(番禺名士)、陈国光(新会名士)、邓芝田(南海名士)等,其规模之大、名士之众,足可见其当年盛况。
众人留下了墨宝,鲍俊便找了工匠镌刻在石溪的摩崖石壁上。
其中,黄培芳的诗镌刻于石溪摩崖最高处,以示敬重。虽经几百年的风雨侵蚀,但至今仍存,模糊中依稀可辨。
以鲍俊为代表的诸多文人名士在“亦兰亭”活动,留下石溪摩崖石刻有36处,有楷书、行书、草书、隶书,或醇古壮伟、苍茫古穆,或雄强俊秀、潇洒飘逸。
如今,游人至此,如临一座书法展览馆,当年的名士雅集,使得原来已有的山水林竹之胜的石溪更加出名了。
鲍俊当年发起的亦兰亭曲水流觞活动,林谦《石溪诗并记》有记载:
鲍逸卿自省门归,遂偕游焉。日卓午,赤足当流,风振襟袂,涛声琴韵,不辨何来。逸卿谓余曰:“此地虽小,不足当罗浮诸大洞,独不可拟其次耶?丁亥,予既表其胜附于志,今将合同志,辟为亭,一泉一石,皆有品题,子其记之。”
正所谓花落、花开,千里搭长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每当曲水流觞的活动曲终人散,各自走回自己的轨道,回到自己的家,鲍俊又重新回到寂寥。
名士暮年,壮心不已
中国传统文人的信条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进过官场的文人,传统中的价值观不能轻易撼动。哪怕是过足了官瘾,也常常恋栈不走。当哪一天他喊“淡泊名利”了,就一定是“官场失意”了。
所以,已辞官的鲍俊,虽然在后半生的风雅场中有所寄托,但实际上是在歉疚的煎熬中度过的,他毕生都似乎在为得到皇帝的青睐而朝思暮想。这在他人生中的一些行动可充分反映出来。
澳门原属广东省香山县,完全沦为葡萄牙统治后,时任澳督阿玛勒对中国居民横征暴敛,滥用武力。强迫中国人交纳地租、人头税和不动产税,稍有违抗者,即派兵“拘拿鞭打”,使中国商民“不胜其扰”。更令人无法容忍的是,阿玛勒置中国的传统习俗于不顾,强迫龙田村村民起迁祖坟,凡服从者,可得银一两四钱,拒从者,将坟墓夷为平地,尸骨扔入大海。
鹊巢鸠占,反客为主。阿玛勒的行径,激起了中国居民的极大愤慨,他们决心用行动对入侵者还以颜色,于是便有了“义士沈志亮智杀阿玛勒”的壮举。
沈志亮,祖居福建,后因贸易迁居香山澳门,在下恭都龙田村居住,他家的祖坟就是在修公路时被铲平的。对于侵略者的强暴,无能的当地官府不管不问,这使“生而倜傥,慷慨尚义”的沈志亮决定为当地居民除去阿玛勒这个祸害。他首先找到了当地的绅士鲍俊、赵勋、梁玉祺等人来谋划这件事。
鲍俊把阿玛勒在澳胡作非为的详情告知了两广总督徐广缙,徐听后,也愤怒地说:“此诚可恶。”鲍俊回村后,将徐广缙的话转告了沈志亮,表示支持他和同村的郭金堂等人的复仇行动。
道光二十九年(1849)八月二十二日傍晚,阿玛勒带着副官李特,驰马前往关闸。沈志亮得到消息,认为时机已到,遂和郭金堂、张亚先等数人,装扮成贩鱼、贩蔬菜的小贩。一切准备就绪。天近黄昏,阿马勒从关闸返回,沈志亮装作告状向亚马勒呈“状词”,当阿马勒俯接“状词”时,他把阿马勒钩下马,道旁佯装叫卖的小贩立即冲上来包围阿马勒,沈志亮砍下他的脑袋和一条胳膊,被杀伤的随从副官李特仓皇逃离现场。
阿玛勒被杀的消息传开,香山民众无不拍手称快,大家奔走相告,欢呼庆贺。当然,这也给侵略者以极大的震动。无能的清政府在葡方压力下,责令广东官府四处缉凶,“乡人被连株者,不知凡几”。
这时,整天想着当官的鲍俊,觉得机会来了,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方面,他找到徐广缙,说有办法说服沈志亮投案自首,言外之意,望徐广缙有机会帮他重返仕途;另一方面,他找到沈志亮,“晓以大义”,说服他投案自首,以免殃及无辜。沈志亮听从了他的建议后,然而,自首后很快就被斩首了。
鲍俊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不想因沈志亮一人连累全村而做出不得已的行为,但事实上,他断送了沈志亮的宝贵生命,所以这件事给他带来了“震动与痛苦”。因为香山县城石岐有人贴出一张告白,矛头直指徐广缙和鲍俊,抨击他们“人面兽心”“畏夷如虎”“卖友求荣”。从此,鲍俊梦魇憧憧,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接着他期盼已久重返仕途的机会终于来了!
咸丰元年(1851),咸丰登基,鲍俊见君主易人,于是别出心裁地写了一副对联,通过时任一品大官的老乡曾望颜呈送咸丰皇帝。联曰:
咸岁双春逢雨水;
丰年盛世两中秋。
适值咸丰称帝,逢有两个罕见的“立春”和“雨水”,并且那一年农历闰八月,有两个中秋节。此对联对仗工整,又入时境,咸丰阅后大悦。两广总督徐广缙也算够意思,十分卖力地为他说词。咸丰皇帝果然召他“入都补官”。
帝京难忘,朝堂难舍。鲍俊走马赴任了,他欣喜若狂,一如当年赴考一样,雄心万丈地背上行李走在复官的路上。
坐一段轿子,行一段路,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离京城越来越近了。他心情一天比一天兴奋,但是乐极生悲。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自己变成了一只山鸡,对着镜子不停地起舞,力歇而死。醒来,吓出一身冷汗,而背部莫名其妙长了一个毒疮,痛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得不在当地找医生求治。医生说,并无大碍,又服又敷几帖药就会好了。但服药后不但一点好的迹象也没有,而且越来越严重,后背如磨盘般沉重,且疼痛难忍。
“唉!还是回去吧!”
锥心的痛,使鲍俊发出无奈的叹息。轿夫只好抬着他半道折返,打道回府。
有人说,是因为鲍俊“出卖”了沈志亮,上天报应了。
当他回到家乡时,昏黄的夕阳,正在大风吹起的尘埃中渐渐下沉,老屋已完全沉浸在暗影当中。临死前几天,鲍俊让人抬他到石溪亦兰亭。或许,亦兰亭是能让他心灵得以安宁的地方吧!
想当年,会稽山下,东晋名士兰亭雅集,俯仰天地之间,一觞一咏,是何等的风流;然“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真是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而当今的香山鲍俊,方巾野服,承名士之遗风,于石溪流觞曲水,诗词曲赋,发思古之幽情,涤当世之烦忧。不亦快哉,命名“亦兰亭”,岂是一个传承了得!想到这里,鲍俊笑了。
“仙乡何处觅,即此是蓬莱”,这时的鲍俊耳朵响起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吟诵声,声音久久地在空谷中回荡,显得特别的寂寥。
仰慕魏晋文人,临摹魏晋书法,复制魏晋行为,是鲍俊们追慕先贤的行动。世人皆知,王羲之独创了一笔“鹅”,鲍俊也仿效在溪旁一块高耸的壁石上用行草题刻一笔“鹅”的大字,字径三尺余见方,字形浑厚凝重,丰美流畅,并题有一首古诗:
名署亦兰亭,谁作兰亭记?
敢说溪鹅书,只学古鹅字。
当鲍俊抬头轻声地读着这首古诗时,脸上不无得意之色,但当念到这个“鹅”字时,他却茫然了。何以“只学古鹅字”?其实,从他上京考试这天,就与这只“鸡”耗上了。瞬间,壁石上上了红漆的“鹅”字,在鲍俊的脑海里幻变成了个血淋淋的“鸡”字。
当日,在太阳落山时分,鲍俊在亦兰亭撒手人寰,享年54岁。
至此,一个曾经沧海的人、以书法称雄的才子,终未能等到他面圣这一刻的到来就离世了。或许,死在亦兰亭,应是他最好的归宿。因为这里留下了满山谷的风花雪月,能让他得以安宁。
莫非,这就是命与运的安排?后人对鲍俊表达了既爱又哀的情感:爱的是他的才情,哀的是他的志趣。然而,正所谓人各有志,这是谁人也左右不了的。
无论如何,鲍俊的一生,最为称道的是他潜心学问的精神,尤其是那些刻在石头上的艺术品足以掩盖他的俗世志向,彰显的是他千古传诵的诗篇还有登峰造极的好书法。后人有诗赞道:
学优出仕世知名,金榜高悬耀门庭。
书法精研惊御眼,丹青妙法享殊荣。
庙堂知倦还乡梓,岐水回看有政声。
才子风流传岭海,诗坛百载尚留馨。